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她那么好看。◎
戚棠见胡凭没有追究,又兴致盎然蹲下去摇花弄草。
有些花叶脆弱的,被她摇摇就掉,细碎的叶片落在泥土上,戚棠心虚似的看了眼胡凭,见胡凭没怎么注意,就麻溜将落叶埋起来。
胡凭笑她“草见愁”,心道这姑娘还跟小时候一样,几乎能将他珍惜的药材全糟蹋一遍。
他远远把认草识药的教本抛给戚棠,叫她满院草药自己认,到时候抽查。
又是抽查。
戚棠听见抽查就蹙眉,想说别抽行不行,却听胡凭极有先见之明的说——
“老朽年迈,能力有限,若是阿棠学了一天什么也不会,老朽自当找阁主请罪,换而请衡中君指导。”
戚棠:“……”
坏老头!
他说她要是学不会,就找她大师兄亲自教她!
说得文绉绉的、那么客气,话里话外都是威胁。
戚棠眼眸落在他发白的胡须和头发上,想太可怕了!这是告状!多大年纪了还搞这招!
偏偏这招十分有用。
众所周知,娇纵任性的小阁主克星便是君子端方的衡中君。
戚棠想想晏池那张脸就心生敬畏,此刻又能清晰的感知到虞洲落在她身上的目光。
她站在胡凭身边,皓白的衣裳,墨似的长发,素白的脸上一双琉璃珠似的眼球,眼下一颗红痣,是画笔难书的清丽。
砰、砰——
忍不住心慌。
记起了某些只有自己知道的事情,戚棠表情逐渐苦涩,也没反驳,一反常态欲言又止的收回了目光,最后手心捏着书卷,又蹲下去,一页一页翻找脚边这株草药。
胡凭第一次没被她揪胡须,庆幸的松了一口气。
戚棠在院里走来走去,有些都长得都差不多,绿绿的叶、细长的茎。她得翻来翻去反复确认,才能肯定一株。
她又一心二用,记得下午初来药园的时候,自己也是这样两眼一抹黑的状态,看一株,不认识一株,问一株。
而虞洲看一株,答一株。
她的师妹站在她身侧,每株都认识,从名字到功效到用法,无一不对。
戚棠听得瞠目结舌,要知道她可是师姐!
戚棠捂脸,哪有什么都不知道的师姐的!
而此刻,虞洲站在胡凭身侧,她看上去年龄不大,与长了她百来岁的胡凭站在一起,身上的威压并不逊色太多。
像是家里长辈带着极出色的晚辈。
她眼眸静静落在戚棠身上,小阁主长发垂肩,素蓝的裙摆拖地,腰间深红的平安符格外瞩目。侧面看,她眼睫极长,抖落下的阴影簌簌,嘴唇在动,跟着书里念这株草药的功效。
“所以,仙尊那日做了什么?”
她声线清冷,风一吹就散,眼眸也淡,瞳孔落下远远的、活泼的人影。
她在问唤醒戚棠那日,胡凭做了什么。
她百思难解。
许是知道虞洲会问,胡凭笑说:“老朽还在想你什么时候会问呢!”
他跟戚棠待得久,句末也总带一个稍显柔软的调调。
虞洲讶异的捕捉到了这一点,便格外注意避免:“仙尊愿意讲?”
胡凭不愿意,他捋捋胡须笑,记起了戚棠昏迷醒后见他的第一句话——
“师伯怎么沧桑了这么多呀?”
谁也没说,谁也没问,兴许谁都没察觉到,只有戚棠,她看到什么就说,这样简单直白。
“你以后随阿棠,唤我师伯吧。”
胡凭唤醒戚棠耗了点修为进去,没什么好说的,他如今苍老不过是顺应天命而已。
很多事情当初做了选择,便要承担一切苦果。
胡凭看得开:“年纪大了,不就是会老的吗?”
他今年三百余岁了,是普通人活不到的岁数寻常人早化为尘土或者灵魂再入轮回,轮回许多遍。
虞洲淡淡垂眸,没说话。
胡凭只是看着戚棠,小阁主是无忧无虑的,她活泼且天真,拎着裙摆在药圃中穿行,裙上的海棠栩栩如生。
他说:“老朽时常忧心。”
一字一顿慢慢说。
虞洲不太明白,这话却沉甸甸挂在她心尖。
胡凭悠悠看着远一点的地方,说他时常担忧,从戚棠出生起就担忧。
“年少时只想修仙问道,满腔热血,要在江湖上混出名堂来,因此落到孤家寡人的地步。”
他少时离家,幼弟幼妹出生后,他一眼都没见过,父母死时他也不在膝前尽孝,穿了几天素服,便当成全孝道,不枉亲缘一场,内心毫无波澜。
时至今日,伶仃一人,旧府记得他的人早都死完了。
除却一人,只是走到了相怨的地步。
可能是见过的波折太多,亦或是江湖上磨砺心性,将他的心肠打造的坚硬如石,或许还因为离家时太年少,多年未归情感淡泊。
错综复杂的理由聚在一起,怎么分也分不明白。
胡凭对虞洲很特殊,明眼人一下就能看出来的特殊。察觉到对方的目光在自己脸上轻转,虞洲漠然不动的侧开脸。
侧开脸的结果就是看到戚棠。
她坐在小马扎上,说好了好好认药,结果注意力被吸引,就什么都忘了。此刻正托腮趴在平时捣药的桌板上,看哑巴药童揪了条苇叶给她编蟋蟀。
那哑巴药童脸上有道很长的疤痕,容貌只能算清秀,手指翻飞,粗糙的手指却笔直细长,动作又快又熟练。
戚棠一脸兴奋,十分期待。
他们二者之间的话,戚棠不会听见。
胡凭眯了眯眼睛,记起了很多。
修仙之人往往能够活很久,因此许多事情不用记,记太多了脑子乱。胡凭尤其,他不记故人,那些从百来年前就相识,最后烟消云散在江湖里的人,他通通都不会记。
可是戚棠不一样。她鲜活的在他身边,不是很久远的故事,而只是前十几年,在他身边一点一点长大。
胡凭看了眼虞洲,似乎有所感悟道:“她是个好孩子,大难不死的好孩子。”
虞洲理解了一下所谓的大难不死。
“不是这次的经历大难不死。”胡凭话又不说全,像个吊人胃口的、如戚棠所言的那样的‘坏老头’,“而是……很久很久之前。”
“阿棠命中有早夭一劫,千辛万苦才活到现在。”
没人知道,他们曾经无能为力、毫无办法,只能眼见着最新鲜柔软的生命一点一点消逝。
那双垂软的手,和逐渐归于虚无的气息,都像山一样压在心上,时至今日胡凭记起仍旧愧疚难安。
他记得唐书濒死涣散的目光,记得她说的不怪罪,然后含着泪叫他们救救她的女儿。
胡凭每每思及此处,便悔不当初得心脏疼,所以他自惩断了修为,修医道,当初也想将命低下,最后还是戚烈。
他说:“活着赎罪吧。”
死是最无用的抵偿。
他便这样,一口气撑到了现在。
虞洲不知记起了什么,琥珀的眼瞳划过一抹深思。*
胡凭道:“待山上的课业学得差不多,阁主就会让阿棠就会下山历练。”
说好的不能变,戚棠得成长。
胡凭看着虞洲道:“届时大概率,你会同往。”
虞洲与戚棠年岁相当,又身手了得。他们不会放心戚棠一个人下山,却又再也不能将她彻底护在羽翼之下。
大概是盼她成修为精进,又怕她受伤,如此矛盾。
虞洲道:“嗯。”
她这人外表如内里一样冷漠,冷淡的目光落在阳光落了满身的戚棠身上,看她笑着弯的眼和眸中闪烁瑰丽的光点,看她仰着脖子露出脆弱的弧度,目光追溯乱飞的蝴蝶,忽然被烫了似的挪开目光。
话题不能再围绕戚棠展开。
这是虞洲此刻最真实的想法。
她转移话题,从善如流改口道:“听闻师伯有一书架的药材典籍,可否让弟子看上一看?”
胡凭不会拒绝,他叫了声戚棠,说要带虞洲进屋挑挑书。
戚棠摆摆手,意思是随他们去,这哪用得着跟她说呀?
戚棠歪头看着虞洲他们进屋,未曾留意到一直低头折草编动物的哑巴药童抬眼,似诡似幻的看着虞洲。
蟋蟀很多了,戚棠现在想要蝴蝶,当她回头准备继续看哑巴药童编蝴蝶的时候,却发现他手指停顿,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
戚棠疑惑的看向他,却见他的眼睛闪过微光,直直的往进屋的人身上看。
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在看谁,戚棠不服了:“哼。”
又是个被主角吸引的人!肤浅!
待最后一片衣角消失,两人彻底进屋,再也看不见时,药童转过头来,就撞进一双放大了的墨玉似的黑眼瞳里。
哑巴药童:“……”
他稍稍被吓了那么一跳。
戚棠逼问:“你在看什么呀?”
哑巴药童不会说话,也不会手语,戚棠甚至不知道他听不听得懂自己的问题,除了偶尔的点头摇头交互,哑巴药童的回应少得可怜。
但没人可以阻止她讲话。
“你为什么看着她呀?”戚棠准确捕捉到哑巴药童追着虞洲的目光,眼眸狐疑微眯,气势拔高,伪装的有些凶。
“她那么好看吗?”戚棠托腮,眨眨眼睛,俏生生又稚气,心道好像是挺好看的。
但是……
戚棠非要比较,“她好看还是我好看?”
虽然她偶尔也会因为虞洲的美貌而晃神,却还是想知道,到底谁更好看。
问题一步一步进阶,哪个问题都不是好回答的,哑巴药童没说话,似乎对小阁主的脾气有所了解。
何况,他原本也就不会说话。
而听到了一点动静的虞洲从半开的窗户缝里往外看,她站的位置,顺着窗户缝看出去,正好可以看到戚棠。
这样低调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戚棠毫无察觉,察觉到哑巴药童的不回答,戚棠失落,瘪嘴抱怨:“我人就在你面前,哪怕骗骗我呢?”
自欺欺人也很快乐。
她喜欢听好话,真真假假不是那么看重。
哑巴药童笑了笑,将刚编好的草编蝴蝶递给戚棠。
【作者有话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伪佛假人1个;
感谢大家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2
第22章
◎伟大的友谊。◎
有了蝴蝶,就不喜欢蟋蟀了,可是蝴蝶也看腻了,戚棠又追着哑巴药童问他还会不会别的。
哑巴药童就给她编花篮,编花朵。
戚棠忽然很有兴趣:“那你会编海棠吗?”
海棠……
哑巴药童一愣,而后摇摇头,他只会编最简单的五瓣桃花,编得也并不好看。
戚棠可惜道:“好吧。”
她说过她并不钟情于海棠,凡是漂亮的花、馥郁的花她都喜欢。
只是……毕竟她名字里带棠,是多难渴求的缘分。
出生那年六月初,海棠开了好几里。
那年,海棠香了几里路。
***
房间里有股陈旧的气味,藏着雨后犯潮的味道,虞洲不知想起来了点什么,若有所思看了一眼胡凭。
胡凭捋着花白的胡须,给她推荐好的书卷。
“这是前些年去药灵峰时跟他们峰主讨的。”
药灵峰便是盛产灵药和医修的门派,不同于扶春的半路出家,他们山门有着记起丰厚的历史底蕴。
不过,盛产医修的门派在医药造诣上居然没有先辈或后辈可以超过胡凭,胡凭总是借此嘲笑药灵峰的峰主。
和药灵峰峰主每年一会面都要打起来。
按理来说他活了这么久,该如个沉稳的长者一样,只是有一年偷偷带了戚棠去。
才高者寡,胡凭一向备受冷眼,戚棠就坏心思的怂恿他,让他拽一点。
戳戳坐在宾客席上,却格格不入、可怜巴巴的胡凭师伯,奶声奶气的讲坏话:“师伯师伯,我听母亲说,你是医道上最厉害的!我们那么厉害!你猖狂一点啊!”
她恨铁不成钢:“你看看他们,尾巴都翘到天上去了,一群没你厉害的……”
她词汇量没那么大,暂时不知道怎么形容那群明明没那么厉害、却偏偏拿捏姿态的众人。
小孩子多直率,被宠坏了的阿棠更是。她敢直接冲过去撞人腿上,然后乖乖的扯扯大人衣袖,待他们屈膝的时候,告诉他们:“恕我直言,您好弱啊。”
语气礼貌,态度乖巧,甚至用了个十足尊敬的您字,没听清的时候像句好话。
小戚棠指向准备抱走她的胡凭,胡凭卡在原地,进退维谷,听见没良心的小阁主造谣得确有其事一般说:“他这么说的。”
那些目光不太友好。
胡凭:“……”
从那之后,不苟言笑又孤立无援的胡凭仙尊像变了个人。
再也没人能忽视他了。
***
虞洲接过书卷看,目光落在繁复的古体字上,记起了每每一提课业就头痛眼睛痛的小阁主。
心脏会软那么一瞬,即使只有一瞬而已。
胡凭算了算自己的命,很多事情算的到、避不开,他问虞洲:“老朽将毕生所学都教于你,可好?”
虞洲直白道:“不好。”
她没什么表情的将书递了回去,云淡风轻的拒绝了听上去很诱人的请求。
似乎没想到会被这样干脆果断的拒绝,胡凭瞪了瞪眼睛,胡须都气翘了:“你再想想,你看看清楚,是老朽!”
他是古往今来的医修第一人,做他的弟子、得他的真传,是多少人梦寐以求、又求而不得的事情。
胡凭眼见着被一个丫头片子毫不留情的拒绝了,不郁闷是假的。
他不愧是和戚棠臭味相投的忘年交,在小辈面前总是有些为老不尊的味道在,说的话很有戚棠的风格。
戚棠会抓着别人的肩膀摇他,黑眼珠子瞪得很圆,告诉他:“你看看清楚,是我诶!我可是小阁主!”
