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克斯高中的走廊在放学钟声响起的一瞬间炸开了锅。
鞋底与瓷砖摩擦的声音、人声、柜门砰然闭合的重击感，全都像水泥搅拌机里倒进了一包爆米花，热烈、乱糟糟，又不带一丝礼貌地宣告了一天课业的结束。
邦妮把书包背上肩膀，拉链一拉到底，然后在原地站了一秒。
她没有急着跟着人流挤出去。
她知道那扇门外的世界虽然没什么变化，但今天的她，已经被塞进了校园传闻的主角席。
她要是现在一头扎出去，大概会被杰西卡那种八卦发动机当场拉住问上三百个问题，然后在她还没答完第一个问题前，传单可能就已经印好了。
她宁愿让人流先走一拨。
等走廊里只剩下零星几声锁柜的声音，她才慢悠悠地走出去。
阳光依旧被云层压得死死的，天灰得像旧电视的雪花屏。她翻了翻口袋，确认自己没把校车票弄丢，才准备往停车场方向走。
安吉拉就在不远处，抱着一摞书正蹲着从储物柜里往背包里塞。她抬头看到邦妮，朝她笑了一下。
“嘿，今天实验没把你冻感冒吧？”安吉拉开口时，声音带着一点鼻音，显然也是被冷风钻得够呛。
“差点儿。”邦妮抬了抬眉，“不过我搭档是个走高冷路线的活体样本，跟他坐一起已经是极限训练。”
安吉拉笑出声，把最后一本书塞进背包，拍了拍膝盖站起来，“我看你们做实验的时候气氛不错。”
“你是说谁？我跟爱德华？”
“对啊，他看起来……呃，比想象中要会互动一点。”她说得小心。
“你意思是‘没像雕像一样坐着’？”
“差不多。”安吉拉笑得更明显了，“不过你们两个看起来很默契。”
“我也是第一次知道‘冷战’可以和‘默契’划等号。”邦妮抓了抓兜帽边缘，“我们那组基本是实验室版的北极圈。”
安吉拉拉上拉链，“我听说杰西卡还在打听你们午饭是不是坐一起来着。”
“她要是继续打听下去，可以直接去校报实习。”
安吉拉抿嘴，“其实……校报现在还真缺人手。”
邦妮顿住，看了她一眼：“你不是想拉我入伙吧？”
“也不是不可以考虑。”
“我以为你会更期待杰西卡申请。”
“她更擅长口述八卦，不太擅长用文字还原。”安吉拉耸耸肩，“但你写东西挺有趣的，之前你在图书馆看那个讽刺散文集，翻得可认真了。”
邦妮回忆了一下，似乎确实在图书馆某个角落碰到过安吉拉，那时候她拿着相机拍馆内照片，而她正把一本年代久远的讽刺小说集看得津津有味。
“我以为你只注意你要拍的书。”
“你拿着那本书坐那儿看了一小时。”安吉拉微笑，“不注意都难。”
两人出了教学楼，天色更阴了些，冷风吹得人忍不住把脖子往围巾里缩。
“你今天怎么回去？”安吉拉问。
“搭校车。”邦妮顿了顿，“你呢？”
“我爸今天晚点来接我，我先在图书馆蹲一会儿。”她顿了顿，又道，“正好我得拍几张图，顺便整理下校报下期的书评，你要不要跟我一起？”
邦妮没立刻答应。
她本来是打算放学后直接回家，窝着刷几页图书馆借的旧杂志，顺便把脑子里爱德华的那些莫名其妙对话给甩出去。
但安吉拉确实是少数几个让她觉得不那么费脑的人，跟她相处的时候不用设防，也不必主动发言，只要你不刻意尴尬，对方就能轻松把整个交流氛围填满。
“走吧。”她点头。
两人沿着校园边缘往图书馆方向走。
不远处的停车场，几辆车陆续驶出。
银色沃尔沃从车道滑出时，邦妮不自觉扫了它一眼。
副驾驶空着，驾驶座那位，依旧波澜不惊地握着方向盘，一眼看过去就像是广告片定格里的角色。
她偏头收回目光，没让安吉拉发现什么。
只是心里悄悄骂了一句：高冷男神真是特效拉满，连放学开车都像走秀收场。
图书馆的门口挂着“静音请勿喧哗”的木牌，门边的小告示栏上贴着几张打字机打出来的通告——一张是关于下周校报征稿，一张是旧书义卖，还有一张是“学校摄影社即将开春展”的预告。
安吉拉一进去就轻车熟路地把书包甩在摄影社的指定工作台上，从夹层里抽出相机，随手调整好光圈和快门。
邦妮站在她旁边，扫了一眼书架方向。
“我去找点儿材料。”她低声说。
“好，我等会儿叫你。”
她在图书馆深处的历史书架边停下来。
空气里有一点纸张混着暖气烘干的味道。
她指尖滑过几本泛黄的封面，最后抽出一本装帧朴素的历史随笔集，翻开第一页时，眼角余光看到前方某个书架边转出一个熟悉的剪影。
邦妮下意识躲了下去。
她不是怕谁，而是本能地不想在这个空间里被任何跟“卡伦家”沾边的存在扰乱。
可惜她低估了对方的观察力。
