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速运转的六眼会让五条悟保持着绝对清醒。
可清醒并代表着人不会做出傻事。
五条悟半蹲在夏油杰的尸体前，瞳孔幽深。摇摇欲坠的理智在他碰到夏油杰冰冷僵硬的皮肤后轰然倒塌。
“杰，”五条悟将盖在夏油杰面上的衣袖掀起，慢条斯理地抚平上面的褶皱，声音不复往常的清亮，“我来晚了。”
布料下的面容平静，眉宇间消散了十年间缠绕的郁气与疲惫，仿佛只是在高专某个午后的树下睡着了。任谁也看不出他是传闻中杀人不眨眼的特级诅咒师，反而因为垂落在脸颊柔顺的长发，给人一种温情脉脉的安心感。
他凝视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庞，十年了，时间的刻刀并没有在这张脸上留下过多的痕迹，唯有下颌的线条更硬朗了些，褪去了少年时的圆润。
在夕阳的光晕下，毫无血色的面庞被蒙上一层暖意。这副平和的模样，几乎让五条悟产生了荒谬的幻想——仿佛只要他再呼唤一声，那双细长的眼睛就会睁开，带着点调侃的笑意望过来：“悟，发什么呆？”
鬼使神差地，五条悟的手按上了夏油杰的肩头，他想要将对方摇醒，却在碰到左侧空荡荡的袖筒时打了一个激灵。
冰冷的现实如同兜头浇下的冰水，将他那短暂、虚妄的幻想彻底击碎。
大梦初醒。他猛地收回手，拧着眉，苍蓝色的眼睛带着白蒙蒙的雾气死死盯着挚友的遗容。一种尖锐的、冰冷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痛楚在胸腔里横冲直撞。
他不明白为什么年少挚交会变得形同陌路。明明说好了要一起成为最强的。明明是最了解彼此术式、战斗习惯，甚至无聊时对方会先迈哪只脚的家伙。明明……是“我们”是最强。
为什么你失约了？为什么我们会走到这一步？
这个问题，随着另一方的离世，变成了无解难题，永远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在他的心头，堵在他的喉间。
五条悟忽然想起与谢野晶子的话，那句他还没有来得及去试验的话：“要用‘心’来了解他。”
心？五条悟露出一个本不会出现在他脸上的表情，带着一点自嘲，还有其他看不出情绪的奇怪表情。
六眼能洞穿咒力的流动，能解析最精密的术式，能看破千里之外的敌人，却唯独看不透人心。
尤其看不透这个近在咫尺、曾与他共享青春与理想的挚友的心。
他不禁开始怀疑那句“我能救的只有准备好受他人救助的人”真的适用于他和杰吗？
杰难道不是特殊的存在吗？
他反问自己，悔恨像无数根冰冷的毒针，密密麻麻地刺入心脏，比六眼带来的信息超载更疼痛、更持久。
他悔恨的不是没能救下眼前的尸体——走到这一步，他们之间早已没有第二条路。
他悔恨的是，在一切尚未滑向深渊时，在杰的眼神第一次出现他看不懂的阴霾时，在他第一次问出“杀生有没有意义”时……他没有尝试去“沟通”，只是用“最强”的姿态去“否定”。他高高在上地评判着杰的选择是“错误”的，却从未弯下腰，真正走进杰所看到的、所经历的那个炼狱般的世界里去体会那份绝望的重量。
“大家都说咒术师是疯子，越强的咒术师就越疯的厉害。你疯了，我也疯了。你说两个疯子之间怎么了解对方呢？”五条悟的声音低得如同呓语，目光落在夏油杰毫无起伏的胸口，“晶子说‘用心’，可现在你的心脏停跳了，我又怎么去了解你？”
这像是一个无解的悖论。活着的杰，他没能用心去了解；死去的杰，连“心”本身都消失了。他错过了唯一的时机，一个在死亡将一切可能性彻底冻结之前，或许还能触及对方灵魂深处的时机。
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也沉入了地平线，巷子里的光线骤然黯淡下来，阴影迅速蔓延，将两人笼罩其中。
五条悟依旧半蹲在那里，高大的身影在暮色四合中显得异常孤寂。
晚风带着凉意吹过，卷起巷角的尘埃，也拂动了夏油杰颊边那几缕柔顺的黑发。
五条悟伸出手，动作极其缓慢而轻柔，将一缕被风吹乱的发丝别到夏油杰耳后。
“笨蛋。”他低低地说了一句，语气里听不出情绪，不知道是在说自己，还是在说对方。指尖停留在那冰冷的耳廓上，停留了一瞬，然后缓缓收回。他盯着夏油杰，极其郑重又严肃地说道：“现在我是五条家的家主了，我们可以兑现那时的承诺了。你说等我成为家主之后，再像晶子和硝子那样抱在一起。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了。”
他伸手从背后环抱住夏油杰，就像两个人真正地在拥抱一样。他抱着对方的肩膀，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因为搂得太紧以至于呼吸都变得急促。
就这样抱了好一阵，他才松开手，将夏油杰抱离地面。
