*
湘云一路都在找逃跑的时机。
公孙华像是看出来了，放缓了步子，慢慢落到后头去，与湘云并排走着。
他身上的压迫感极强，湘云浑身不自在，总觉得如芒在背，却又怕躲开惹着他不快，只能硬着头皮，将快要活动到嗓子眼的心脏咽下去。
且她当真放心不下苏意欢。
那公主气势汹汹地来，看上去就不是好惹的，苏意欢现下又不知道醉了几分，有没有做出什么得罪人，要丢小命的举动。
神思飘远了去，湘云一时没顾得上看路，脚尖抵着前头一个小雪包，整个人趔趄着，往前扑倒过去。
身子失去掌控的那一瞬间，心里头的烦闷一下像是四散而逃，只剩下了害怕惊恐，湘云闭上眼，抬起胳膊挡住了头，只盼着别伤到什么要紧地方，到时候又得掏腰包去看大夫，叫她和苏意欢本就艰难的日子雪上加霜。
但在她脸朝下砸到地面之前，一道意外的力量将她整个人稳稳接住，捞了起来。
湘云左手被人紧紧箍着，随即陷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可她知道这是危险的。
于是抵上公孙华胸膛的那一刻，湘云一个激灵，抬手推开，急急往后退了几步，差点没又是一个不注意，往后摔去。
待湘云站稳了脚，便赶忙冲公孙华行了一个蹩脚的礼，弯下腰低下头，咬着唇等待公孙华的训斥，连赴死前的遗愿都想要怎么说了。
谁知公孙华只问了一个态度不明的问题。
——“你怕我？”
自是怕的。
湘云在心里默默答着，却没说出来，勉强地摇了摇头。
“那你方才一个劲地往后退……不是想要躲我，想要跑开的意思？”
湘云心里一惊，有些磕巴地答话，“不……不是。”
对面那头陷入沉默，不知有没有看出来她在撒谎。
湘云心里越发忐忑。
这冰天雪地里，她竟是急得无端有些口干舌燥起来。
好在慌张忙乱时，她急中生智，忽而想起先前在英国宫府时，萧妍君派来的两个丫鬟，文珠和梓溪和她说过一些规矩。
——“一般来说，为显尊贵，奴婢都是要走在主子的侧后方的，不能越过主子去。”
湘云赶忙便说了出来，“因为您是主子，我是奴婢，一向没有……没有奴婢越过主子去的规矩。”
“这样。”公孙华像是第一次听这说法，意味深长的拖重话音。
“正是。”
公孙华抬步上前来，往湘云这边走过来，“抬起头来。”
湘云顺从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可她当真怕他，对上他眸子的那一霎，即刻像是老鼠看到了耗子，慌不择路地挪开视线，头又完全不受控制地低垂了下去。
“方才不是还说，我是主子，你是奴婢吗？”公孙华在她一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直接用食指将湘云的下巴挑起，“怎的我要你抬头，你却不依我呢？”
他的手凉得似冰，冻得湘云不自觉打了个颤，还是无论如何都不敢直视他，脖颈顺着他的力度，僵直地仰了起来。
公孙华却在这时突然换了只手。
湘云的眼睫颤了颤。
他这只手倒是暖和，宽大的手掌包过来，捧住她的脸，托住她的下巴，亲昵极了。
低垂的视线里，湘云看到他先前那只冰凉的手缩了回去捧他的手炉。
但湘云要是没记错的话，他的双手几乎从没离过手炉，怎的他的右手会冷成那样。
“看来是没认出人啊。”
公孙华的声音将湘云的思绪拉扯回来。
先前有些走神，湘云并没听清公孙华这一句话说的什么，只是临到末了，闻见他低低哀叹的一声。
湘云不敢再分心了，努力回想着公孙华方才到底说的什么，要不要紧。
猝不及防的，她的下巴一下被掐住，被迫难受地仰起头来，离公孙华更近。
而公孙华也借势俯下身来，将湘云的视线占全占满，一双魅惑极致的狐狸眼紧盯着湘云，
“过去的事便罢了，往后，你得好好记清楚我这张脸，再见到我时，不许躲，不许退，得到我跟前来好好行礼问安。”
两人的呼吸几乎纠缠到一起，一时间叫这漫天的冷气都无法在他们中间插足。
湘云紧张得呼不出一口气，只一双闪着点点水光的清亮眼眸，因为惊讶恐慌不自觉瞪大来。
但意识到这样太过冒犯，她的目光闪烁几下，到处乱瞟，想要寻个妥帖的落脚点。
可她的目光无论怎么往下垂，看到的都还是公孙华。
公孙华的鼻尖，
公孙华的唇瓣，
公孙华的喉结
……
“听到了吗？”
湘云的视线里，先是公孙华喉结上下滚了滚，两瓣薄唇轻动两下，她才听到了这个问题。
“我知道你想要做什么，”发觉湘云的木讷，公孙华叹了口气，像是做出了让步，好心提醒道，“只是你得先应了我的话，我才会准你离开。”
湘云的眼睛亮了亮，她试探着小心问，“真的？”
“自然。”
湘云不假思索。
“奴婢……遵命。”
*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湛蓝的天空几乎快要被红墙吞噬干净。
眼下距离先前约定好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苏意欢还没来。
