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邀我飞升但我要下乡支农》
1. 我要当女史
乔慧误入仙门,全因十七岁那年女子恩科破例,除却入宫,还可考取少府监、将作监、司农寺。虽席位微末,但女子任外官员,前所未有。
爹娘卖了鸡鸭鹅,陪她上京赶考司农寺女史。
东都鲜花着锦,极尽繁华,落脚的客栈处,人人议论城中将有盛大的试炼。
“仙门”、“得道”,人音隐隐约约。
乔慧好奇,这几日除了女科还有什么可考?但恩科在即,一家人默契地不言其他,将那嚷嚷杂音屏于耳外。
住店,入场,提笔,交卷,本是考完即走,爹娘却提议不如再住两日。他们在京畿乡下种了一辈子地,一年到头竟没进城几次,姑娘备考多时,也好趁这两日放松一下。
于是她又随双亲逛州桥夜市,登古吹台,沿御河看绿柳粉花。御河悠悠,他们沿河走到大相国寺,忽见寺前人头涌动,竟也是无数少年人在待考。难道做和尚也要考试不成?
一问方知是宸教下凡遴选弟子。凡间招生千载难逢,大相国寺是其中一个擢拔会场。他们一家人从乡下赶来,心心念念着要送女儿到司农寺去,浑不知还有此等大事。
宸教一如其名,北辰所在、星天之枢,众仙门之首。
队伍中,有人出身穷苦,盼一举改命,亦有官宦子弟,自幼吞服灵丹妙药,只待得入仙家法眼。
乔父与妻子对视一眼,道:“姑娘,你从小读书厉害,比那些男娃还强,不如你也去考考。来都来了,也就排个队写个字的事,我们在外头等你。”
长辈都如此,孩儿,你有几分才智,必能大小考试一手抓,全都要!
肉身凡胎,仙骨难寻,千万人中挑一个。但为人父母,总笃定自己的孩子特殊。再不济——焉知姑娘不能瞎猫碰上死耗子?
乔慧腹诽,有空趟热闹不如挑些东都特产回村做手信。但见父母目光期待,又想起那纸笔、食宿、住店,样样要钱,为了她的考试,家中新一窝小鸡小鸭悉数变卖。她摸摸鼻子,乖乖去领了号牌。
殿内宝相庄严,几个白衣男女金质玉貌,高坐上首,底下数列凡夫俗子,人头涌动着,一个又一个去按大殿中央的灵盘。
原来不是写字交卷,而是测灵根仙骨。
眼见那灵盘终日灰暗,间或闪烁微微一星光芒,乔慧心道,早知不排这长龙,她自认一介凡女,催动灵盘之几率极微。
与其幻想成仙,不如钻研学问,学以致用,脚踏实地……如此想着,她已神游千里,心飞到另一灿烂愿景里,自己考中了司农寺女史,一步一个脚印,改良农种,帮扶乡亲……
她美美地畅想,掌心随意往灵盘上一按。
那灵盘忽地嗡鸣一声,金光隐隐。却如流星一瞬,光华尚未绽放,已倏然隐入黑暗。
试灵盘不成,她随人流离去。
人人唉声叹气,唯独她神采如旧,甚至略带喜意。
乔慧微微惊喜,方才灵盘中金光一闪而过,自己竟也有一丁点灵力。难怪她自幼力气过人,精力又充沛,读书、收高粱、嫁接果木,一整日都不累。乡里乡亲说她一天到晚使不完的牛劲,原来是有这小小的天赋。
乔父乔母等在大相国寺外,听她说没能中选,不禁惋惜,你一言我一语安慰着女儿。
乔慧却全不放在心上,明朗一笑道:“也算小有收获啦,那灵盘闪了一小下,我也是略具灵力的。”
言罢,她一手挽着爹,一手挽着娘,一家三口继续沿御河观花景去也。
……
司农寺女科考者不多,十天便放了榜。
是日,家中唯她一人,乔慧伏案写书记录春夏田中各禾稼情况,风过青纱帐,草木清香淡淡,拂过她发鬓。
忽闻马蹄声疾。一紫袍县官下了马,领着两个锦绣衣冠的人向她走来。身后另有几个衙役,村长竟也一并来了。
乔慧远远看着这一行人,心中一点一点狂跳。
她大约是考上了司农寺——
但跟在县官后的二人,却不似司农寺官员打扮。雪衣金冠,一男一女,一个背着古琴,一个身负长剑。