虞洲笑了笑,她笑起来清朗如月,“您还是留着去教小师姐吧。”
教教那个自保都难,又什么都不懂的戚棠。
她都会了,没什么好教的。
而且他们企图让她无所不能,借此保护那个脆弱的小阁主。
这点企图,虞洲清清楚楚知道。
似乎……从没人觉得她会伤害小阁主。
虞洲想着思维局限,却也不知道为什么她非要对小阁主下手,联合着那群恶意昭昭的人,害死小阁主。
可能,因为她必须保护她。
必须这个词让她厌烦,他们分明什么都没做,却要求她必须保护戚棠,这让她不高兴,所以才会对小阁主下手吗?
又或者是命运难以更改的羁绊和重复,让她又厌又烦。
她想不到如今的小阁主是这个模样,褪去弑杀残忍的性格之后,弱小天真得过分。
虞洲再往窗外看的时候,小阁主已经上手,跟着哑巴药童学怎么叠五瓣桃花了。她实在不算心灵手巧的姑娘,虞洲靠着优越的视力,清晰的看到了她手里那个乱七八糟的手艺品。
真的很乱七八糟,看上去仍然不是很聪明的样子。
虞洲压抑下心底莫名其妙的愉悦:“她虽然很笨,但您也还有足够的时间,不是吗?”
胡凭重点在笨字上,哈哈哈笑了起来,他就喜欢这样说话坦率的女娃娃,话虽然少,每句都诚心。
只是……足够的时间?
他哪里还有足够的时间。
四方之地的天脊摇摇欲坠,魔族蠢蠢欲动,妖界也不太平,他们企图冲破束缚,扩张自己的地盘,而唯一可掠夺的便是人间。
扶春的宿命便是一往无前的悲剧。
胡凭想了很多,想起第一次抱孩子的时候,软乎乎的一团,与他们经年累月握在手心的刀剑是截然不同的质地。
她会笑、会哭,也同样会受伤,会死去。
沉默良久,他感慨道:“对啊,她笨。”
句末带了很轻的叹息。
苍老的眼眸、浑浊的光,喃喃似的:“她很笨,所以……你带带她。”
与命令不同的语气,更像是一种托付。他将他最不放心的弟子交给他最放心的人。
虞洲心很静,没有答话。
胡凭知道虞洲,他第一眼就认出了虞洲。即使那年虞洲还小。
记忆里是轿帘掀起一角,路旁是冰天厚雪中,抱着硬掉的尸体,捂住尸体脖子上的刀痕,满手血液的小女孩。
血痕都干涸,大雪覆盖住了满地狼藉。
她没哭,漠然的在雪里坐着,好像连同那人一道死去了。
***
戚棠编得是什么她自己也认不出来,只是胡凭出来的时候她仍然好意思将乱七八糟的桃花送给他。
胡凭:“什么玩意儿?”
戚棠小脸一板:“不好看吗?”
胡凭转手递给了虞洲。虞洲仔仔细细拎在眼前,看了两眼,全部编完的效果甚至不如她编了一半的时候好看。
戚棠在胡凭面前是晚辈,什么丢脸的事情都可以推口说年幼,但在虞洲面前实在是……
戚棠她好歹是个师姐!
在虞洲似笑非笑的眼神下,戚棠觉得尴尬,嫩白的耳尖浮上一抹薄红,她低下头,自己也知道编得不好看。
也许还有……一点点的丑?
戚棠伸手准备拿回自己努力了好久的成果:“好嘛好嘛,我自己留着。”
虞洲躲开了,不还给她,还叫她小师姐,问她:“这是什么?”
戚棠眨眨眼睛,有些希冀:“你猜猜?”
要是真的猜的出来,也就意味着没有那么差了。
胡凭想这破破烂烂的谁猜的出来?
虞洲总在不合时宜的时候心软,她说:“桃花?”
不出意外,小阁主的眼眸顷刻变得亮晶晶,明亮粲然,她笑得眼睛弯成月牙,对虞洲能猜出来也很意外。
“对!你看的出来?”
虞洲不好昧着良心再讲点什么,只好迎着戚棠亮的晃眼的眸光,点了点头。
胡凭大吃一惊,不死心:“你怎么认出来了的?”
这一次没等到虞洲讲话,戚棠先跳了出来,大约是作品被肯定了,她尾巴翘得也挺高的:“多好认呐,肯定是你老眼昏花的缘故!”
给点颜色就开染坊是真的。
虞洲对上胡凭吃瘪的眼神,怎么也克制不住的勾了勾唇角。
只是察觉到有道微不可查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虞洲敏锐去看,却没看到人。
心上划过一丝怪诞,虞洲也不在意。
胡凭才不承认自己的老眼昏花,又说不出这破烂玩意儿是怎么被看出来像一朵桃花的,之后转移话题,拿出师父的姿态来,问她认的怎么样了。
出乎意料,戚棠认了很多,胡凭随意点几棵,戚棠虽然记得不太全,还有记错,却与之前一问三不知很不同了。
她有认真在学,她很不想在师妹面前丢脸。
对方辈分比她小,实力却比她强那么多,以至于每次虞洲叫她小师姐时,戚棠都很心虚。就像寻常人间家里,有个妹妹,身为长姐总要以身作则,给妹妹做一个好榜样。
戚棠想,我总要做一个合格的师姐!
她眼睫扑闪:“我是不是认出了很多?”
胡凭说:“是。”
戚棠不满他就一个字:“那我是不是很厉害?”
胡凭心知这姑娘喜欢听好话,故意不顺着她:“是。”
戚棠难以置信:“你就这样?!”
严重打击学生的学习热情!
心知胡凭的脾性,戚棠也不缠着胡凭要答案,揣着紧张和心乱如麻,小心翼翼的靠近了手心还捏着她编的那朵桃花的虞洲。
“洲洲?”
虞洲:“……”
她有些僵硬,侧头不明所以的看着戚棠,似乎想确定她口中的洲洲到底是谁。
戚棠满眼讨好,只要虞洲不和晏池一起出现,褪去莫名的心慌和第一眼的疼痛,她就很喜欢很喜欢虞洲。
虞洲真的很漂亮,眼如碧波潋滟,又清又幽,浑身气质清淡,与她见过的每一个人都不同,与书里写的也不一样。
似浓墨重彩铺开在眼前的画卷,叫人心惊。
戚棠没再叫那个让虞洲心底发颤的称呼,只是满眼讨好,像只眸光希冀,又软又乖的猫:“你说,我是不是可厉害了?”
虞洲缓了缓,敛下心神,复而冷静道:“……是。”
同样的一个字回复,戚棠高兴的原地转圈圈,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胡凭内心一阵无语,想破了天也不知道到底哪里不一样,他的一个字是一个字,别人的一个字就不是一个字了不成?
胡凭捻着胡须:“你这女娃娃不厚道啊!”
戚棠才不理比她大了几十轮的老头,就绕在虞洲讲话。
她私心以为,小师妹性格冷淡,可是她们却有过命的交情。
该培养出伟大的友谊!
友谊保平安,戚棠想安安稳稳的活到全剧终。
【作者有话说】
小阁主:我们的友谊地久天长!
23
第23章
◎不能被拒绝。◎
下课之后,夜色渐沉,作为扶春罕见的要吃饭的人,戚棠拎着酒酒新做的饭菜找到了虞洲的房间。
山路还算平坦,虞洲的房间离戚棠不算多远。
酒酒跟在她身后,看着小阁主欢欣雀跃的背影不太理解。
这二位之前关系看上去……还很一般。
戚棠站在房间门口,敲了两下门,屋里毫无声响,戚棠又敲了两下,才开始有动静。
脚步声渐近。
有人开门。
虞洲换了身白得更彻底的衣裳,以至于戚棠看到她第一眼觉得自己脏。
素蓝的衣服满经风尘,又在药园子里待了一天,确实不能算干净。
只是小阁主很快说服了自己,又不太在意。
虞洲没问是谁,开门的时候就看到了素蓝衣裳的小阁主脸上挂着笑,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同自己,然后——
“洲洲!”
又是这个称呼,虞洲想不开了。
她能清晰的感知到自己额上的青筋突突跳了两下,被一种不知道怎么形容的感觉淹没其中。
酒酒清晰的看见了开门的虞洲脸上一闪而过的无语,似乎是为洲洲这个亲昵的称呼。
别说虞洲了,酒酒都有些力不从心。她家小姐倒真是自来熟,也没见几次面,叫得就如此亲近了?
酒酒仍旧对虞洲不放心,说不上是直觉作祟亦或是别的,就是心境有些复杂。
她想防着的人似乎……颇得圣心?
酒酒此刻的心情又岂是一个复杂矛盾就可以概括得了的。
她眼角有点抽搐,不知怎么生了一种奇怪的心理——自家养的好好的猪……在很努力的拱白菜。
不能想不能想,先不说二者同为女子,且才认识多久,便就是代入了也感觉太搞笑,她暂时不能好好面对自家小姐。
没心没肺的小阁主体察不到二人内心,只是给虞洲看她手上拎着的食盒,兴致勃勃道:“我们一起吃饭吧?”
能有人陪着一起吃饭是件让小阁主愉悦的事情,她眉眼弯弯,带着兴许连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高兴,高兴的叫人根本没法拒绝。
虞洲顿了顿,才道了声好,默默让开了位置。戚棠带着酒酒挤进了门。
平时的饭菜也都是酒酒下厨做的,全门派没有人要用小厨房,只有戚棠还需进食五谷,现在多了个虞洲。
戚棠觉得虞洲作为和她年龄差不多大的小师妹,即使修为高上一些,大约还没有到需要辟谷的那份上,所以才有了这次活动。
房间很干净,有扇茯苓花样的屏风,窗户半开,透出后院的绿意。
酒酒将小菜都摆好,虞洲才阖上门,慢慢看了过来。
戚棠早就坐在圆凳上等着开饭,她像是寻常人家养出来的小姑娘,嘴馋,除了好看些,并无多大区别。
虞洲坐在她对面,与戚棠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而酒酒分好碗筷,就如同每日一样站在戚棠身后。
与平时不同,今天吃饭的时候很安静。
表面很淡定的戚棠其实已经开始后悔了,她想早知道就听酒酒的劝,不贸然来约饭。
她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习惯,小阁主喜欢拉着酒酒东侃西侃,聊什么都行,慢慢聊,慢慢吃。
可是显然虞洲不是,她一句话都不说,吃东西的姿态也很文静,甚至隐约透出点慢条斯理来。
原本还不算冷清的氛围倏忽降至清冷。
戚棠的小口吃饭变成了挑米粒,她用筷子戳米粒,眼神不自觉心虚乱瞟。
冲动上头的时候巴不得马上就哥俩好,如今热情冷却下来,戚棠觉得自己的傻得没眼看。
那柄剑又被虞洲捡了回来放在剑架上,桌子上还有个小小的、绿色的,看上去像是一团的东西。
戚棠好奇的看了半天,忽然记起了那是什么——那是她今天编的桃花。
褪去今天一个下午的忙碌滤镜,戚棠已经知道胡凭说的才是真话。
只是,她都认不出来,虞洲是怎么认出来的?
察觉到戚棠目光打量,虞洲淡淡垂眼,不知思索了什么,而后道:“在看什么?”
既然虞洲问了,戚棠就说了:“……你今天下午,是怎么认出那是桃花的?”
戚棠指了指分明出自她手,但仅仅隔了一两个时辰,她就差点一点都不记得的草编花。
虞洲到没想到小阁主还会问,眼下不知道该骗好,还是实话说好,垂敛眼睫,浓而长直的睫毛盖下一层阴影。
戚棠只是好奇,见虞洲沉默不答也没介意,只想……莫非,是直觉?
很有可能。
她好尴尬一笑,没再纠结这个问题。
一顿饭就在这样不尴不尬的氛围中收场。
酒酒收拾东西的时候,戚棠在想,她眼珠子乌溜溜的转,明天要不要一起吃饭呢?
她目光落在虞洲疏离清冷的面相上,有心问,却不敢问出口。
十有八九被拒绝。
小阁主可不能被拒绝。
为了避免被拒绝,戚棠决定不问,只是走的时候,抬眸看了一眼虞洲,似乎期盼能从她眼底看到类似于友好的东西。
她想和虞洲处好关系的。
可是没有。
望过去只觉得那双眼如寒潭,映的人影清楚,却还是毫无感情。
戚棠心里一空,忽而觉得失落,又难以自控的记起了书上描写她与晏池的情投意合。
书里写她笑起来十足漂亮,对待心悦之人从来都柔软而满眼情意,叫人沉溺。
爱与不爱差别那么大吗?
戚棠眼神黯淡,叹了口气跟虞洲讲:“那我们……明日再见?”
她们明日仍然要一起开小灶上课。
小阁主高兴得快,难过得也快,大抵又记起了自己晦气的宿命和死法,惆怅万千。
虞洲道:“好。”
说罢,她似乎觉得一个字冷漠,觑到小阁主眼底的愁绪,又补了后一句,“明日见。”
虞洲很奇怪戚棠为什么忽然不开心,看着小阁主蔫蔫的走远了,裙摆荡出的弧度都不愉快。她身后跟着的酒酒拎着食盒,见小阁主不开心了熟稔的从腰包里掏出了一油纸袋的什么给戚棠递过去。
月亮低悬,天色尚未彻底漆黑,影影绰绰可见,戚棠自然接过,拨开袋子尝了几个。
虞洲握在门框上的手紧了紧,片刻后又松了手,她忽然觉得自己也很奇怪。
比起一直都喜怒无常、情绪多变的小阁主,她才是真真正正变得奇怪了的那个人。
直到戚棠和酒酒身影彻底不见之后,虞洲才漠然阖上门。
随着门砰的一声,屋里开始有道目光明晃晃的,凭空而生,找不到来处。
自从虞洲叫那人不许用传音,她就真的再也没动用过传音,只是虞洲仍然可以察觉到目光窥探。
没办法,虞洲不找她,她就无法联络虞洲,除此之外别无办法。那人腹诽——还真是数十年如一日的狗脾气。
看着虞洲一张冷脸又清又静的样子,她就来气。
所以,那么多人说戚棠脾气差时她都匪夷所思,小阁主脾气哪里差?