五条悟走出这个角落，看见了站在外面的家入硝子。
家入硝子站在路灯下，她指尖捻动，一簇火苗跃起，点燃了叼在唇间的香烟。青白色的烟雾袅袅升起，将她淡漠的眉眼笼罩在零星跳跃的火光之后，若隐若现。
“你来了多久？”
“没多久。”家入硝子看一眼夏油杰，微微眯起眼，橘红色的烟头在昏暗中亮了一下，“要把夏油交给我处理吗？”
“不了，”五条悟强打起精神，他没忘记受了伤的学生，“学生们怎么样了？”
“托你的福，完好无损。”
“不是我，是杰的心太软了。”
五条悟不欲多话，得知学生安然无恙的消息后，就抱着夏油杰，一眨眼消失在原地。
其实家入硝子来到这里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她看见了五条悟和夏油杰的拥抱。
五条悟紧紧抱住夏油杰，像是要化解过去十年所有的恩恩怨怨，像是要把这一切都调整到他现在所能够面对的局面。
指间的香烟无声燃烧着，烟灰积了长长一截。她望着那两人消失的空地，眼神有些放空。
她想：“他们的缘分随着夏油杰的离世定下怀念的基调，那自己和晶子呢，难道也会走上老路吗？回想起过去与晶子之间为数不多的争吵，每次似乎都以双方各退一步而结束。可这种妥协，只是妥协而已，一切都没有始终，无所谓开始，也无从解决。”
这种悬而未决的胶着状态，比激烈的冲突更令人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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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烟逐渐燃到尽头，家入硝子感到指尖传来一阵灼烧的痛感。
她收回纷乱的思绪，看着远方青灰色的天空，熟练地把烟掐掉，丢到一旁的垃圾桶，最后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
她乐观地安慰自己：“算了，不要想那么多，毕竟晶子现在还好生生的活着，她还有很长的时间去探究她隐藏的秘密。不过话说回来，有晶子在，夏油真的死了吗？五条应该是关心则乱了。”
冰冷的晚风吹过，卷起几片枯叶，萧索孤寂。
与谢野晶子借助夏油杰留给她的鹈鹕咒灵，争分夺秒地来到东京咒术高专。
她看着手机上的定位红点，正准备指挥鹈鹕飞往男生宿舍方向时，就收到了来自下方的攻击。
“咻——”一柄长枪直击与谢野晶子的面门。她瞳孔微缩，鹈鹕咒灵猛地侧身，险险避过擦着羽翼飞过的寒芒。
与谢野晶子顺势从咒灵背上一跃而下，轻盈落地，激起些许尘土。
下方，禅院真希手持长枪，牢牢锁定着她，眼神锐利如刀。“你又是谁？”她认得这只咒灵——夏油杰的标志之一。家入前辈明明宣告了“百鬼夜行”结束……难道对方是敌人的帮手？
想到这里，禅院真希的攻势越发凶猛，长枪在她手中化作一片银光，撕裂空气，直逼与谢野晶子要害。
与谢野晶子并未拔刀，身形如风中柳絮般灵动闪避。在枪尖即将及身的刹那，她手腕一翻，厚重的刀格挡住突刺，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她一时不知道要不要介绍自己是谁，以及怎么介绍，只好笼统地说明来意：“我是来找人的。”
“找谁？”禅院真希发觉对方没有杀意，随即将长刀一收，身形后撤，下意识护在昏迷的乙骨忧太身前，戒备未消。
与谢野晶子沉吟片刻，坦诚道：“家入医生，她救了我，我是来给她送平安夜礼物的。”
她说完，就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一个苹果。被精心装饰过的苹果，在一片废墟的高专环境衬托下，显出一种脆弱又温暖的美感。
“就一颗苹果？”
这不怪禅院真希会有这样的疑惑，就算她在禅院家备受冷落，也没有见过有人送礼只送一颗苹果的。她的语气中充满了诧异。
“是的，就一颗苹果。”这时，与谢野晶子手中的手机提示音响了一下，只见点位红点瞬间就挪移到高专之外。她内心一跳，暗道：糟糕，应该是五条君把夏油君带走了，我得抓紧时间追上去。
与谢野晶子闪电般出手，一把抓住禅院真希，将苹果放在她的手心，拜托道：“拜托你，务必早在今晚转交给硝子。”临走之前，为了不让自己的拜托显得生硬，她还特意宽慰对方：“你身后的那名同学，应该一会就醒了，不用担心。”
禅院真希怔怔地站在原地，掌心里还紧握着那颗苹果。对方过快的速度和一个苹果的荒诞让她有点回不过神。她茫然地抬起头，视线追随着天空中那道急速缩小的黑影，直至它彻底化作天边一粒微不可察的黑点，消失在灰蒙天际线尽头。
她好像知道对方是谁了——是和五条老师同一届，但莫名失踪了的与谢野晶子前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