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回见。◎
戚棠目光隐秘落在虞洲身上,她似乎看见了凌绸看虞洲的一眼。
戚棠心底电光火石掠过些什么,难以描述又压在她心上。
戚棠放下勺子,下意识地揉自己的指节。
她似乎在纠结要说什么,可是眼底沉沉掠过很多东西,半晌开口,又是一副轻松无虞:“凌绸师姐是今日才回的扶春吗?”
凌绸道:“是。”
她的行动不会有人知道。
“舟车劳顿,”戚棠鸦羽般的眼睫覆盖下来,“阿棠已然全好,凌绸师姐不必挂怀,早些回屋休息才是。”
说来,她与凌绸的关系也只能算是比普通同门稍微亲近一点而已。
只是稍微。
还是比普通同门。
戚棠对扶春众弟子都什么感情,同样,他们对她也毫无感情。
凌绸受酒酒思维的牵扯,忽然不能忍受戚棠是这样的态度,只是言缄于口,她记得她到底是凌绸。
凌绸与酒酒不同。
酒酒是特意为了讨好戚棠而设定的存在,凌绸却不是。
凌绸起身,捋平袖摆:“既然如此,我便先回屋了。”
她道:“小阁主,回见。”
戚棠站起身送她:“凌绸师姐,回见。”
凌绸转身离开,她裙摆荡漾的弧度很小,裙裾雪白,所谓舟车劳顿也不显疲惫。
她转身将门阖上,又清清楚楚对上了戚棠的眼眸,那双从来明亮皎洁的眼珠子*此刻戚戚暗暗翻涌复杂的光。
凌绸并不当回事,她心底对酒酒的意识残留很抗拒,养傀儡最忌讳的就是傀儡产生自己的想法,从而脱离主人的控制。
酒酒未能失控,凌绸却隐隐不安。
她压下心底厌烦,最后阖门之前,冲小阁主露了个冰凉十足的笑。
待到屋里安静下来,戚棠才看向一句话都没有说过的虞洲。
她平静而美丽,如尊经年累月不朽不腐的玉雕,坐在她身侧。
不知道是不是她多心,凌绸对虞洲的存在似乎并不讶异。
戚棠眸光闪烁:“你们……认识?”
虞洲一顿:“……为什么这么问?”
“不认识吗?”戚棠自顾自回答了,她垂眼,抿唇笑了一下,复而抬眼时眸光莹莹:“不认识就算了。只是有个感觉,感觉你们之间气场特别契合。”
她生就这么一双眼,藏下某些情绪看人时也能格外真挚。
戚棠从小就发现,她这样一张脸,最适合扮演的就是天真无邪。
这话听着怪假,无厘头的让人不知道怎么回。
由她说出口又有些真。
虞洲似乎在纠结,只是很快,她道:“不认识。”
她仔细盯着戚棠。
戚棠闻言倒没多余的表情:“哦,你们应该会是很好的朋友。”
这句话的语气有些古怪,戚棠自己也不知道她是出于何种心态下说这样的话。
虞洲略微讶异:“何以见得?”
戚棠又去握勺子,舀未喝完的粥:“因为,你们像是一种人。”
优秀强大,灵魂冷漠。
“会很有共同话题。”
虞洲听完,先静默片刻,她只是记起了她与凌绸在漤外的日夜。
没有共同话题,除了一道杀出重围之外,就是互相提防。
她不信凌绸,却可以在那样的情况下信她。
虞洲掩在袖下的指尖轻轻蜷起:“……不会。”
她不会跟她有共同话题。
她们从来也没有能到促膝长谈的地步。
没预料到被否认,戚棠一怔,“这么肯定?”
虞洲道:“是。”
戚棠笑了笑:“凌绸师姐听了要伤心的。”
这只是一句无意识的促狭。
凌绸不会伤心,即使嘴里说着伤心死了她也不会伤心。
***
酒酒的墓碑落成后,戚棠孤身去看了看,挺荒的一个小土坡,也没点花花草草。
她们相识数年,戚棠想不到会以这样的方式分离。
晏池那日来看她,告诉她查不出凶手。
他说着自杀却还是帮戚棠查,怪谈的世界里找不到真凶是很正常的。
说是自杀,酒酒没有挣扎,可是刀刃口先轻后重,一点一点加重,看上去不是个自刎的伤口。
晏池下意识隐瞒了这一点。
不知道从哪一刻开始,戚棠并不期待找到答案。
正如同那晚,推她下悔过涯的黑影,也没有抓到。
在悔过涯下那个窄道设阵法的人也没能找到。
也不知道灰奴为什么会出现在阵法转移之后的那个地方。
她那时候就觉得混乱,如今想来更是理不清头绪,没有必要非探查清不可,到底还是让她觉得难受了。
戚棠蔫哒哒的垂着眼,半道眼缝之间攒着泪,人与人之间是不同的。
她能在虞洲凌绸面前坚强,却能很难抗拒她的师兄。
那是她最信赖也最依赖的人,很多情况下,晏池往那儿一站,她就会很有底气。
戚棠伸出指尖勾住晏池的衣袖,垂眸不看他时觉得自己心跳加速。
那些早就淡退的梦境忽然又灼灼,烫得她眼睛都要红了。
戚棠指尖好似被烫到,松了手,觉得头疼,太阳穴突突猛跳。
那些骤时刻的悲痛又复杂的绕在她胸口。
挺疼。
是真的疼。
疼到夜里能哭出来。
她夜里仰着脸掉眼泪,哭的不能自已,压抑的哭腔埋在厚被褥中,却又在黎明来时强行安抚自己。
哭才是世间最无用的事情。
晏池看着眼前的戚棠,他所期盼的小阁主成长,会以这样的方式促成。
戚棠脸上苍白又脆弱,她皮肤过于白皙,眼圈氤氲的泛红根本挡不住。
她问晏池:“师兄也是这样过来的吗?”
晏池记起了了半面削的只剩下斑斑白骨的人,从他漫长而悠久的生命中最后化为一抷尘土。
晏池说:“是。”
活得长些的人注定要比寻常人经受更多更漫长的分别。
无论生离亦或者死别。
戚棠说:“师兄心底也有惦念的故去的人吗?”
她不知道她心跳加速与不稳定的契约有关,她心心念念的怀疑她对自己师兄的感情。
她尚未碰过喜欢二字。
此刻问出的这个问题忽然就显得不怀好意。
晏池道:“有过。”
人皆是寻常人,修为傍身也逃不开七情六欲。
戚棠看他神情如此,后知后觉隐约意识到了什么。
她抚了抚有些沉重的心跳,沉重得活像熬了一晚的通宵,心脏负荷大到要失控。
戚棠道:“师兄扛得住?”
晏池笑了:“扛得住。”
扛不住,只是不能死。
几十年兜转,扛不住就也扛住了。
戚棠羡慕了:“师兄真厉害。”
她这话没什么意思,是纯粹真的这么觉得。
她觉得她扛不住,几个昼夜都难过的心都要碎了。
戚棠此刻站在墓碑前,看着墓碑上深红的几字,伸手拢了拢疏散的泥土,拍了两下小土丘。
她没带酒没带饭菜,孤零零一个人坐在酒酒坟墓前面,腰间系着一枚盘结。
她们曾经为她祈福,求的好寓意。
她今日穿了罕见的白衣,她翻遍了所有的衣柜箱子才翻出这么一件,做工仍是精细,却是全白的。
戚棠最近几天脸颊瘦了些,可能太伤心亦或是长开了,衬眉眼愈艳丽,眉骨与鼻骨轮廓周正,眼瞳漆黑。
她不知不觉不吃东西也不如之前那样会饿到肚子咕咕叫。
大概之前总是不忍心苛待自己,才辟谷辟得那么不容易。
戚棠白裙沾带泥土,有些脏了。
她才觉得白衣好看。
虞洲站在另一边,距离戚棠不远不近,她看不见她眼底的泪,也不知道小阁主经此会更沉郁,害还是再过一段时间就会好起来。
再和之前一样……天真、单纯。
虞洲摸了摸自己手腕上的骨骼。
她总是冷淡而疏离,似乎云游在物外世界,以旁观者的角度看这一切。
却在某一瞬间觉得物外世界才是云烟。
她眼前的这片才是真实。
***
唐书数日又未见戚棠,她整日枯坐在床榻之上,戚烈去找胡凭,却也只能看着胡凭日渐苍老。
他知道他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她那夜见了戚烈对戚棠是那样的态度,心底不悦,发了一通脾气。
戚棠过得愈安稳,她执念消散愈快。
戚烈舍不得,他十几年前就舍不得,如今更舍不得了。
然而到底傀儡之身不及,撑不住她经久不散的执念。
胡凭站在床幔之外,看着里面的影影绰绰,倚着床靠的那个人身躯僵硬。
他也只能颓败的摇摇头。
十几年前的错事牵扯很多,他为了弥补错事又去犯了更大的错。
横竖都该是以身殉道。
唐书见胡凭来了才提起精神,她隔着床幔兴致勃勃的问他:“阿棠近日上课如何?”
胡凭想想那小姑娘就笑,道:“士别三日,刮目相待了。”
他以为她会呜呜唧唧,掉下长长一串眼泪珠子,哭好久都缓不过神来。而戚棠只是瘪瘪嘴,委屈巴巴叫了他好几声坏老头。
唐书惊奇道:“这么厉害?”
胡凭想了想她依旧老是炸炼药炉的作风,违心的承认了这句厉害:“是……是挺厉害的。”
看上去倒比之前努力。
他们这些人年轻时都铁石心肠,也都是世家楷模,极具天赋。
到了戚棠这一辈,戚棠一个也不沾,心软又笨,筑基都坎坷。
也不知道谁家养出来这样的孩子。
【作者有话说】
让我来解释一下!
1.酒酒和凌绸的关系。
答:广义上来说,酒酒是凌绸,凌绸不单纯是酒酒。凌绸分了一窍给傀儡,杀了原先的酒酒,顶替了她的身份。
2.唐书要死了。
答:确切来说,唐书死了很久了,现在的她算是傀儡,唐书的执念在,被炼入傀儡里,而且和胡凭结成了契约。
3.戚烈是什么。
答:戚烈就是一位不合格的父亲而已,没有绿没有绿,真的真的没有绿。
大家的评论都有看哦,爱你们鸭。
然后就是……跟大家商量一下,可不可以弃文……就不要告诉我了,毕竟爱过(轻轻请求
当然当然,一定要说的话就当我没讲TAT,只有一点点伤心而已。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kewl1个;
谢谢亲亲,爱你么么啾!
42
第42章
◎因材施教。◎
戚棠缓了情绪之后,又开始上课。
大概因为酒酒,戚棠近日总穿素色的衣裙,发簪也不再是之前当啷碰响、花里胡哨的款式,简朴的只有一颗珠子。
她自己盘发很不顺手,总将发髻弄得毛躁凌乱,虞洲在镜子里看见她有些无辜又无措的眼,无辜而且濡湿,不需要带眼泪也亮盈盈的眼眸。
她们隔着镜子交换目光,虞洲不需要戚棠请求,自发上了手。
虞洲挽的发髻与酒酒的很不同,她在漤外,发型讲究不碍事,束起马尾能解决大部分麻烦,对着乖乖软软的小阁主就耐下性子。
戚棠看着她白净纤长的手指在墨云似的长发中翻飞的样子,低低感慨:“好厉害啊。”
她怎么随时随地都能夸人?
虞洲闻言一怔,看到了镜子里那双看着她的眼睛。
戚棠瞳孔深黑,平常看着无所察觉,细细看才发现瞳孔较寻常人大些,外貌上的优点不知道有何用处,但是作为被看的那个人会清晰的产生这样一种错觉——她眼底心底只看得进她一个人。
目光显得真挚又虔诚。
她好像真的觉得她很厉害。
这和那些恐惧死亡的人说的话不一样。
虞洲固定好发簪,替她梳了梳发尾,道:“好了。”
镜子里的戚棠是笑着的,眉眼弯弯。
她利落起身,抽走了屋里的不厌去上课。
***
剑道课换了位看上去就不靠谱的老师。林琅穿着扶春道服,蓝白线条勾勒,他容貌后来未曾变过,依旧少年模样。
戚棠觑了他两眼,颐指气使,不满道:“怎么是你啊!换个人来教我!”
这跟她年龄差不多的愣头青也可以做她的老师吗?
林琅觉着自己牺牲大把时间来教她,就这小白眼狼的态度,呦呦两声,给她一个脑瓜崩:“你还敢嫌弃。我忙里抽闲,你就偷着乐吧。”
想他长明君的名号也是响当当的,林琅就是凭借惊绝的剑艺屠了灭他满门的往生教。
此后江湖才知,扶春继晏池之后又出了个了不得的天才少年。
戚棠这点破水平,满扶春除了花草树木、飞鸟走兽不好做她的老师,似乎还真是谁可以。她心不甘情不愿,瘪瘪嘴哦了一声。
林琅剑道自己钻研得透彻,却尽是些野路子,他教戚棠只能挑些他觉得不那么野的。
戚棠才正式摸了两把不厌。她如今抬得起不厌,腕部发力,虽然仍觉吃力,倒比抬都抬不起的之前要好很多。
前几节课都是木剑,如今换了个真家伙。
戚棠有点紧张。
不厌剑身极凉,出鞘时寒芒刺眼。戚棠迷迷瞪瞪的看了两眼,被亮晶晶蛊惑了似的伸手去摸剑刃。
吹毛断发。
一下就见了血。
雪白的指尖一层薄薄的血红。
戚棠心底嘶了一声,缩回手,眉眼骤然睁得极大,低低看着那道伤口,心道厉害啊!
