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这位日游神,先去了一趟星神殿,寻荧惑星君议事,后来下凡巡昼,拢共收服了十八个亡魂。其中有个章姓姑娘,有一些棘手,日游神特地为了她,去求嫘祖绣了一件大红嫁衣,这才将此亡魂收服。”
入夜,酉时正刻。不二斋内,毕方将自己所观察到的事,一五一十地同谢烬汇报。
谢烬静静盘坐于庭院下,春夜里的风将他的霜色白袍吹得猎猎作响,袖袍之上绣描的瑞鹤仿佛被渡了一口仙气,行将震翮高飞而去。
他的面前摆放着一座棋盘,棋盘上黑白两子正在激烈交锋,厮杀得难解难分,渐而呈现出一种胶着之势。
若是细细观察棋盘上的形势,会发现,黑子已以一种微小的优势压住了白子昂扬的势头。黑为阴,白为阳,阴盛则阳衰,阴阳一旦失衡,必会酿就天灾人祸。
此则是眼下盛都的形势,正处于一种微妙的失衡之中,谢烬复又捻了一枚白子入局,能不能改变阴阳失衡之举,且看这枚白子的造化了。
毕方无声地注视着棋局,深知这一枚新入局的白子,就是日游神芙颂。
谢烬是一个节欲喜静之人,并无那些附庸风雅的爱好,唯一能持久的,便是对弈。在他眼中,对弈等同于伏羲卜卦,能精准预测出未来的局势,他喜欢运筹帷幄,且将事事掌控在握的感觉。
时下,听到芙颂寻谒荧惑星君一事,谢烬眸底掠过了一抹薄薄的兴味,并无丝毫意外,以芙颂的秉性,确乎能做出那样的事。
毕方觉察出一丝端倪,好奇道:“主子,您说日游神寻荧惑星君,是为了何事?荧惑星君可不是什么善茬。”
谢烬袖了袖手,手掌拢回膝面,淡敛着眼:“翌日你就知道了。”
毕方如丈二的和尚,挠了挠脑袋,主子乍还玩起了悬念?
半个时辰后,谢烬准时上榻安枕,循照惯例,他原本是睡在居中的位置,但这一回,他稍微调整了一下位置,平躺在了外侧。
他的眼前浮现出了一种画面,是芙颂夜半睡在外侧,睡着睡着滚到了地上的场景。
哪怕这个场景是从未发生过的。
谢烬一时也没弄清自己为何会有这种心念,也不往深处细想,既然她都称他为尊长了,他也理当照顾一下后辈才是。
歇下没多久,不二斋外就飘进来一道纤细玲珑的身影,正是芙颂。
芙颂看起来没有往日那般镇定自若。
她发现夜游神在一路尾随自己,这个消息还是白鹤洲书院戟门前那一块石敢当透露给她的。石敢当是个成了精的万年老石仙,芙颂此前收买了他,让他把风,一旦发现了熟人出现在庐陵郡地界,即刻话与她知。
这不,芙颂就知道了师兄在背后调查她了。
莫不是他觉察到了她找了个凡人睡伴?
那可大祸临头了!
芙颂焦灼不已,在寝屋内不安地四处乱窜,急急觅寻着藏身之处。
藏衣橱,太小。
藏床底下,太猥琐。
藏花笼,红鹦鹉会啄死她的。
……
总之,没有一个非常适合她藏身的地方。
眼看着夜游神的气息离不二斋越来越近了。
芙颂望了一眼安睡在床榻上的白衣谪仙,视线的落点聚焦在了他宽大的袖袍。
芙颂眼睛一下子亮了,有办法了!
她念了一个缩身诀,原地缩成了只有巴掌大小的人儿,旋即掠身飞在了床榻上,麻溜地朝着白衣谪仙的袖袍里钻了进去。
谢烬很快觉察到了一抹异样。
他其实并没有入睡,留了三分神识在感知着芙颂的一举一动,循照以往的预期,她应当在戍时正刻就会躺在他身边,但今夜,她迟迟没有动作。
冥冥之中,谢烬蓦觉右边袖口钻入了一个痒腻的触感,好像有一个毛绒绒的小东西正在沿着他的手臂处爬,由腕骨处的佛珠慢腾腾地往里侧的袖囊深处移动。
谢烬身躯稍稍僵住,脸色的表情淡到毫无起伏,作势欲将这个毛绒绒的小东西揪出来。
“白衣谪仙,就让我在袖裾里藏一阵子罢,我不想被夜游神发现。若是被他发现我在这里,他肯定要让我吃不了兜着走。”
正欲动手,霜白色的袖裾里传来了芙颂可怜兮兮的祈求。
她的嗓音比寻常要弱小很多,细细柔柔的,像是一个刚出炉的糯米糍,黏在了他心口上。
谢烬动作一滞,双手不知该平放还是屈起。
他素来不喜外人近身,总是保持着一段疏离有礼的距离。
芙颂触碰他时,他并不欢迎,但好像也不那么生厌。就如昨夜,她擅自牵起他的手,纤细的手指捏了捏他的掌心,还戳了戳他的指尖,比对两人掌心的大小。他纵容她这样做了。
纵容这种东西很奇怪,只有零次和无数次。
他纵容她第一次,也有第二次。
谢烬敛了敛眸心,掩住了真实的情绪,双掌恢复了惯常的交叠之举,不再有下一步的动作。
这晌,夜游神已经来到了不二斋外。
师妹就是消失在这里。
怀着一腔疑绪,夜游神不疾不徐入斋查看。
书斋很大,分有三进,从西往东依次是濯室、书室和寝屋,物具不多,处处可见留白与写意。庭院里种了芭蕉与湘妃竹,庭中设有一张棋案,夜游神凝视了棋案好一会儿,目光在其中一枚白子驻留了好一会儿,他神色变得凝沉了起来。
夜游神穿过庭院,往寝屋内速速掠去,
原以为能找寻到蛛丝马迹,结果,寝屋内唯有一人、一鹦鹉而已。
红鹦鹉长得与他白昼看得那只十分相像,但现在看到的这只红鹦鹉,就是一只再普通不过的鸟,一丝真气也无。
夜游神把目光落在了白衣郎君身上。
似乎能够觉知到夜游神探赜的目光,避藏在袖裾里的芙颂,敛声屏息,心脏庶几要蹦到了嗓子眼儿。
不知是不是出于自己的错觉,白衣谪仙好像能觉知到了她的局促不安,大拇指在她的后颈处轻轻地揉了一揉。
这一揉,就将芙颂所有的不安都揉散了,她恢复了一贯的淡定。
袖裾里的小世界十分温暖,弥散着一片极好闻的雪松冷香,芙颂藏着藏着,蓦觉困意如潮水般滚滚袭来,她索性以男人的小指为枕,以袖裾为衾,阖眼睡下。
游逛了一圈,夜游神仍然没有找寻到芙颂的踪影。
难不成是自己看走了眼?