方励在一旁也拿不定主意，是要走，还是去找夫人。
他好几次掀开帘子预备问萧楚卿，却总是在看到他不佳的面色后，改了口，只是问公爷要不要喝些水再等。
但不出意料的，得到的每次都是他不耐烦的不用。
方励只好恹恹作罢，郁闷又老实地等着，也不知今日他家公爷是被谁点了炮仗，这般阴晴不定。
早晨还赏他喝燕窝粥，中午就要罚他家法，现下到了傍晚，竟是又甩起了脸子来。
真是年纪见长，脾气也见长。
又过了一刻钟，方励都有些站不住脚了，马车里头的萧楚卿总算开口，给他下了命令，
“方励，去找找人。”
方励应了一声，刚转过头，便见得一道身影向这边疾步奔跑而来。
他怔了怔，还是停住了脚步，决定站在原地等那人跑过来。
透过被风卷起的帘子，萧楚卿看到方励还未动身，心中的烦躁翻涌，“方励！”
下一秒，马车的窗户被人重重拍了一下，湘云气都还没喘匀，就大声喊了起来，“公爷，快救救夫人吧！她被公主带走了！”
*
方励推着萧楚卿一路跟着湘云朝西边去。
湘云现下也就是凭着先前跟公孙华离开时记下的路在走。
但她说到底也不确定，她走后，苏意欢是否还在这附近，有没有被公主带去其他地方。
总之湘云找到萧楚卿的时候，人慌得都快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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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脸刷白，还是萧楚卿叫她先冷静下来，带他来这边看看，她才勉强安定住。
萧楚卿当然也没完全指望着湘云能带着他找到苏意欢，还另派了人，去给公主传话，道天色已晚，公主与夫人再是投缘，有说不尽的话，依着礼数，夫人也该随他出宫回家了。
湘云念“万万不要出事，意欢平平安安”念了一路，但赶到那处犄角旮旯地，发现此处空旷一片，她的心还是顿重地跳了一下。
“方励，跟着地上的脚步，再往前走些。”萧楚卿的声音在后头响起。
湘云这才注意到地上残留着的，颇为凌乱怪异的脚步。
想起苏意欢醉倒过去以后，总是站不稳，立在一处地方时，不住地要在原地深深浅浅踏步好几下。
这脚步大抵是苏意欢的没错了。
湘云定了定神，忙跟在轮椅后头。
木轮轧过深深浅浅的雪地，发出一顿咔哧声响。
倒是无端叫萧楚卿有些说不上来的烦躁。
他先前并没跟她们二人在一处，自是不晓得苏意欢吃了酒，更不晓得苏意欢喝醉了的事情，只是想起先头在府里，他质问她时，她那副总是不服气，惜命又闹腾的样子，便笃定这满地凌乱的脚步，定是她挣扎出来的。
但前头向她发难的是他，他只要看到他所想要看到的结果，下定结论，确定她确实于他无害，于英国公府没有威胁，便会放过她。
可他拿不准公孙月昭此次发难，到底会做到什么地步。
苏意欢奋力哭嚎的声音仿佛在耳畔回响。
——“我只是想要活下去。”
满眼剔透的泪，无可奈何却又倔强的神色。
萧楚卿心尖颤了颤。
其实先前他在公孙朗和公孙华面前答的话，并非全是违心的场面话。
说她算不得端庄大方是真，说她不是妄自菲薄，自轻自贱之辈也是真。
此刻心里头像是悬起了一块巨石，游移不定。
“方励，再走快些。”
“是。”
……
那堆脚印到了柴房门口便消失了。
湘云眼尖地看到了苏意欢遗落在地的一根素簪子，跑上去弯腰拿起来，抹掉雪渍确认过，狂拍柴房的门，“意欢，意欢你在里面吗？”
湘云喊几声，就停下来侧头靠在门边听。
终于在喊到第三次，湘云快要放弃之时，里头传来苏意欢嘟嘟囔囔的声音，“是湘云吗？”
湘云松了口气，顷刻间便热泪盈眶，她抬腿开始踹门，“意欢你怎么样，你现下怎么样，没有受伤吧……”
然后湘云发现了一些不对劲，话音顿了顿，低头看了眼，发现门外并未上锁，那阻碍，似乎来自里头……
而苏意欢的声音，不像是遭受了什么暴打欺负之后，那般弱的有气无力的声音，反而慵懒得过分……
湘云的哭声蓦地止住了。
同时里头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
苏意欢：“湘云你等等，等我……等我过了桥，给你开门。”
湘云有些汗颜，一下什么都明白了，双手拘在身前，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萧楚卿了。
萧楚卿站的远，还以为是依湘云砸不开锁，有些着急了，站在原地六神无主地哭，又没胆子求他帮忙。
他侧头看了眼方励，嘴唇微张，最后还是将到嘴边的吩咐咽了下去，身子前倾，弯腰捏了捏小腿，活动了一下脚踝，撑着扶手，咬牙起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