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3年9月,所罗门群岛,新乔治亚岛
月亮倒映海面,海水拍打钢板。
迈克尔坐在船头。靴子沾了泥,枪上还带着沙。
他刚刚从一场登陆战中归来,失去了一个排里的两个士兵,一个不到十九岁。
“我们在这儿做什么?”有人低声问。
人在枪林弹雨之间,很容易迷失信仰与方向。一切变得麻木、模糊,仿佛只有扣动扳机才能压住心头的虚无。而这种虚无,唯有在彻底长眠的那一刻,才会真正终结。
迈克尔·柯里昂没有参与到聊天之中。
星空在头顶沉默不语,像悬在头上的旧誓言。
太平洋海风潮湿,和纽约与新罕布什尔的风不同,它带着盐、霉味,还带着一种令人倦怠的、粘稠的苦。
再过几日,他们会调往下一个岛屿。新的战壕,新的登陆。
1943年9月,西西里,蒙特莱普雷
阳光透过高窗斜斜落下,把尘埃照成一条静止的河。
图里·吉里安诺躺在修道院的石床上,腹部缠着厚厚的绷带,血早已干涸,但每一次呼吸仍像刀割般锉着肋骨。
他还活着,这是奇迹。
那时西西里仍严格实行战时食品配给制度。农民必须按政府定价将农产品上交,换取因通货膨胀而几乎一文不值的纸币。而这些被征收的粮食,最终被当地黑手党头目唐·克罗切·马洛,及其他扶植的镇长操控,倒卖至黑市,高价转售。
农民为求生存,只能冒险从黑市上用高价买回原本属于自己的食物。
而政府颁布的法令中,只禁走私,不禁黑市交易——因为那意味着所有的西西里人都要被逮捕。
那一天,吉里安诺和表弟阿斯帕努·皮肖塔一人牵着缰绳,从自家橄榄林后的羊肠小道出发。那头灰驴脾气温顺,背上驮着两只大筐,筐里铺着干燥的甘草和竹帘掩人耳目,甘草下面藏着一块巨大的羊奶奶酪。
他的姐姐订婚宴上,如果有熏火腿和香肠,就能办得比较体面。而这些,需要他们铤而走险走私奶酪到黑市交换。
他们信心十足,因为他们从小在这山间打闹,熟悉所有的秘密通道。
他们绕过一处拐角时,灌木丛里忽然传来窸窣声。吉里安诺察觉不对,刚想出声,三名宪兵已从树后冲了出来,手中步枪举得极高。
“站住!你们驮的是什么?”
皮肖塔吓得一哆嗦,缰绳一滑,灰驴一声嘶叫,惊得后退几步,筐里的甘草乱了,露出下面一块奶酪的角。
年长的宪兵看到奶酪,不由自主地吹了一个贪婪的口哨,就像恶狗看见了肥肉。
“这奶酪不错啊,配营里的通心粉刚好。小伙子,只要你们说出那个卖主的名字,我们就让你们走。”
吉里安诺和皮肖塔对视一眼,不屑于做出卖背叛的事。
他沉默片刻,伸手进上衣口袋掏出一个小布包,“我们可以交钱。你们放我们走,大家都不为难。”
年长的宪兵吐了一口痰在地上,语气讥讽地冷笑:“留着你的里拉擦屁股去吧!把证件拿出来。”
侮辱的语言和伥鬼的制服让吉里安诺怒从心头起,他不会让他们拿走他的证件,更不会把东西上交。借着取证件的缝隙,快速盘算着怎么拿出手枪,以及枪击的距离和顺序。
然而,年长的宪兵话音刚落,另一个宪兵已从腰后抽出细长的鞭子。
那是专打农民的鞭子。因为这东西,有人被打瘸了,有人内脏出血死在家里,有人被打得脑子坏掉,一辈子都种不了地。
吉里安诺目光一沉,不能让这鞭子落到自己和皮肖塔身上。
就在鞭子扬起的下一秒,山道另一头传来一阵杂乱的骡蹄声,一支商队正好从拐角处拐出,头骡扬声嘶叫,打断了空气中的杀气。
吉里安诺不动声色往边上退了一步,趁所有人视线被商队吸引时,猛地转身奔入林中,并对着皮肖塔大喊,“快跑!”宪兵对着他开枪,他几乎没有迟疑,冷静地举枪、瞄准、扣动扳机。
树林掩映间,他看到那个宪兵直直地倒了下去。
另一声枪响划破山林。他跌入一片灌木,腿一软,险些站不稳。低头一摸,指尖触到的是滚烫而黏稠的血,正从他腹部源源不断涌出。他的裤子已被血浸透。
他倒在林间,牙关咬紧,强迫自己不发出声音。
他的眼皮越来越沉,世界像在烈日下一点点融化成模糊的光。
像一块被时间融化的玻璃。
他听不清耳边的风,唯独感觉到,生命正一点点流出他的身体。
是皮肖塔,
他最忠诚的伙伴,最亲密的兄弟,脸色苍白瘦弱的皮肖塔,穿过大山,顶着烈日,躲着枪声,把他背进了修道院。
皮肖塔敲门,几乎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虚张声势地威胁院长,又声音嘶哑地恳求院长:“他还活着,让他活下去。”
但他流了太多的血。院长看着皮肖塔,露出一种“回天乏力”的神情,像是在说,希望你们自求多福吧。
不可思议的是,吉里安诺,就凭着修士白天喂的牛奶,晚上敷的草药,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他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在意识模糊的夜里,神靠近他的床边,语气不容置疑:
“听着,你会活下去的,图里·吉里安诺。”
那声音不是幻觉,也不是慰藉,而是神谕一样的命令。
那句话像火种一样落入他体内,在他四肢百骸中燃烧,烧出一股执念。那是本能,是求生,是一种从深渊中一次次把自己拖回来的信仰。
他记住了这句话,牢牢地,像刻进骨头里一样记住了。
第二次听到她的声音,是在吉内斯特拉山口惨案发生后的第三天。
山风在谷地里盘旋,吹得木门嘎吱作响。吉里安诺坐在牧屋里,一言不发,指尖压着报纸,按在一个小女孩的名字上。
窗外有羊咩声远远地传来,天还没黑,但整个山坡仿佛下过一场无声的雪。
他本以为自己什么都不信了。
可就在那一刻,他感受到什么东西进来了。不是风,不是人影,但他记得那种感觉。
他的后颈微微发紧,指骨缓缓收紧,像是身体先一步记起了什么。
他没有抬头,只是低声道:
“……你来了。你是来骂我,还是来杀我?”