血腥一出,虞洲瞳孔猛缩,掌心蜷紧又松开,一动未动,只是站在戚棠身边看了两眼。
最初那个仅仅被划破层皮就要呜呜唧唧叫着疼的小阁主如今……倒是没再那么娇气了。
这是很轻的伤口。
寻常人使剑都会刻意避免伤着自己,林琅看她的眼神明显带有对她智商的担忧,道:“你傻吗?自己往刀刃上撞。”
戚棠自己含干净,鼓鼓腮:“好奇嘛。都说不厌削铁如泥,是把绝世好剑,我就想试试……”
林琅笑一声道:“确实,不只削铁如泥,削肉也快得很呢。”
戚棠知道这人在阴阳怪气,哼了一声,她才不跟这个人计较。
虞洲也持剑,她练她的,自成一派。仍是那柄情思,剑身精巧,自带寒光。
戚棠细细品了品这剑名,品不出个所以然来。
她心道,她这小师妹多少是个无情人,剑名偏偏叫情思,也是矛盾。
扶春海纳百川,对待弟子来路不明而又足够强大的招数并不多计较。
戚棠规规矩矩练,结印施咒,褪去内心的一点点柔软之后,进益还算不错,到底比从前好上一些。
她懵懵懂懂的修炼,记口诀、记心法,被口诀反噬了会吐血,捂着胸口觉得疼。
林琅吃过太多苦,眼见着自小就比他金贵的戚棠如今也这样惨,心疼又好笑,抱着胸站在一边,看戚棠艰涩的咽回嘴里吐不出来的血沫,眉头皱出很深的褶皱。
虽然是自己的血,但也很腥。
但是戚棠又做不出像林琅那样呸呸呸吐血沫的举动出来,只好自己咽下苦果。
虞洲停了剑,从她吐血那一刻开始就站在一旁,看她盘腿跌落,捂着胸口,不厌撑在地上,又倔强又无力。
虞洲递了一方锦帕给她,锦帕角上绣了一只蝴蝶。
她叫她擦擦唇边的血迹。
戚棠却盯着蝴蝶看,绣样精巧细致,她不接,只是抬眸笑:“师妹手艺真巧,这蝴蝶栩栩如生呢。”
她用袖子粗糙的蹭掉唇边的血。
被小口诀反噬的伤害不过如此,是她矫情。
戚棠知道。
林琅问她:“怎么样啊?”
很普通的一句问询,戚棠非要斗志昂扬:“好着呢!”
她站起身,掸平裙摆,又操练起来,裙摆翩跹,栖吾台的山景与雕梁画栋都从不厌银光熠熠的剑面划过。
戚棠会时常卡顿,又能继续,到底没再唉声叹气。
修炼受伤是常事,尤其是天资愚钝的人。
虞洲顿在一旁。
她不知道戚棠是对她心生戒备,还是小阁主天生就是个不善交心的人,除了那些自小就走进她世界的人。
她将锦帕收回自己怀里,眸光淡而凉,觑着戚棠,还顺带掠过了抱剑站在一旁的林琅。
巧的是,林琅也将目光从戚棠身上挪开,看向了虞洲。
林琅吊儿郎当的桃花眼含情朝她笑。
他曾经骗过戚棠,说悔过涯底全是厉鬼猛兽,专挑漂亮小姑娘吃。
当时戚棠仔仔细细盯了这张脸半晌,反驳他:“那也会先抓你,你也是个漂亮小姑娘。”
戚棠对自家师兄的皮相一贯很有认知,她练剑回身,回过神来就能看见她一直不正经的小师兄好像勾引似的看着她一直很正经的小师妹。
问题是,虞洲认真的顿了两秒,剔透的目光直直看了回去。
戚棠对虞洲的感情着实复杂,她似乎隐隐忌惮她,有时候又克制不住想亲近,却时时刻刻提醒自己。
像是心里用细丝线吊了个铜铃,怎么动都会响,手足无措的程度不亚于见晏池。
可别叫师兄辣手摧花了。
尤其是已经在心底将虞洲与晏池勾画上的戚棠收了剑挡住林琅的眼光大咧咧和他对视:“你看我小师妹干嘛?”
语气口吻与叫她是很不同。
虞洲抿唇,握着剑就这样干巴巴的站在戚棠身后。
一天下来也不知道她心里要咯噔多少次,戚棠唤她时语气里浓浓包裹着生疏与客气,当着别人的面说这样的话又无端亲昵,好像二者感情很好似的。
矛盾复杂。
虞洲垂眼看了眼手手上的情思。
林琅非要看:“怎么,不许看?”
戚棠一脸认真:“对啊,不许看。”
她嚣张霸道惯了,林琅跟她唱反调唱惯了,两个人就瞅来瞅去又吵了起来,晏池只是来这里看了两眼就被他们的对白幼稚到。
真是年龄还小。
晏池心想,就不该应了林琅的主动请缨。
栖吾台上热闹太明显,他一眼就看到了站在戚棠身后、白衣缥缈,与那二人隔着似的虞洲。
那位他从漤外接回来的、身世成谜的师妹。
戚棠余光瞥到晏池就噤了声,然后发现他的目光不在自己身上。
大概就是三角的趋势,因为她与虞洲站得近,晏池看向虞洲的目光还顺带刮到了戚棠。
她暗落落的往林琅那边挪了两步,期盼分不到晏池的一点点余光。
林琅道:“大师兄!”
这也是位闯祸闯习惯的主,脸皮磨得比城墙厚,见到衡中君也不怕。
戚棠跟着叫:“……师兄。”
声音和气势就弱了很多,一看就是做了亏心事。比如此刻,本该好好上课,却跟代课的老师斗嘴。
感觉怪怪的。
虞洲与他们不同,她更客气,疏离的目光平平静静,拱手行礼说的是:“衡中君。”
按理来说,虞洲与他们同宗,跟着叫师兄也未尝不可,只是她除了叫偶尔叫戚棠小师姐,别的时候都是冠以称号称呼。
戚棠隐约捕捉到她大师兄眼孔动了一下。
戚棠想,是对这么生疏的称呼不满?
晏池却没多说什么,只是看着林琅:“这就是不归兄的授课方式?”
林琅嬉皮笑脸道:“因材施教嘛。”
戚棠摁住了自己要冲上去揍他的冲动,心想因材施教个鬼。
她目光兜转在晏池脸上,她在等他再度看向虞洲时,捕捉他眼底的情绪。
然而到底没有。
那场荒诞的梦真就如梦一场。
戚棠丝丝缕缕找到勾连,却又一条细节都对不上。
只见晏池目光温和看向自己,问:“阿棠,感受如何?”
戚棠想了想,苦着脸:“感受复杂,说来话长。”
晏池眼底是很平缓的笑意:“既如此,也好。”
他只是来问问,扶春一天到晚那么多事情,阁主又全身心在自家夫人身上,重担尽数落在晏池身上。
掌阁大师兄来的匆忙去的也快,栖吾台又剩下这三个人。
氛围却忽然古怪起来。
虞洲看着晏池离开。
而戚棠垂敛眼睫,默默打量虞洲追去的余光。
剩下个林琅吊儿郎当的跳上了台阶支着腿坐下,他眼底光亮流转,清咳两声叫她们别愣着,继续。
戚棠没好气哼哼两声,冲他抛了个哼的眼神。
虞洲垂眸,慢悠悠收回视线。
***
戚棠情绪平复很快,快到真就如传说中的没心没肺似的。
扶春弟子一面怕小阁主一蹶不振,丢了扶春的脸,一面见她又能剑艺潇潇,替酒酒心寒起来。
十几年交情如过眼云烟,头七才过她又生龙活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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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
第43章
◎长生。◎
人性大抵都是如此。
戚棠从来也不在意他们想什么,只要闲话不说到自己耳边来,她就不会轻易一鞭子抽回去,看上去真就没心没肺极了。
绫绸攒了几句敷衍至极的安慰好似没什么用,都不用出口。她从戚棠身边面无表情经过,能察觉到自己轻轻浮起的不甘。
她记起了那慢慢悠悠、面色不甘地回到她手心的一抹灵魂。
她寄于傀儡太久,只剩苍白而虚边如幻象一般的存在。
离别不舍,出现在了只有一窍的灵魂身上,凌绸当下就觉得好笑:“你还真情实感了不成?真当自己是酒酒?”
灵魂当然无话可说。
事实上,她不是酒酒,她甚至都不是个完整的人。
抽出灵魂强行剥离躯体,再让她融合让凌绸痛,她心情烦躁,恹恹的将灵魂收拢。
她单记得酒酒她那抹分神对戚棠的不舍,眼下见戚棠如此,又觉得不平衡。
她性格摆在那里,横竖不多话。
虞洲私底下听得挺多,面色冷冷的,只需稍稍抬眼,就能让那些闲言碎语停下。
怪她实力不弱。
栖吾台有条约定俗称的规矩,一个周天循环下来,有胜负战,场外抽签决定,极公平又极不公平。
单论修为,不看资质与年龄。
虞洲来扶春战了四轮,都是赢。最开始的一局勉强可以算是扶春原先的弟子轻敌,后三轮却绝不能这样说。
他们早知道虞洲不好对付,却不知道还有那样的招式,轻飘飘不带半丝杀机。
大约就是好像剑锋一偏就能打败她,却次次落空。
虞洲面色不变,仍是清和温淡的眉眼,眼瞳处会落下光。
她不喜欢打架,她一般能杀就杀,干脆利落,出手狠厉。但是这里到底是扶春,众目睽睽之下杀人,又不行。
她不常看人,一副自视甚高、如隔云端的模样,却能轻易唬人。
周围人闭了嘴。
虞洲愈能记起那夜她途径戚棠屋外,看见小阁主一个人坐在凉如水的石阶上,披了件藕粉的披风,屁股下放了个软垫,身边煨了个火盆,她烘烘手,火盆里跳动的烛火随小风摇晃,打在她脸上的光明明灭灭。
还是那样一张脸、一双眼,垂敛的眼睫颜色浓稠,似乎能淌出水滴来。
她没说话,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沉默的抿着唇,看上去弱小又无助。
戚棠可能想哭,最后却没掉下眼泪来。
哭得最厉害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戚棠指尖扼在掌跟肉最厚的地方,那似乎是个缓解她情绪的方法。
戚棠在酒酒头七那日不见她,只是待在屋子里,却在这之后的几天里给她烧纸钱。
大把的纸钱。
小阁主想要酒酒做地府最富裕的鬼,吃穿不愁,还想烧些大房子给她。
今夜也是。
小阁主祭奠人也祭奠的明目张胆,她胆子小,又在这种点上分外粗心大意。
虞洲听唐书说过戚棠命格轻,很小的时候惊醒她的都是那些窸窸窣窣、微小却又恶意满满,毫无伤害力的梦魇。
这么需要忌惮晦气的人。
虞洲压住心底叹气,再说哪有人在自己房门口烧纸钱的?
虞洲所处的角落有片密密的灌木,月色又黑,戚棠什么都没看见。虞洲静静看着,不知道怎么形容戚棠这种没什么用处的心软。
陡然记起她最不心软的时候,一面含泪,一面举剑。
戚棠今夜还是没说话,她坐在软垫上,觉得有些凉似的紧了紧身上的披风,乱七八糟想了很多。
死了就会做鬼,戚棠一直是这么觉得的,作为鬼,无论是转世投胎还是别的,都要先去鬼蜮走一遭。
此刻记起了渡河。
梦里出现过的渡河,她一眼都不曾见过的渡河。
渡河是禁地,曲通鬼蜮,按理来说就在扶春后山。
可是戚棠小时候跑遍了后山也没能遇见过那样一条河。
她那时只以为扶春大,找不见才正常,如今想来,大约是藏的极深。
说是幽深冰冷,铁锁缠绕古旧破碎的石碑,碑下葬着芒蛇。
说那是鬼族的神。
小孩子靠近会被吃掉的。
戚棠慢慢的将金纸叠的元宝投入火炉,还有几个纸扎的小衣服,灰烬打着旋被风吹起,像絮似的飘浮不定。
戚棠烧完了所有东西之后,将灰烬倒干净,收拾好了全部。
人死去就跟灰烬一样。
戚棠低低,有些难过道:“最后一次了。”
难过和不舍日日积压在心头,戚棠不算经历过很多磨难的人,她心脏柔软而炽热,却在这一刻清晰觉得这不是什么好事。
她觉得她这样不是好事。
她每日都很伤心,心脏会疼,谈不上为什么会疼,反正并没有因为天天难过而逐渐不难过。
戚棠跟自己说,她只祭拜这最后一次了。
酒酒应该不会介意吧。
戚棠这么想,她神情有些疲倦,坐在放在台阶上的软垫上想着想着又开始好奇鬼蜮,好奇那个人死之后怎么样都要去一趟的鬼蜮。
她能思考什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连书都看得少,无非是庸人自扰。
戚棠坐得累了就靠着身后的门柱子,眼眸悠悠远远的看着月亮。
扶春大部分时候月色都很好。
大抵也算是人间难得的仙境。
一个人在月光下,也在别人的眼光里,影子空落落、孤零零的。
一个人在阴影中,没有影子。
***
再见胡凭的时候,戚棠都想不到他能这样衰老。
她愣愣的看着从大门进来,昔日总捉弄她的白胡子老头,丢掉了手里闲来无事把玩的草药,小步跑了过去,站在胡凭面前歪头歪脑打量:“怎么回事呀?”
她有些难以置信的去摸胡凭的胡须和头发,轻轻扯了两下,还试图摸两把他脸上的皱纹。
虞洲原先也有些错愕,被戚棠这番操作搞得忽然不知道心底到底是什么样的感受。
东摸摸西摸摸就过分了,胡凭还能躲,他一把避开了戚棠乱动的手。
“小姑娘家家的,干什么呢?”