虞洲自己给自己斟了杯茶,慢慢抿了一口:“不是说扶春可以传小鹤吗?”
她见过戚棠捏过,也见过胡凭传来的小鹤。
那人似乎默认了虞洲允许传音,许久没听见的声音一如既往聒噪,虞洲浅淡的厌烦浮过眉梢,又归于平静。
“你以为谁都有这个权力吗?”
她早就想学,翻来覆去查遍了扶春的书籍、问老师,却只什么也没得到,只是有个老师告诉她,这不是她所能学的。
“坦白讲,在扶春这么多年,我也就只见过阿棠用,再者就是……唐书。”
即使在扶春多年,她却和虞洲一样。
虞洲慢慢想了想,将所有细节剖开来,捋捋内核,眼底幽寂,深不见底。
戚棠修为低,而唐书修为高,这二者之间除了血缘关系,似乎……没有别的相似点。
对方支吾着问:“今日……那胡凭拉你去做了什么?”
虞洲一脸好笑道:“你既然都知道他拉走了我,怎么没那个贼心好好听听,他对我说了什么?”
对方显而易见的烦躁:“他修为极高,我不是他的对手。”
这是极容易被发现、被反噬的法术。如果不是因为要与虞洲联系,她才不会用这种法子。
虞洲却没再理她。
那人眼见虞洲又没了声音,默默收回了传音和目光。心道真难搞。
她活到如今,也从未见过这样心思深沉,又偏执又阴暗、却总在不合时宜时心软的合作伙伴。
真是奇怪,在漤外,日日杀人,杀尽了人也不见得虞洲有半分手软心软。
在这里,什么都没做也要心软一下。
算来算去尽是糊涂账。
***
吃好晚饭,沿途一路回去,花开了满路,混合在一起的缱绻馥郁叫戚棠稍稍开心了些。
等到自己房间门口的时候,戚棠心情已经恢复好了。
没心没肺的人即使在任何时候都没心没肺。
她把最后一颗干果吃掉,推门的时候看见了摊开在桌案上的厚厚一叠课业。
记起来了。
好不容易忘记的东西又记起来了。
戚棠:“……”
她能怎么办呢?即使她有意避着晏池,也不能不做作业。酒酒给她点了几盏灯烛,然后一如从前那样守着门。
戚棠只好苦兮兮的开始准备补课业。
她会的实在不多,只能边看书边写,索性晏池一贯觉得,小阁主补了就好,至于期限问题,她不太在意。
夜深了,屋里蜡烛晃了晃。
有踩草的声音渐近,戚棠心跳缓了缓,似乎紧张起来目光却片刻不离课业。
直到窗户被敲响,戚棠握毛笔的手才顿了顿,似乎记起了什么不好的事情,眸光隐约有些害怕。
半薄的窗纸透出黑熊的轮廓,戚棠想,灰奴啊。
她松了口气,推开窗,果不其然,窗外是灰奴。
它嘴里叼了个布袋,布袋子里装满野果,黑熊乖乖的看着戚棠,爪子扒在窗台上,纯黑的眼睛暗藏歉疚。
是只看着就很通人性的黑熊。
戚棠看不懂它眼底的情绪,只是惊喜地指了指自己:“给我的?”
她似乎从不对人设防,即使灰奴妖化的特征如此明显,她也从不怀疑。
见灰奴点头,小阁主伸手接下布袋,真心诚意道了句:“谢谢你啊,灰奴。”
灰奴送完野果,才一步一步走进丛林深处。
他回头看了一眼。
窗子里灯火葳蕤。
小阁主在光影中,干净熨帖。
【作者有话说】
熊哥又来扒窗了!
24
第24章
◎那太惨了。◎
第二天清晨,薄雾尚在,天边光线黯淡,晨昏界限分明。
酒酒出门很早,留心到站在戚棠房间外的虞洲,她衣沾露水,白衣出尘,似乎来的更早,等了很久。
酒酒要准备下山,“虞姑娘?”
虞洲从容拱手道,她眸色暗暗的,掩在晨雾中凉薄而又淡漠:“酒酒姑娘。”
酒酒不自主一噤,强行压下莫名其妙的心慌之态,再抬眸时是故作的冷静之姿,问道:“……虞姑娘可是来等小姐一同上课的?”
虞洲道:“是。”
“小姐昨日补课业补得稍晚了一些,今日大约是起不了那么早的。”
虞洲道:“无妨。”
虞洲话很少,能两三个字解决的对白绝不多说一个字。酒酒就没再说话,她自顾自出山门,沿着青石路,脚步飞快,极力忽视身后渐刺骨的凉意。
未曾与虞洲单独相处过,今日只是站在门口稍稍聊上那么几句,她就有些心惊。
酒酒心想这虞洲确实不是简单之辈,只是到底不简单在哪里,她尚未看得出。
虞洲停在原地,眼眸幽深,如静谧的深泉,不动声色溺死许多人。她看着酒酒仓促的背影,面无表情的转了下眼珠,看到天边渐起的旭日。
扶春山色漂亮,却又不是人人都有闲心观赏的。
屋里有人翻身的声音,和被褥摩擦的音效。屋里的小阁主翻了个身还哼哼两下。
虞洲耳尖敏锐的动了动,幽深的暗眸忽然一愣,脑海里却顷刻浮现戚棠的面容。
那双眼、那张脸,仰着脖子用目光追蝴蝶,编的一塌糊涂的手工品。
她记起了酒酒似乎随时随地都能掏出零食来哄那位小阁主。
乱七八糟想了很多,与戚棠有关的内容都在脑海里兜转。
虞洲下意识看了眼自己的口袋,空空的、她并没有带很多东西的习惯。看完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脸色稍沉的挪开目光。
一直到酒酒重新站定在她面前,虞洲都没能从不虞中摆脱出来。
酒酒见虞洲还在门口等着,稍稍吃了一惊。
恰好时辰到了,酒酒要叫醒戚棠,于是推门而入。
虞洲动了两步,看上去似乎想跟着酒酒进去。
最终还是没动,站在门口,看门在眼前微微掩上,并不彻底,她能看到屋里的情景。
屋里的小阁主没醒。酒酒轻轻推了她两把,“小姐,时辰到了,好起了。”
床檐挂的铃铛叮铃响了几声,莫名旖旎。
戚棠睡姿是真的不怎么样,只是被褥宽大,盖得全,她侧脸埋进软枕,睡得四仰八叉,热的脸颊红扑扑,一截腕骨突出,水葱似的嫩白指尖顺着床沿垂下。
酒酒推她,她就换了边脸枕在软枕上,面孔朝着床内,企图眼不见心不烦。
酒酒也不强行叫醒,只是来来回回走,将洗脸水都准备好,弄出些窸窸窣窣的声响。
戚棠还是没醒。
她昨天被灰奴的果子酸到几乎称得上是精神亢奋,竟然足足撑到后半夜,补完了大半课业才睡。
戚棠转过头,声音又绸又绵:“酒酒……”
虞洲耳朵尖动了动。
酒酒:“嗯?”
戚棠语气变得委屈心酸:“不想上课……”
拖长语调,显得柔软,一波三折的能听出好几排波浪,还蹬了两下被子,挣扎得十分明显。
酒酒笑了,蹲下附耳道:“可是小姐可以不起吗?虞姑娘在外面等你好久了。”
戚棠第一下没反应过来虞姑娘是谁,迷蒙睁了道眼缝,瞧见距离过近的酒酒,还懒洋洋挥了她一把。
她们二人情谊深厚,举动亲密的叫人喘不过气。虞洲没什么表情,只是垂眼,盖住眼孔里不可窥探的情绪。
时间静止三秒。
倏忽掀开被子坐起身的戚棠满脸震惊:“……谁?!”
不需要酒酒回答,门半开着,戚棠往门口看时与那双眼对上了。
日复一日的白衣,眼眸清冷寂静,叫人看不出情绪。
这一幕忽然就和戚棠梦里她死的时候重合。
大约是和月光一样凄冷清淡的目光。
戚棠记起了她死的心酸:“……”
不知道为什么,感觉怪怪的。
她躲开了虞洲的视线,低头看见自己睡得衣衫不整、全是褶皱,破天荒羞涩了那么几秒。
毕竟,虞洲衣衫楚楚站在门外。
她理理衣领,害羞的推了推酒酒,脸有点红,一眼都不看门口:“你去把门关上!”
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酒酒看了眼门,又看了眼自家小姐臊红的脸,心里觉得稀罕,这姑娘还会害羞,想笑:“好。”
她关了门,徒留门外的虞洲和门上的雕花对视。
虞洲默不作声垂下眼。
她心思重,情绪寡淡,掩在袖中的指尖蜷起,也知道她此刻心情并不算好。
***
屋里的戚棠愁云惨淡般起了床,换了身粉白的衣裳,腰间系好平安符,裙摆上还是亘古不变的海棠。
戚棠坐在梳妆镜前,酒酒为她挽发髻,找出了衡中君给的海棠步摇簪上。
都是海棠。
戚棠照着镜子的时候觉得自己像海棠成了精,她皱了皱眉,“我有没有……没有海棠花的衣服啊?”
酒酒道:“自然是有的。”
戚棠哦了一声,心想改明还是别穿海棠了,日日穿,早都厌了。
因着虞洲在外头等,戚棠今日手脚麻利不少,接过酒酒递过来的烧饼,随意叼了两口就朝门口走去。
开门的时候,虞洲目光已经冷凝成霜,她淡淡看了眼戚棠,却被晃荡的步摇攫取注意。
她昨日想着明日见,今日便起的早了些。谁知扑了个空,屋里的人睡得沉沉。
戚棠攥着烧饼,吃的嘴热心暖的,乍一看到不沾人间烟火气息的虞洲,还能冲她笑,笑过之后心里一顿,想她不会没有早饭吃吧?
那太惨了。
戚棠回身看了眼跟着身后的酒酒,她们之间不需多言,酒酒麻溜从口袋里掏出一袋软馅的酥饼递给虞洲。
虞洲显然不是很跟得上二人的脑回路。她怔怔看了眼酒酒,又低低看了眼她*的口袋。
可以看见还有油纸包好的东西。
虞洲迟迟没接。
戚棠好奇眨了眨眼睛,把嘴里的烧饼咽下去:“师妹,你不饿吗?”
昨日叫她连梦里都忘不掉的洲洲成了梦醒时一同消散的幻觉。
虞洲好歹没再露出什么无语的表情,她听着师妹二字,面无表情的道:“……还好。”
假话,她不饿。
戚棠大咧咧拿过酥饼,塞进虞洲手心,虞洲虚虚的推拒根本毫无作用。
戚棠笑了起来:“请你吃饼!可好吃了!”
没心没肺真是很幸福的一件事。
虞洲压下心底逐渐翻涌的轻嘲,她不太忍心嘲讽她,却又不可避免的想给她一点教训。
“……好。”
虞洲讲话似乎总要斟酌一下,显得格外从容缓慢。
戚棠拿捏不准这样的语气到底是什么意思,就也没有继续说话。
三人并行了一段路。
酒酒有自己的课要去上,临走时又往戚棠手里塞了一小包干果。
迎着戚棠亮晶晶的眼眸,她说:“小姐,下课了我来接你。”
戚棠冲她挥挥手:“好的好的。”
酒酒行至半路回身看她,只听见心里警铃响了一声,而后目光缓缓落在站在笑盈盈的小阁主身边,脸色漠然的某人身上。
她压下心底的不安,将小阁主抛在身后。
而原地,场景只剩两个人,连风都变得宁静,戚棠忽然觉得烧饼难以下咽。
她看了眼虞洲,艰难的吞下了饼,心里又哀又怨,心道什么时候才能不和主角同框出现呢?
***
事实证明,她太单纯了,还有更糟糕的。
就是同一个画面里出现了男主女主还有……她。
戚棠看着教课的老师忽然变成了师兄:“……”
衡中君一身扶春道服,手中持着书卷,君子端方,温润如玉。
他常常如此,他是年少成名的天才人物。老师们不想上课时总会让衡中君顶上一两节。
饶是如此,戚棠还是揉了揉眼睛,期盼再睁眼的时候可以看见那个胡子拉碴的老道,那个讲话唾沫横飞的授术法的老道!
失败了。
揉几次都是晏池。
戚棠只好换个角度劝自己接受现实、想开一点。
她有点想不开……
虞洲和晏池隐约对视一眼,空气里冒出了火花的味道。
虞洲拱手行礼道:“衡中君。”
戚棠跟着拱手行礼,一张乖圆的脸蔫哒哒的:“师兄。”
晏池温厚回礼道:“虞师妹,阿棠。”
他是个周身气质很矛盾的人,与其说是漠然,不如说近乎温厚,但是到底一路修炼上来,心底多少不够柔软。
戚棠还在默默纠结中,虞洲不喊晏池师兄,这又和梦里的剧情不一样。可是……
戚棠捂着惴惴乱动的心脏,悄眯眯抬眸看了眼晏池又看了眼虞洲,恰巧能捕捉到这二者间似乎有来有往的目光交互。
戚棠又心慌难忍。
直觉告诉她,这就是心动!
直觉告诉她,她对别人有非分之想!
直觉告诉她,她又在走剧情了!就像印伽鞭失控一样,被迫续上了炮灰配角的戏份!
虞洲与书中不一样。
晏池与书中……有点不一样。
她好像和书里……一模一样?
