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哪儿来的野丫头!怎的这样嚣张?明珂,你还拦着我!我鸣凤司是能任人诋毁的?要我说,真该闹到圣人面前,让帝后评评理,治她个妨碍公务之罪,狠狠打她二十大板!”
明珂双手合十,“哎哟,您可别说了!”
他下意识往杨谈那方向瞟,指挥使大人抿紧了唇,一副“老子心情很差”的模样。
杨大人脾气本就冷硬,这一黑脸,众鸣凤卫俱是战战兢兢,生怕惹了上官不痛快。
明珂压低了声音,对那口出狂言的鸣凤卫道:“白雪亭!白雪亭你知道是谁吗?”
他闭了闭眼,声音激动得略颤:
“那是永安长公主和梁国公惟一的血脉!圣人和皇后都捧她在手心儿里,比金枝玉叶的公主还矜贵些!”
鸣凤卫自然不晓得“白雪亭”,但一听“永安长公主”,神色已是凛然,当即捂了嘴,大惊失色:
“啊?就是她?!永安长公主和梁国公夫妻一生忠义,怎么生了这么个煞星?”
永安长公主江露华,其实并非圣人的亲妹子,原本只是个县主。她母亲是乾德帝的异母妹妹兰陵公主,出降中州江氏。
直至乾德十六年,漠北来犯,举国无一良将,人人都以为敌兵要攻破边关了。危急存亡之际,十八岁的江露华披挂上阵。
公主着实天降奇才,当年漠北兵强马壮,朝廷却遭逢百年难遇的冷冬,粮食收成奇差,国库贫瘠得比人脸还干净。就是这必败局面,硬生生被公主一力扭转。
三年时间,公主大破敌军,将漠北人拦死在阳关之外,再不能踏进国朝半步。
这场胜仗,前线头功在公主,后方功勋,则要尽归一人。
便是乾德十三年进士科头名,后来的梁国公白适安。
国公经天纬地之才,当年不过二十出头,遍通古史、财政、用兵,颁布新法筹措军资军费,兼之知人善用,朝廷很快秩序井然,进入战时状态,为前线做了坚实稳定的后盾。
然白江二人之功,却不止于此。
明珂感慨:“当年节度使王雁荣叛乱,长安陷落。公主与国公伤病缠身,本已退隐,国难当头,仍毅然受召领兵。最后国公因护送舒王而死,公主又阵前牺牲。两位立下旷世之功,所以啊,他二人的独女,再张狂些又如何呢?光凭着一对好爹娘,就够她招摇一辈子了!”
鸣凤卫听罢,瞥了眼杨谈,又好奇问明珂:“那这位白家小娘子与咱们大人有什么过节吗?我瞧着他俩可不对付!”
明珂一噎。
他避着杨谈,悄默声低了头,愈发低了声音,对那鸣凤卫道:“白家娘子与咱们大人,从前是同门师兄妹。他俩恩怨,那得追溯到六年前……”
“说完了吗?”
杨谈不知何时飘到两人身后。明珂腾一下跳起来,吓得魂都飞了,忙道:“大……大人!我们没……没说什么!”
“赶紧回衙门。”杨谈加快脚步,冷着脸道,“今天我非得撬开伍沧的嘴。”
明珂苦了脸,觉得顶头上司现在就是个大写的“凶”,大写的“狠”。
鸣凤暗牢。
杨谈往那儿一坐,两条长腿略岔开,下巴一抬,问对面儿桃花眼的红袍郎君,“吐出真话来了吗?”
郎君桃花眼一挑,折扇“唰”地打开,“吐了点,有用的不多。我一会儿再审半刻,写下来给你。”
“沈少卿,我追人追了一个来回,一早上都过去了,你就审出这些来?”杨谈语气带了不耐烦,眉心一蹙,活生生一尊杀神。
大理寺少卿沈谙怎么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闻言,他当即折扇往手里一拍:
“嘿你这人,你行你审!”
