鹅黄衣衫,如月晕融融,乃栖月崖服制。
身怀仙术,乔慧伸手在他清俊面容上方一拂,将此人从迷梦中唤醒。
他甫一惊醒,便胡言乱语,又拉住乔慧衣袖,求她相助,寻找他的同伴。一道灵光闪过,冰水天降,当头浇下,方令他稍稍清醒。自然,浇他冰水的人正是谢非池。
这栖月崖弟子浑身狼狈,正要抱怨,但神智回笼,看清了面前一男一女中的男子何许人也。
他只好默默抹去额面水珠,嘟囔着报上名讳,姓裴名子宁。
据这裴子宁所言,他与同伴原被传送到一烈焰熊熊之地,众人穿过火焰,至一空无人烟的城镇,城中亭台楼阁皆是石铸,迷雾缥缈,人行雾中,幻影陡生,眼见同伴一个接一个消失,他心中恐惧,拼命奔逃,终于出城。天苍苍野茫茫,他体力不支,就此倒下。
谢非池不语,只在识海中与乔慧传:“他的同伴既然从城中来,那石头城在地图上便已被旁人标记过,此人话语不知真假,不必理会,我们走。”
秘境幽深,人心亦幽微。她在乡下长大,不知是否领略过世上的心计、阴谋、斗争。外人言语不可轻信,他冷静地向她传授这亘古不变的道理。
见面前二人沉默,裴子宁又道:“我的同伴不止栖月崖的同门,还有朱阙宫和宸教的弟子,我们都是从不同的地方来到那石城之中。”
听他说同行之人有宸教的同窗,乔慧道:“你们可有交换姓名,他们是谁?”
言歌道:“有你们玉宸台的慕容师姐,她帮了我们很多……”
乔慧神情顿时紧凝,道:“师兄,不如我们还是随这位道友去看看。”
听她说要前去探看,谢非池不动声色。他长眸微眯,漆黑的瞳一转不转地看向这栖月崖弟子,此人的心搏、呼吸、血流疾徐,在他眼底逐一受检阅,洞幽烛远。末了,他道:“好,那我们就随这位道友去看看,既是同门遇困,当相互扶持。”
三人遂向荒野尽头前行。
回首来路,那已远去的雪山上方高悬一正午的金乌,煌煌光明,往前望,无边荒草亦摇摇欲坠地托着一轮血红残阳,夕照满天,像暗金天色里烧出一个深红的洞。
袒露在他们脚下的石尸渐多了,歪歪斜斜,密密集集,服制亦各不相同,有甲衣持剑,兵卒模样,又有褒衣博带,似是修道人士。
大地苍茫,宛如一面石版画,由各朝各代的幽灵拼凑而出,幽异古远,千秋万世葬身于此。鸟瞰之下,穿行此间的三名少年鹅黄、雪白,像挥洒在灰蒙石板上的点滴颜料。
夕暮中有寒鸦啼鸣,却不见一翼一羽。
乔慧道:“听闻秘境中有时空交错之事,不知这些石像是否不同朝代的出品?”
谢非池扫了脚边石人一眼,道:“师妹,兴许它们从前不是石像。”
裴子宁闻言打了个冷颤:“谢公子,你这话说得也太可怕了些,它们若不是石像,难道还是人变的不成……”
谢非池方才只是随口接过乔慧的话题,此际自不理会这栖月崖门徒的言语。幸好这师兄孤高自许,师妹却是爽朗豁达,趁氛围未至尴尬,轻巧地从中化解。乔慧道:“别在意这些石像啦,当下还是找到你我的同门要紧。倘若它们真是人的血肉所变,确实令人同情,待我们离开秘境后便设坛超度往生。”
乡间夏夜常有磷火幽蓝,时人称之鬼火。书院旬假,她归家路上偶见蓝光点点,只当鬼火如灯夜相照,还省去了火油钱。星夜赶路,胆量便壮大许多,眼下见了满地阴森石俑,乔慧并不怎么害怕,只想道,若真是怪力乱神的诅咒使人变石,受害之人很可怜。
越往前越苍凉。
一盔甲斑驳的俑人跪地于前,身旁竖一把青苔铁剑,入地三寸。目光越过悲怆的头颅,便见一座巍峨城门。城中风声凄凄,雾锁烟迷。
入城前,他们又展开地图观览一次,见城中漆黑里已有四分之一清晰可见,且标注了人名,慕容冰。
粗略一观,玉宸台另一位首席的标记路程已与他这一组差不多。谢非池雪白面容上有不豫之色。
地图另一端,乔慧察觉到他脸色沉下,状若不经意间道:“咦,师姐她们竟已解锁了这么多地方,实在厉害。”
“不过没事嘞,我瞧着咱们点亮的地方也很多呀,何况地图上还有那么多没标记之处,待和师姐会合,我们再公平较量。现下还是找到师姐、月麟她们与裴道友的几位同伴要紧呀。”
舆图上的灵光微微照亮谢非池侧脸,雪白俊美,光下照着,有如生宣上流丽笔锋。他听见她在一旁自问自答,只看了她一眼,并没说什么。
乔慧低头,发现几人身上的传音玉简已光芒全失,此处竟不能与秘境外的师长传音。
她又提醒道:“待会进城后我们小心些。”
只见石头城内屋宇鳞鳞,街巷纵横,民居、酒肆、药坊、米行、裱画店、金银料器铺、漆器什物铺,星罗棋布,一应俱全。尽处,是深山松柏林,一寺掩林中。夕阳西下,一切仿佛人间寻常景象,街巷染一层融融的琥珀色,薄暗微明,静待夜市开启,再点华灯——若不是一切石铸,石的店伙,石的挑夫,石的游人,此情此景确实只是人间寻常。
雾渐浓,思及裴子宁说雾中会生幻象,三人便驱清风一阵,时时围绕身旁,将方圆数丈的鬼雾驱散。
自城楼一直北去,行约数百步,见一面气派酒旗凝在风中,乔慧不由得多看了这大客栈一眼。
忽地,她聚精会神,凝目细看。一路上,满地蛛网沙尘,怎的这客栈门槛上却有几处没有尘埃,仿佛鞋印模样?