戚棠苦着脸,觉得自己太惨了。
真的。
***
戚棠想了很多,很惆怅。
然而惆怅停止在听课之后,因为满脑子都被乱七八糟的法术咒语塞满了,根本没有空闲惆怅。
她听得困极了,偏偏一对二的教学模式十分方便,衡中君便一直站在戚棠身边,时不时问个问题,还要和戚棠对视一眼,直到从她眼底看出肯定确切的回复才罢休。
戚棠又困,又不敢困,满腹委屈心酸,她不明白只是昏迷了两天,为什么醒来之后所有人都在抓她的学习。
她偏头看了眼安静的虞洲。
虞洲始终垂眸,素白的手腕微屈,执笔的姿势十分标准,自称一派的大家风度。
戚棠记起了自己的师姐身份,又端正态度。
休息时间才解脱,没了骨头似的趴在桌面上。也是,任谁认真听了一天的课,都不可能再笑得出来。
晏池奖励似的给了苦兮兮的戚棠一包糕点,是戚棠以前最喜欢吃的那家糕点店最新出的糕点。
戚棠连笑都没力气了,哪里还有心情吃,看到了也没笑,苦着脸趴在桌子上,收下了,只道:“多谢师兄。”
如果可以不学习,就更感谢师兄了。
想也知道在做梦。
晏池道:“若有不懂的,可以时时来问。”
戚棠觉得没有不懂的,她什么都懂了,懒懒散散嗯了一声,就一句话都不讲了。
直到下课时候,酒酒来接她,戚棠才稍稍恢复点活力,而虞洲不缓不急跟在她们身边。
虞洲先与她们岔开。
戚棠笑了笑,弧度较平日淡一些,今天真的累坏她了。
她同虞洲道:“师妹明日见。”
“明日见。”
虞洲宁静的眸子觑了她一眼,内心隐隐期盼,只是戚棠毫无察觉,道了别带着酒酒转身就走。
虞洲看着二者背影,淡色的眼眸轻垂,不知思索什么,转身又慢慢行,走上了小路。
***
戚棠太累了,回房间洗漱完,沾着枕头就睡,糕点和果干都一口未动,放在桌子上。
夜深时,酒酒守好门回房间,耳朵敏锐的一动,捕捉到安静空间里另一道清浅的呼吸声,片刻间出手,在黑暗里衣角猎猎。
却被人牢牢制住。
酒酒慌乱不堪:“你是谁!”
清丽淡漠的侧脸隐在暗面。
酒酒手腕被冰凉的手指扼住,奋力昂首才见来者。
那人语气波澜不惊,平添诡异,酒酒才知道一直以来她内心的不安来源于何。
“酒酒姑娘,”沉默良久,窗口有风透进。
她声音依旧凉寡,“你果真……一点都不记得了。”
【作者有话说】
虞洲:约饭呢!
25
第25章
◎别信旁人。◎
见面不识,分明她从未掩盖过真容。
可对于酒酒而言,她只记得血液溅了半面的修罗之貌,而不是她如今的冰清玉洁之姿。
“你以为抹去身份,抹去全部痕迹,换了一张皮跟一个身份,我就找不到你了?”
对方从容开口,唇畔带笑,音色淡凉如夜间潺潺寒泉,一副尽在掌握的模样。
酒酒一颗心如坠深渊,被呼啸的寒风穿透。
她真的这么以为。
***
戚棠睡得太早了,半夜转醒。
醒的时候房间里有一盏悠悠的烛火。大约是酒酒走之前给她点的。
虫鸣声入耳。
戚棠醒来的时候处在失神状态,支起身坐了半晌,才察觉到腹中空空,有点饿。
掀开被子下床,看了眼桌子上的干果和糕点,劝自己有总比没有要好,凑合摸了两块尝了两口。
放了太久,糕点都脱水了。
戚棠皱皱眉,心想果然,还是新鲜出炉的糕点会比较好吃。
戚棠鼓腮嚼着酸甜的干果,望见烛台灯火跳动,晃了几秒神。
她醒来似乎预兆了什么,忽然闷得慌。
用叉杆撑开前窗,月光凄凄淡淡,从树影斑驳中透射下来,稀疏的像被剪碎。
夜晚的扶春其实蛮恐怖的,毕竟怎么说也算是深山老林里的修仙门派。
晚风寂静,呼呼吹的树叶簌簌,抖落一地乱影。
志怪故事既视感。
戚棠默默缩了缩脖子,可她看见有个人影坐在她门口的台阶上。
背影瘦高。
门口并不直对窗棂,倒比突然出现要叫戚棠不害怕。
何况,这背影,细细看来,很眼熟,戚棠认出是谁之后皱了两下眉头,她琢磨不透酒酒此刻出现在房门外的原因,没做思考就推门出去。
门吱呀一声,响在寂静的夜里,硬生生将酒酒从浑浑噩噩的幻觉和回忆中拽出来。
酒酒松开掐出血痕的指尖,坐在戚棠门口的台阶上,穿的仍是白天那套衣裙,应声回头看她的样子不知道怎么有点可怜。
身上带着极淡的血腥味道。
小阁主穿着颜色淡淡的白色中衣,不似白日总花里胡哨的风格,恬静的过了头。她与酒酒感情很好,好到即使心中疑惑,仍能在第一眼见到酒酒时,表情灵动笑起来。
似乎嗅到了什么,戚棠灵敏的嗅了嗅,又嗅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跳下台阶,然后垫着酒酒的裙摆坐在她身边:“酒酒!”
“小姐……”
酒酒冲她笑了笑,将身侧放在台阶下的食盒拎上来,食盒用灵力包裹了一层保温,汤面扑鼻而来的鲜香忽然让人很有胃口。
戚棠漆黑的眼眸望着她,迟迟没动。
酒酒的笑无端凄凉,有点说不出来的心酸,看得戚棠怔怔。
她认识酒酒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她有这样的表情,不知怎么忽然有些难受,没接面,挽了一下酒酒的胳膊,姐俩好的蹭了蹭:“酒酒,你怎么了啊?”
月夜里,小阁主一张脸纯白无辜,眼底是毫不遮掩的担心。她从来都懵懵懂懂,不算是个很聪明的少女。
却够简单,不会对任何人设防。
若不是身在扶春,担了个小阁主的名号,只怕外面随便一个小角色就能叫她尸骨无存。
却也是因为扶春,谁都对她很好,谁又都不那么真心对她好。
酒酒悠悠叹了口气,没回答,蓦然带了一点泪意,将面碗从食盒里端出来,问她:“饿不饿啊?”
语气温和,带着诱哄的味道。
是有一点饿。
戚棠点头,看着酒酒将面和筷子都递给她。
搪瓷碗入手心还有些烫,戚棠捧着面碗放在膝盖上,不知道该怎么下口。
她觉得酒酒此行不单纯只是给她送面。
沉默良久,面要冷了。
戚棠才动筷子,和汤拌了拌,呼哧拨了两口。
投喂的成就感无可比拟,酒酒看她吃东西就很开心,开心之余又不免忧心忡忡,记起了自家小姐好骗的性子:“小姐啊。”
戚棠应道:“啊?”
迎上她懵懵懂懂的眼神,酒酒身上沾带极淡的哀愁,她笑了笑,捋捋戚棠被夜风吹的有些乱的发丝,温和得像位大姐姐:“以后别谁都信。”
这话太奇怪了。
“嗯?”戚棠眨眨眼,问得具体些,“谁不能信啊?”
酒酒也说不好,如今她说不准局势会如何改变,她不知道当需要做出抉择的时候,她家小姐会不会成为被舍弃的那一个。
她说:“都不能信,都不要信。”
信了总有被欺骗利用的危险,不信则不会。不信任何人,就不会被任何人伤害。
酒酒语气放的很轻很缓,戚棠却听出沉重滞涩的味道。
那好像是一出悲剧的画外音。
“为什么?”
酒酒想了想,简单跟她说明:“因为不是所有人都是好人,更多的人会伪装成好的人,接近利用伤害你。”
而戚棠暂时没有辨别的能力。
戚棠不懂那些伪装成好人接近她的人有什么图谋,问出口又觉得自己傻,挠挠头,几经犹豫:“……那你呢?”
酒酒一愣。
戚棠眸中有光点,“连你也不要信吗?”
酒酒顿了顿,几乎要被她眼底的光亮烫开,笑了起来:“……对,连我也不要信。”
她受制于人。
世上人为利为名,为长生为修为,为一己之私亦或是天下大义,兜来转去都逃不过玩弄人心四字。
戚棠默默吃面,不知道要怎么回应酒酒。
她想反驳,又不知道该如何去反驳。
信就信了。
信错了人,付出代价也只能算是自讨苦吃。
戚棠讷讷:“可是,如果他们辜负了我的信任,那是他们的错。”
酒酒竭力咽下喉间的腥锈,“小姐,对错没有那么重要。”
戚棠眼眸疑惑,有些问题不用问出口。
酒酒知道她想说什么,笑着抬手,摸了摸她黑长的发丝,触感顺滑而冰凉,似是在夜风中待得久的缘故。
“命才更重要。”
她还想说点什么,却连提都不能提,只好说小阁主以后会懂的。
等到四方之地塌陷,不知道多少人会为了心中所谓的大义从而牺牲掉别人的性命的时候,小阁主就会懂了。
鲜血会带来血淋淋的教训。
酒酒收回了手和目光,悠悠远远眺向夜空,和小阁主一起看看月亮。
那人会放过她实在是意外,酒酒都做好了血溅当场的准备,那双桎梏她的沁凉的手却松了力道。
当时,她有喘息的功夫便尽全力反击,掌风却次次落空,始终伤不到对方分毫。
酒酒原先就不是那人的对手,近几年在扶春过得安乐,哪里比得过日日浴血、从腐地杀出来的她。
所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对方却显而易见的手下留情,冰冷淡漠的眉眼望向她时会几度晃神。
那人似乎喃喃了句什么,收回了满是杀意的一掌,大约是难过什么的,酒酒没听清,被掌风带起的破空声掩盖,下一秒喉咙被人从背后扼住,呈现往上仰的姿态,稍一再用力就要彻底折断。
而她只是掐住她的下颌,极快塞了一颗红色的药丸。
被松开的酒酒大口大口喘着气,那药极快融化在口腔里,又苦又涩,她捂着脖子,问:“你给我吃了什么?”
“按理来说,叛徒是要杀无赦的。”她一字一句,清凌凌透着渗骨的寒意,记起了什么,或者说是莫名产生了什么心软的成分,“不过,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好好听话。”
***
不是最后一次月亮。
酒酒颇有感慨:“今夜的月亮真好。”
有吗?
戚棠目光被黑影幢幢的树林和斑驳破碎的月影吸引,再抬头看月亮,觉得每天的都大差不差:“好吗?黄澄澄的,每天不都这样吗?”
酒酒绝处逢生的心境当然不是戚棠可以理解的。
谁也没留意,树影间黑影一动,和被风吹乱的树影融合。
虽然酒酒说得一通话让戚棠觉得奇怪,到底也没影响胃口,她吃的饱饱的,心情又变得很不错,还跟拎着食盒走远的酒酒道晚安。
她站在台阶上挥手,月影阑珊,小阁主一如既往叫人觉得欢快。
酒酒无奈一笑,她也不知道她今日这番话小阁主听进去了多少。
戚棠转身进了屋,想着醒都醒了,补会儿课业,刚刚摸上书,才看没两行就困了。
她原先还担心晚上会睡不着,毕竟今日下午睡得着实早了一些,现在看来属实多虑,小阁主滚上床铺,沾上枕头没几秒就睡着了,呼吸绵长,胸脯起伏均匀。
大概也跟没心没肺有关。
她看不到,有道影子去而复返,在窗口默默看了两眼。
夜风安静。
半晌,白针自未阖的窗口/射入,将跳动的火苗穿灭,而后有人轻轻将窗户阖上。
床上的人似乎听到了什么动静,迷蒙颤了颤眼睫,最终还是没能抵抗过睡意,只是被打扰似的翻了身朝里睡。
***
同此刻。
本该入眠的黑熊在林间穿行,沉重的脚步一声一声踏得缓慢。
稍快,他化作了穿黑衣的男子,面容清隽,形肖常人。成人形之后步子快了一些,走入林间一块空旷的地方。
他抬眼望了望挂在天际的月亮。
四周都是树。
他顿在最中央,记了一下方位,然后沿着线路走,走到了记在心底的确切位置,蹲下用手慢慢扫开覆盖与树根上的落叶,落叶堆了好几层,逐渐露出湿泥上十分清晰的朱砂纹路。
挥去全部落叶之后,显露出来的是朱砂缠连而成的硕大古老图案,尚未全部完成。
灰奴站在其中,垂眼沉思良久,继续画,他将朱砂摁入泥土,一寸一寸用力。
直到天色大亮,这副图也没能完全。
灰奴又扑朔朔盖回落叶,在晨曦第一缕天光亮时,变回了黑熊。
【作者有话说】
哇,收藏破一千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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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happyending10瓶;
非常感谢大家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6
第26章
◎小草包。◎
昨夜像一场梦,虞洲依然守在门口等着戚棠一道上课,她云鬟雾鬓,仍旧一身白衣,素丽的脸上不沾染半丝人间情味。
酒酒进门时朝她微微点了下头:“虞姑娘。”
虞洲点头回应,浓黑绸丽的眼睫低垂,冷淡的眸光落在门槛上,又抬眸看着门在眼前阖上,不知在想什么,眼眸一片暗潮,掩在袖下的指尖轻轻蜷起。
戚棠今日醒的早,只是一直赖在床上没起,翻来覆去的想今日要学的剑道。故而酒酒刚推门,戚棠就像弹簧一样坐起。
酒酒吓了一跳:“小姐?”