杨指挥使忙一上午,先是有人闯鸣凤暗牢毒杀证人未遂,又追了那死士一百里,还遇上……遇上一冤家。整三个时辰,一口水没喝,嗓子都快烧干了。
杨大人正要倒茶,一拎起茶壶却空空荡荡,他压了半天的火顿时上涌,一把将那茶壶重重搁在案上。
可怜暗牢里的桌案,本就是废木板回收做的次品,被杨大人这一砸,更是摇摇晃晃,在碎与不碎的边缘打转,行将就木地“嘎吱嘎吱”着。
沈谙“哦哟”了一声,“杨行嘉,你哪儿来的邪火?”
“不知道。”杨谈烦躁皱了脸,起身往审讯室方向走,冷冷撂下一句,“我刑讯逼供去了。”
酷吏做派!沈谙嘴角抽搐,抓来明珂:“他今天撞鬼了?一身邪气!”
“倒不是。”明珂满脸衰样,“今天……大人见了白家娘子……”
“哦……白二娘子又缠着要嫁给他了?”沈谙抱臂啧啧感叹,“行嘉脾气是一般,但对小娘子还是有礼貌的。白二娘子虽缠人了些,平日他也是好声好气的,怎么今日这么生气?”
明珂呵呵干笑道:“不是白二娘子呢!”
“啊?”沈谙呆住,“元娘子跟他也不熟啊。白适宗不就两个女儿,难不成还凭空多出一个……”
一切戛然而止。沈谙蓦地瞪大了眼睛。
明珂继续干笑。
是呢,就是你想的那个人哦。
白适宗是只有两个女儿,但他家里还有一个借住的侄女。
沈谙折扇卡在掌心,嘴唇翕张好几次,方瞪大眼睛失声道:
“白雪亭?!”
沈少卿顿时花容失色,一屁股跌坐下来:
“活阎王!还不如撞鬼呢!”
-
日光明朗穿过永巷,西海小池水面点点碎金,漾起璨然波光。
薰风殿内,一道黄花梨雕凤插屏隔开内外两边,外间,内侍监隋广福斜靠朱红廊柱候着,精雕细刻的金龙盘在他头顶。他身躯肥胖,一条织金绣凤凰腰带松垮垮挂在胯间。
隋广福正懒懒打个哈欠,一翻眼皮,却见纤丽的影子已从屏风里头转出来,那脚步轻盈灵动,说不出的利落韵味。
他忙驱动一身肥肉迎上去,腰带上的凤凰猛猛抖三抖,掐嗓子笑道:“哎哟,雪亭姑娘真是长大了,这样标致漂亮,皇后殿下见了定然欢喜!”
外间摆了一台丈宽的镜子。
白雪亭抬眼看去,石榴红缠枝芙蓉花长裙,珍珠白小衫外罩织金半臂,肩搭素罗帔子。梳起双环髻,两鬓各一蝴蝶钗,垂下金丝流苏,端端一个丽人。
隋广福站直了,十足威严架势,对伺候她梳妆的侍女道:
“你们差事办得好,雪亭姑娘满意,皇后殿下就满意。去吧,自去领赏。”
说罢又转向白雪亭,摊开手为她指路:
“姑娘请。皇后在延嘉殿等您呢!”
白雪亭脚步一顿,疑道:“不是先去神龙殿见过圣人吗?”
隋广福哂笑,白面团似的脸上堆出皱褶:“姑娘离京三年,不晓得圣人眼下呀,已不常住神龙殿啦!”
他引着白雪亭越过西海小池,轻声道:“旧年圣人嫌神龙殿雕栏画栋,太过铺张,便命少府将景福台改建成‘神龙寺’。眼下,圣人一年有七八个月都住在神龙寺里头!”