县官向二人作揖:“两位仙长,这便是你们要找的那姑娘。”
二人中似以那女子为首,另一人居于其后,恭敬地称呼她大师姐。宸教师姐见她出门来迎,面露笑意,先行一步将她扶起:“师妹,不必多礼。”
乔慧被这气度超然的仙长称呼师妹,十分疑惑。
慕容冰道:“那日我们在大相国寺选拔凡间弟子,师妹未曾记名便走了,让我们好找。”
乔慧一头雾水:“大相国寺?可那日我未曾催动灵盘。”
她也无意步入仙门,都是爹娘非让她一试。但此际人家找上门来,她不好意思说自己当日只是进大相国寺凑热闹。
慕容冰柔声解释道:“不是没催动,师妹是直接将灵盘内的寻仙石震碎了。你测了灵根后灵盘再未亮过,我查验一番方知损坏。幸好我一个师弟带了刻影卷轴,我们在卷中一个个找才找到你。”
乔慧越听心内越沉重,道:“这……我不是故意的……那灵盘价值几何,我赔给仙长,实在对不住。”
听她说要赔钱,县官、村长已笑了出来。
“傻孩子,你赔什么钱,人家要选你当徒弟,登天梯,过仙门——”
慕容冰亦莞尔一笑:“不怪师妹,是那灵盘品阶不高,无法容纳师妹灵气。我们此行置物不妥,未料凡间还有师妹这样天赋过人的姑娘。”
宸教子弟一向从仙门世家挑选,下凡收徒不过师尊初掌宗门,要示真君悲悯,施恩众生。她的师弟师妹们不将凡夫俗子放在眼中,随意带了几个灵盘便来了,权当此行是走个过场,下凡偷闲。慕容冰心道,幸好她仔细检查,不然埋没了这师妹。
原来凡尘中也有天资如此卓越的女子。慕容冰越看乔慧越心喜,又道:“师妹,你是个好苗子。师门有功课,我已让其余师弟师妹先回去了,只有我和小师弟留下来找你。我们等你收拾细软、话别乡亲,明日便启程回宗门。”
好苗子,登天梯,过仙门。阆苑琼林,璀璨寰宇,渺渺无尽的长生,从此近在眼前。但乔慧想到的却全然是另一回事。
她的司农寺女官怎办?
思及此事,她脱口而出:“可我考了司农寺女科。”
县官这才一拍脑袋,道:“对,忘了告诉姑娘这事了。那榜上确有姑娘的名字,但女子考取司农寺要从末品做起,不如仙门前程远大呀。宸教仙长会派人知会司农寺一声,姑娘不必担心考了司农寺就不能入仙门了。”
乔慧有些尴尬,道:“不是,大人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是我要当女史,不想去修仙。”
慕容冰笑容僵住。
我、要、当、女、史,不、想、去、修、仙。
铿锵有力,石破天惊,如一道惊雷劈得在场所有人都沉默。
此言一出,一连三日她家中被围得水泄不通。
亲朋,邻里,村长,她镇上学堂的私塾先生,七大姑八大姨,轮番上阵劝她好好思量,仔细考虑。偶有不劝她的呢,又亲热地追问名额能否让给家中好大儿成仙,被那随师姐借住她家的仙男狠狠瞪了一眼。
慕容冰实在爱才,请求借住乔家三日,希望三日相处能说动乔小友改变心意。
乔父乔母好客,回家见有仙长借住,殷勤地招呼这两位仙人吃油馍头胡辣汤大炊饼。慕容冰笑意盈盈地接过,仙男见师姐吃了,不好推辞,三日来吃得眉头直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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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已是第三日。
乔慧正在菜园浇水,慕容冰款步而来。
第一日她说飞升成神,长生不老,乔慧说仙长这不好罢,活那么久岂不无聊死。
第二日她念及乔慧投考女官,又说通天权柄,统御一方,乔慧摸不着头脑,道,好端端的我统治别人干什么呀?