她神色担忧,有些心虚,似乎害怕戚棠重提昨晚,问她为何要说那一番话。
酒酒不愿骗戚棠,却也编不出合适的理由,尤其在显而易见隔墙有耳的情况下。
事实证明她多虑了。
戚棠只是兴奋叫了声酒酒,然后麻溜的套上鞋爬下床,兴致盎然的看着要不是日日擦拭早就落满灰的不厌剑。
这柄剑从被唐书遣人搬进她房间之后,她就没动过。
小阁主娇生惯养的,对打打杀杀没兴趣,她同门众人多多少少手上都沾过魔族妖族的血,只有她没有,干干净净、清白无垢,是被娇养起来的花。
只是现在局势变了,戚棠想了想她未来会很了不得的师妹,决定还是决定先缩短一下人与人之间的差距。
等过了这一关,学了剑道,她就可以拥有自己的命剑了。
其实之前上过剑道课,用的是特制的木剑,后来不知怎么,大约是她能力有限,唐书便不许她用剑,还特许她不必学剑道。
因此还偷闲了。
一想到可以拥有佩剑,像位真正行走江湖的少年侠客,戚棠就满心澎湃,笑眯眯的摸了两下凉丝丝的剑鞘。
不厌剑鞘身是乌木,用合金浮雕镂空装饰,抽象精巧的花纹,刻有繁复的小篆体不厌二字,隐约可窥见闪烁剑芒。
系了尾剑穗。
戚棠光看着这柄剑就豪情万丈,当下就有一人一剑一酒走江湖的潇洒念头。
快意恩仇的江湖日子,谁不向往呢?
而且,若是最终避不得要走书中的剧情,她倒不如趁现在好好提升修为,在能保自己无虞的前提下,去人间小镇上避避风头,等到她师兄和师妹之间的感情水到渠成了,她再回来也不是不可。
这么一想就想开了。
戚棠伸手握住剑,试图学着师兄的样子利落配在腰际。
砰的一声,剑重重跌回了剑架,戚棠手腕酸软,单手的力道不足以支撑起她拿起不厌。
戚棠:“……”
她不信。
这剑看着挺轻的!
戚棠难以置信的看了眼不厌,又看了眼看着她笑的酒酒,瞪圆了眼睛又尝试了一遍,两只手才可以勉强。
酒酒失笑,心里知道小阁主不能接受她连一柄剑都拿不起的悲哀现实,待戚棠灰心丧气把不厌放回剑架时,揽着她的肩膀把戚棠从剑架面前带到梳妆镜前,笑容可掬,一边为她梳发,一边道:“不厌是灵器,小姐修为未提,拿不起也是正常的。”
戚棠郁闷的看了眼铜镜中的自己:“真的吗?”
说到底,还是她太弱了呗。
“真的。”
戚棠又问:“那什么时候我才能拿的起不厌呢?”
酒酒想了想:“这就要看小姐了。”
看她?
戚棠看上去有些气馁,倒也没纠结,郁郁道:“好吧。”
她今日换了身兰草图样的素白衣裳,腰间依然系好平安符,然后喜滋滋的看着铜镜里换了身衣服就像换了个人似的自己。
她穿素色总比花里胡哨的艳色衣裳看上去要恬静温柔一些,大抵人靠衣装这话也做不得假。
其实挺好看的。
小阁主心道,虽然不是虞洲那种清丽脱俗像个仙子似的好看,却也不至于落到书里那样的凄惨下场。
虽然一想到要上课就很烦,但是戚棠给自己鼓了鼓气——她是最厉害的!马上就可以书剑恩仇、诗酒江湖了!
“走吧,”戚棠成功被鼓舞,裙摆翩跹飞扬,走得十分有气势,“上课去。”
酒酒觉得罕见,刚想笑,唇畔轻轻牵了个弧度出来,就见戚棠开门,大咧咧的和虞洲面面相视。
不知道谁心里咯噔一声,原来静止是可以被听到的。
原本走得虎虎生风的戚棠忽然软成一只猫,所幸她反应灵敏,下意识就能朝虞洲咧嘴笑,齿如含贝:“……嗨,师妹,早啊。”
她忘记了有个师妹在门口!
虞洲看她笑,一颗心忽然轻了轻,被不轻不重拨了拨,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大抵戚棠真生了一张讨喜的脸,叫她看着就能平静。
“早。”
一如既往的音色,似风中流动的薄雾。
又是一个字的回复。
戚棠现在适应的差不多了。
三人同行。
戚棠今日穿得素净,走过路过许多弟子都要好奇望她两眼。平时他们都只看虞洲。
毕竟今日的戚棠是截然不同的风格,她不躲不避,大大方方随他们看,手里还揣着油纸包好的热乎大肉包。
有些人穿即使穿白衣,也照样鲜亮得不可思议。
戚棠摸了摸昨天吃了夜宵不太饿的肚子,自己抓着肉包吃,把油纸包好的肉包递给虞洲,叫她吃。
虞洲看上去愣了很久,最终才缓缓抬手接下。
戚棠一口咬下去,浓烈的鲜香扑鼻,汤汁差点漏了一手,还好她飞快的嗦光了。
戚棠觉得美味,还热情推销似的:“老城记的肉包最好吃了。”
虞洲默默垂眼,看了眼白乎乎的肉包子,内心复杂。
***
今日戚棠起的早,放眼望一圈,授剑道的老师似乎还未出现。
学剑道的地方是栖吾台,平素也常有弟子早起在此练剑,等上课时间到了再离开。
常年不在此出现的戚棠骤一出现,场上许多弟子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有人目光太直率,戚棠就睁圆眼睛瞪回去,瞪到对方先侧开目光为止。
戚棠轻轻哼了一声,心想她赢了。
林琅也在此,他此刻练得满身汗,见着戚棠笑得新奇,一边哟一边跑过来,拍了戚棠肩膀:“今日你怎么来了?”
戚棠言简意赅:“有课。”
林琅一愣,眼眸掠过狐疑的光:“师娘让你碰剑了?”
戚棠倒没怎么听自己母亲说过,含糊回答:“是吧,不然怎么会给我安排剑道课呢?”
想想倒也是这么个道理。
林琅才留意到戚棠今日不太一样,嘶了一声,上上下下看了眼戚棠:“你今日怎么穿得这样素净?”
戚棠也不回答,只是弯了弯眼睛,凑近他问:“那这样好看吗?”
小姑娘期盼得到夸奖,听到赞美。虞洲在一旁垂眼,低低的眸光落在她裙摆上兰草的花纹上。
好看是好看的,但是损友的本质是损,林琅面无表情后退两步,挥挥手:“丑死了。”
戚棠听他胡说八道眼睛都气圆了,要挠死他!刚张牙舞爪捋捋袖子,就听林琅一本正经道:“当着咱们小师妹呢,你注意点形象。”
戚棠侧头去看一直安安静静站在她身后,手里拿着大包子的虞洲,她看上去乖巧无辜又很安静,身上总带些超脱物外世界的云淡风轻,戚棠默默放下了刚捋高的袖子,恶狠狠的盯了一眼林琅。
林琅收起了那副欠揍的嘴脸,朝虞洲款款有礼,温和从容的忽然像个师兄,清了清嗓子道:“虞师妹。”
虞洲从容回礼,压下眸底难以见光的暗潮道:“长明君。”
“嗯,”林琅觉得小师妹讲话真好听,看了两眼戚棠道:“你看看人家小师妹多温柔!”
戚棠攥了攥拳头:“……林不归!”
林琅正色:“好了,时辰到了,我也该去上课了,就先告辞了,阿棠止步,不用送。”
他碎步后退,走得很快,似乎真担心戚棠追上来。
戚棠恨不得飞蹬两脚踹翻他,送个鬼!
虞洲静静看着他们玩闹,等到栖吾台上弟子走得差不多,良久才道:“看上去,小师姐和长明君的关系真好。”
凉嗖嗖的,戚棠听不出语气来,只能尬尬笑了两声:“哈哈一般一般。”
这她能怎么回?
戚棠暗落落的保持了和虞洲的距离,生怕她再问点其他的,问点不那么好回答的。
距离产生了,话就少了。
***
对剑道课的向往和雀跃戛然而止在看见授课老师的那一刻。
好吧,又是师兄。
戚棠看了眼持剑长身玉立的晏池,又看了眼挽剑干脆利落的虞洲,尴尴尬尬被夹在二者之间。
她叹了口气。
她不服!
这个世道实在是太欺负弱者了!
为什么又是男主女主搭配!为什么又是她夹在中间!为什么!教剑道的老师呢!就算要促进男女主感情也不用这样吧!
说到产生感情,戚棠倒抽了口凉气,似乎记起因为自己的介入,她师兄和师妹现在甚至不算熟,跟剧情里一开始就含情脉脉的开场差的有点多。
那么……
即使剧情需要他们两个产生感情,也不要带上自己啊喂!
晏池似乎感觉到戚棠的满腹怨念,低低看了她一眼,清隽的眉眼颇为无奈道:“阿棠,你还记得授剑道的老师吗?”
“嗯?”戚棠转了转眼珠子,怎么回想脑子里都是一片空白,打瞌睡那几年上过的课就像做梦一样,忘得一干二净,自觉羞愧,脸颊有些红,老实巴交道:“不记得了。”
再说了,她都没上过几节剑道课,不记得那老师也很正常吧?
果不其然是忘了,晏池记起那老师讲起戚棠时气得胡须抖动的模样,心下想笑,垂眼温和地笑了:“他说见你就气,不想教你。”
这话讲的这么直白?
只是君子端方,眉眼清润,笑起来如春风。戚棠被荡的哽了一下,目光落在晏池的眉宇上,却是不由自主的怔了怔,然后下意识僵僵的偏头,对上了虞洲剔透幽静的眼眸,胸口忽然像卡了一口气,不上不下的,只好硬着头皮结结巴巴哦了一声。
原来如此,怪她怪她,打扰了打扰了。
扶春被她气着的老师还不在少数,毕竟戚棠又菜又爱玩,上课还总是犯困,被叫起来回答问题又总是驴唇不对马嘴,是个不学无术的小草包。
只是最近学的上心了。
也就胡凭那个疯老头喜欢这丫头。
【作者有话说】
别的弟子:o▽o
戚棠:O皿O
……
别的弟子: ̄ii ̄
戚棠:O~O哈赢了(哦这该死的胜负欲
让我再来康康有什么不涉及剧透的问题哈:
1.乖乖是独生女哦。
2.好坏很难界定,全员恶人不至于不至于。
3.我以后再也不一次性修好多章了,只是单纯编不出三个字的章节名,又想强迫症的想统一而已(哭泣
4.乖乖不会揍作者君好吗,她那么乖。
5.我也想看甜甜的恋爱,真是难熬。
评论好多,我好快乐!爱大家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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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第27章
◎想什么呢。◎
学剑道就那么一回事,先听理论,再背口诀,然后操控那把木剑飞起来,这只是第一步。
同样是木剑,落在虞洲手里却有削发如泥的气势,剑锋似流星赶月,破空声音呼啸而过,裙摆翩跹,整一个大写的流畅。
戚棠在另一边,满心歆羡,漆黑的眼孔亮晶晶的,眸底不自觉带了点仰慕,心底哇的叫了两声——酷!
就差鼓掌了。
栖吾台此刻只有三个人,空荡荡的,除了哗哗的挥剑声,就只有戚棠惊羡看着虞洲而后落在自己眼前那把飞不起来的破剑上时略显惆怅的叹气声。
她又不死心试了几次也还是飞不起来,木剑就这样死乞白赖的竖在地上。
戚棠怎么念口诀,指尖攒动微微泛蓝的灵力,怎么催它都一动不动,被气得简直想跳上去跺这剑两脚。
到底没动脚。
戚棠想,什么气沉丹田,那是说沉就能沉的吗?
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企图找找丹田,上次能筑基也是运气使然,这会没运气了,只好默默蹲下,掸掸剑身上的灰尘,抱起了剑,不知道该怎么进行下一步。
晏池带戚棠那么久,对她的水平心里有数,眼下见她第一步就难也哭笑不得,走过去握住戚棠的手腕将她拽了起来。
戚棠怀里抱着木剑,一脸心酸凄迷,她方才沉浸在‘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怎么那么大’和‘小师妹是个天才怎么办’中郁郁寡欢,心想这看不透的未来到底要如何是好,骤然被拉起惊的魂掉了一半。
愣愣站在原地,和拉她起身的师兄面面相视,目光却愣愣的、不由自主地穿过晏池,落在他身后一把木剑使得飞起的虞洲渐缓了的身姿上。
白衣衬她,白衣极衬虞洲。
她那样站着,在戚棠眼底忽然就耀眼至极。
尘埃跃动,虞洲利落收剑,她听到了身侧的动静,缓缓侧头……戚棠在虞洲看过来的前一秒迅速低下了头,避开了对视的可能。
劫后余生!
戚棠松了口气。
虞洲只看到戚棠垂下的眼睫,抖落下密密的阴影,发髻乌黑,簪着杏色的绒花,白皙的肌肤微微透光,如无暇的玉。
看上去蔫头耷脑的。
思及戚棠,虞洲观感总是很复杂,没有强烈的爱恨,杀不杀都随意,只是似有若无的掺杂一些堪不破的情/潮。
晏池指导戚棠御剑,手肘与她贴的很近,然他心思坦荡如砥,戚棠却不那么单纯。她绷紧手背,总能觉察到另一道落在自己身上不温不凉、不属于晏池的目光。
自从做了那个梦之后,戚棠每天都在觉得要完了!
戚棠想,完了完了。
她胸腔里的心脏砰砰砰,震耳欲聋的在叫嚣,又岂是一个心乱如麻所能形容得了的!
她眼睁睁看着晏池伸手隔着衣袖握住她的手腕……
师兄还是师兄,规行矩步。戚棠却已经变了!她怕死了剧情推动,也怕死了难以自控的心跳,她怕她真的会心悦于师兄,然后求而不得、偏执黑化、走上死路*!