事实上,虞洲并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所能仰仗的全部就是她的修为和异于常人的招式路数。
唯有自身强大,才能抵御一切未知。
戚棠没看虞洲,一双眼睛黏在胡凭身上似的,说不出来哪里老了,看上去整体都衰老了的感觉。
先前的时候日日都见,感觉不明显,如今骤然隔了好长时间,看谁都很新鲜。
她歪头错愕道:“坏老头?”
胡凭嘁了一声,拍她脑瓜子:“没大没小。”
拍的力道还是很大。
戚棠想,大概只是看上去衰老而已。
可是……
戚棠想不通,“你怎么会变老呢?”
她父亲、母亲好像并没有到这样的地步。说来,她父亲年龄还较胡凭年长一些。
胡凭摸了两把胡须,看了眼虞洲,才又看向戚棠,找了个红木椅坐下,老神在在:“也许阿棠应该知道,人就是会老的。”
这话骗谁都不能信。
只是戚棠会信。
戚棠找了个药篓旁的小马扎坐下,一副乖乖听话的模样反驳:“可我们修道不就是为了长生吗?”
这话她从小听到大,她知道人间有天赋的孩子都会被送上山修仙问道,因为人人都想长生。
胡凭笑了起来:“长生岂能不老?再说了,阿棠啊,老朽活了上百年,还不够长生?”
他这么一讲,又好像有几分道理。只是戚棠以为,是不会死不会老的那种长生。
戚棠垂眸想了想,复而又抬眼,不想说够了。
她自顾自低头拨弄起了药篓里新摘的草药,翻出来了几颗陌生没见过的草药,举起来问胡凭:“这是什么?”
见她不多管了,胡凭也不继续讲道理,只将新扩写的医书抛给戚棠,让她自己看。
戚棠稳稳接住,哼了一声,心道这个老头总是让她自己学。
不靠谱。
她认命的翻起了书。
虞洲站在那里不远也不近,倒是胡凭招招手,叫她:“去跟着你师姐一道学啊。”
他记得他还想将自己毕生所有都交给虞洲,结果被拒绝了。
记仇道:“老朽现在可不会教你了哦。”
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戚棠听见了好奇的看了两眼,正好直愣愣对上直愣愣对上虞洲探向她的眸光。
冷淡疏离、剔透的像一颗琉璃的眼珠子。
戚棠侧开了目光。
虞洲不主动也不拒绝,站在那边看了她好一会儿。
药童给胡凭斟茶倒水,胡凭就摇头晃脑细细品茶,也不催这两个人。
戚棠硬着头皮垂下眼继续翻书,眼底的草药和书上的图都开始对不起来:“……”
别看了别看了,看得她都紧张了。
目光真是种很神奇的东西,戚棠不抬头不看虞洲也知道她在看她。
戚棠说不上烦躁,反正觉得怪里怪气,忍不住了:“你要看……就快点过来啊!”
她心道,难不成还要我请你吗!
虞洲倒是平静,“嗯。”
胡凭内心啧了一声。看着两个小姑娘越走越近。
小马扎挺多,虞洲搬了一个坐在戚棠身边。
距离开始隔得很远,只是戚棠怕虞洲看不清,又往她那边靠了靠。
坐在戚棠身边之后,虞洲就没再看她了。
戚棠落了满身轻松,翻书的时候速度明显快了不少。
【作者有话说】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白色的河?1个、无名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无名1个;
啊好多雷,很感谢喜欢,谢谢你们鸭!么么啾!
44
第44章
◎衰老。◎
到底没什么做师姐的自觉,戚棠只体贴了那么两秒,就自己专心致志翻书。
她如今多少也有点大姑娘的样子了,原先嫩嫩的婴儿肥削减了些,到底还是圆脸,眼睫一颤一颤,瞳孔灵活生动。
哑巴药童将新摘来的草药淘洗干净,然后摊开晾晒,他跪坐在地上,躬腰,将药材铺得均匀。
药园里很安静,不多时,胡凭轻轻打起鼾。
他像是靠着摇椅、扇着蒲扇,寻常人家的老先生,上了年纪总要小憩。
戚棠不知道怎么阻止,她这双眼还未见过人的衰老,衰老之后……是什么?
“嘿,小哑巴,”她叫了两声哑巴药童,低声差使他,“你去拿个小毛毯给他盖上。”
哑巴药童看了眼小阁主,又看了眼胡凭,才理解了似的冲她一笑,顺从的起身,路过戚棠时带起一阵风。
风里有股说不出来但是很熟悉的味道。
戚棠耸耸鼻尖嗅了嗅,脑海里什么也没琢磨出来倒是下意识先看了虞洲一眼。
虞洲:“嗯?”
戚棠摸摸鼻子,原先的味道被手上东摸西摸沾染的旁余药味掩盖,下意识忘了她要问什么。
戚棠这时候的回答又显得没心眼:“没事,我就看两眼。”
如果没问题的话,就确实只是看了看。
只是这个回答……说不上哪里不对,又觉得确实不对。
虞洲低低哦了一声,没多问,眼底看着戚棠捻着药的手。
白白的、肉肉的。
戚棠捏着药,余光追着哑巴药童进屋,看他拿了条毛绒绒的毯子出来,药童长得就和普通小厮一样,总是低着头,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属于戚棠看久了才记得住的那种长相,她目光不自觉放在*药童身上很久。
哑巴药童恍如未见,只是低头自顾自做自己的事情,他体贴的给胡凭盖上,又继续铺他的药材。
她不知道想了点什么,瞄了一眼他在铺的药材,然后低头翻书。
锯齿叶、半段红茎,叶脉深褐。
她翻来翻去,越想翻到越翻不到,眼睛都花了,旁边伸了只手出来,带着戚棠的手往前翻了几页。
皮温相触,戚棠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她觉得她的小师妹可能没那么……和她不熟。
也许只是单方面的她觉得她和小师妹不熟,虞洲本身其实是……把她真心当一位师姐的?
不然怎么就动起手来了呢?
她手挺冷。
戚棠分心想,不过虞洲好像没热过?
“是它。”
戚棠啊了一下,愣愣偏头,看到在她身侧,眉梢淡、眼睫长、剔透眉眼的人。
真的很好看。
什么是她?
哦,是它。
戚棠低头,看到了她翻到的那一页,再眯眼眺望那堆药材,确实是,被虞洲一翻就翻到了。
戚棠客气尬尬一笑:“……谢谢。”
坦白讲,感觉差距更大了。
戚棠小小的羡慕一下,觉得单讲谢谢太单调了:“……你好厉害哦。”
这句话真的挺耳熟。
光是虞洲就已经听了好多遍。
虞洲没回应,反而问起了另外一个问题,她眼睫直耷耷冲下,眼瞳像是盖了层密不透风帘:“所以,药童的全名是什么?”
总听戚棠小哑巴小哑巴的叫。
这问题问的……戚棠还真不知道。
虞洲光见她一脸懵就懂了,戚棠抿唇纠结道:“……你一定要知道吗?那我去问问?”
虽然感觉大家认识了这么久,去问他叫什么怪怪的。
虞洲摇头道:“不必。”
戚棠好奇的盯了她两眼,似乎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这么问。虞洲看上去好像只是忽然、没来由的想此一问而已。
她都说了不必,戚棠就真的不问了,低头将那个草药的内容仔仔细细记了记。
不是什么特别的草,书籍上写了它没味道。
看来哑巴药童身上的味道不是这个草。
虞洲倒是对戚棠没心没肺的程度有了更深的认识。
虞洲想,她不记仇的时候,忘性还挺大。
胡凭悠悠睡了一下午才醒,醒的时候被戚棠嘲笑。
他都一大把年纪了还要受这气,嚷嚷着戚棠走,又塞了几本书给戚棠,把她赶出了小药园。
门重重阖上。
戚棠哎哟喂了两声,回头气呼呼看着门:“你这老头儿怎么还开不起玩笑呢!”
胡凭隔着门的声音中气十足,叫她小丫头片子,有多远走多远!
戚棠还要和他对讲:“……哼。本来就下课了,不就是走嘛!”
走就走!
虞洲:“……”
画风是怎么变幼稚的她也不知道,反正就是看着看着……就幼稚了起来。
被赶出小药园了只能回房间,戚棠拢拢怀里的几本书,问虞洲:“要不要分你一本看看啊?”
太多了,她看不完。
虞洲本来不欲接下,可她都递了,就伸手收下:“好,多谢小师姐。”
戚棠嗨了一声:“不客气,小事情啦。”
二人行至分道里,又挥手道别。
几日辗转修炼下来,酒酒给虞洲的那些图册和笔记竟然毫无用处。
虞洲道:“小师姐,再会。”
她这人咬字奇特,总有点说不出的语短情长在里面。
戚棠没所谓似的:“好呀,回见。”
她先离开的,裙摆荡起来,走得无比欢快,纯白的衣角在暮光下有耀眼金色的色泽,长发披在肩后,后压流苏晃了又晃。
***
小阁主悄无声息破了筑基三期。
她谁也没说,虞洲感觉出来了,她进展很快。
只是破筑基那天,戚棠夜里做梦,梦见了踩入阵法去的那片浓雾里。
她不觉得危机四伏,除了茫然剩下的就是大把不知所措。
只是这次,连原先的石板床都看不见了,她行一步都困难,鼻息里满满的都是雾霭难闻的味道,呛进气管。
戚棠捂着口鼻,袖间沾带了浓重的沉香味道,有点以毒攻毒的感觉。
两股味道杂在一起,她要窒息了。
戚棠在原地站了半晌,呛了几声。
床上的人呛了几声,床檐的铃铛很轻很轻晃了一下,而屋里静悄悄的,有道黑影不甚明朗。
梦里境况没有得到改善,后来慢慢适应了。
戚棠倒是记得她那会儿彻夜未眠,困极了,又全无方向感,只想先找个地方好好睡一觉,正巧有张石板床。
如今清醒着,也不累,她想了想,敢踏出去。
那片浓雾怎么都消不掉,戚棠甩着袖子挥了一会儿,乱走彻底迷失在了这样一片林地。
戚棠想,她如果当时也选择乱撞,会比那时候的结局更好,还是更糟。
她记得她那时候出来就昏迷了,在灰奴背上就意识昏沉。
也不知道到底为了啥。
很多事情都找不出原因来,似乎都在怪罪灰奴。
他们说她的昏迷肯定跟灰奴这只妖有关。
她记起话本子里,主角总能轻而易举找出那么多选择中对他最有益的一条路,分明每条都是未知,却偏偏笃定。
戚棠没有这样的分析能力和直觉,她运气差的离谱,她想,我怎么办呢?
戚棠长叹了一口气。
好像从来都没人告诉她下一步要怎么走。
好像……也确实没人有必要告诉她。
戚棠孤零零站在大雾里,伸手触不到边。
她走得不快,靠的很近了才会发现眼前有颗树,林里静悄悄的,树叶簌簌声都没,戚棠脊骨蹿起一阵凉意——就好像她听不见了似的。
直到被横陈的东西绊倒,戚棠自己都不敢相信,她真的走得很慢,绊得真的很惨。
她哎哟一声,身体重重砸到了地上,被活生生从梦里砸醒。
床板猛的一震,床檐上的铃铛又响了几声。
屋里很难窥见的阴影忽然穿墙而出。
薄薄的纸窗上迅速飞过一个人影,和夜风吹动倒影在窗纸上的树影婆娑混合,而戚棠才惊醒,没有察觉。
她粗粗喘了好几口气,抚着狂跳地心口,她记不得绊倒她的是什么,却记得跌下去时的落空感。好像什么都抓不住,远比见鬼见妖还要更恐惧的感受。
这个梦又和她所经历的不同,不单单是她对那日其实从未克服的恐惧,还有一些……其他内容。
是另一种选择。
戚棠想,怎么会做梦呢?
其实,她很少做梦了。而且她最近心情平静。
平静的不得了。
戚棠看了眼屋里浸染的助眠用的沉香,袅袅白烟幽幽往上飘,忽然记起了下午在哑巴药童身上问闻到的味道。
她当时觉得熟,因为……这是她屋里的沉香味。
戚棠惊了惊,这么巧?
沉香是胡凭调制的,按理来说哑巴药童身上有也很正常,只是香粉材质特殊,除非点燃熏蒸,不然不可能会连袖间都沾染。
戚棠心底啧了一声,那哑巴药童叫什么来着?
好像叫……
她是真的不记得了,但是又真的记得胡凭把药童捡回扶春之后跟她介绍过的。
话说,她胡凭师伯真的很爱捡小孩,在药童之前还捡过一个小女孩。
戚棠记忆七零八落的,她躺平了看天花板,鼻尖嗅嗅沉香,懵懵懂懂间有了个想法。
倘若……她不点燃沉香,会如何?
到底没能思索出其他来,戚棠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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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灌溉啦,爱你们鸭。
45
第45章
◎自由。◎
难道门外一闪而过的黑影又去了另一处屋子,他用指节轻轻叩响门板。
不多时,房门开了,他从细细的一条缝里挤了进去。
房中人一双眼阴诡凌厉,面色冰冷如霜,偏要唇角带笑,将周身气质揉得更复杂。
可不就是凌绸。
凌绸端坐在屋内的红木椅上,夜色已深,她穿着整齐,依旧是平日常穿那件扶春道服。
显然未曾睡过。
哑巴药童单膝跪在地上,拱手抱拳,神情很是恭敬,又带了三分畏惧。
凌绸眼尾微挑,懒懒觑了他一眼,道:“没人看见吧?”
哑巴药童摇头。
他来的路上很谨慎,确保无一人看见。
凌绸也不知信了没信,低眼轻轻拨弄指甲,神情轻佻:“如今就剩你一个了,可得好好爱惜自己的性命,不要叫妖主这些年所做的筹谋都落了空。”
剥去酷似虞洲的那层表皮,她通身气质近妖,说着这样的话,句里句外却似乎并不多珍惜生命。
她似乎觉得被发现了,将脸皮撕开也不是什么坏事。
战也战得光明正大,好过如鼠辈似的。
只是妖主谨慎,他吃过大亏。
凌绸问他:“近日如何了?”