夜游神离开之后,谢烬适才在昏暝的光影之中缓缓睁开双眸,修直的指腹在簟席上极轻极轻地敲了敲,示意芙颂可以从他的袖裾里出来了。
等了半晌,对方都毫无反应。
谢烬挑了挑眉,只见袖裾一角隆起了一个鼓鼓的小丘壑,揭开袖裾一角淡淡望去,便是望见了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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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熟睡的小人儿,眷恋似的依偎在他的小指处,把他的里袖当做衾被,手脚并用,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适逢三月的天时,月色还不算很燥热,凉丝丝地洒入窗槛,芙颂像是一只熨熟的莲藕馅料的饺子,薄薄的白皮儿面,透出里头鲜活的肉粉色。
她的肌肤上,蘸染着他的气息,好像跟他融为了一体。
谢烬需要很谨慎地控制自己的动作,幅度尽量小一些,才不打扰她睡个好觉。
不过,藏在袖裾里睡觉,终究是不透气的,得让她探出脑袋来。
谢烬遂是将掀开了袖裾一侧,把她的脸露出来。
芙颂觉得月色有些刺眼了,在睡梦之中把袖裾又罩了回去,蒙头而眠。
谢烬再掀开,她又罩回去。
如此循环往复了数回,谢烬委实是气笑了,她是不是在来这里蹭觉蹭得顺理成章了,所以,变得这般有恃无恐?
正思忖之间,芙颂慵懒地翻了个身,嘴唇无意识碰蹭到了他的小指指腹。
谢烬感受到指尖传来一股绵绵酥酥的颤栗,望着熟睡的芙颂,他心里萌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
——
翌日,朝暾时分,芙颂懒洋洋地伸了个腰,昨夜睡得真暖和,她还做了个好梦。
奈何,甫一睁眼,她觉得天都塌了。
她……她怎么会趴睡在白衣谪仙的胸-膛上?
她分明记得,自己昨夜太困了,忘记变回来,索性睡在了白衣谪仙的袖袍里。
他的袖袍里暖烘烘的,像个蜜罐温床,委实太适合睡觉了。
芙颂睡着了,自然也忘记了,缩身咒的时长至多维持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后,她就变回了原样。
白衣谪仙是双手交叠在小腹前,所以说,芙颂变回原样,就变成了趴在他身上的睡姿。
白衣谪仙尚在休息,一呼一吸都具象地反映在胸腔的起伏上,隔着数层衣物,芙颂能够明晰觉知到他身躯的温度,烫得仿佛能将她灼焚个彻底。
芙颂从来不知晓男子的温度可以烫成这样,比夜里要烫一些。
反应过来后,她旋即起身,作势离去。
她的衣衫在睡觉之时乱了套,身上的流苏竟是与男人衣襟处的盘筘缠绕在了一起,她一起身,流苏就与盘筘硬生生打了个缠结。
芙颂:“……”
此际,东方的曙色从远山浮现出来,群鸟啁啾,竹影阵阵,刚好照在她与他的身上,彼此的身躯一览无余。
芙颂侧过身,让日光照进来,紧接着手忙脚乱地解缠结,但事与愿违,她越是慌,两者就颤得越紧,还将白衣谪仙的外衫曳开了一部分,露出了锁骨及一部分结实温韧的肌理。
芙颂心内咯噔一声,整个人不淡定了,秉着非礼勿视的原则,即刻偏开头。
偏偏这时候白衣谪仙醒了。
芙颂从未与白衣谪仙在清晨打过照面。要么是她醒得早,先行离开,要么是她起晚了,他已经上值授课去了。
这还是头一遭,她见着他醒时的模样。
慵懒,矜冷,清贵,威严——这是芙颂脑海冒出的词。
还好自己隐身了,要不然被他发现自己直直盯着看,太损神职人员的颜面!
谢烬一觉醒来,发现芙颂跪坐在他的腰上,一副做错事的无措样儿,耳根已经烧红了。
他淡淡垂眸下视,看到打缠结这种情状,微微怔了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