她本来觉得梦中事都是无稽之谈,可是骤然慌乱的心跳总能打醒她。
是戚棠心虚,她心底啊了一声,挣开手腕,剑都险些要抖掉了,碎步后退,保持了安全距离,“……师兄,男女授受不亲,这不太好吧?”
师兄师妹大抵不太在意这个,戚棠和林琅玩闹时也尝尝越过界限,上头时挂他身上揍他也是常有的事。
显然戚棠此刻什么也记不得,只觉得虞洲目光灼灼。
她在这目光下要烧成灰烬了!
戚棠心虚的时候会眼睫狂颤,会脸颊发红,也会不知道在自己胡说八道什么,正如此刻,她慌张得不行,终于还是抬眼看看师兄又看看站在他身后的师妹。
他二人站位呈斜线,戚棠恰恰好可以同时看见两个。
虞洲如她预想中一样,眸色淡淡的,落在她身上,轻易窥探不出情绪。
般配是有道理的。
都是谪仙似的人物。
这话倒叫晏池显而易见的有些茫然,他不知道自家师妹害羞个什么劲儿,屈指弹她额头,一贯云淡风轻、目无下尘也无奈一笑:“你这脑袋瓜一天到晚在想什么东西?”
还是个小姑娘,心底在弯弯绕绕些什么。
他弹的这下没用力,戚棠还是嘶的一声捂住了额头,松开手心时额头已然红了一小片。
她就是娇娇贵贵被养大的,从小没吃过苦,也没进人间历练过。
唐书对她的保护与爱护几乎到了年幼时戚棠所不能理解的地步,是后来在戚烈的一而再再而三劝说下,才得了那么一点喘息的时间。
戚棠眼神委屈巴巴,她本来也觉得没什么,可是现在和之前不一样了,当着书中师兄心悦之人的面这样……纵然师出有名她也觉得不可。
非常不可!
换个角度想,戚棠自己若有了心悦之人,也会很介意他和别的女生之间的距离,不管是什么关系。
她低头觑着师兄的衣摆,抱着剑,觉得惆怅万千。
晏池哪里知道戚棠在想什么,只觉得到底是姑娘长大了。他一手养大的女孩子开始有不足为外人道地小心思了。
不过算算,戚棠再过一年就及笄,在人间是可以许配人家的年龄了,想的多倒也可以理解。
他没再继续教,只是默默揉了两下戚棠垂着的脑袋,包容的如同宽厚的长辈:“阿棠,那我不教,你自己好好琢磨?”
虽然知道靠戚棠自己琢磨,估计很难,今天的剑道课就算是荒废了。
戚棠显然也知道,她是个需要靠别人点拨才能一知半解的榆木脑袋,呆了呆,可此刻,她也没有办法,只是略带无措的看向了虞洲。
虞洲对上了她懵懵懂懂的眼,小阁主生了一双琉璃眼,眼廓圆,偏偏眼尾有些翘,无辜时总带写说不清道不明的艳。
戚棠纯粹下意识一眼,毕竟场上除她之外只有两个人,不看晏池不就只能看虞洲吗?
未料想因那一眼,虞洲鬼使神差走了过来,她脚步轻,裙摆弧度像湖面漾出的波纹。
戚棠看着她站在她面前,清丽的脸上带着不易察觉的柔和:“衡中君,或许……我可以教教小师姐?”
她声音清淡柔和,始终拿捏着慢条斯理的调调。
戚棠蹙着眉,还是觉得小师姐这个称呼有些淡淡的嘲讽。
不过看看虞洲的脸,她应该不是那种会嘲讽别人的坏女孩。
虞洲长得周正,皮相清丽,兼得骨相端正,很有人间正道的模样。
戚棠想了想自己,还是觉得她嘲讽别人才比较正常。
晏池闻言犹豫,他从漤外将虞洲带来,见过漤外无处不在的杀戮与亡命天涯的恶徒,心知她能力并不在自己之下,即使一路上未显露过一招一式,偶尔的杀意肆虐还是会在她剔透的眼底盘旋。
是经历抵死的厮杀才会有的眼神。
坦白讲,晏池并不放心,他见到虞洲之后,有过纠结,到底还是将人带来了扶春。
为着任务、也为着他的师妹。
而眼下,戚棠看上去并不抗拒。
晏池想,何况有他看着,应该不会出乱子。
晏池看着比自己矮许多的小姑娘,屈身用那双古井无波又平添温润的眼珠直视戚棠:“阿棠,愿意吗?”
戚棠看了两眼虞洲,见小师妹云淡风轻、以超脱之姿,很有遗世独立的味道,又看了两眼晏池,摸了摸怀里的木剑,想起了屋里那柄不厌。
她总不能一直废物,她清晰的知道。
鼻尖轻轻叹息,戚棠道:“……愿意。”
这话听着颇有些心不甘情不愿,只是戚棠想,如果她可以靠自己修剑道就好了,如果她自己聪明一些就好了,这样什么都做不了的感觉真是挺糟糕的。
***
虞洲自己也不知道出于何意,按道理来说,看小阁主当一个小草包她应该挺满意的,谁知道上手教的时候还是上了十二分的心。
谁在心猿意马谁知道。
隔着冰凉的衣料触碰,虞洲仍旧守了礼,只是戚棠站在日头底下,浑身暖融融的,袖间的香气挥发,萦绕虞洲鼻尖。
香气却不似她人那样给人轻佻活泼的感觉,反而沉沉静静,掺杂冷淡。
大约是与她常年熏沉香有关。
虞洲嗅觉灵敏,听力也较常人敏锐,嗅到她发间身上的气息,听到了她咚咚过快的心律。
一舞一引一牵,手上的木剑似乎不是刚才那把连飞都飞不起来的笨家伙,挽花干脆利落。
戚棠感觉自己像个提线木偶,翻动手腕,一举一动都依靠虞洲,却又不得不承认,这好像确实挺有用的。
她挥着挥着心底气势就起来了,恍恍惚惚觉得要不了多久她就可以成为独步天下、剑意精绝的侠客!
心跳仍然未缓。
虞洲挑了挑眉:“小师姐很紧张?”
声音被风吹散,含糊落到戚棠耳中,她一愣。
但是小阁主是不可能承认自己紧张的,她哽了哽,嘴硬道:“没有。”
两个字太没可信度,戚棠又补充:“我真的一点儿都不紧张!真的!”
虞洲眼底玩味似的闪过笑意,顷刻没入疏离的眼瞳。
剑身往前送,泼墨似的长发轻抚耳畔,戚棠一颗心七上八下,被虞洲攥在手心里的感觉有些古怪。
戚棠心里没底,总下意识去看让她仰仗多年、一直很靠谱的师兄,她分心去看晏池。
晏池站在那端,眼眸间或落在她二人身上,不知在思索什么,看上去心事重重的模样。
分心很明显,虞洲有所察觉,淡淡道:“小师姐,专注些。”
戚棠收回视线,真就被一句话攫取全部的心神。
她懵懂茫然依附,像跌跌撞撞,又像亦步亦趋。
***
只是结束时,戚棠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剑还是飞不起来。
惆怅!
【作者有话说】
大家如果觉得云里雾里的,可以就当一个慢热型的小甜文康康?
什么谁哭了?什么哭了?什么难过?(作者警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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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第28章
◎好奇。◎
白日里练剑练成了这幅德行,戚棠每每想懈怠,就会察觉到攥住自己手腕的那只手冰冷克制的多了几分力道。
虞洲是个捂不热的人。
戚棠在那样好的阳光下,舞剑舞的鬓角隐约可见汗意,贴近虞洲的身躯部位却仍然觉得冷。
戚棠记起了尘蒙间,瞥眼觑见的少女姿容,她从来没否认过虞洲好看,却在那一刻重重的、重新认识到了这一点。
虞洲拥有极佳的皮囊,清冷的性子,举手投足都带着慢条斯理的优雅从容,连垂眼睨她叫她专心点的眼眸也有好看的琥珀色光泽。
戚棠越想越多,最后综上所述,只得感慨一句,不愧是女主。
思及某个渐渐记不清梦,她默默抱住弱小无助的自己。
梦会随着时间而逐步消逝,她渐渐记不清梦里的一切,却对最后自己身死的结局仍然心有余悸。
要是能不死就好了。
练了一天剑,戚棠累的只想睡觉,脱掉外衣就往床上蹿,被酒酒拦腰抱住,胡乱的朝床伸了两下胳膊,很不理解酒酒为什么不让她睡觉,“酒酒!”
有些炸毛。
酒酒早就不怕自家小姐发脾气了:“小姐,先吃饭,今夜可没有夜宵吃。”
困成这样了还要被欺负。
戚棠不服气,挣扎起来,短胳膊短腿又伸又蹬,没什么用处的被酒酒勒着腰身往回转,转向桌台。
却在敞开的门口看见了白衣翩然、裙摆随风动了两下的虞洲,此刻外面日头尚未落下,光线模糊了她身体轮廓,又是白衣,隐隐约约像梦里背光的仙人。
她面色沉静,目光叫人捉摸不透,不知道站了多久,也不知道看见了多少。
戚棠脑袋里的瞌睡虫忽然跑光,变得十分清醒。
她迷茫的眨了两下眼睛,有种分不清这是错觉还是现实的荒唐感。
话说,虞洲现在出现在她房门口真的合理吗?
不怪她狐疑,要知道,虞洲从来没有在这个时候主动来找过她。
戚棠眨了几下眼睛,门口的人仍旧没有消失,面色沉静如水,眼眸几点冰凉,似有若无落在不知道哪里。
酒酒松了手。
气氛逐渐变得怪异。
戚棠心大的毫无察觉,而酒酒眼底出现了明显的戒备。
戚棠侧头问酒酒,声音压的很低:“我怎么看见虞洲了?”
酒酒近乎错愕的收回视线,重新落在自己身侧的小阁主身上,喉咙滞涩,艰难道:“……嗯?”
戚棠哀哀叹了口气,说着说着又委屈上了:“我就说我太累了吧,都累出幻觉了。”
眼巴巴的,叫人真的觉得委屈。
她声音虽然低,但是在场的也不都是普通人,尤其是耳聪目明的虞洲:“……”
然后是酒酒:“……”
很奇怪,她一时竟然形容不来自己听见这个问题是什么样的感觉。
古古怪怪的气氛像破了个口,虞洲舌尖抵抵牙根,掩在袖摆下的手忽然就松了,鼻尖弱弱溢出一点带压抑的哼笑。
酒酒目光复杂的看了眼戚棠,喉咙动了动:“……不是,不是幻觉。”
戚棠一张圆脸肉眼可见的空白了几秒:“你也看见?”
酒酒无奈:“是,虞姑娘就站在门口。”
戚棠抿唇,抬眸,和余晖落了满身的虞洲两相对望,后知后觉的丢人,抬手捂住了眼睛。
小阁主总喜欢做这样掩耳盗铃的事情。
虞洲来找她似乎没有理由,戚棠缓了好一会儿,耳根臊的通红也没缓解,只是面色淡了点:“师妹,有事吗?”
虞洲本来没事,闻言却一步迈进了门槛,从怀里掏出了那个司南引,那个带着她们走出悔过涯深渊的格外坚强的司南引,放在桌子上。
没有灵力输注的司南引就是个黑色的小球,戚棠啊了一声,转眼就将刚才的丢脸抛之脑后:“你还留着呐!”
“嗯,”虞洲说,“瞧着不俗,一直忘了还。”
“其实还不还都无所谓,反正在扶春不常会迷路。”
戚棠翻了个木匣子装司南引,然后放到自己的乾坤袋里收好,再抬眼时,跟一直看着自己的虞洲说:“谢谢啊。”
小阁主偶尔很有礼貌,声音很乖,会带笑,这会将距离拉得克制又疏远。
她似乎不懂,却时时刻刻都能做到。
虞洲漠然垂眼,停留片刻便挥袖离开了,衣摆掠过门槛,好像来此真的只是忽然记起了尚未归还的司南引而已。
***
直到虞洲身影走远之后,戚棠才觉得心脏轻了轻。
又开始捂脸,屈肘趴在桌子上,呜呜呜觉得自己好丢脸。
她可是师姐!
酒酒却怔怔回不过神。她似有所感似的摸了摸自己的脖颈顺着并不明显的凸起一道往下。
戚棠兀自郁闷半天也不见有人来劝,抬眸好奇的看着无动于衷神色莫名的贴身丫头:“酒酒,你在干嘛?”
酒酒缓了缓神,和缓的笑了:“我在想,小姐什么时候,能够成熟一点呢?”
她神情温柔,望向那双黑漆漆却亮盈盈,分明黝黑到神思难测却总是漾着清泉似的眼眸,她将戚棠额角乱发捋好捋平:“我不可能一直在小姐身边,小姐也不可能一直依靠我。”
她兴许会死在戚棠手中也未可知。
戚棠愣愣的,没人跟她讲过这些道理,怔怔道:“酒酒……”
酒酒不欲多说些什么,她深知再多言,无非是推自己上绝路,于是只将食盒打开,嘱戚棠吃些东西再睡觉。
戚棠大抵被这么一通不像该从酒酒嘴里讲出来的话震撼住了,真就乖乖的吃起了饭。
***
她一顿饭吃的极慢。
在酒酒监督下,戚棠囫囵吃了口晚饭,揉了揉酸软的胳膊和手腕,还记得叮嘱酒酒给虞洲送份饭。
酒酒愣了愣,手上收拾东西的动作慢下来,目光落在戚棠捂着眼睛打哈欠的脸上,她皮肤白,困倦时候眼梢会泛红,无辜又天真。
她没心没肺惯了,一顿饭的时间就把所有难堪都忘了。
酒酒问:“小姐很喜欢虞姑娘吗?”