这姑娘不求长生,也不要荣华,慕容冰愈发好奇她到底所求何物。
一尾玲珑白龙从她衣袖中飞出,白龙过处水雾霏霏,眨眼便灌溉了一整个园子,龙影随之遁入云烟,无踪无迹。
她娓娓道:“小友,倘若你学了法术,应付这人间的农事便易于反掌。”
“好神奇的法术,好厉害!”乔慧看着满园水露晶莹,对慕容冰又感谢又钦佩,但她转而又道,“不过我们人间有筒车、翻车嘞,不用法力也可以灌溉,只是天有些旱,我额外多浇些水。”
言罢,她指指菜地尽处,果然有一架小水车。
他们凡人亦有百工机巧。
这仙长已劝了自己三日,乔慧不想再耽误她。
乔慧真诚道:“仙长,我很感谢你的好意,但其实我的心愿不止种田务农。司农寺掌农田水利,劝课农桑,我想到其中研究作物的司稼署去锻炼一番,看看是否有法子培育出更高产的粮食,捣鼓出点有用的成果来。宸教是仙家宝地,却没有我感兴趣之事。”
原来这姑娘是心怀一点拙稚的少年理想,欲入世作为。红尘俗世,多少人说自己登仙门是为苍生,偏偏眼前这位不想来。
她也不说什么为天下万民,只说捣鼓出点有用的成果。
真稀奇。
慕容冰温声道:“司农寺里的学问不过是俗世经验积累。入了仙门,有更高深的典籍,漫如汪洋的知识。农务在宸教藏经阁里确是沧海一粟,但那一粟已比人间多得多。你入尘世的官署要从低做起,不知何年何月他们才愿给你一县农桑施展拳脚。宸教的瑶林广袤无边,有三界草木,瑶林内的谷雨监亦有专人栽植灵田,你拜入宸教,课余便可去尽情钻研。”
“何况,仙家法术不止化龙降雨,只要你修为深,百亩麦田一夜长成也非不可,更别提亩产千万……”她戛然而止,刻意卖着关子。
听见仙术另有非凡用途,乔慧双目亮起,流露出一丝兴趣。
乔慧问道:“一夜长成,亩产万斤,如此神奇的法术会不会受什么因果反噬?”
慕容冰闻言一笑:“草木生长之术在宸教中小菜一碟,何来反噬一说。小友不必担忧,我们修的都是正道功法。”
慕容冰见乔慧似是思索状,又道:“你且放心,宸教又不是一日为徒终生不得迈出山门,你日后遨游四海,天高云阔,大可重回人间做你想做的事情。有了仙家名号,说话也有分量。”
其实慕容冰未将心里话全然托出。她是玉宸台大师姐,劝乔慧学仙之事原可交由底下的师弟师妹去办。但她见刻影卷轴中浮现的是一个姑娘,便亲自来了。
地上的女子要嫁人、要生育,她怕师弟师妹不知人间女儿身上的负累,若那姑娘的父母执意将女儿扣留,若那姑娘囿于妇道中不悟,师弟师妹们碰一鼻子灰便打道回府了可怎好?