哑巴药童顿了顿,才嘴巴张了张,长久闭口不言让他骤然间并不适应,开口讲话,声音喑哑:“小阁主并未察觉。”
近几日,除了前夜里偶尔哭泣,并没有什么值得在意的异常。
凌绸想想也觉得如此,毕竟在她心底,那小阁主就是个傻的,无论是聪明谋划还是武力,都半点也无,杀起来应当容易。
只是伏祸忽然叫她不要杀戚棠。
在害小阁主跌落悔过涯的后一日,他传信而来,叫她不许再动戚棠。
真是奇怪。
他们这位妖主也不知道当年受了怎样大的伤害,此后见扶春总是又气又恼偏偏又一副束手无措的样子。
凌绸心底嘲弄想,总不至于跟那虞姑娘有关吧?
“那药加的如何?”
哑巴药童回复:“胡凭没有察觉。”
胡凭到底上了年纪,修为退步,近日身体愈发不好了。
而且哑巴药童能看到……他日渐衰败外表下,随之一同衰败的内里,他似乎,即使如此喜爱戚棠和那新来的虞洲,也不愿意再活下去了。
只是仍然坚持什么,才不至于自戕结束性命。
他总说他活得已然够了。
哑巴药童忽然记起那日,他坐在摇椅上,吹着风,天边落日打下的金光灿灿,照的他花白的胡须都亮堂。
胡凭道:“长令啊,改日下山去吧。”
他没睁眼,闭着眼眸很惬意的模样继续道:“或者,要舍不得老朽,再待些时日,我死后……下山去吧。”
扶春怎么能容下他?
长令脑海里的声音碰撞,让他晃神。
凌绸叫他揭开长袖,长令从那日挣扎出来,表情怔怔又似乎忍耐些什么,卷起了袖子,粗糙狰狞爬满伤疤的手臂上,与灰奴一样的暗色长线盘结蜿蜒。
凌绸粗粗扫了两眼就让他放下袖子,她眼眸钉在长令身上,有些思索。
她想,这道腕上砂真的可以操控这只妖直到死吗?
“妖主改了诛杀令,”凌绸看见他眼底一瞬而过的轻松,压下唇畔讥诮的笑意,“所以,接下来……”
她一字一顿,攫取长令全部注意:“你要杀的是唐书。”
长令瞳孔放大。
凌绸不多言,让他走。
到底服从命令多年,长令是了一声,起身时表情有些怔忡。
他与灰奴是一样的妖。
年少起就被送入扶春。
野兽的骨血里本来浸满洒脱,即使只占据山野,也是潇很潇洒。
此后的一生里,他们却再也没有了自由与旷野。
灰奴死的时候,他有感觉。可能总为妖类有近乎诡异奇准的直觉,又可能同是天涯沦落,他心知任务失败了,灰奴断然不可能活着回去。
那夜他听到了她高烧呓语,梦里含糊拼凑的意思是——骗子。
还有……
别死。
她说,不要死。
***
戚棠再一觉就是无梦,断掉的剧情没有接着续下去。
她睁眼的时候,天方大亮,窗户隐隐约约透了二两白光,戚棠迷蒙眨了两下眼睛,又隔着屏风影影绰绰看见了虞洲。
单薄纤瘦的影子,像古代仕女图。
这样守在她床前,一连几日,戚棠总觉得怪怪的,但她又想不出哪里奇怪,好像这些事情原本由酒酒做,只是忽然换了个人而已,她没道理不适应,只能尴尴尬尬的接受了。
戚棠蹬好鞋子下床,发丝凌乱、蓬头垢面,迎面看见了衣裳楚楚的虞洲,她面如玉、发如墨,精致端正。
和自己忽然间又天上地下了起来。
戚棠有些不好意思,纯粹是觉得自己衣衫不整。
虽然很莫名其妙,但是也没办法克服。
戚棠默默避开了虞洲的眼神,小步绕开她,自己坐在梳妆镜前洗漱。
她觉得她要体面一点才好跟虞洲讲话。
虞洲站在被她绕过的那个地方不动,说不上来什么感受,就是……一下子不能理解。
戚棠冷静下来之后才跟虞洲打招呼,偏头见她还站在最初的位置:“早上好啊。”
戚棠一副十分不理解的样子:“你不坐下吗?”
屋里那么多凳子,戚棠不明白虞洲为什么非得站着,就像她也不明白,明明都进屋了,为什么不动也不说话,虞洲就只是静静站在她屏风之前。
戚棠大咧咧想,要不是看习惯了,还有点恐怖呢。
虞洲道:“是。”
她找了个位置坐着,会看戚棠两眼,又会在戚棠与她对视后侧开眸光。
就……奇奇怪怪的。
戚棠想,她这人怪沉闷的,总把这些话当命令似的。
戚棠分明好心,她蹙眉,决定暂时先不跟虞洲掰扯这个。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照着照着忽然记起她半梦半醒迷离间,脑子里冒出来的近乎诱人的冒险。
她不记得那个梦,却记得她醒时看见的青烟和她想的——如果不点沉香,她会如何?
似乎她从来没有脱离过沉香,而胡凭师伯的说辞也只是助眠和辟邪。
可是昨夜古怪的梦境,和梦里呛人的白雾,是沉香的作用衰退还是有别的原因?
戚棠想,问胡凭还是自家母亲,可能都得不到一个多真实的回答,从小到大,她能感受到他们对她某种程度上的隐瞒。
戚棠想,要不然,今晚她不点试试?
可她又不敢贸然尝试,万一真出事了怎么办?
戚棠跳动的眸光逐渐落在虞洲身上。
虞洲若有所觉,这次没侧开眸光。
戚棠捋顺自己的头发,颠颠跑了过去,似乎觉得她想了个两全其美的主意。
“洲洲?”
虞洲:“……”
这个称呼出现的场合怪怪的。
虞洲冷淡疏离的眼眸看向她,似乎在等后续。
戚棠坐在她身侧的圆木凳上,还是觉得距离太远了往虞洲身侧挪了挪。
忽然间距离近得不可思议。
虞洲内心起了点波澜,她不知道戚棠所做为何,一脸似乎有求于她的模样,可她想不出,有什么需要求她?
戚棠睁着亮晶晶的眼珠子看她,嘴角盈盈牵了抹笑出来。
这件事情她也不能去叨扰晏池和林琅。
毕竟这二位她父亲手下最循规蹈矩的弟子,万一不支持,还转身把这计划告诉了她父亲母亲,就不好了。
而且,她还没琢磨清楚她对晏池的感情,也得注意男女之防,这种事情做不得。
戚棠手掌撑在桌面上,侧着身体前倾往虞洲面前靠,分明哪里都没碰到,气味却裹挟得哪里都是。
虞洲听生着一双圆眼睛、笑容讨巧而天真明媚的小阁主说:“洲洲,能不能跟你商量一件事啊?”
纯善的面孔做什么表情都讨喜得不得了。
虞洲抿唇,声音有些冷淡:“什么事?”
戚棠咬唇,似乎又思考了一下,开始觉得难以开口,但是转念一想又不觉得多难以开口:“晚上一起睡呗?”
戚棠想得坦坦荡荡——两个姑娘一起睡怎么了!都是女孩子有什么关系!
虞洲:“……”
很难描述她乍一听见这句话的时候,脑海里蹦出来的是什么画面,她觉得戚棠被夺舍了,又觉得夺舍之后也许再难见这样一双干净的眼睛。
对话就这样卡顿在那里。
屋里安静得戚棠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戚棠后知后觉,眨眨眼睛,默默撑远了一段距离,虞洲鼻尖逼仄着挤入鼻腔的味道便隐约淡了。
戚棠身上沾染浓郁的沉香,似乎有掺杂了些别的什么,与屋里沉稳厚重的香气倒不相同。
虞洲开始没回应。
戚棠低头细细窥虞洲的表情,半晌难以置信似的得出来了一个结论:“我……我冒昧啦?”
这话问的……虞洲心想,不冒昧吗?
她记起了那时候在拉扯着她非要她躲在巨石后面才肯换衣服的小阁主,那时候羞涩如此,连换件衣服都不愿意,现在又……想开了,还能接受一起睡觉?
戚棠提得快,没过脑子,想的都是话本里的和衣而眠。
可她除了虞洲之外,不能去求别人,她又真的怕,于是再接再厉:“就只是……一起睡一觉而已。”
多小的事呐!
她眼瞳深色,真真切切又真诚无比,说得确实是个正经要求。
虞洲倒没拒绝的理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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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这!谢谢你鸭,爱你么么啾!然后感谢大家的支持,虽然每天都说爱你们,但是绝对不海哦!
46
第46章
◎秘密。◎
虞洲思索了片刻,氛围沉默到戚棠正想着再讲两句再接再厉时,虞洲点了点头,语气似乎十分无奈,透露着虽然不是很愿意但也不是很想拒绝的味道。
还是同意了。
从她脸上倒是看不出几分勉为其难。
戚棠弯弯眼睛、得寸进尺:“那……我去你房间?”
虞洲似有所察觉一般看了戚棠两眼,小阁主商量事情的时候靠的很近,她做事惯没分寸的,独属于女子的味道扑鼻而至。
戚棠见虞洲久久没回应,情感上退了一步,距离还是那么近:“还是你来我房间?”
这话单听没什么歧义,只是讨论这种事情说不出哪里奇怪,就是怎么样都不正常。
虞洲心想,都没什么差别。
小阁主心思活跃,又想到了什么:“诶洲洲,你认床吗?”
她像是第一次和人一起睡觉那样,新鲜的什么都想问一问。
没等虞洲回复,戚棠主动道:“要不还是我去你房间吧?”
她看过的那么多本话本上,主角似乎都是认床的。
戚棠在这一时刻,又莫名其妙将虞洲带入了主角身份。
这好像成了她某一时刻、理所当然的念想。
当然屋里的那个香炉她看着就烦,也是理由之一。
虞洲也不认床,但戚棠既然主动到这个地步,虞洲还能说些什么,她道:“好。”
被答应了很开心,戚棠欢快道:“好,那你今晚等我哦。”
尾音拖曳的又绵又长,寻常人家姑娘都不一定有她会撒娇。
被娇宠纵容长大的女孩子。
虞洲记起那一年,她被胡凭捡回扶春那一年,其实是有见过戚棠的——她当时拎着弹弓,在瞄准鸟雀,站在很高的石堆上,望见她之后收了弹弓,问她:“你是谁呀?”
居高临下、桀骜睥睨。
梦境和现实揉杂,虞洲在心底长长叹了口气,道:“嗯。”
她目光隐晦的偏了一眼屋里白日从不点燃沉香的香炉,又将目光收回到戚棠身上。
戚棠似乎还是从前那个模样,她给自己簪了支桃花钗,今日穿了身薄粉的衣裙,满头乌发垂肩。
比前几日纯粹的素白多了生气,比那时的她看上去要更像之前的小阁主。
她似乎生来鲜艳。
而那些经历过的事情终究会淡成一抹烟,轻轻缓缓的从她人生中飘走。
虞洲看向戚棠腰间系的平安符和盘结,忽然记起其实那日酒酒还说了别的话。
除了将地图纸张交给她之外,酒酒当时目光悠远,看着扶春山景与斜斜的落日,还笑着讲:“真希望她不要忘了我。”
所求到了最后关头,也就仅剩那么一点微末。
所以虞洲看见满地血和那样的死法时才会愕然。
她料不到她会以这样的方式让小阁主铭记,猜不到她竟然说到做到。
似乎谁都舍不得小阁主难过,偏偏谁都做了这样的事。
虞洲记起了那些被她收好的尾哨碎片,和那枚刻有小小棠字的碎片。
一妖一生唯一能赠予一枚的尾哨。
也许,戚棠当时敲碎尾哨,除了难过与被欺骗的愤懑之外,还藏着最后一点善意。
她期望灰奴永远不要再受制于人,永远不要再被他们找到。
梳洗完毕的戚棠就显然没心没肺多了,她不知道虞洲在想什么,眼底明媚生光,总是透着勃勃生机,小步走了过来,站在虞洲面前,拉她一起去上课。
小阁主的进度不能说很快,倒也比原先止步不前和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要好得多。
只是她开始不知足。
戚棠想,为什么我不能再厉害一点呢?
每当这时,戚棠就会眼神亮亮的看向一剑舞出破苍穹气势的虞洲,亦或者是剑术惊绝天下的林琅。
他们挽剑花嗖嗖生风,蓄积的灵力似乎有摇天撼地的本领。
这二者年岁比她大不了多少。
戚棠黝黑的眼眸带着天真的渴望与濡慕。林琅兜头收剑走过去,就给她弹了个脑瓜崩儿。
弹的声响清脆。
戚棠吃痛:“喂!痛诶!”
林琅管她痛不痛:“看什么,相中你小师兄了?”
他们之间的玩笑总是无度。
虞洲收剑站定,一双格外冷淡的眼看了过来,她听见他们师兄妹之间打闹。
戚棠理都不想理林琅,她摸了摸自己的小兜,期盼能摸出一面镜子,摊在他面前,好叫这货看清他自己的脸。
然而到底没有镜子。
戚棠就化为直白的语言:“你不要脸!”
林琅稀罕嘿了声,打趣:“得不到就毁掉是吧?”
戚棠伸手挥了他两下。
她好气,又讲不过。
在场上只有这三个人的情况下,戚棠决定抱团取暖,孤立他。
她提着裙摆委委屈屈朝虞洲那边过去,说:“洲洲你看,他是坏人,我们一起不理他,好不好?”