“嗯?”戚棠似乎不太明白酒酒为什么要这么问,只是垂了垂眼,困意濡湿的眼睫乌黑浓稠,瞳孔一转而过深思,这个问题真的很难回答,“……很复杂,我也不知道要怎么说。”
喜欢吧,是有点喜欢的,那么一个漂亮又厉害的姑娘。
不喜欢吧,也有一点,理由很难讲,不知是出于嫉妒亦或者是别的什么。
她总觉得虞洲很奇怪,偶尔好又时常坏往那一站,总有种睥睨众生的轻慢。
酒酒又问:“那与酒酒比,小姐更喜欢谁?”
听上去怪怪的,戚棠想不到酒酒竟然会问这种问题,惊奇咦了一声:“你怎么这么问?”
酒酒沉默,只是等戚棠回答。
戚棠想都不用想:“那自然还是更喜欢你啊,我与你是自幼相识的情意,旁人轻易超不过去。”
她年幼时就与酒酒相伴。
酒酒心底却沉了沉,却在戚棠抬眼望过来时又恢复一派如从前:“嗯。”
既然话题已经开始了,戚棠就起了兴趣,她把身侧的圆木凳朝酒酒推了推,眨巴眨巴眼睛示意酒酒坐下。
酒酒颇为疑惑的看了两眼自家小姐,而后犹犹豫豫的坐下了。
无事献殷勤……
酒酒心道,非奸即盗。
戚棠眼眸亮晶晶的:“那你觉得……虞洲喜欢我吗?”
她期盼得到肯定的回答。
酒酒觉得这个问题有点困难,问得她一窒,半尴不尬的笑了笑:“小姐为什么这么问?”
“就是……好奇啊。”
好奇旁人的角度里,她与虞洲是不是和谐友善的同门关系。
酒酒换了个委婉的说法:“虞姑娘心思深,酒酒看不出来,只是小姐,不要真心对她,倘若避免不了真心以待,能少一分就少一分。”
答案和预测不相符。
戚棠真的懵。
酒酒看她呆愣愣的也不多言:“小姐以后就懂了。”
她收拾好东西就走,临走前说:“虞姑娘那儿的晚饭我会记得送的,小姐以后不用特意提了。”
她总担心她家小姐提虞洲提的多,感情就会自然而然浓厚。她不愿意见。
戚棠看着酒酒缓缓迈出门,而后吱呀一声,木门在她眼前阖上。
饶是一贯没什么想法的脑子此刻兜转了点不合时宜的古怪。
最近都很古怪,酒酒怪,胡凭怪,新来的小师妹也很怪。
戚棠又实在理不出个所以然来,郁闷的揉揉脑袋,只好悠悠叹了两口气,又重新把课业翻出来补补看看。
她自己都一堆烂摊子,怎么还有功夫管别人?
心静之后,戚棠坐在清净的房间里,写字翻书时,指节干净,攥笔的姿势无端大气,虽然字还是不太好看,却忽然就与从前招猫逗狗、爬树摘野果子的小阁主很不一样了。
林琅脚步顿在门口,透过小窗看了两眼,最终还是没有敲门,将想去后溪捉鱼的不务正业压下不提。
人总有自己的宿命。
谁也不例外。
戚棠一学学到了天色暗淡,酒酒进来点了几盏烛台,还给戚棠备了壶新茶。
夜间,到了时辰,戚棠将摊满整个桌案的课业收好,惬意的伸了伸懒腰,熄了灯,准备休息。
她换好中衣,褪去青履,翻身上床,躺平,给自己盖好被褥,阖眼,一盏茶后就陷入梦里。
薄白的窗纸一闪而过一道黑影。
***
后山,灰奴仍旧在用朱砂慢慢画。
却见有个黑影过来,灰奴没动没看她,倒是黑影折了段树枝,拨开盖住朱砂痕的落叶,问灰奴:“布个阵而已,需要那么久吗?”
灰奴那双从来黑漆漆的眼珠子折射不属于单纯动物的光点。
他把朱砂笔丢给黑衣人,脸上大咧咧写着你自己来。
朱砂笔又被丢回给了灰奴,那人说:“如今扶春情势复杂,我疑心他们有人怀疑到了你头上。”
灰奴一顿,笔下朱砂失了力道,画出了极粗的一道线,才又听那人说:“若出了事,便自戕。”
黑影伸手,将药递给灰奴,叫他含于齿间,必要时咬破,几秒内就会死亡,不会有大痛苦。
从来无情。
灰奴面无表情接下了,当着黑影的面卡进了齿间,最初还有点不适应,很快就无感,只是继续默默描阵。
待到阵法落成那日,扶春便会如临浩劫。
【作者有话说】
我怕乖乖真修了无情道之后你们哭着求我别修~~~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皮卡丘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萝卜蹲15瓶;二巾七1瓶。
谢谢大家,爱你们鸭!
29
第29章
◎有些怕。◎
黑影看灰奴塞了进去,找了棵树倚着,双手抱胸,吊儿郎当,垂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灰奴画阵的动作一顿:“你来这一趟就是为了给我送药?”
黑影嗤嗤笑了起来:“是啊。”
灰奴趴在地上,成人的模样似乎是人间清隽的公子,一笔一画都斟酌刻意,带着动物特有的曲折:“药送到了,你还不走?”
黑影语气带着强烈的好奇,灰奴听不出他有什么别的想法:“你说,扶春灭门之后,小阁主会怎么样?”
灰奴想都没想道:“会哭。”
会哭的鼻涕眼泪都哗啦呼啦,哭的眼睛红肿,几日也消退不得。
他说这话似乎没过脑子,仔细想想却也没法否认,小阁主生性柔弱,纵使娇纵一些,却也仍然只是个娇生惯养的女孩子,被养的从未见过生离死别。
黑影又笑了,灰奴讲得对,确实那小阁主肯定泪眼汪汪。
只是……
黑影再问时,话里带了深意:“我是问你,她会报仇吗?”
灰奴执笔的姿势一顿:“……会吧,灭门之仇。只是那又怎么样?你不能杀了她。”
黑影知道杀不成小阁主,闻言只是看好戏似的:“她那么喜欢你,那么信任你,不知道等她知道了全部真相,会不会非常后悔待你真心,养了个狼心狗肺的玩意儿。”
这话刺耳,灰奴却没法否认,他没有回答,只是想着,大概是会的。
小阁主会悔不当初。
灰奴屈膝单跪在地上,阵法的图案已然完成大半,可他想了想戚棠,又伸手摸了摸了朱砂线条,艰难自嘲的笑了笑。
都说小阁主脾气差,他却再未在人类眼底见过那样单纯而又鲜明的喜欢与信任。
灰奴掌侧抵在地面上,似乎纠结又痛苦,他手腕上的黑线盘踞,距离心脏已经很近了。
站在他身后的那个黑影看不见他的情态,只是踢了踢脚边的碎石,跟灰奴说:“走了。”
本来也没有必要多逗留。
黑影走的悄无声息。
灰奴掌侧抵在粗糙的碎石之上,迟迟不动,半晌见了血,他翕动鼻翼,嗅到他的血腥味道,停了笔,不知怎么就记起那年被戚棠抱着哭的时候。
小姑娘大抵对毛绒绒没法抗拒,才捡了没几天感情就深到不可思议,一边哭一边问,眼泪湿乎乎的糊在他身上:“你会不会死?你不要死!”
他如今会死了。
灰奴心底萦绕歉疚。他仰头望了眼月亮,终是再也没法落下一笔。
***
戚棠半夜忽然醒了,屋里的沉香味道已散,香炉的青烟袅袅,寡淡到几乎看不出来。
她头昏昏沉沉,从床上慢悠悠爬下来,床檐的铃铛晃了几声。
晃得她头更晕了。
戚棠又往香炉里添了几勺香料,她困倦头晕,却半丝睡意也无,窗外明亮的月光透过薄薄的窗纸,戚棠忽然闷得慌。
像是冥冥中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可她辗转反侧,又偏偏一窍不通,连梦里都是一片漆黑。
困倦又昏沉时对恐惧似乎没那么当真,戚棠缓缓推了门,吱呀一声响在骤然安静的夜里,戚棠指尖发凉,趁着天阶夜凉,掸掸石板上的灰尘,坐了下去。
风一吹,人就清醒一些。
她捂着脸,心跳变得又缓又沉。
今夜沉香分量不足,她恍恍惚惚、朦朦胧胧间听见有人推门而入的声音。
不叫她害怕,倒叫她如今转醒仍然记得。
原本只有虫鸣的寂夜里,天色一轮孤月,戚棠心底清悠悠的,忽然起了踩草和衣裳划过灌木的声音。
戚棠慢两拍抬头,猝不及防和来者对视。
林琅穿着扶春道服,手里玩着折扇,看上去面含桃花,不像做了正经事的样子。
戚棠歪头:“……嗯?”
谁也没想到会在此时相遇,比起戚棠的摸不着头脑,林琅显得镇定多了,眼底慌乱不显山露水,稍过片刻便消弭,只是站在原地道:“哟,我们阿棠怎么还没睡!”
戚棠蔫蔫的:“……醒了。”
林琅挑了挑眉,十分自然的坐在戚棠身边,然后伸手探了探戚棠手背上的温度,察觉有些凉,就将自己的外衫脱下给她披上。
戚棠才耸耸肩,后知后觉的冷了,她拢拢外衫好奇:“你大半夜做什么呢?睡不着?”
林琅笑了起来:“怎么就不能是会情妹妹?”
他笑起来绮丽风情,戚棠才注意到这货生了一双桃花眼。
戚棠:“……”
反应过来之后狠狠给了林琅一拳:“讲什么呢!不知羞!”
这话是可以说给未及笄的小女孩听的吗!
揍得林琅歪了歪。
戚棠又眨眨眼睛,好奇道:“不过……是真的吗?”
真的会情妹妹?
林琅笑着用合起的折扇戳了戳她的脑门:“假的,你小师兄盖世风华,无人能配。”
林琅年龄并不比戚棠大很多,才差了三岁,修为却比她高了不止一点点,说是盖世风华,倒也不虚。
戚棠不知,从辟谷之后,林琅就没怎么在夜间睡过觉。
修为到了一定程度是可以摒弃睡眠的,只是凡人一步一步走上来,总还是习惯夜间睡一会儿。
谁都没有林琅对自己狠。
而到如今,林琅睡觉会觉得不安,周遭隐伏杀机。闭眼就是漆黑一片或是那年所见的血溅满门。
他是被戚烈从灭门惨案中救出来的孩童。
那场惨案发生时便是夜里,所有人都睡得熟,他因此抗拒睡眠,就总在夜间出来走走,最常经过的是戚棠门口。
戚棠忽然记起什么,神情疑惑,看了眼林琅:“你今夜路过时,有看到有人进了我房间吗?”
林琅垂垂眼睫,再抬眸时已然无异:“没有啊,有人进了你房间?”
那态度说不上来怎么不对,戚棠到底也没有多想,兀自疑惑:“总觉得有人进来了。”
林琅开扇风流一笑:“谁要大半夜看你睡得跟猪一样。”
戚棠又捶了林琅两下:“你才猪。”
林琅任她揍。
小阁主除了年幼时与他打架没分没寸,有时会出手重了些,那时候是真的疼,长大之后总归收着力道。何况如今他长成了,也不觉得疼。
“我回来时日不长,师尊师娘近来如何?”
他似乎意有所指,戚棠只是直说:“母亲……好多了。”
林琅哦了一声,“那就好。”
一时之间四顾无言,戚棠问他:“你觉得……那新来的师妹,为人如何?”
林琅说:“难测。”
那姑娘生的一双不显山露水的眼睛,细细看来似深渊,林琅总归瞧不出她在想什么。
戚棠默默抱着膝:“小师兄,我有些怕。”
即使知道虞洲是主角,是典型意义上的好人,戚棠仍旧有些怕。
“怕什么,是个坎儿,就跨过去。”林琅讲话总是吊儿郎当,在他眼前似乎没什么值得害怕的困难,摸摸戚棠的发顶,“别想太多。”
戚棠的恐惧毫无理由,林琅本身实力强劲自然也不懂,只是仍然挂心师妹:“夜太凉了,你身体不好,明日又还有课,能睡得着就再睡一会儿。”
林琅看着敞开的门里汩汩而起的烟,一把拉起了戚棠,戚棠觉得他说的有道理,记得将外衫褪下还给他。
林琅臂上挽着外衫,看着她缓慢拾级而上,最后木门缓缓阖上,直到屋里再没了动静,才记起那时间,遇见的停驻在戚棠门口的人。
——戚烈。
屋里披着披风默默盯着戚棠的人,单看背影就知道是唐书。
林琅从年幼时就知道唐书对戚棠的保护欲过了头,如今再看,仍然心悸。
戚烈却开始不太担心了,他食指竖在唇中,嘘了一声,示意林琅不要惊扰屋里的人。
林琅便颔首点头退下了。
说来奇怪,他年少时仰慕的戚阁主,如今再看,却与人间的寻常夫君父亲没什么区别。
他似乎也生了白发,模样沧桑,将妻子看得很重要。
所以……会强行让戚棠不要恐惧唐书,要她即使是演,也要演出唐书所想看见的天真烂漫。
大抵世间种种,永远都不会永恒不变。是人是鬼,修为高低,都抵不过心绪万千。
愁绪使人生白发,爱憎迷人心神。
林琅学了卦象,却无法从条条框框中知晓扶春的往后。
如雾似幻,每个人的宿命都是未知。
林琅也不再想,只是穿回外衫,一路行去,白衣猎猎,随手将入夜便枯萎的花朵打落。
而屋里,戚棠再上床,没过多久又沉沉陷入梦里。
***
唐书看完戚棠之后整个人就卸力了,无助又僵直的靠在戚烈肩上,他们二人坐在床侧。
唐书眼睑无力闭合,形肖戚棠的那张脸上不带生机,她低低说:“抱歉啊。”
她唇瓣几乎未动,白日里能伪装的平和,到夜里却死活也压不下心底的执念。
可是执念总有消散的一天。
唐书想抬手摸摸戚烈的脸,那是她印象中的盖世英雄,从娶她起,就一力承担了全部的责任。
戚烈脸侧温柔蹭蹭自家夫人的发顶:“说什么抱歉。”
事已至此,除了心甘情愿,没有别的解释。
他叫唐书好好休息,明日就好了。
待到日头再升,一切又是崭新如初。
唐书伸手,手肘弯曲的弧度诡异僵硬,似乎连制止戚烈都做不到:“可是……我很累了。”
她固执说:“我很累了。”
日日重复,日日如此,她面无表情的脸上疲态暴露,肌理似刀刻一般。
戚烈说:“睡一觉吧。”
他将唐书缓缓放平在床榻上,为她盖好被褥,然后点燃屋里的香,青烟袅袅从雕龙画凤的铜炉中升起。他将铜炉放置在床榻一侧。
唐书便一动不动。
戚烈只是坐在床榻前的台阶上,直到此刻才沉沉叹了口气。
有些事看不到头,却一点都……不能割舍。
【作者有话说】
今天争取给大家肝个二更出来(豪言壮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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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好多好多,爱你们鸭,么么啾!