未想这姑娘的父母虽是农夫村妇,却全无保留地托举女儿。
真是难得,这尘土飞扬的人间,竟有一户人家托着女儿成璋而非成瓦。
乔慧无需她从泥潭里拉一把,也无需她来点化,她们只是人各有志。慕容冰便索性不提什么凡尘女子得入仙门不易,只将宸教种种优势言明,待乔慧自个选择。
春朝好风日,风中送着果蔬豆苗一点淡香。
朗朗天光中,乔慧一笑,道:“好,谢谢仙长,我会考虑清楚的。”
2. 登天门
第四日。
仙凡二界乃并生之境,如镜之内外,水之上下。虽河山相似,但仙境天国域内多为烟霞所覆,城池寥寥,不似凡间的王朝连亘万里,仙裔人口亦少。
施咒穿越仙凡间的结界,凌虚御风,只小半时辰便可掠过云山雾海,回到宗门。
柳彦道:“师姐,那乔慧还要磨蹭多久?仗着自己有点能耐就摆谱,还要师姐你亲自来劝她……”
柳彦便是随慕容冰而来的宸教师弟。他出身姑射柳氏,自幼养尊处优,又生得玉雪美貌,一生没有吃过苦头。唯有此番追随师姐下凡,强颜欢笑着在一泥房寒舍里吃了三日胡辣汤油炊饼——终于动身要走,那农家女竟还要和父母话别,先是父母,后是乡亲,七大姑、八大姨、三叔、六婆、张屠户、李裁缝、一猫、一狗、一老牛、众芦花鸡……没完没了!
慕容冰皱眉道:“师妹年少离家,牵挂不舍是人之常情。你比她还大一岁,应当要明事理。”
柳彦心中不忿,但师姐在前,不敢再抱怨。慕容冰看不见的角落,他向着乔慧的方向翻了个白眼。
该仙男的白眼,乔慧浑然不觉。
远处绿荫下,她手忙脚乱,忙着接过各色特产,挨个装进慕容冰给的须弥灵袋里。
灵袋门中弟子人手一个,容纳行李重物,随身带着,轻若飘羽。相熟的乡亲原给她凑了些“膏火银”,听两位仙长说下界银钱在仙门不通用,又纷纷取来腊肉、腊鸡、菜干、麻花……源源不断地往这神奇口袋里塞。
村里不是没出过秀才举人,但和出了一个宸教子弟压根没法比。
小慧自幼机灵,上学堂时越过一众男孩去。初时,他们以为识文断字的小慧会嫁给同乡读书人。渐地,小慧大了,书也读得更多了,乔家却全不操心女儿婚事,放任她整日往田间地头跑。噢,原来这丫头另有志向。短短几日,小慧又从司农寺待任女史变成了宸教弟子,乡亲邻里大吃一惊——虽也有一两户人家忌妒,但大多是骄傲欣慰。
他们动土,播种,耕作,收成,世代是看天吃饭的庄稼人,天不作美,时运也不济。而今日,一个农女要登天门。
乔慧抱了一下父亲,又紧紧抱了一下母亲,眼中有些湿热。
幼时,家门贴桃符春联,三四岁的她很爱趴在地上沾水学写联中文字。爹娘见状,卖了好几只鸡,也供她去学堂。她从此成为村中零星几个女学生之一。从村里,又读到镇上。有人上门提亲,他们只说姑娘尚小,嫁人还远着,不急。
嫁人不急,候在女科考场外时却很急,比她这考生还紧张。又紧张,又要故作镇定,说咱们早已去文昌庙拜过,还捐了香火钱呢,肯定能中……
生长在他们膝下,她度过悠悠岁月,自在漫游,探索着此天此地。
乔慧微微哽咽:“无论我想考女官或入仙门,爹娘一直支持我、鼓励我,我真不知如何感谢你们。”
