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畅行无阻,连劫路的山匪都没碰到一个。杨么兀自在前,赵明也默契地落后半个身位,但她始终能感觉到,一道目光牢牢地黏在她的后脑勺。
郎有情,妾有意,但在情爱之间,横亘着无数谎言与欺骗。
“你胸口的‘圣火纹’是怎么回事?”终是杨么先按耐不住,单刀直入发问。
赵明苦笑道:“只是苟且求生的权宜之计罢了!在下提前猜到‘大圣爷爷’会当众发难,故以石灰在胸口作画……”
“你明知我想问的不是这个!”杨么不想再听他的花言巧语。
赵明并非贪生怕死之人,从武陵到潭州,再到安乡,一路上有太多次机会逃跑,他处心积虑留在起义军,到底有什么企图?
终究还是钟执和李子昂说对了,病秧子的别有用心显而易见,她却浑然不觉,甚至当众为他作保,指天立下毒誓:“摩尼尊者在上,愿一同受火刑之戮!”
现在想来是多么可笑!
“你到底骗了我多少?”杨么的怒意达到了巅峰。
赵明的苦笑愈发凄楚:“这一路上,你不知救了我多少次,若能让元戎消气,这条命给你又何妨。”
“我有难言之隐,但也不想骗你。”同一句话,现在听来却含义完全不同。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言之隐”,正如杨么绝不会承认,一开始留下赵明,是因为他身上那种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气质,像极了曾惊艳过她的少女时代、可望而不可求的清贵公子林锦棠。
哪怕病秧子什么也不会,当个摆件放在屋里观赏,也是极为赏心悦目的。更何况他说话也好听,吹捧总夸到她心坎里。
但这份初心在相处中逐渐变质,病秧子从可有可无的“佞臣”,在她心中占据的位置越来越重要,以至于她无法再自己骗自己了。
沉醉在赵明含情脉脉的目光,杨么曾以为,她总有一天能等到病秧子的“难言之隐”,现在想来,赵明表面上的予取予求,实则是为了麻痹她,引诱她按照他所想要的方向往前走,还全然以为是她自己的想法。
而被控制正是杨么最讨厌的事,无论是来硬的还是软的。
少女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江陵城私宅。
“多么离奇的故事啊!”郦青装腔作势地拊掌,拍案叫绝。身侧老妪探头,努力睁眼茫然问道:“小四,是你吗?”
老妪是赵四的母亲,独自住在乡下。元绍五年,有一个自称是赵四友人的中年男子,告诉她赵四在回乡探望的路上,溺水身亡,尸首也不见踪影,自己是赵四的挚友,愿代为侍奉晚年。
多年来,寒来暑往,探望殷勤,从未失约。
赵老夫人年龄大又双目失明,对钟执来说,没有比这更好的控制人选了。
熟料,与久别重逢的母亲相见,“林鼎”却脸色大变,撇开了老妪皱巴巴的手,暗自牢骚:“竟然不是那个丫鬟,又被钟执这厮摆了一道。”
“林鼎”突然摔碎手中的杯子,怒斥郦青:“汝真乃胆大包天,不仅冒充皇家子嗣,还莫须有编出弥天大谎,指控朝廷命官,其心当诛!这老妪一把年纪还配合你演戏,利益熏心,不得不除!”
说完,此人竟在众人反应过来之前,拔出佩刀劈向赵老夫人。
但在“林鼎”的刀擦过老妪的衣襟前,他自己却先瞪大了双眼,颤颤巍巍地倒下了。
在那倒下的身影后,郦青看见的是其亲子林锦棠,惊讶地张大了嘴。
进屋前,郦青自信,我八十万禁军总教头,杀人如麻,什么大场面没见过?
进屋后,这阵仗我真没见过,你们林家人,不,赵家人,都这么无情无义的吗?
赵老夫人虽然看不见,也许是母子连心,老妪顷刻间明白发生了什么,俯身抱住刚刚还想杀了她的儿子,痛哭流涕。
“林鼎”合上眼前都还在叱责:“若有个清白的家世……以我的才学……怎需披着别人的皮囊……终日战战兢兢……”
林锦棠无动于衷,仿佛倒在地上的不是他的亲父,面无表情地擦去手上的血迹,淡淡道:
“罪父已偿还了他的债孽,还请郦将军告知康王殿下的打算,小生定当全力配合。”
“官兵那边,家父平日多命小生传令代书,假称家父抱病在床,不见外客,应该能糊弄过去。城内另有私兵上千,皆听我号令,亦能为康王殿下的大业出一份力。”
随着前面“林鼎”那声摔杯为号,私宅内涌入若干批甲武士,为首的进屋看见倒在血泊里的“林鼎”,面露异色,但收到林锦棠的手势后,又乖顺地留在了原地。
杀父祭天,还把家底都泄露了,须知屯私兵在历朝历代都是能抄家的重罪,林锦棠未考取功名,连前太子、现康王殿下的面都没见过,为何如此忠心耿耿?