幼稚是真幼稚。
虞洲察觉不到什么,低头的目光全在戚棠身上,倒是林琅饶有趣味的看了一眼他这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妹。
说她心性单纯,其实不假。
***
戚棠构思的时候想的是和衣而眠,可她跑到虞洲屋外的时候又觉得不合适,回去洗了个澡,换了身新的、干净的中衣,披了条绛紫的披风,临走前将床幔放下。
戚棠又回身看了一眼,确定不掀开床帘什么都看不见了才揣着软枕出了门,小跑到了虞洲房门口。
恰巧虞洲出门。
两人撞上了。
她不知道要做什么去。
戚棠吓了一跳,倏忽睁圆眼睛,但还是乖乖招手,看上起毫无准备所以傻得彻底:“嗨、嗨?”
有够突然,给小阁主吓磕巴了。
虞洲:“……”
她该回什么?难道要她也这样傻不愣登的举手挥挥说声“嗨”吗?
挺难的,杀人也不过头点地而已。
虞洲道:“小师姐。”
外边天色已黑,虞洲在屋里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人,猜测以小阁主跳脱的性格指不定将白天里的事情都忘得一干二净,眼下不太心静,准备出门。
只是见到戚棠又收回脚,她往后退让一步,让戚棠进屋。
戚棠抱着枕头,一边进屋一边问:“你要出门啊?”
一进屋她就把枕头放在虞洲床榻上,还给自己挑了个靠墙的、里面的位置,两个枕头排的整齐,整个动作流畅自然。
虞洲看上去愣了愣,垂着眼给戚棠斟了一碗温茶:“没有。”
戚棠正到处看呢,接下温茶就捧在手心里,哦了一声。
虞洲的房间不大,入目明净,烛火一点什么角落都照得见。
她上次来的时候,酒酒还在身边。
虞洲熄了灯,才上的床。
摸黑做这样的事情真够怪异。尤其是心知肚明床榻上还有个人的时候。
有种被等待的归属感。
她颠沛的几生都未曾感受过这样别扭的场景。
身边陷进去了一块。
虞洲又给戚棠盖了床新被褥,放在柜子里沾染了浓重的木质香,倒是不刺鼻。
戚棠低头嗅了嗅被褥,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什么的又靠近虞洲身边嗅了嗅。
像只觅食的猫类。
虞洲僵硬脖颈,能感受到气息涌动:“嗯?”
她在……做什么?
戚棠直白的又躺了回去,那举动好像随意至极,谁都不该在意似的:“你这里柜子的味道……好像比我房间柜子的味道要好闻。”
这脑子缺根筋的答案。
虞洲:“……哦。”
戚棠很久很久没跟人一起睡了,眼下觉得情绪气氛都到位,忍不住促膝长谈的冲动。
虞洲却问了,她语气委婉斟酌:“听阁主夫人说,小师姐夜眠差,需屋内焚香日日不断……”
她心底有个猜测。
戚棠没等她说完全部,伸手捂住她的嘴,嘘了一声,示意她别问,难得做件正儿八经的叛逆事,戚棠显然很高兴:“不要说出去哦。”
虞洲沉默片刻,伸手掰开了一直捂着她嘴的那只手,粗糙的掌心贴上的是寸细皮嫩肉,她道:“好。”
她不说出去。
戚棠就顺其自然的收回手,缩回被窝,又把自己严严实实的裹在被窝里,看着床檐上的床幔在漆黑里暗成一片的颜色,语带感慨:“我以前总觉得……无论我做了什么事,都会有人给我收拾烂摊子。”
而且说是责怪,每次惩罚都不痛不痒。
所以她握着印伽鞭,一般不抽人,但那人要是极没眼色、嚣张又挑衅叫她有种抽一个试试。
为了证明自己,戚棠真的会抽他。
她好像……也真的抽过谁吧?
戚棠想不起来了,她只记得从那之后,那些总在她面前尾巴翘到天上去的人数一下子骤减,小阁主娇纵任性、甚至心狠手辣的传言也层出不穷。
她自顾自陷入沉思中,听上去像话讲了一半就不讲了。
听了半耳朵的虞洲偏头朝她看了一眼,她当她睡了,却见精致秀丽的侧脸上有道眼睫一眨一眨,圆弧的眼孔上光莹莹的。
她没睡,反而看上去清醒得不得了。
戚棠睡不着,她想,大约是沉香不在,亦或是她许久没跟人同床睡过,不太适应。
到底不抗拒。
戚棠原地翻了个面,小心翼翼的保持着平分被褥的公平,慢慢的面朝着虞洲,她似乎不讶异这人在看她,对上目光反而坦荡的笑了笑。
她续着说:“现在我想啊,我得靠靠我自己。”
虞洲避了下眸光。
面对面的姿势让人觉得亲密,亲密到透不过来气,虞洲几次想翻过去躺平,又没动。她身边那个眼睛半眯不闭,似乎已然困了。
戚棠也不需要虞洲回应,她垂着眼,目光没聚焦,一脸不在意,她是真不在意,不觉得打破了安全距离有什么不可,只是脑海里乱七八糟的想了很多。
戚棠侧睡时,额头前倾,靠向的虞洲,背稍稍躬起。
她总是一副看上去很柔软亲人的模样。
光看她这样,就容易淡忘很多血腥残酷的事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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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大家,爱大家哟。
47
第47章
◎打算。◎
然而单纯无法庇护戚棠,就连偶尔心软的虞洲自己也说不准,她见惯了生死,见惯了柔软的生命在她手心流逝,那一年她坐在冰雪中,体温冰冷的冻穿她手心。
若有一日,一切反转,已有的改变尽数归零,人皆屠戮、杀性四起。小阁主也许会手握印伽鞭站在最高点,睥睨众生,看着互相厮杀。
毕竟这个人曾经满手鲜血,面如鬼魅,虞洲想,她会为一时心软,却不一定会再见到她那副模样时手下留情。
沉香的作用也许不只是助眠,更准确来说,是除魇。
戚棠陷入沉眠很快,她不讲话时只需几炷香的时刻就觉得困意侵袭,即使在虞洲若有似无眼眸的轻扫之下也不例外。
没心没肺的人睡得总格外安沉。
困得迷迷瞪瞪的戚棠觉得背后发冷,朝有点温度的地方挪了挪,依靠她全然下意识的举动,额头朝虞洲鼻梁前蹭了蹭。
温温热热、带一点呼吸交错,在漆黑的夜里,忽然就响了几声不甚明显的心跳。
虞洲虽然不热,到底也比冷冰冰的绸缎和墙壁要暖和些。
贸然被接触,她猛的往后缩,喉咙不甚明显的滑动,缩到一半又敏锐的察觉到后脑勺即将撞上床靠板,僵硬的停下。
撞头这样的傻事,虞洲做不出来。
可她眼下贸然起身兴许会打扰小阁主,虞洲看她隐在漆黑里安静的睡颜,看不太清,只能感知到她睡得暖乎乎,像不设防的某类柔软的小动物。
虞洲眼下唯一的选择只有默默放任了戚棠莫名其妙又毫无意识的亲近。
小阁主睡姿也还行,只是会蜷缩着往有人的地方靠。
按理来说,柔弱天真的人有种近似小动物的直觉,能清晰察觉到人性对她的恶意,从而趋利避害。
这一点在戚棠身上并不明显。
虞洲指尖相互摩挲,久违的记起在漤外没日没夜的时候,手上是洗不干净的血、面对的是杀不尽的妖。
触感黏腻温热,一点点冷却。
偶尔还有会杀人。
与他们一样被放弃、又不甘放弃、杀红了眼、杀得道德尽数泯尽的人。
漤外是人间的放逐之地、是腐地,寸草不生,除了臭名昭著的彼岸花生于此,便再也没见过其他花了。
鲜红代表血,除了鲜血和杀戮别无意义。
她这样踩着别人尸骨爬出生天的人……
虞洲复而又看了戚棠一眼,心道她还真是不怕。
不怕她满身戾气、不怕她身上灵魂都洗不去的血腥味道。
杀戮会随着生命消逝而伴随一起踏入奈何桥,再走上下一段宿命。
戚棠自顾自在梦里。
她哪里想得了那么多。
只是唐书说,暂时可以信虞洲,她便暂时信着。
毕竟除了虞洲之外,扶春再也没有别的同她交好的姑娘了。
梦里戚棠的视角矮了很多,看灌木都和自己差不多高。
是扶春,是她房间外的景象。
天边一轮泛红的圆月。
这是很不祥的征兆*,按理来说,戚棠不会出门,可梦里小小的她仍是穿梭在密密漆黑的阴影中。
浅蓝色光泽的司南引飞在半空中,一上一下、形影幻成线,像在看东看看细看看,好像出来逛街似的。
戚棠眨眨眼睛,表情古怪,莫名觉得这球的德行怎么……那么眼熟?
小戚棠被它带的烦了,跳起来去拍它。
司南引灵活躲避,被她另一只手拍进了灌木丛里。
这似曾相识的一幕。
戚棠:“……”
那时年幼的戚棠不知道这枚司南引,站在她视角上的快及笄的戚棠却知道,那和——她从她大师兄给她的乾坤袋里翻出来的司南引似乎是一样的。
好像就是一样的。
戚棠锁眉深思,竟然……那时候就存在了吗?
她都忍不住想掏掏看那枚在悔过涯底决定了她命运一般的司南引,然而到底摸不着,她清晰的知道她在梦里。
她知道她在做梦……就很奇怪。
太过陌生了,梦里的情节像脱缰的野马,戚棠哪怕记性再差也觉不至于一点印象都没有。
她皱眉想,是真的吗?如果是真的,她怎么什么都不记得了?
然而不待她思索更多。
司南引重振旗鼓又飞了起来,摇摇晃晃在戚棠面前,它倒是很会控制高度,飞的再快,也始终保持在小戚棠追得上的程度。
她只拎着一只灯笼,烛火偶尔摇晃。
司南引在刻意引路,戚棠完全不知道要把她带到哪里去。
她神思似乎寄居在年幼的梦里的她身上,举动却全然不受自己控制。
越走越深。
即使是后山也到了她逐渐陌生的地方,可能夜黑风高,戚棠认不出。
亦或者是,她确实没有到达过此处。
穿过长长的、野草几乎没过小戚棠半截身子的小道,她踩着碎石,往上爬,掌心被粗砺的石子磨伤,小戚棠粗粗往身上蹭了蹭。
她不知道走了多远。
汗津津的、衣裳有些汗湿。
司南引却停顿片刻。
小戚棠还跳起来够了一下司南引,拍了个正着。
戚棠:“……”
她忽然就能设身处地带入别人看她时总气呼呼的感觉了。
小戚棠短胳膊短腿正兀自欢喜时,忽然听见夜风凄静中,有声幽幽的短鸣。
戚棠心弦被绷紧了一下,颤悠悠的牵扯出类似于恐惧的情绪。
司南引未知般继续带着她走。
饶是戚棠也觉得不妙,心里警铃在响,可是小戚棠简直是胆大包天。
戚棠才不想承认自己小时候有那么虎。
年幼的戚棠许是目光只追着司南引,不知不觉走到了穷山险境。她反应过来时还诧异的看了眼四周。
到底没放在心上,继续走。
这里树阴婆娑,石壁料峭,远处漆黑的半分光也不见,哪里都像藏着獠牙,天际连泛红的月亮也看不见。
戚棠抬头借着视角往上看,确实只看见了漆黑的夜幕,半丝光线也无。
只是树丛间隐隐约约飞出绿色的小萤虫,绕着她的灯笼转。
只有她眼前一小块地方可以看见。
戚棠有心想掐自己的手背,试图摆脱这样可怖古怪的梦境,然而到底还是没有,她思索几秒,抿唇忍下了害怕。
未知远比这一切更恐怖。
即使只是梦,她也要看的清清楚楚。
但是真的好可怕。
应该是年少时不懂恐惧为何,戚棠这个知道生死无常的小大人内心分明觉得该止步了,那小孩还是继续走。
戚棠骂自己,熊孩子!半夜怎么可以瞎跑!
她原本就害怕,而且场景举动都不由她控制,戚棠觉得更恐怖了。
她极佳的视力捕捉到远处粼粼的反光,它似乎只是荡漾了一下,毫不显眼。
戚棠一愣,还没来得及意识到什么,目光却随着小戚棠越走越远,一枚石碑缓缓引入眼帘。
一片漆黑里,它毫无存在感,直到灯笼渐近才被看得清的锁链缠绕的、古旧破碎的石碑。
字都斑驳了,掉了几角,石碑上满是裂痕和青苔。
戚棠内心惊了一下——渡河!
传说中的渡河!曲通鬼蜮,她从来没有见过的渡河!
戚棠压下心底震惊,喃喃:“原来……”
在这里。
来不及多震惊,只是粼粼一闪的河面忽然翻涌起来,司南引被掀起的河水掀翻了打落在地。
无力的翻腾了几下。
大难临头了人忽然格外轻松,戚棠看司南引落魄还有点想笑。
叫它猖狂。
她也想不到,比它更猖狂的是自己。
都这样了,年幼时候的她还上前小跑几步捡起司南引,往兜里一塞,后退回了原地也不跑。
她和司南引也算是同甘共苦,戚棠心里隐约浮起几行大字,亮闪闪写着——情比金坚。
大戚棠只有一点点目瞪口呆:“……”
该说不说,初生牛犊不怕虎是真的,古人诚不欺我哉。
夜色里那粼光似乎在游动,戚棠眼睁睁看着有道长蛇拔水而起,几丈高,高的戚棠仰断了脖子才能看清它,猩红的嘴里露出青白的獠牙。
天上厚厚覆盖住血月的乌云飘开了。
而她神思寄居的那具属于年幼时候的她的身体一动不动。
现在好了,戚棠觉得这个梦肯定是假的。
都这样了还不跑,哪里能活到她如今这样的年岁?