乔母亦有些伤怀:“去东都做女史,我和你爹还能时不时进城去看你,姑娘如今去了仙门,不知何年何月能回来……不过到底是仙门更好,姑娘去仙门比去做女史更有出息……”
乔慧连忙安慰母亲:“等过几年我就回来啦。我想了很久,仙家宝典浩如烟海,兴许有更深的学问。我们人间虽有自己的知识,但确有短板,也未曾见过有人学了法术回来做点实务的,我既有机会,便正好去学一学,学完就回来。”
众人有些惊讶,小慧竟半字不提要成仙。
乔慧依依不舍,又与父母亲朋说了好一会话,提醒着,记得喂鸡喂狗撒草灰,翠儿肚子她前日看过,太大了,下牛犊子前大伙先把兽医叫来……
她一步三回头地挥着手,出了村子,踏入慕容冰的穿梭咒结界。
小桥流水,春藤碧树,她眼中人间的景色倏然淡去。
转眼间,云蒸霞蔚,烟云袅袅,头顶是玫瑰霞色,脚下是无尽星河。
慕容冰道:“师妹,此地便是仙凡交界的渡口。”
云雾间,隐隐有塔尖宝顶,凌空的船艇从旁飞过。
乔慧极目望去,心奇无比。
考虑到师妹仍未学法术,慕容冰便对那殷勤跑来的船家出示宸教令牌,调来云舟一叶。
舟行处暮光闪烁,慕容冰端坐在绮缎霞色前,一一为乔慧介绍宸教的规制。
宸教之首是玉宸台,为掌门九曜真君与其亲传弟子所居,玉宸台下有十二峰,紫极,云枢,洞阳,丹渊……
慕容冰道:“以师妹的资质,定能选入紫极或云枢,潜心修炼,日后得入玉宸台也未可知。”乔慧灵力超然,却不似世家子弟自幼修行,玉宸台收徒要灵根、功法兼具,她此番是如实道来。
思及此处,慕容冰有些遗憾。倘若师妹只是一年稚女童,师尊说不定能破格收徒,但师妹已长到十多岁,仅有天资大约要到紫极云枢去。
柳彦却忽然插嘴道:“师姐,她再修炼也是枉然,我们玉宸台从未收过凡人为徒。”
慕容冰看了他一眼,神色微沉:“师弟,我说话时请你不要插话。”
乔慧怕慕容冰因自己与她师弟闹矛盾,忙道:“没事没事,我分到哪去哪呀,都是好地方,好去处。”此言不假,她无意成仙,只想学仙家法术,翻阅阁中仙书,去玉宸台或十二峰并无区别。
乔慧看向慕容冰,诚心诚意道:“师姐,你帮了我很多,如果日后师姐有要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使唤我。我虽是凡人,不能拜入玉宸台,但我能不能去玉宸台拜访师姐呀?”
柳彦听她还要继续来找师姐,漂亮的眉已绞在一起:“慕容师姐很忙,你来了也是白来,师姐要和谢师兄协理宗门事宜。”
乔慧一想也是,师姐平日事务繁忙,不一定有空接见自己。
她又道:“那我等师姐得空的时候再去,平日便勤加修炼,师姐举荐了我,我要让师姐有面子。”
这凡女听不懂别人话中机锋,柳彦只觉无语至极。他道:“我的意思是你别来找师姐,师姐和大师兄日理万机……”
乔慧落落开朗,对小风小浪细砂碎石不甚在乎。但她并非听不出他人话中敌意。
方才她不想费神思量别人是善是恶便也罢了,但此人言语咄咄,她不想由着这仙男阴阳怪气自己。乔慧心思一转,只拿他前头的话化解着:“那不是还有一位谢师兄嘛,难道有那谢师兄从旁帮着,师姐还连自己的休息日都没有?”