30
第30章
◎罪该万死。◎
当天清晨,后山忽然喧闹起来。
戚棠睡得沉,被生生从梦境里扯出来,懵懂醒来,她心慌了慌,赤脚跳下床,铃铛又叮铃作响。
而落入陷阱的黑熊被吊着脖子往上拉,他耳尖敏感动了动,挣扎的力道却愈发大了起来,他垂死挣脱,不欲要人性命,却被死死扼住。
他惨烈的哀嚎几声,又尽数闷下,一落地他就跑。
他想着——跑!不能叫戚棠看见!
他跌撞着跑,脚掌却被陷进下铺了一层又一层的铁针穿透,血淋淋的一步都难。他径直扑倒,膝盖滑着碎石跪地,起不来。
天罗地网,他挣脱不开。
陷进设了有些时日,今日好不容易逮到了,阵法一经触动,便是翻覆天地的阵仗。
灰奴再回神时。被玄铁套住脖颈,他被迫从人形化作兽形,匍匐在地。
“可算逮到了!”
“妖物,竟敢在扶春作祟!”
一群人牵制黑熊,往扶春殿走。
戚棠推开那扇正对后山的窗,探身出窗外,只能听见悲鸣,没过多久,却见灰奴脖颈被拴玄铁锁环,被人又牵又踹走出后山。
灰奴别过头,几乎没勇气看戚棠。他一步一缓,疼的需要缓气,却忽然加快脚步试图错开那扇他总是给戚棠递东西的窗口。
可是戚棠早都看见了。
她和持着灯笼和铁链和网罗的扶春弟子相视,她眸中难以置信,隔着窗子叫停那群人,心中有个猜测隐隐浮现。
“怎么回事?”
扶春的弟子大都面色冰冷,稍显克制的行礼道:“小阁主,黑熊是妖,已被擒获。”
戚棠怔然去望,却见灰奴蹩脚的躲开视线,他浑身都是血,耳朵脖颈四肢还有肚皮,深色的毛结成一绺一绺,滴滴答答渗下血来。
很难形容那时候的感觉,戚棠只觉得心口闷的慌,眼眶也一瞬就红了。
有些情绪难以自控。
一直被教导……诛妖邪。
妖有妖界、鬼有鬼蜮,踏过界限一步便是天理不容,便是人人得而诛之。
其实很多事情早有征兆,戚棠没放在心上而已。她惯性不会想那么多,如今看来却像是一场自我欺骗。*
戚棠喉咙哽住,张了张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听到动静来此的虞洲却只见戚棠单方面望向灰奴后脑勺,缓了缓步子,她冷淡疏离的眸光落在戚棠洇红的眼眶,和眸中有泪就会格外明亮的那双眼上。
她半晌垂眸,指尖捻了捻袖摆。
戚棠似乎辨认了很久才确定,是她熟的那只熊,她伸手攀上窗沿,径直从窗户里爬了出去。
虞洲似乎没想到她会这样,伸手去扶,然后被不在意的推开。
指尖擦过一点温软的肌肤,虞洲心上一顿。
戚棠眼底看不见旁人。她穿着中衣,浑身单薄,乌黑的长发散落,与平日里娇纵的形象很不符合。
扶春一脉鲜少有弟子见过她这副模样。
虞洲褪去外衫给她披上,戚棠却没管,她也没在意别人的眼神,自顾自踩着一地落叶,然后屈膝看着灰奴。
戚棠企图看清黑熊,灰奴却别过头躲闪。
“你看着我!”
她嚣张惯了,语气也凶,好像很生气,又隐约带着哭腔。
灰奴不敢看!
灰奴怎么敢看!
妖与人泾渭分明,有些真相不需要再多说,戚棠很想落泪,她指尖抠在掌心的软肉里,不死心问:“你是妖吗?”
似乎灰奴摇头,她就不信。
灰奴一动不动。
真相就在眼前,再睁眼说瞎话,就连灰奴自己都接受不了自己。
也没什么好解释的,说他不是存心利用戚棠的,连他自己都不信。
过往许多年,但凡他想解释,都能解释。
可他偏偏一句话不说,直到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戚棠气死了,伸手去揪他的熊毛领子,却只摸到了满手血,黏腻的容貌从指缝间滑过,她低头看着指尖薄红的血迹,将眼底薄薄的水雾眨掉。
扶春弟子阻拦戚棠:“小阁主,妖物不净,莫要碰触。”
虞洲忽然就察觉到戚棠心底的崩溃。
她是小阁主,却孤零零的,在扶春关系交好的除了晏池、林琅、酒酒与灰奴,其余一个同门都没有。
她性格娇纵又不学无术,可偏偏得益于小阁主的身份,怎么都是叫人看着不顺眼的。
戚棠又懒得自找麻烦,蹉跎来去,朋友一直不多。
戚棠迟迟不起,那些人看她的目光已然不对,虞洲伸手拉起她,强硬地带着戚棠后退一步,留下空间让他们一行人通过。
戚棠眼睁睁看着灰奴被压着走远,眼孔睁得圆,还跟着往前走了几步,她是第一次……看灰奴以这样的姿态离开她。
虞洲忽然记起了她曾经信赖又柔软的说“灰奴啊”。她到底还是没能忍心,单手揽过戚棠的肩膀,按着转了半圈。
那是个看不见离别的位置。
人群远去,虞洲才侧目,看见戚棠忽然掉落的眼泪。
她很轻很轻的抽泣一声,她也觉得哭泣是件很丢脸的事情,可是止不住,她忍了太久,从看见灰奴第一眼就想哭,却迟迟忍到了现在。
一颗颗眼泪顺着脸上柔和的线条往下坠,她低着头掉眼泪,眼睫洇湿。
戚棠身侧被攥紧的衣摆上都是殷红的血迹。灰奴的血。
她嘴唇咬得死紧,透出一大片深红。她死死遏住哭泣,姗姗来迟的酒酒停顿几秒,缩回了想要抱抱戚棠的手。
小阁主总归要成长的。
戚棠早晚有一天回望,会发现四周无人,而她即使满身伤痕累累,也再无人可以安慰她。
只是虞洲指尖轻轻蜷起,又克制的摁下。
***
灰奴被关进了铁笼,就放在扶春的地牢中。
戚棠缓了五天才踏下地牢,去时已然面无表情。
不出意外被门口的扶春弟子拦住。他们穿蓝白道服,刻板而严肃。
小阁主与熊妖关系好,他们都有耳闻。而小阁主行事乖张无度,他们也有耳闻。
“小阁主似乎格外在意这只妖?”
“听说小阁主与这只妖关系匪浅,故我二人不敢轻易放入,恐怕小阁主会与邪魔外道有所勾结。”
这话就不太好听了,戚棠凭空捏出印伽鞭,语气还是很嚣张,却隐约有点什么变了:“我是小阁主,需要与邪魔外道勾结吗?”
整个扶春未来都是她的,有什么可勾结的!
倒也有几分道理。
戚棠一副非进去不可的样子,看守地牢的弟子不会强行阻拦,其中之一拱手道:“小阁主可以进去,只是若出了事,还请小阁主一力承担。”
戚棠说:“自然。”
她浑不在意又一点都不怕,守门人退至两边,戚棠抿唇,慢慢下了台阶。
地牢湿寒。
往里走了很久,才见几盏烛火晃悠悠的,大铁笼里有黑色的背影。
扶春没有严刑拷打的规矩,只是灰奴身上旧伤太多,血腥味道在地牢弥散,混合湿冷腐朽,让戚棠莫名难受。
灰奴耳朵尖灵敏的动了动,欲回头,偏偏被自己阻止。
还是没脸见戚棠。
戚棠也不强求,只是坐在铁笼边上铺好的稻草上,后脑勺倚着铁笼,她终于缓过了神,不再动辄就哭了。
戚棠仰头看着地牢灰扑扑的天顶:“所以,你真的是妖啊?”
沉默很久,灰奴低低哑哑的说:“嗯。”
戚棠语气带点可惜:“你都藏了这么久了,怎么忽然就藏不住了呢?”
大约是命。
灰奴心中有愧,想给戚棠讨弄点新奇玩意,下山出结界时欲化人形,却被捉了个正着。
真是凄惨又好笑,他利用了戚棠,最终也因戚棠而暴露。
灰奴没说话。
“他们都说要处死你,”戚棠语气哀哀的,有些无助,还是没看灰奴,“怎么办啊?”
戚棠枕在铁笼上的脑袋瓜转了转,翻过身看着笼里的灰奴,几日不见,整只熊都瘦脱相了:“你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吗?”
灰奴一顿:“……没有。”
戚棠没说信不信,只是看着那张久违的毛绒绒的脸,忽然笑了笑,话题跳的很快:“你声音真好听,我想知道你变成人是什么样子的,可以给我看看吗?”
小阁主好奇的歪头,灰奴就顺从的化成人形,他对戚棠有求必应,总是脾气很好的样子。
灰奴成人形是普通男子的长相,戚棠上下打量,直白道:“还挺普通的。”
灰奴一下笑了出来,他们忽然如同一见如故的老友。
只是……
灰奴记起了未完成的阵法,道:“小姐。”
他随酒酒一般叫她小姐。
戚棠愣了愣,心底被压下的情绪又翻涌了一下,“何事?”
灰奴试探性问道:“我可以……出去一下吗?”
“你要……出去?”
灰奴郑重而又缓慢地点头:“是,我会……回来的,小姐。”
他期盼戚棠最后能信他一信。
戚棠没再多问,她心性单纯,信了便是信,被骗的一分不剩也还是信,做朋友就是做了朋友,即使灰奴是妖,多年情分却是实打实刻在骨血里的。
戚棠要放他走,留下来是死路一条,戚棠保不住灰奴。
她摸出钥匙,她其实原本……就不想灰奴死,偷偷藏了钥匙,要送他回妖界。
只是戚棠不知道,叛徒是回不了妖界的。灰奴早就没有容身之所了。
她轻轻用钥匙转动锁,出声警告:“那你听好了,不管你回不回来,若你为恶,我便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也会亲手杀了你,知道吗?”
她以为是恶狠狠的威胁,实则再心软不过。
灰奴点头,哑着声音说:“……知道。”
铁门吱呀一声开了,他钻出铁笼,从厚实的绒毛里翻出一只沾血却十分新的哨子递给戚棠:“你若要寻我,用它,天涯海角,我都来见你。”
戚棠接下了,没说信不信,领着灰奴一路走,打昏了守门的弟子。
灰奴说:“小姐,等我回来。”
他跑的时候一往无前,朝后山跑,步步疼,步步不敢缓。戚棠看着,忽然就又要落泪了。
她多怕啊。
她不知对错,她只知道那是灰奴。
戚棠摸了摸手心里哨子,垂着眼,看着慢慢出现在自己眼前的白色绣履。
是虞洲。
虞洲沉默不语,戚棠只是垂着眼,安静的不置一词。
***
灰奴奔赴的是后山,那是他亲手画的阵法,他知道。
即使未成,杀伤力仍然极大。
左右活不成了。
灰奴想的开,他将嵌进泥中的朱砂翻出,缓缓用妖力将之淘换。
勾结起来的阵法反噬得他浑身疼,画的时候便不容易,消得时候要磨进去半条命,他几乎擦一寸吐一口血。
血液喷了一地。
灰奴用舌尖抵抵那颗药丸,心知一口咬破就会死。而手臂上蜿蜒的黑线似跗骨之蛆,缓缓上爬,带来一阵一阵疼痛。
抽痛要到心脏了。
他真的要死了。
画画描描好几年,倾尽全力擦拭却只要几个时辰,阵法彻底被毁之后,灰奴已经衰微。他残败地倒在地上,忽而有鼓起最后一口气,跌跌撞撞起身。
不知怎么记起了未见过生死离别的小阁主,记起了亲手交给她的哨子和讲了许多遍的承诺,他当时真的以为,至少有一线生机。
现在看来,都是奢求。
灰奴想见戚棠最后一面,他心中不忍,却歇了回去的念头。
他会死的很惨。于是边吐血,边走远,走至结界,妖物走不出去了,找个隐蔽的角落静静死掉了。
到底回不去。
她会以为他骗她。
也挺好,教小阁主人心险恶,算是最后一课,灰奴觉得值得。
他与她多年,到底还能留下一些痕迹,也算在她心上刻骨的划下一道不怎么愉快的伤口。
灰奴这样想。
【作者有话说】
从小甜剧爬过来的,二更虽晚但到!
其实我铺垫了很多关于扶春灭门,那么多半不会被灭,毫无铺垫突然被灭才是我喜欢的风格啦。
而且扶春有存在的意义!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二巾七2瓶;
谢谢,爱你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