***
骤然苏醒。
戚棠只是猛的抽了一口气,手脚被她无数次心理暗示似的牢牢摁在床上,看不出一丝异样。
见着眼前背过身去睡的虞洲,她睡觉安静,连呼吸声都清浅。
梦境真假难辨,暂且按下不表。她心里有思量。
戚棠来不及回想梦里的经历,却慢悠悠嗅到属于另一个人发间的气味。
她忽然记起下课时,和虞洲分道走时,在自己屋前那颗树下看到了倚着树干、容貌不羁的林琅。
他下课借口先走,如今却在这里等她。
戚棠就掸掸裙摆,走过去问他:“你在这做什么呢?我这里可没有漂亮姑娘会路过哦。”
林琅以轻佻的态度回道:“那不是等来了你吗?”
戚棠眼波荡了荡,仰仰眼皮,笑了声:“哦。”
她这声尾音收的简短快速。
就好像她知道林琅在这等她的肯定有别的目的,偏偏也不问,两个人默默对峙,打起了耗时战。
林琅一言不合就动手,又企图弹戚棠一记脑瓜崩儿,戚棠敏捷的躲开了。
她看上去仍然是与世无争、又嚣张娇纵。
矛盾又天真。
还是林琅憋不住,他挑眉问:“你这是什么打算?”
他再问她对虞洲的态度,其实戚棠远不至于要跟虞洲打好交道那一步。
她没必要,更遑论她是敌是友都难讲。
戚棠搪塞不过去,软着调调耍赖:“小师兄不要问嘛,我自己想得清楚。”
她语气单纯、眼眸明净,笑起来的时候干净纯粹,像那一年枝头盛开的海棠,“总之,不会做坏事的,小师兄放心。”
“我是担心你做坏事吗?”林琅敲她脑瓜子,“我怕你犯傻。”
坦白说,他看不懂女孩之间的小九九,却也知道虞洲不是个简单人物。
她的出现,似乎才是扶春今日出事的关键导火线。
戚棠说:“不会。”
她低低一笑:“怎么会是犯傻呢?小师兄信我,阿棠心里有数。”
她心底没数。
只是想试上这么一试,不许旁人插手的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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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湖1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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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
第48章
◎鬼信。◎
小师兄劝不了她,也就不劝了,说来是最娇纵也是最弱小的姑娘,偏偏偶尔倔强得很。
她心底有的打算不会说,从小就这样。
林琅到底还是放心不下,走的时候还回身叫她:“别瞎想,有事情跟你小师兄说,你小师兄罩你。”
鬼信——
从小到大每次出事林琅都站在一边,一脸诚恳拱手言之凿凿,说什么诸事皆是阿棠一人所为,与他无关。
有他罩就彻底完了。
思及此处,戚棠笑着的眼眸渐渐落下,借一点从窗外透进来的月光细细看她眼前的人。
也许不只看看。
其实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清,戚棠伸手摸了两把虞洲垂乱的发,指尖隔着如瀑的发丝触碰到身体。
指间触感柔顺,绕来绕去也不打结。
有很浅淡的发间的香气。
戚棠抽抽鼻子,又摸摸自己的头发,然后也嗅嗅自己发间的味道。
只是她孩子气的举动又一点一点变缓停止,眸光一点点沉下。
她回忆起了梦里的渡河,将它与最初那本话本上渡河联系起来。
书里,她约那时候与晏池许定终身的虞洲渡河小会,然后一把将她推入渡河。
书里的描写很奇怪,戚棠就算记不清字句也记得她当时内心与之一同浮现的画面和内心真实的古怪,书里的虞洲似乎知道了她居心不良,笑着赴约,冷冷的被推入渡河,她没有挣扎,只是看着自己。
戚棠默念虞洲的姓名。
画面太碎片,她什么都勾连不起来。
戚棠苦恼挠头。
眼下需要证明的是,她如今没在沉香下睡的第一晚,梦里的一切是否真实发生过。
如果真是发生过,那么她遇见那条长蛇之后又发生了什么……还有,为什么她一点也不记得了。
戚棠又想着沉香。
他们所说的沉香助眠看来……确实有所隐瞒。
它也许……还有别的用处。
他们要瞒什么呢?
心里没底。
戚棠心里没底的时候喜欢往有人的地方靠靠,好像借此有个慰藉,有种就算当下要死了也有人陪着一起死的感觉。
就算身边躺了个不算熟的人,她自己倒也不是很介意。
属实是小时候玩野了,脾性至今仍然纠正不好。
她男女大防的意识似乎只在晏池身上觉醒过,更别提如今睡在她身边的是个姑娘。
同她一样漂亮又柔软的女孩子。
戚棠还跟灰奴挤过一个窝呢,熊都暖乎乎、毛绒绒的。
虞洲从她抽气时就醒了。小阁主一动没动,呼吸却很急促。
虞洲下意识联想到了夜晚会在她屋里燃一整夜的沉香。
她心想,噩梦?
只是没来得及动,察觉发丝被人触碰,这举动过于亲近,不带肃杀气,却是是条束缚,直接捆住了虞洲,让她手脚不敢乱动。
夜里,声响放大无数倍,布料摩擦的声音也叫人无法忽视。
在漤外没有这样平静的日子。
她敢抬头看星星,就要做好分神被杀掉的准备。
没人会心软。
只是那样的腐地,夜色却很美。
戚棠曲身,额头抵在虞洲后脖颈下的背脊处,隔着面料柔软的中衣,透出她才有的正常的体温。
温温的。
还好,一个手冷气质也冷的人不至于全身都冷得跟尸体一样。
戚棠习惯性的蹭了蹭,蹭完觉得不妥当,但是蹭都蹭了。
她有粘人的属性,某些时刻会如同无辜又亲人的小动物。
虞洲掩在被褥中的手指屈了一下,意识到了戚棠真的觉得她睡得很熟。
戚棠觉得惆怅,她低低叹了口气。
如果能够把所有事情都摊在明面上讲得明明白白的,戚棠想,她就不用在这里这样废脑子了。
一直试探摸索,还不能确定答案。
她本身也不爱动脑。
虞洲一直很安静。
她与她心脏,靠的有些近。
***
而此时空无一人的房间里,面向后山的那扇小窗开了一条缝,在寂静的夜里竟然一丝声响都没有。
有道黑影顺着窗沿缓慢淌下,丝滑得不可思议。
完全下来之后他还关上了窗,可以说是行为严谨,然后匍匐在地上蜿蜒前行。
看着就不是人。
只是空气里总会弥漫着浓重得沉香,几乎夜夜都有,如今却骤然消失,甚至有几分清冽的木质味道。
黑影一下子竖起,他刚开始并没有察觉,只是青烟不飘,他张了张嘴,吐出的舌头猩红分叉——那是像蛇信一样的东西。
如果戚棠见到大约会害怕。
平素安眠用的沉香对他似乎全无影响,也许直到此刻,他才捕捉到空气里确实没有沉香,也没有平素少女身上暖融融的味道,床幔半遮半掩,似乎在隐藏这实际上是间空屋的事实。
蛇类嗅觉在蛇信子上,且敏锐。
戚棠发现了?
他这样猜测,虽然没有实际证据而已佐证戚棠确实发现了,但他还是忍不住想,不知道小阁主什么时候发现的。
白来一遭,回去难交待。
黑影蜿蜒了一会儿最后又绕去床檐上确定了一眼,戚棠确实不在。
被褥整整齐齐被团了起来。
黑影动作很轻,即使绕上床檐,床檐上挂的铃铛也不响,他叹了口气,隐在一片漆黑里,带出点沙哑的音调。
放不厌的那个桌子上,还有几个积了灰的草编小玩意。
黑影原路返回时,又把窗阖上了。
***
戚棠后半夜又睡着了,依偎着虞洲睡了,她单方面也做的很不错。
二者间的距离又靠的更近。
虞洲几次三番往外挪,她进一寸、她挪一寸。没有底线的退让造就了现在这个局面,虞洲再挪半寸就能掉下床。
而戚棠一无所觉,也许会感慨床大。
她身后已然有了大片空区。
虞洲看着眼前茯苓花样的屏风不知怎么想叹气。
褪去了沉香的庇护后,那些蜂拥而来的梦境要撕碎她。
所以场景切换,陷入黑暗之后,仍是一场梦。
这次梦里不是先前那样的漆黑、恐怖兮兮的场景。
反而是白/日青天,戚棠甚至嗅到了海棠的香气。
梦里发生的场景,是在她父亲母亲的屋外。
还是那个矮矮的视角。
年幼的戚棠不知道为什么在踮脚,她堪堪够得着雕花门,从薄薄的门纸往里看。
她一路摘海棠过来,隐约听见里面吵闹激烈。
印象中父母素来恩爱,决不至于吵得这样厉害。
现在这个戚棠也没见过。她印象里父亲总是对母亲言听计从。
可是眼下,屋内,在她面前话不说重的唐书说:“我不同意,我不可能同意的。”
她声音尖利,隐约带着点声竭力嘶,“你明明知道阿棠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戚奉贤,你怎么敢跟我讲这样的话?”
戚烈,字奉贤。
连姓带字的叫,看来她母亲是真的生气了。
屋内的话题涉及自身,戚棠一愣,冷静下来继续听。
戚烈也与她印象里很不一样。
那个对自己夫人一直都是“好好好,夫人说得是”的人在这一刻掰住唐书的肩膀,抵抗她的挣扎。
他大力攥紧唐书的肩膀,露出半截手腕上青筋爆出,试图说服唐书:“她只是一个女儿而已。没有阿棠,我们还会有别的孩子。”
这话属实不太好听。
听了个正着的戚棠:“……”
她确实不是个多好的孩子,但是这样会不会也太狠心了一点?
戚棠内心蛮复杂的,她倒是一直知道,她不太讨她父亲的喜欢,却也没想到,不讨喜到了这种程度。
还是心堵。
说不难过肯定是假的。
小小的戚棠也听见了这句话,不垫脚了,摘海棠的兴致也没有了,她软软短短的手垂在身侧苦着脸,眼眶发酸发红,要落下眼泪来,觉得委屈。
戚棠也有点心疼自己,她想低头抱抱自己,又清晰的意识到自己动不了。
听屋里戚烈继续说:“现在,阿棠将生骨养的很好……”
生骨?
戚棠敏锐的捕捉到了生骨二字,有点耳熟,她似乎在哪里听过。
但是记不起来了。
继续要听时,后半句话被打断了。
听声音唐书挣扎的更剧烈了,她一边摇头一边捂耳朵:“我不听我不听!你讲什么我不想听!”
戚棠顿了两秒,忽然能够脑补屋里父亲发黑又舍不得凶自家母亲的一张脸。
有点想笑。
不过,生骨是什么?某段骨头吗?
戚棠想,跟我有什么关系?什么我养的很好?
唐书说上句话时的情态和语气都有些疯了,然而下一秒屋内安静了下来,她情绪切换很快,又变成了戚棠熟的那个母亲:“你别说了。”
别啊。
戚棠心道,再说点,她啥也没听懂呢?
唐书却不依戚棠,道:“若我再听你提一次,你我恩断义绝,情分作废。我说到做到。”
她记得她母亲鲜少说狠话。
戚棠一怔。
门大开时她来不及反应,被表情有些僵滞的唐书看了个正着。
唐书愕然:“阿、阿棠?”
她见着自家小女儿总是语气温柔,眼下骤然没法从冷冰冰的态度中脱身到底也是很疼她的模样。
戚棠眼前一片模糊,她知道她哭了。
小戚棠哭了,大戚棠还好,她也不是第一次意识到她父亲不在意她,总得来说算坚强。
下一秒,她被唐书温柔抱起,戚棠伸出胳膊环住自家母亲,然后看着缓步压下脸,走近自己的戚烈。
戚棠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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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
第49章
◎黄粱。◎
梦是不会让她做全的。
梦断的时候戚棠意识还是清醒,隐约有些疲倦。
说不清是精神还是确实经梦魇叨扰,她没有得到足够好的休息。
总之有些厌,又很烦躁。
惆怅。
不想睁眼。
睁眼就要面对新的一天了。
戚棠蔫蔫的想,她闭着眼眸,虽然感觉怪怪的,但还是想赖床。
侧腰睡麻了,慢悠悠伸伸懒腰,从侧躺往正面翻,换了个稍微倾斜的姿势。
然后感受到身边的人似乎小心翼翼的动了动。
虞洲动了一下又停了,她动作实在轻,在不想打扰戚棠的情况下想起身。
她没有一觉睡到天亮的习惯,眼下这样的情况打破她的习性,这认知叫她本能抗拒。
虞洲本人也并不适应身边有温度。
戚棠经过辗转的梦境已然麻木秀逗了的脑子像钝住了,扭成一卡一卡的机关链条,咔哒咔哒转不过弯。
又要小憩过去的朦胧间,她想,她身边哪有人呢?
戚棠:“……”
是没有,一直都没有,但是昨晚有!虞洲!她忘了!
戚棠猛一睁眼时,就直愣愣撞进另一双眼里。
虞洲想避免吵醒戚棠,自然需要时时刻刻关注她,她才撑起胳膊,往后撤,被褥半落就被逮了个正着。
由于是被吓醒的,戚棠眼睛瞪得很圆。
她眼前的人一双剔透疏离的眉眼,从早起就沾染淡淡冰雪的味道,冷漠而有桀骜,似摊开的一卷画,骤然放大在戚棠眼前。
距离属实是有些近。
戚棠心底一惊,被吓了一跳——脑袋后躲,砰的一下撞上了床板,又往前弹。
这一切发生的很快。
戚棠只来得及表情痛苦的嗯了一声,就已经先捂住后脑勺叫嚷着痛。
虞洲:“……”
无辜是无辜,笑也是真的有点想笑。
戚棠委屈的揉揉后脑勺,撑着眼皮,痛到皱眉,一双乌黑幼圆的眼眸看着害她撞头的罪魁祸首:“你干嘛吓我?”