她于是道:“师兄,裴道友,我们进去瞧瞧?”
三人进了客栈,谢非池打量一眼四周景致,道:“有人来过这里,角落一张桌椅有灰尘被拂开的痕迹。”
言罢,他面色微沉。若这城中另有他人,哪怕呼吸如秋毫,他也理应察觉到对方的所在。
裴子宁道:“我们此前没有来过这客栈,兴许他们是方才经过,走不远。”
“既然如此,我们再探查一下其他地方。”一阵风过,将乔慧青色发带吹飘起,她已迈出客栈,回首示意他两个快跟过来。
裴子宁心道,这小师妹无知无觉中俨然把自己当三人中领头的了,那昆仑的谢公子也不作声?
童谣有唱,昆仑顶,谢家门,仰不见,不可及。昆仑谢权势通天,高坐神坛,向来目中无人,他真想不到这昆仑的天才、宸教的首徒,会任由他师妹指挥。难道谢非池并不如外界流言形容得那般孤高冷漠,他其实是一外冷内热、爱护后辈的好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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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念想起方才那乔师妹上前唤醒他,谢公子却在一旁冷眼旁观,裴子宁又想道,好罢,看来只是爱护他同门的后辈,外冷内热倒不一定。
一如乔慧所想,此城中另有几处也留下人迹。
门槛,桌椅,阑干,仔细探看,容易积灰处都有灰尘拭去的痕迹。但兜兜转转,却不见人影,神识凌空,俯瞰百里,也不见些许人烟。
她福至心灵,心中一激灵,道:“不如我们现在打开地图看看?”
谢非池闻言将地图召出,地图里图景斑驳零碎,有漆黑十几处,亦有可见十几处,定睛一看,有标注处已比入城前观图时多,有些是他和乔慧的名字,有些是慕容冰与古慈音。
乔慧道:“好生奇怪,我们不见这城中有人,但其实除了我们,地图上一直有其他地方在被标记。”
虽然迷惑,但见师姐一行的名字仍闪烁图上,她悬着的心略略放下。
谢非池亦道:“而且这城市似乎比我们目之所见要广阔。方才地图上漆黑未解处,眼中所见是城墙边际的山林,此际看了慕容师妹的名字浮现,原来那也是城里的街巷。”
想起初入师门时的绢画幻境,又想起关于秘境的种种传说,乔慧心中如涟漪轻荡,逐渐浮出一猜想。
正深思,忽闻远方异响。
城池尽处蜿蜒一片白雾青山,山有寺影,“珰”一声,古寺钟声将满城幽寂打破。
乔慧下意识转头与师兄对视,这城中一切化石,何人敲钟?莫非是——
未待她开口,山上又传来数声钟鸣,一声复一声,错落着,有节奏韵律,仿佛提示。乔慧心中警惕,便唤出自己的长剑来,乌锋凛凛,星屑闪闪。见她取剑防身,裴子宁也召唤自己法器,一弯金黄的月轮。唯有谢非池不取一物,清静无为模样。
“师兄,你不用你的剑?”乔慧转头问他。
似乎从未见过师兄的剑。
他淡然:“不必。”
乔慧点点头,回以一个明媚笑容:“那好吧,若是生变,师兄你便退到我身后呀,我护着你。”
她当然知晓他法力高深,不需她来护卫,但想起雪山上他高高在上的姿容,忽然之间很想逗他一逗。
裴子宁从旁看着她调侃那昆仑谢家的公子,只觉冷汗流下。果然,她师兄面上已微露不悦——但居然仅仅是不悦而已。
谢非池扫了乔慧一眼,道:“何来师兄站到师妹身后之理?”
那厢乔慧得了他一个不轻不重的眼神,自觉不好再惹他,便道:“哎呀,是、是,师兄你说没有理就没有理。走吧走吧,我们赶紧去那庙里看看。”
……
驾风一阵,三人很快来到山上的伽蓝宝刹。
走进宝殿,迎面见破败神像,苔痕漫染,法相不存,空余这一身苍灰的石肉。乔慧见状,只心想道,倘若这城中真有诅咒,倘若神明当真有灵,为何不施降天恩,普渡众生?见那香案上仍有坚凝在腐烂模样的供奉,她不禁摇头。
拾阶而上,登顶钟阁,见古钟一座,阁中墙面又悬木板碑牌数十,似是寺庙里供文人墨客题诗纪念的诗板。
她目光一扫,木板、碑牌上皆是斑驳诗句,但层层叠叠中,有一块与众不同。
那诗板上字迹清晰可见,俨然新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