她轻松应对,柳彦张了张嘴,哑口无言。
师妹竟说是谢非池给自己打下手,一旁的慕容冰听了,不禁愕然,而后无奈一笑。
玉宸台上下,都将她视作谢非池的辅弼。同为首席,谢非池总高过她一头去。外界说起谢非池,都说他出身高贵,乃不世出的天才,假以时日,必是宸教掌门人。说起她呢,却说她花树堆雪,似真似幻,是玉宸台上的仙子。
鲜有人将她列于谢非池之前,她心感一丝畅快,干脆顺着师妹的话,笑道:“是,有谢师兄帮着我,我哪会一日都不得闲,师妹要来找我玩尽管来便是。”
乔慧爽快应道:“好哇,我一定常去找师姐玩。”
柳彦见师姐难得露出开怀笑意,心中虽不喜师姐如此抬举一凡人,可也没再说什么,只哼了一声,转过头去懒得看乔慧。
小舟驶过烟岚云岫,一座巍峨天门赫然在前。
门后宝殿瑰丽,琳宫辉煌。
云端有白鹤鸣皋,青鸾飞舞,几个腾云驾雾的弟子看见慕容冰与柳彦,纷纷落地抱拳行礼。
慕容冰微笑回应,又转过头来,对乔慧道:“新一批内门弟子都在山上会场试炼,等待分流。师妹且随我去,看看究竟入选何处。”
言罢,云雾中凝出一条碧睛白龙,鳞光似雪,候在慕容冰身旁。
转头间,她看见柳彦神色落寞,自方才云舟上她认可了师妹所言起师弟便一直沉默。慕容冰想了想,又道:“小师弟,你也来罢,但路上不许再说一些倨傲、叫人灰心的话,别人说话时你也别打岔。你该好好收收你的小性子。”
听师姐唤自己一同前去,柳彦心中微喜,转头见乔慧快步上前,乘上了师姐的白龙,柳彦只觉气不打一处来。
这凡人怎么这么有精力,头一回坐云舟也不晕船?但愿她去了紫极峰才好!紫极峰由大师兄的堂兄崇霄君执掌,修行任务繁重严苛,她被磋磨一阵,想必没空再来玉宸台找师姐。
那厢,乔慧对他难看面色浑然不理。她乘着白龙,只觉风过鬓发衣襟,神清气爽。
万仞青峰尽收她眼底。上界与人间不同,纵是白日,也隐约可见空中点点星辰。层叠青山浮在空中,远处一山峦上仙音袅袅,亦有耀目光辉,明,灭,明,灭。
试炼已开始。
……
察微阁高筑此山巅。
各峰峰主在上,仙人列兮,神色各异,高高俯视着,或冷淡,或专注,或玩味。
新弟子分流,第一道是在诸位峰主眼底再验灵力,分三六九等,上者便入紫极、云枢、洞阳。
第二道由前一轮的佼佼者比试,过幻阵,验功法,以速度分名次。两轮皆优才是能否去玉宸台的关键。
乔慧心道,她还以为玉宸台收徒看血统,原来也是看个人本领。
那自己也去试一试?
她随几个少年少女一同入场,会场中心,伫立数架编钟,朱漆架,青铜钟,层层叠叠,浩浩荡荡,数约过百。
有人上前站定,那浩浩编钟便鸣起仙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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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如细水曼然,或如铁骑铿锵。偶有惊才绝艳者,钟音间有虎啸龙吟。
终于到她,乔慧走上前去,直面那编钟。
一时间,山顶十数道目光一齐向她投来。
梨花吹雪,春生草木。江海起还灭,明月出山来。世间万籁涌起,又归于无形之中。竟有这样好的苗子!层叠编钟里蕴藉着一个个小周天,需灵力超然方激起钟内万物之音。门中并非没出过能引天鸣的弟子,但如此浩荡者,上一个还是真君座下的谢非池。
谁不想在自己身侧培养出一能与谢非池比高下的爱徒?