“你总是站在书架的影子里。”爱德华的声音低低响起，“就像电影里背景里会突然动一下的那种角色。”
她合上书，翻了个白眼，“你不回家？”
“我说过，我体验人类生活。”他站定在她面前，眼神带着一点似有若无的笑意。
他举起手里的那本《现代报刊编校实用教程》，像个刚从书堆里顺出战利品的骗子。他看向她手里的那本书，“你总是看这种没封面的老书。”
“你总是看不属于你年代的书。”
他们就这么你一句我一句，站在历史书架的夹缝间，好像全世界的喧闹都关在厚厚的图书馆门外。
邦妮没再躲。
她合上那本厚重的历史随笔，反手把书塞回书架，一边开口：“你来这儿，不会是也要应征校报吧？”
“有这个打算。”爱德华站在她面前，神情一本正经地睁眼说瞎话，“我可以写评论，尤其擅长……人物特写。”
“你写出来大概会吓得主编辞职。”她双臂交叉抱在胸前，“你确定你不是来偷窥？”
“我可以选择坦白。”他低头看着她，眼里像藏了点夜色的灰，“我看到你进来了，所以进来看看。”
她抿了抿嘴，没接话，但耳朵尖似乎微微发红。
他们一起绕过书架，走向图书馆中央区的摄影社工作台。安吉拉正坐在一张靠窗的木桌前，摊开一沓照片和两张打字纸，正在挑选背景和构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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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需要帮忙？”邦妮一边靠近一边问。
“正好。”安吉拉头也不抬，“我找的那篇书评还缺个小引子，主题是关于美国当代写作与讽刺文学之间的张力冲突。”
“你就不能给我点简单题？”邦妮撇嘴，拉了把椅子坐下，“上来就是哲学题。”
“你上次在图书馆翻的那本不是刚好？”安吉拉推过来一个便签本和一支笔。
邦妮接过来，认真在上面写了几行。她一边写，一边感受到爱德华站在身后的沉默注视，就像一只倒吊在洞穴里的蝙蝠。
她停下笔，头也不回地说：“你靠这么近干嘛？”
“我在学习。”他理直气壮。
“胡扯。”她回得更快，“你要是再往我笔记上喘气，我就拿这支笔□□。”
他举起双手，做了个“投降”的手势，往后一退半步，神情依旧笑而不语。
安吉拉这边看得暗笑不已，但她也知道自己在他们之间不能掺太多，于是识趣地继续挑图，不再插话。
十来分钟后，邦妮写完一小段简评，字迹规整、语气辛辣，一如她那种“明明不说话却总能一句扎人肺管子”的气质。
安吉拉拿过一看，眼睛一亮：“这段我直接用在开头。谢谢。”
“你欠我两包咖啡粉。”邦妮站起身，把笔扔回她桌上。
“成交。”安吉拉笑着比了个“OK”。
他们一起从图书馆出来时，天已经快擦黑了。
停车场那头，银色沃尔沃稳稳停在最边角的位置。
“我送你。”爱德华说。
邦妮顿住，想说“不用”，可看了眼天色，外头气温已经掉到接近结霜，她指尖都快冻麻了。
“好吧。”她点头，语气倒也不客气，“不过我要选电台频道。”
“成交。”
沃尔沃里温度适中，音响系统老式却功能正常。
爱德华一启动车，邦妮就把频道切到了一档午夜前卫音乐节目，结果电台那头正放一首不知名独立乐队的实验噪音，吱呀吱呀像厨房里的破搅拌机在跟风箱鬼哭狼嚎。
“你喜欢听这种音乐？”他瞥了她一眼。
“比听你讲元素周期表顺耳。”她靠在副驾，拉了安全带，“至少这音乐有情绪。”
爱德华没说话，唇角却扬起了一点看不清的弧度。
车子在林荫道上穿行时，她望向窗外。
他们继续聊了一路，邦妮很快发现，爱德华虽然看起来总是惜字如金，但只要话题被打开，他的反应比她想象中要热络得多。
尤其当她吐槽某些老师的PPT做得像九十年代网页动画时，他居然补了一句：“我还记得真正的九十年代网页动画。”
她转头看他一眼：“你是真的活太久了。”
“你是在嫉妒我不写作业也能拿满分。”他淡淡说。
车子稳稳地停在她家门前那条熟悉的车道旁。
邦妮下车时拉了拉外套，转身看他。
“明天还坐我旁边？”
“如果你允许。”他声音温和，像晚风。
她没再多说什么，只是拉了拉兜帽。
“晚安。”
“晚安，邦妮。”
她转身进屋，关门一刻，听到沃尔沃平稳发动的声音像是悄无声息地滑入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