吉内斯特拉山口事件之后,吉里安诺的信仰出现了一道裂缝。
在他成为土匪的这几年里,他能在山民、同伴、甚至神父面前挺起胸膛,很自豪地说,自己从未伤害过无辜之人的性命。
但现在,这个说法已经站不住脚了。
他看着报纸上放大的黑白照片,女人痛苦尖叫,孩子倒在血泊中,手里还攥着节日的风筝。男孩的手臂断在石头上,女孩的脑袋流了满地的血。
他第一次感到无地自容。
他屠杀穷人了,在内心深处,他再也无法抬起头来了,他无法由衷地为自己感到骄傲了。
尽管他本人并不在屠杀现场,尽管他能对天发誓,他给出明确的指令——枪口必须抬高,在群众头顶上方,只要起到恐吓作用就好了,一定不可伤人。
倪雅几乎没有任何准备,就被系统传送到第二个梦境:“牧场·信仰动摇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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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睁开眼,发现自己站在一座牧场尽头的坡地上,暮色低垂,空气中弥漫着干草混着烟灰的味道。天空被云压得很低,风呼啦啦地刮过山脊,把羊圈边的铁皮门吹得吱呀作响。
那是一处几乎被废弃的高地牧场。屋外木棚倒了一半,栅栏破旧,远处的羊群聚成一堆,仿佛也知道人世间出了什么错。牧屋是石头砌成的,烟囱还冒着若有若无的一缕烟。
牧屋门并未关严,她轻轻推门而入,门轴发出一声低哑的“咯吱”声。
屋里光线昏暗,灯芯烧得不太稳,橘黄的光投在桌上的报纸上。那一版头条标题,用极粗的黑体印着,几乎能穿透人眼:
《吉里斯特拉山口惨案:十五死五十伤,民族英雄还是恶魔屠夫?》
下面是一张黑白照片,画面中央是女人痛哭倒地,孩子们蜷缩在鲜血与尘土中,背景模糊的风筝还停在半空中,一角染了血。
图里坐在窗边的木椅上,披着羊毛毯,像是整个人都陷在那张报纸里。他的指尖压着其中一个死者的名字,指节发白,纹丝不动。
“……你来了。你是来骂我,还是来杀我?”
听到这句熟悉的问话,倪雅微微一愣。
她想起第一次梦境里,他也是这样问她,那时候他躺在修道院的病床上,奄奄一息,靠着草药和本能撑住那一口气。
而此刻,他身体上毫发无伤,她却仿佛能感受到他精神上的奄奄一息,像一根被山风吹着的蜡烛,火光尚存,却随时可能熄灭。信仰的动摇仿佛足以让这样一个神祇般的人物,从内而外,轰然坍塌。
“都不是。”倪雅在心底叹了口气,在他对面坐下,声音不高,却稳稳落在那间沉默的屋子里。
她直视他那双浅棕色的眼睛,“图里·吉里安诺,我想对你说的是——
不要因为别人的评论,或者他人的罪行,去背负那个沉重的、不属于你的十字架。”
沉默像风一样在屋内流动。
吉里安诺先是移开了视线。他没有反驳,也没有说话。只是那一瞬间,他感到一种极短暂的轻盈,像是原本压在胸口的石块被人悄悄挪开了一寸。
而也正因为那一寸解脱,他感到了羞愧。他微微低下头,嗓音压得很低:
“虽然我不在现场……但帕萨藤珀和泰拉诺瓦,是我的人。”
倪雅没有接他的话,只是轻声说出引导的话,“你心底已经有了猜测了,不是吗?”
吉里安诺尽管不愿意,也必须承认,他的人里面出了叛徒,他被唐·克罗切算计了。
基督教民主党与黑手党都不希望共产党能在西西里赢得选票,他们拉拢他,是因为穷人们爱戴他、信仰他,由他来对付善于煽动群众情绪的共产党,再适合不过了。
他把头埋低了些,声音闷闷地响起:
“结果我成了刽子手,还成了他们的遮羞布。”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种如神祇像白布的人物都是完美主义者,仿佛自己身上有了一点污点就再也不能做人,就要碎了,要倒了。
倪雅有些恨铁不成钢,我知道你要碎了但你先别碎。别光顾着难过啊,开始想对策好吗我的神啊。
她语气里不可避免地带了一点催促,也带着现实主义者的直白:
“你以前不是每做一件大事都会给报社写信阐明原因吗?既然知道有人背叛,那就查出谁背叛你然后……”
话还没说完,就被系统紧急捂嘴,脑海中瞬间响起一串高频刺耳的警报声,像一排警车从神经末梢呼啸驶过。
“宿主请注意:禁止提前干预事件逻辑走向。当前行为已接近严重违规。请立即中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