郦青不禁对林锦棠的热忱打了个问号。
“因为康王殿下是我大周唯一能力挽狂澜、大厦将倾之人。”林锦棠低头,露出些许怀念的表情:“学生曾有幸与太子殿下结过一面之缘。”
再抬头已是凛然之色:“好叫郦将军知道,学生已做了些许布置,望您能为我参谋一二……”
杨么扔给赵明一个包裹,打开来看,分别是千年湘莲王、血蒺藜金果、云梦鹤顶红和龙阳腐心草。
“答应你的事情我都做到了,我知道你有不得不去做的事。道不同不相为谋,就此别过吧。”少女的视线眺望向远方。
过去,她总觉得赵明的小心翼翼,有一种格格不入的、置生死于事外的漠然,遇到程娘子后,她明白了,因为他们都有不得不去做的事情。
明知不可知而为之,虽千万人吾往矣。
得到自由后,没有想象中的畅快淋漓,反而更多的是迷茫,所以杨么对此反而有些羡慕。
到底什么事,是必须她、只有她才能做到的呢?
“在下曾许诺过要辅佐元戎成就一番事业……”病秧子还未说完,又咳出一滩黑血。
杨么为他擦拭嘴角的血迹,男人苍白的脸毫无血色,柔嫩的唇瓣却被她粗鲁的动作研磨得绯红。
少女微微念动,最终还是按下了这份心意,暗暗告诫自己,那些误以为不经意的心动,都来自于眼前这个人的伪装。
“赵明”杨么的眼中透出一丝受伤:“都到了分别的时刻,你就不能对我真心一次吗?”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着某种本人都未察觉到的期盼:“又或者你能放弃过去种种,随我去浪迹天涯吗?”
男人避过了她的眼神,杨么心下了然,脸色愈发冷峻:“这是你最后一次逃跑的机会,若你错过了,即使未来相看两厌,即使将你砍成人彘,我也要强迫你留下。”
赵明无言以对。
那便一别两宽,各自珍重。
杨么策马起程,一次也没有回头,赵明的视线沉默地追随着她的身影,直至消失在地平线上,再也看不见,才转向了相反的方向。
一人一马在萧瑟的黄昏中,踽踽独行,骤然间被一群黑衣人包围。
“康王殿下,请你跟我们走一趟。”
“为什么要做多余的事情?杨么已经脱离了钟执的控制,不会再造成什么威胁,为何非要置她于死地?””郦青脸色大变,拽着林锦棠的衣领激动道:“而且殿下定然不会坐视不理,若是殿下有个好歹,我们还谈什么未来?”
林锦棠亦色变,又强作镇定答道:“其一,学生夜屠凤岐镇,策反“芦中剑”,包括此刻江陵城下血战,皆是为了将起义军一网打尽。郦将军有所不知,学生与那杨么是旧识,对此女的本领知根知底,若不除此人,起义军仍有死灰复燃的可能。
“其二之事,学生亦有安排,已特地叮嘱待二人分开行动时再下手,且多善使弓箭的好手,料杨么武功再高强,也难逃此天罗地网。殿下心系天下,即使为了未竟的大业,也不会糊涂到不顾自己的安危。”
“其三”林锦棠在郦青铁青的脸色中,无奈开口:“最新的结果探子还未传回,但是伏击已经发生了。”
发觉事情已成定局,郦青颓然地跌坐进太师椅,喃喃自语:“不,你既不知那二人的羁绊,亦不懂那位殿下的性子……”
他只能一如往常祈祷,天命在身,请一定保佑那位殿下,活下来!
一天前,黄昏。
夕阳如同熔尽的赤金,沉甸甸地压在森林尽头,将树梢染成一片触目惊心的血红。余晖残照之下,风都变得迟钝,卷起的尘土带着一股腥甜的铁锈味。几只寒鸦发出嘶哑刺耳的啼鸣,闷闷地在空中盘旋,也搅不开这份浓稠的窒息。
杨么扶着插在土中的“万仞”,单膝跪地,勉强支撑着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
被弓箭偷袭的左肩剧痛钻心,每一次粗重的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伤口,鲜血已经濡湿了她半边冬袄,深暗颜色之下,蜿蜒流下的温热液体在枯黄的草茎上凝成颗颗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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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的血珠。
视线开始模糊、摇晃,缩在树影射冷箭的敌人,如同自废弃的坟头里的鬼魅,悄然爬出,泛着寒光的利刃正逐渐将她包围,伺机封喉。
“哈……”她扯了扯嘴角,溢出带着血腥味的喘息,计算着自己剩余的体力,应该能把这群渣滓一波带走,但是她自己也活不成了。
是谁这么恨她?钟执吗?巴鸣一次不够,还要再来第二次?他就真的一点都不顾父女之情?