她倒是先告状。
听声音撞得是挺狠的,床靠是实心木制,结实得不得了。
虞洲似乎想伸手摸摸她后脑勺看看,在那道干净的目光之下又停了手,从善如流的认了错:“抱歉啊,小师姐。”
戚棠当然知道自己无理取闹,这时候就哑口无言。
她这类型的姑娘,典型的吃软不吃硬,越不被人顺着就越要蛮横使性子,偏偏总轻易败在了一句服软的话上。
比如眼下……
戚棠歪着头还在揉自己的后脑勺,真的疼,给她撞的一瞬间都有眩晕的效果了。
唉,肉/体凡胎。
戚棠闷闷的想,怪自己。
她坐起身,依然是昨晚那身中衣,领口凌乱,满头青丝蓬松杂乱,碎发乱翘,脸上还有半道枕头印子。
她不知道她看上去是这幅模样的。
戚棠支吾两声:“那……原谅你了?”
虞洲道:“那……多谢小师姐。”
她倒是毫不介怀的模样,看上去脾气好极了。
今日休课。
戚棠磨磨蹭蹭,即使是别人的床也好意思大咧咧、慢悠悠的起床,起了床才发现没衣服穿。
戚棠穿着中衣,悄眯眯扒开一小道门缝看着外面弟子来来往往。
她在思考是裹着那件披风冲回房间还是裹着披风大摇大摆走回房间,好像……都可以。
做了个决定回身,戚棠想去拎自己那件披风,看见虞洲臂弯挂着一件正儿八经的扶春道服。
她们门派统一发放,只有戚棠不穿的那件。
哦,对哦。
戚棠目光从她臂弯的那件衣裳往上挪,看着虞洲那张极为出色的脸想,她们女孩子还可以借衣服呢。
虞洲身上的味道与戚棠不同,柜子里的味道也清淡冷冽。
戚棠嗅嗅那件本来属于虞洲的扶春道服,抬眼看向盯着她一举一动的小师妹。
虞洲就站在那里,看她低头揪着那件衣服领子狂嗅。
戚棠甜甜的笑:“好香啊。”
不属于自己的味道,闻着总是新鲜。
***
戚棠平素记性并不好,此刻却能记得一些梦里极为关键的记忆点。
比如,司南引。
戚棠回到小屋之后翻出乾坤袋,她上次并未还给她师兄,眼下摸摸索索还能掏出来好些东西。
有裙衫和发钗。
戚棠没管,只是摸出小匣子。
很多事情做了没意义,她此刻即使能确定这就是那枚在她梦里出现过的司南引,她也不能确认……如今的司南引还能带她走上那时候的那条路。
那天是血月。
是鬼蜮亡魂通向人间最不受限的月相。
即使戚棠一直在劝自己,梦里发生的并不一定是真实,却也还是忍不住信了。
屋里空荡荡的。
没有酒酒的陪伴之后,戚棠总是落单,一个人坐在圆凳上,给自己斟了一壶茶,觉得缺点甜糕蜜饯啥的。
没人比戚棠更了解自己,她清楚的知道她怂、胆子小,即使小时候再爱玩闹,仰头看见那么轮那么符合话本中杀人夜设定的血月时,她也不该出门啊?
司南引算什么?
她还一个人走了那么那么远,已经不单纯是没心没肺可以涵盖得了的。
她打算去了书阁,恰巧碰见了才从山下回来的晏池。
课休日,去各自师尊那儿领条子,可以下山游玩。
只是扶春似乎是锻造人才的磨炼场,戚棠后几年再未见过有不熟的弟子下山玩。
大师兄一如既往顶着一张云淡风轻的脸,看到素来懒懒倦倦的小师妹勤快的往书阁跑,觉得心下稍有慰藉。
她穿着循规蹈矩的扶春道服,头顶乌黑的云髻,褪去了花里胡哨的装饰,显露出少女的纯真与稚气来,就是一副好好学生的模样。
“阿棠。”
“师兄。”
是倏忽间,脑海里窜过那么一个猜测,电光火石间像道惊天霹雳——若当时有个她极信任的人……
小时候的她不敢独自在那样的夜色一往无前走入陌生之地,可若是……有个熟悉信赖且强大、能够保护她的人在呢?
这个猜测如兜头一盆冷水淋下,戚棠脚步被硬生生钉在原地,脸色比扶春道服上的白还要白,她看着愈走愈近的晏池,表情古怪,心下却并没有多少害怕的情绪。
她实在是信赖她眼前这人,也信赖林琅和自己的父亲母亲。
信赖到看见他就会觉得心安,觉得有师兄在就会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戚棠收敛了张扬得不行的笑意,缓缓勾了勾唇角,笑容忽然安静起来。
晏池不知道女孩子转变为何如此迅速,不过他的师妹倒一直难以捉摸,他没问,只是从怀里掏了两包零食出来。
牛皮纸袋包着热乎乎新出炉的秋菊糕还有零散的干果蜜饯。
戚棠好半天才找回情绪,她不知道她笑得僵不僵硬,只是努努嘴:“难道师兄不知吗,阿棠已然辟谷。”
“我已知晓,”晏池道,“那你要是不要?”
辟谷与否,跟口腹之欲没多大关系。
他没有收回去的动作,戚棠却紧赶慢赶的伸手揣下了,笑得又像一弯月:“要的要的,师兄买都买了。”
她生就那么一双眼,笑起来弯弯的,垂眼时会有些生人勿近,抬眸时却能在一瞬落满光,折成两颗星点子。
她分明上一刻还满心疑窦,这一刻又能如常。
戚棠揣进兜里后掏了两颗塞进嘴里,鼓囊着腮绕在她师兄身边,还问他要不要尝一颗。
理所当然得到拒绝之后也没失落,没选择先去书阁查找血月与渡河的书,反而体贴的要陪她师兄走一段路。
殷勤十足。
晏池虽然狐疑,但也知道他师妹想一出是一出的性子,没有拒绝。
小姑娘能有什么坏心眼。
二人并肩行,缓缓还是当年还是亦步亦趋的小孩子和当时已然身姿颀长如同兄长一般的少年二人相行的模样。
行至半路,才发现落叶枯黄,酷暑已过、深秋将至。
戚棠眼皮一垂,伸手掸掉肩上的落叶。
好巧不巧,怎么会落在她身上?
戚棠似有所觉的裹紧外衣,抽抽鼻子:“师兄,感觉天忽然冷了。”
晏池颇为习惯的叫她多穿厚衣裳,当心着凉。
戚棠才不要多穿:“最近几年好多了,小时候生的病才多吧?”
她眼眸闪着光,看着晏池,笑眯眯跟他讨论起小时候的事情来。
晏池说:“你生来体质弱,时常病倒。”
这话不假。
戚棠啊了一声,觉得新鲜:“会昏迷吗?”
她讨论自己讨论的津津乐道,晏池侧目,几分诧异又如实回答了:“有过。”
“都是风寒?”
恰到此处,晏池停顿片刻:“记不清了,许多次。”
戚棠哦了一声,不见古怪的说:“难为我长这么大。”
晏池倒像被逗笑了似的,平素高高在上的掌阁师兄,其实不过是个疼爱自家小妹又不善言辞的兄长角色。
晏池要去扶春阁专设的书房处理事情,戚棠就站定在门槛前,跟师兄说回见。
她转身走,一路走过方才途经的每一处,在簌簌落叶间见到了虞洲。
与她穿着同样一身扶春道服,不施粉黛、不戴钗饰的……她的师妹。
她总在这样不巧的时机出现在她眼前,巧合的离谱。
戚棠停步,歪头等着她越走越近。
虞洲在几步之遥外停下,拱手行礼:“小师姐。”
戚棠就回她:“小师妹。”
语气与她如出一辙。
昨天的洲洲又像一枕黄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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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
第50章
◎二合一◎
戚棠许是想到了自己的猜测,再高的兴致也暗淡下来,她往书阁行去。
虞洲开始的方向与戚棠似乎并不相同,殊途不知怎么又走到一块儿。
她此刻默默跟在戚棠身后。
戚棠觉得怪怪的,偏头略微诧异看了虞洲两眼,她们相顾无言。
虞洲一脸正色,似乎同她一道走才是正常的事。
戚棠想,正常吗?
可能对方态度自然,云淡风轻,戚棠想,应该正常吧。
她从兜里摸干果,塞进嘴里,嚼巴两下,记起了什么,回身停下来问虞洲:“吃吗?”
她不过那么一问,按虞洲的个性应该会拒绝。
虞洲倒是看出了她并不怎么真心,连敷衍都不带敷衍的。
她原本不要,此刻道:“多谢师姐。”
言下之意是要。
戚棠木愣愣的看着虞洲,反倒被她平平静静的眼眸刮了两下才将牛纸袋递出去。
开口敞开,里面琳琅。
虞洲对口腹之欲并不多贪图,下意识挑了最常见戚棠摸出来吃的那种。
戚棠一个人走路风风火火的眼下缓了缓,和虞洲并肩:“我要去书阁,师妹也去吗?”
虞洲道:“自当陪小师姐一同前往。”
倒也……大可不必。
戚棠提醒她:“今日课休,你可以叫上同门一道去山下小镇子上玩。”
这就奇怪了,玩玩闹闹的事情她不是最稀罕?
虞洲心里这么想,“小师姐不去吗?”
戚棠显然是想去的,可她从小到大想了太多次,到如今又没有那么想了,垂着眼接受了现实似的:“我还不能去。”
小阁主是与课休无关的。
她自小就被明令禁止出入结界,虽然上次半夜唐书来见她,叫她去人间,但是在那之后戚棠没有见她有任何动作,就好像那夜只是云里雾里轻飘飘做的一个梦。
戚棠好像又许久没见到自己的母亲了。
“阁中规定,我暂时不能下山。”
虞洲目光在她兜里的油纸包上停顿,缓了三刻表示了解。
戚棠默默揣紧了自己的口粮,狐疑的看了一眼虞洲。
说话间就至书阁。
书阁位置偏,从林间隐隐约约透出一点翘角飞檐。
门口只有两个守门弟子。
他们见小阁主来此似乎也有些惊讶,拱手行礼喊了一声,只当又是被强行要求来书阁待够多少个时辰。
众所周知,衡中君对这小阁主的学习抓得格外紧。
他们没异议,极为爽快的就给戚棠开了门。
戚棠来这里看书时要么寻个黑一点的角落睡一会儿,要么寻话本子、或者志怪传记看。
反正不看正儿八经的心法口诀。
因此,很快找到了。
她拖了个蒲团坐在书架下,屈膝背靠着竖条的木架子,将手上的书卷摊在膝盖上,手指戳着目录翻过去。
书阁楼高,偏暗,高处有扇透光的窗,灰尘迷蒙蓬乱,透着雾蒙蒙的白光撒下。
虞洲站在不远处。
戚棠满头乌黑长发披肩垂肩,梳的不过是个最寻常的发髻,稍有松散,垂落颊靥,在朦朦胧胧的光线下,透着一股说不清的乖稚。
虞洲点了盏灯,用灯罩笼好给她端了过去。
看见小阁主在看的书——《异闻录》。
戚棠似乎下意识想挡书,察觉到了挡书过于异常时又生生停手,抬眼看着虞洲,角度有点呆。
虞洲把灯盏放在二格书架的空处。
戚棠好奇的看了她两眼,看着虞洲放下之后又默默去了原处,她坐在那里,安静的如一尊玉雕。
戚棠收回眼神,自顾自低头*翻起书,目录一眼看不到想看的内容,她就伸手薅下另一本,继续翻。
几本下来,书里提的不多。
书里说芒蛇,雷雨如晦,摇天撼地,栖于深水。
眼似青鱼,目彤彤,口含七寸獠齿,蛇信猩红,不能人语却开智。
说它作乱人间、危害三界,搅乱苍生,杀不尽、灭不得,斩去首尾后落地能复活,后被镇压于通天碑下。
戚棠靠着后背的书架,姿势渐渐惬意悠闲起来,她想斩去首尾能复活?
这倒没见过,只是单看描述,似乎和她梦里的有些相像。
所以,那块古旧破碎的石碑叫……通天碑?
戚棠想,就这样吗?
有关芒蛇的资料确实太少,戚棠想,她得想办法真的去一趟渡河。
她得亲眼看了才知道。
可问题的关键是,她根本不知道渡河在哪里,那儿被列为扶春禁地,她也不能问。
戚棠将乱成一堆的书卷塞回原处,罗列整齐,又拖着垫子一路走到禁书区。
虽然为什么要设禁书区,戚棠也想不明白。
说是禁书区,这地方大可以锁起来。
戚棠琢磨不透她父亲在想什么,她一贯不爱看书,这是她第一次在自愿的情况下踏入书阁。
想不出来就索性不琢磨了,她父亲那样的人不是她所能琢磨透的。
戚棠一册一册看书脊上的名字,有点烦躁——所以还是问人比较方便。
——《扶春古遗》
有扶春二字的书籍竟然会在禁区。
戚棠指尖顿在书册上,总觉得心底不安,她这一翻也许会翻出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来。好一番心理准备之后,她抽出书籍……翻不开。
她做了这么久的心理准备居然翻不开,人都气笑了。
难怪不关闭禁书区,原来因为打不开。
戚棠好气,又很无语,虞洲默默随在她身后手里持着一方灯盏。
戚棠一转身就是她。
戚棠恶狠狠把书放回书架,看着虞洲的眼眸却隐约透一点笑意——真是被气笑了。
大抵她还是天真,竟然觉得别人要瞒她的事情能够这么轻易被她发现端倪。
戚棠抿唇,一脸委屈:“……好气哦。”
虞洲自然看见了一切,却伸手,手臂绕过戚棠身前,抽出了她翻不开的那册书卷。
戚棠目光略沉,看她将书卷摊平在手上,然后翻开了。
戚棠:“嗯?”