白雪亭自然是听出他言下之意:神龙殿铺张,那大兴土木修建佛寺,便不铺张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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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右章和皇帝糊涂惯了,半辈子求佛问道,办出这事儿来,也没人觉得出格。
白雪亭记得三年前她离开时,神龙殿里便长日烧佛陀香,白烟缭绕,熏人得很。
隋广福又道:“圣人知道您回来,也可想见您了!无奈倒春寒时病了一场,现在还咳得厉害。所以呀,圣人就吩咐奴婢,就带您见见皇后殿下,别费事儿再往神龙寺跑一趟。”
“原是如此。”白雪亭垂下眼帘,若有所思。
说话间,延嘉殿近在眼前。
郭皇后身边的碧梧出来迎她,亲亲热热地拉过她双手:“娘娘日盼夜盼,可算是盼到雪亭姑娘回来了!”
延嘉殿地方阔大,殿宇错落。
白雪亭沿着游廊往里走,两边开满了金红深紫的牡丹芍药,比天边云霞还鲜妍些。
郭皇后在正殿等她。
巨大格栅窗支起来,怒放的牡丹从窗缝里挤进来,花香与紫金香炉冒出的白烟凝到一起,盈得殿内一架凤栖梧桐屏风亦有香气。
转过屏风,先是一张略略凌乱的书案映入眼帘。上头堆满了明黄奏疏,一边狼毫笔上,御用朱墨还没干。
白雪亭移开眼神,只装作没看见。
更深处,烟色罗帐后,一道华丽秾艳的绯红影子斜倚软榻,长长的蹙金凤凰披帛垂到地上,迤逦拖了几里,波光粼粼。
一边儿一个青裙婢女,正给罗帐后的人捶腿。
碧梧站定,笑嘻嘻道:“娘娘,您快看看谁来了!”
那重叠罗帐“唰”地掀开,一只腻白的手微微颤抖,指甲上涂了鲜红蔻丹,以金丝挑出凤鸟纹样。
白雪亭端正跪下,一把嗓子清凌凌:“臣琅嬛阁女史白雪亭,奉命离京编修古籍,而今三年之期已满,特来向皇后殿下复命。”
郭皇后一双上挑的凤眼盈了水,定定看着她,斜飞入鬓的长眉心疼地蹙起,红唇翕张,忙道:
“好姑娘,拘什么礼!快近前让舅母瞧瞧!”
白雪亭依言起身,坐到榻边,纤瘦的肩膀被郭皇后一把揽住。
皇后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个遍,嘴角止不住笑,眼里微蓄了泪:“好,好,出落得这样漂亮!”
“那年你应制举,拿下‘博通古籍’科甲等,入了琅嬛阁,继承你父遗志,遍天下地去修佚失古籍,可晓得舅母有多担心?”
郭皇后从腕上取下一只碧玉镯,放进白雪亭手心里:“女史那点儿俸禄够置办什么的?这个就当舅母奖赏你三年劳心劳力。琅嬛阁这么多重新编修的古史,一半都是你的功劳。”
她一口一个“舅母”,着实是抬举白雪亭。
一表三千里,江露华本就是圣人的表妹,传到白雪亭这代,与宗室的血缘早就淡薄。
但江露华早年与郭询交好,是以,郭询总是爱屋及乌,对白雪亭比对正经公主都好。
郭询牵着她的手道:“晚上留在延嘉殿,陪舅母用晚膳吧。”
白雪亭摇了摇头,放轻声音道:“臣女……要去拜会一趟舒王府……”
郭询见她两颊微微飞红,了然笑道:“原是与清岩有约。”
白雪亭忙解释:“是要为舒王殿下送一册《建和词选》,早在回长安前,殿下就写信来,问臣女要了……”
她越说声音越低。郭询见状又调侃:“送一册书而已,琅嬛阁只你一人了?旁人不能去?”
白雪亭自知这借口拙劣,只得更低下头去。
郭询摸摸她头发,感慨:“去吧。你也到年纪了。你和清岩关系好,舅母很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