但是再刻骨铭心的仇恨,在生死面前,只能让位于惋惜。
还没做出什么成绩,威名还未纵横宇内,竟然就要这样默默无闻地死去,后悔的事情如走马灯,在杨么的脑海中一桩桩浮现,最后定格在男人苍白的脸色和病态嫣红的嘴唇。
早知道,不管病秧子愿不愿意,都该亲一次的。
“不甘心,不甘心……”杨么怒吼着挥剑斩向这些妄想分食虚弱老虎的秃鹫,随着最后一个刺客倒地,她自己也重重向前扑倒,半张脸浸没在冰冷的草地里,尘土与血腥一同涌入鼻腔。
就在杨么意识沉向黑甜深渊的边缘,沉重的眼皮欲阖未阖之时,一道影子,一个绝对不该出现在此地的身影,撞入了她涣散的视野。
那人影踉跄着冲过来,每一步都摇摇晃晃,如同狂风中的枯木,随时都会折裂倾倒,再被轻轻一碰,便会整个碎裂开来,化为齑粉。
而最为刺目的,却是病秧子眼中翻涌的急切和不顾一切的疯狂,如同实质的火焰,烫得杨么放慢的心脏骤然紧缩。
刹那间,杨么混沌的神志被剧痛拉回一线清明。
他不是走了吗?谁又需要他的……怜悯?!
“不要你管……”杨么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每一个字都带着喉头里迸出的血,嘶哑艰涩。
然而她话音未落,一道锐利得足以割裂凝滞空气的冷箭,尖啸着从背后冰冷的黑暗中破空而来!
还有埋伏的刺客!
死亡的寒意贴着脊骨窜上头顶,下一秒,预想中刺穿身体的剧痛并未降临,那道踉跄的、毒发濒死的灰色身影,竟爆发出一种超越极限的速度,猛地合身扑向了她!动作中带着焚尽生命的决绝,仿佛孤注一掷扑火的飞蛾,快得拉出一道虚影。
杨么只感觉一股巨大的力量将她撞向另一侧,视野翻天覆地。
一声沉闷至极的撕裂声响彻耳畔。时间仿佛被骤然拉长,凝滞,她的眼睫上溅上了滚烫的液滴,浓重的、带着铁锈味的腥气瞬间弥漫开来。
不是她的血。
赵明仰面躺着,就在她咫尺之遥。那支狰狞的长箭,几乎贯穿了他枯瘦的肋骨,箭羽在血色残阳下微微震颤。
深红的血,正从那个狰狞的创口里,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在草地上迅速洇开一片不断蔓延的深色湖泊。
另一伙尾随而至的黑衣人,惊愕地瞪大了眼睛,有的上前为赵明止血,有的冲向了放冷箭的刺客,有的留在原地盯着杨么,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喧嚣中,赵明涣散挣扎的目光艰难地捕捉到了杨么的位置。他转过头来,看着她,只看着她。
被鲜血和泥土沾染的白净面孔,在看到杨么还活着的瞬间,竟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扯动了一下嘴角,定格在了一个支离破碎、几乎让人分辨不出是哭是笑的表情。
混杂着难以言喻的愧疚和复杂的满足感,还有那不顾一切的疯狂,凝固在血污和痛苦之上。
“你真是……傻……傻透了!”杨么吼出的话断断续续,她想叫骂的话更多。
你不是很聪明吗?难道看不出我身体比你强健得多,我受了那一箭也不会怎样,但是你会死的!
冰凉的指尖,似乎是耗尽了生命最后一点微末的力气,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几分,带着那粘腻温热的血,轻轻拂过杨么的脸,接住了一滴晶莹剔透的泪花。
她哭了?她竟然哭了?杨么原本以为自己流血流汗,也绝不会再流下软弱的眼泪。
赵明哆嗦着唇,气若游丝的声音如同被风吹散的游魂:“不……是……傻,是情不自禁。”
说完,病秧子那只沾血的手,无力地从滑下,重重地摔回他身下那片不断扩大的、粘稠浓热的血泊之中。
杨么瞳孔骤然紧缩,浑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被彻底冻结,而后又被某种无法承受的炽热熔浆猛然炸开,滚烫的泪水随之汹涌而出。
残阳如血,如少女脸上的泪痕,烙在黄昏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