就只是漫不经心、甚至慢条斯理的翻开了,指尖都没用力。
戚棠表情更委屈了:“……”
她觉得不公平。
一双圆眼垂下委屈的弧度,又震惊又难以接受,看着虞洲张了张嘴,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
戚棠想,我不是小阁主吗?要啥啥没有的小阁主?
戚棠不死心又伸手……那本书卷就跟实心的一样,死活翻不开。
气到拍书!
她真的拍了一下书封,啪的声响清脆。
戚棠气笑,舌尖抵抵后牙槽:“……这是针对吧?”
虞洲心下莞尔。
也许禁书……所禁的对象,不是扶春一脉的弟子,而是……戚棠?
虞洲垂眸,目光似水珠凝结,又伸手翻了一页,没说话。
这举动发生在这时刻,多少有点挑衅。
戚棠不服,她低头,犹豫了好半刻才伸手去摸了两把虞洲抚开书页的手背,还捏了捏她的指尖指节。
虞洲皮温凉,手指纤细,骨节分明,长久使剑,那些厚茧不会消退。
戚棠倒是温温的,指尖肉柔柔软软。
换个性别,这举动属实是流氓了,就算是顶着一脸单纯也还是很流氓。
虞洲没躲:“嗯?”
戚棠不甘心:“我摸摸看有什么区别。”
她想看禁书!越不让她看她越要看:“为什么我不能翻啊?”
她看着虞洲,愈发觉得自己这个小阁主不值当。
啥也不知道。
虞洲在她委屈得不行了的眼神里压下心底陌生而柔软的笑意。
戚棠气完又动手摸书架上的其他书卷,如出一辙的翻不开,然后眼珠子一转,满含期待的双手摊到虞洲面前,就见她那眼下泪痣妖冶却清清冷冷师妹垂眸露了个无奈的神情。
没办法,即使指尖相触,戚棠还是翻不了书。
戚棠就乖乖等着虞洲给她翻书。
心底没有思量是不可能的。
书页在翻转。戚棠在想,虞洲一个才入门不久的弟子……除了修为高过自己之外,似乎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戚棠狐疑看了她两眼,对上对方看过来的眼时又慌忙错开。
胡乱猜测别人的确不是好事。
戚棠一回生,大概要再五六回才能熟。
不知想到了点什么,戚棠兴致又低了下去。
她情绪不稳定,极易受外界干扰,与天赋型的人相比,本就差得多,又因自觉无苦无难,并未练成动心忍性、千磨万仞的性子。
虞洲看她眉眼无辜,隐约褪去的天真稚气还远远不够。
她得踩着遍地白骨,裙摆沾上洗不掉的血迹,刀刃滴滴答答落了一路血珠,然后……再也无人可以阻拦。
戚棠说:“看完了。”
她推推虞洲,虞洲就伸手翻了一页。
一来一往,忽然带出点岁月静好来。
其实,戚棠翻不动禁书的原因,虞洲大抵猜的出——契约。
入山门、成为扶春弟子需要签署的契约,大概是关键。
戚棠自小在扶春长大,不需要签这契约也会是小阁主,受他们教导。
戚棠不知。
她到底不知道,她的门派,做的是怎么样的交易。
《扶春古遗》里,在戚棠眼前,并未提什么不能提之事,只说此地本就叫扶春,渡河横穿,曲通鬼蜮,边界盖以通天碑,镇压芒蛇。
这些戚棠都知道。
再往后翻是纪实。
先是扶春的地理条件、位置,说此处通所有门派。
位于枢纽。
戚棠是不能理解一座山怎么会成为枢纽的。
再是气候、水文。
说是四季如春,其实冬天还是冷得离谱,一连过三件短袄都挨不住。
扶春除了渡河,还有道清溪缓缓自上而下。
后山那儿,戚棠惯常摸鱼去的那儿。
再来便是实事。
扶春原先不是门派,是现在的阁主戚烈一手所创立。而建立后三年有门内弟子叛逃,另立往生教。
十七年前有一战,人、妖、魔混乱,三界渐趋融合,人间如炼狱。
比起有抵抗能力、互相厮杀的妖鬼来说,人实在是太过脆弱。
而四方之地便是撑开鬼蜮、妖界与人间横隔的存在。
最坚不可摧、为天道所设的屏障。
戚棠看得迷迷糊糊,书里弯弯绕绕信息太多,她想——四方之地?人、妖、鬼,不就三方吗?
那么第四方是?
还是说随便起的名字而已?
有人帮忙翻书拿书之后,戚棠没碰这本书摊开的页面,只是将几个字翻来覆去琢磨了一通,她下意识箍住虞洲的手臂,半靠书架,两个人靠的很近,肩臂相抵,挤坐在一张蒲团上。
***
而此时,凌绸院子里的门虚虚掩着,面容冰冷的女子坐在最高的椅子上,翘着二郎腿,“你说,她起疑心了?”
昨夜扑了个空的影子此刻成了人的模样,拱手颔首:“是。”
“这倒有意思,”凌绸波澜不惊的带了点嘲笑,“她也能有察觉?”
她还当这是个被什么都不知道的小草包呢。
“不点沉香,甚至一夜不归,”凌绸饶有兴致猜了起来,“你说,是你被发现了,还是他们被发现了?”
她所说的他们意指明显。
长令屈膝跪在地上,闻言叩首。
他担了哑巴药童这个角色后,就肉眼可见的话少了起来。
凌绸说:“那你今晚再看看,要是被发现了,该如何,你心里有数。”
妖界群妖万千,而地域狭小贫瘠,因此很多妖会竭力隐瞒身份潜入人间,不被发现就不会死。
而流下了,就注定要瓜分这点资源,或者为了妖族千秋万代而活。
命令无法拒绝。
长令道:“是。”
她讲些残忍的话,心底在思量如何杀唐书。
伏祸远在妖界三生畔,自然是不知道扶春的细致情况,凌绸在想,她需要亲自动手除掉唐书吗?
可那人看着就已经是一副……活不长久的病态模样。
真是奇怪。
***
眼前烛火明亮。
虞洲留神她眼睫在颤,似乎从书里的故事脱离出来。
戚棠抿唇,偏头看了虞洲两眼,黝黑的眼眸在泛黄的烛火跳动下有些诡谲,平添妖冶。
因为在兜转间,她记起了什么。
戚棠伸手摁住了她欲翻书的举动,双目轻抬,靠得极近,一瞬间眼底只清清楚楚倒映了一个虞洲。
“之前我们一起掉进悔过涯时,你问我知不知道生骨是什么……”
似乎想不到戚棠会在此刻问这个问题,虞洲一滞。
戚棠脑海里的东西一闪而过忘得快,她需得此刻问出来,才能保证不再忘记。
昨日在她梦里出现的生骨一词,据说被她养的很好的生骨,直觉告诉她,这条线很重要。
所以,究竟是什么?
戚棠如那时候在涯下一眼,明眸单纯,似乎只是个不懂就问的好学生:“我不知道,所以,你可以告诉我吗?”
虞洲眼皮子一垂,半晌带了点叫人窥探不出的情绪,眸色极缓极沉:“……我也不知。”
她沉沉的音色在翻滚的尘蒙间流淌,“不然,不会问小师姐。”
听着很有道理。
戚棠不信。
只是她心知,再问也就是这么一句话。
戚棠哦了一声,佯装惋惜遗憾,拉长尾音:“啊,你也不知道啊。”
遗憾得紧,又叹了一口长气。
她似乎又没放心上,只是催虞洲继续翻书,翻到下一页时又起了兴致:“你说,书阁这么大,会不会有生骨的记载啊?”
戚棠干净利落跳起身,不再看那本扶春古遗,到处找别的能将生骨联系起来的书名。
可她连生骨都堪堪听闻,这一趟下来注定白搭。
虞洲却停在原地,听着脚步声欢快的奔远,垂眼面无表情的往后翻了好几页,看到了她入门时签署的契约。
只是契约内容。
这本书里什么都有。
契约内容、门派门规,清清楚楚写了小阁主姓名的内容也很清晰。
包括禁地的位置。
还有通其他门派的悔过涯。
虞洲想,这大约就是它成为禁书的原因。
若是戚棠继续翻下去……不知道会不会看见这些内容?
大概是不会的。
因为虞洲指尖泛起一阵滚烫的热意,似乎忽然被火光灼开了皮肉。
烫得狠了。
她阖上书,听到门外响起了铃铛声。
戚棠也听见了,她颇疑惑看向才从那个书架钻出来的虞洲,两人面面相觑。
戚棠说:“怎么了?”
虞洲摇头:“不知。”
而后门外的弟子进来,客客气气将戚棠和虞洲请了出去。
戚棠被请出去的时候还有点难以置信,看着两位看守:“喂,你们是在赶我吗?”
她看上去真的不能接受:“我不是小阁主吗?”
看守冷冰冰道:“是,小阁主。”
是在赶她,话都不带委婉的。
戚棠脸上生无可恋太明显了,她觉得小阁主真的什么也不是。
她鼓腮,气呼呼看着重新阖上的门,又看了看虞洲,头痛的抵抵太阳穴,莫名觉得该夹着尾巴灰溜溜的走。
“什么情况?”
虞洲低头毫无所觉般看了看自己的指尖:“不知道啊。”
大概是……过限了。
不过,扶春的规矩,她怎么会懂?
戚棠看她神色不对,凑她边上往她目光专注的地方看了两眼,看到了她被烫的通红的指尖。
虞洲整双手都白皙如玉,竹质纤纤,唯有这指腹红的不可思议。
“啊?”戚棠碰了一下,觉得热,麻溜给她手指扇风,“痛不痛,是被……蜡烛烫伤了吗?”
书阁里好像只有那个蜡烛伤害力大一些。
她拉着虞洲往胡凭那儿走,那位那儿肯定有些冰冰凉的草药。
虞洲却摇头:“不是。”
在戚棠明显不信,还有那是什么的眼神之下,虞洲抬眸,不放过她眼底的任何一丝情绪波动道:“是……《扶春古遗》。”
戚棠瞳孔放大,吃了一惊:“那本书?”
虞洲说:“是啊。”
戚棠迟疑道:“上面设了咒?”
虞洲没回应,戚棠也不需要回应,她知道了。
不出意外的是愧疚。
那双亮堂堂的眼珠子顷刻就垂下眼皮,带着厚厚沉沉的忧虑。
她并不想害虞洲。
戚棠知道,若非她执意要看,也不会这样。
书页上不知道带的是怎么样的咒,烫劲儿一股股钻进皮肉里,往烫开烧红的铁针往指骨钻,越来越红。
骨头都要烧着的感觉。
虞洲神色很淡,面色隐隐苍白起来,抽痛随着经络往上钻。
她是个走过刀山火海的人,这点疼是疼了点,到也不至于难耐。
戚棠先替别人疼了起来,急得跺脚:“肯定痛死了,走,我带你去找胡凭师伯。”
能在那些书上下咒,能进书阁,又在那样关键时刻将她们赶出书阁,除了戚烈他们老一辈的师尊,戚棠暂时想不出别的人选。
戚烈下手一贯狠绝,除了妻子,似乎世间再未有过心软,有也是装的。
戚棠一路扶着虞洲,走得要多快有多快,她心慌起来,一进门就慌慌张张安置虞洲在药园的竹椅上落座,小跑进屋把年纪大了好不容易睡个午觉、一觉香甜的老头叫醒。
“师伯师伯师伯!”
听语气就是有事求,这小丫头只会在有事情的时候叫得亲昵。
“你快去看看虞洲!”
可怜他一个浑身骨头都开始脆了的老头几乎被这姑娘硬生生从侧榻上拖起。
药园里,长令已然找来了暂时有降温效果的草药,替虞洲敷上。
胡凭又拆开看了两眼,对他这样妙手回春的医道大能自然不是大事,兴师问罪:“去哪了?”
戚棠瘪嘴:“书阁。”
她也委屈着呢!
胡凭不信这么单纯:“还有呢?”
戚棠老实巴交:“禁书区。”
胡凭摁虞洲指节的力度都被气大了,就听咔哒一声。
戚棠挥了胡凭一把:“你轻点!”
虞洲从头到尾都没嘶上一声,戚棠想要是自己现在肯定泪眼婆娑,哎呦哎呦的叫了一路了。
胡凭轻了下来,将长令取来的针包敞开,嗖嗖扎了两针,戚棠看不懂穴道,只能看见虞洲苍白的才脸色好转。
胡凭才分只手出来敲戚棠脑瓜:“禁在那里你就敢去?你当禁区禁着玩的?”
戚棠反驳:“开着啊?”
大门敞开不就是迎四方宾客的吗?
胡凭竟然一时无语,又在思虑重重间记起了往事,恨铁不成钢道:“你小时候就这样。”
一封信,一句口诀,什么都没有的一个小姑娘就敢半夜三更踩着满地阴影走到禁区去!
戚棠敏锐的捕捉了:“啊?”
这话里似乎有什么了不得的信息。
戚棠脑中闪过一道光,追着问:“什么我小时候就这样?”
胡凭没好气的推开挡住他不让他走的戚棠,一脸不跟你说,只是叮嘱长令几次几个时辰一轮,将药方写下,嘱他研磨外敷。
胡凭到底知道戚棠什么都不记得,缓了神色,回身看戚棠半蹲在虞洲面前,嘘寒问暖。
两个姑娘浸在很柔和的氛围里。
胡凭看着看着又不气了,“好好照看她,”他笑了起来,“大小是个师姐。”
【作者有话说】
我超棒!
谢谢大家的生日快乐,蛋糕分你们一口,然后祝宝贝们天天开心,暴富!就是有钱又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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