已有一峰主瞧出这姑娘来自人间,非仙家儿女。真君大约不会收凡人为徒,不如抢先将这好徒弟截下。
她便是云枢峰的星衡君,头戴珠冠,臂缠宝钏,半跏趺坐着,出尘气度,正大仙容。
星衡君道:“崇霄仙君,这姑娘倒是不错。你们紫极峰不是只收门阀子弟么,不如我收了这姑娘为徒,我不看徒儿出身。师兄你到那群金枝玉叶里挑去。”
崇霄仙君与她席座相邻,是个丰神俊朗、眉目冷肃的美男子。这美男子眉峰微蹙,道:“我不曾说过我只收世家子弟,只是许多年来从未有能入我眼的凡人。这凡女灵力过人,不知她是否修得法术,且看第二关如何。”
星衡君闻言只觉好笑,道:“又要凡人有天资,又要凡人会法术,来了一块璞玉,师兄你还嫌人家没雕琢好,要求这样多?我可不管,比试一结束我便赠她玉册金贴。我见她才高灵慧,功法不过心外物,拜入我座下很快便能融会贯通。”
崇霄君听师妹打定主意要抢这徒弟,道:“若她第二关表现出色,我也愿破例收一凡人。”
星衡君翻了个白眼。
旁的峰主见崇霄、星衡已在争徒,各自心道,若这孩子嫌崇霄的紫极峰严苛,星衡的云枢峰莫测,他们能捡个漏呢?
乔慧浑不知天上仙家的心思,只被几个同龄人簇拥着,一齐去第二关。
这几个仙家少年少女方才与她同组测试,都已瞧出她天赋不凡,你一言我一句地与她攀谈。
“妹妹是何方人士,好生面善,我们可曾在哪场仙酿宴上见过?”有人瞧不出她是凡人,只当她是个大道至简的世家少女,天然去雕饰,穿着如此朴素。
乔慧只道:“我家住开封乡下,勉强也算得开封人士。我们不曾见过吧,我不太爱喝酒……”
这群仙家子弟思索一番,终于有一人想起开封是人间的东都,惊讶道:“师妹竟从人间来。师妹既住乡下,想必是在人间追随隐仙高士修行罢,在一人迹罕至、清逸幽远之处,感悟天地灵气……”
乔慧心道什么人迹罕至,我们村可多人了,连连摆手解释:“没有没有,我们村还算富庶,有一百多户人家,并无人迹罕至。我也没有追随高士修行,我平时在镇上读书,下了学就回来帮爹娘干农活。”
我们村。镇上读书。干农活。
这些是能在宸教中听见的词语?
他们面面相觑,不禁沉默。
真是人不可貌相,一俗世乡间来的师妹竟先得头筹。
乔慧见他们一个两个都不说话,也不知怎了。难道各位朋友没见过乡下人?
她干脆主动开口,打破这寂静:“我初来乍到,还不熟悉仙界风土人情,不知几位师兄弟姐妹又是来自哪里呀,不如我们互报家门熟悉一番?”
几人欲在这优异的师妹面前表现,纷纷道来。
丰沮,方壶,青丘……乔慧边听边记,频频点头,这几位同门似乎都原籍神话之中,实在神奇。
若来个写志异话本营生的文人,想必已抓着这几位兄弟姐妹刨根问底,乔慧却只微笑听着,偶有一个大谈家族渊源的,她便也顺着对方的话夸上几句。
短短两柱香的相处,众人只觉这师妹既友善又谦和,人也气定神闲的,看来那叫开封的地方真是卧虎藏龙。
说笑间,已来到第二关。
为显公平,过阵法皆用统一分发的法器。
千年前,宸教内门大约也曾有过凡人,关卡候馆里,竟有一间兵器室供未学法术的凡间弟子取用。
几件简单的法器陈列其中,都是些仙家幼童初学术法时的器物,只凭自身灵力便可调动,虽威力有限,但无需心法。
因着多年未有全然不通法术的凡子登仙山,此间法器已落了一层灰。
乔慧走上前去,左看看右看看,在角落里发现一把平平无奇的小斧。
好,就用它了!她不会使那些刀剑,劈柴可是熟练得很。
待她拎着一斧子出来,同门们又一次沉默。只见满堂的雪剑、金刀、银弓、古琴,她提着劈柴斧,着实是为这渺渺仙气接一分地气。
3. 师兄
第二道试炼乃是一幅广袤古画。
天是淡黄绢本,地是飘逸水墨,中有亭台楼阁交错,精巧园林交织,层层相叠,宛如宝塔。这一关比的是谁更快脱离画境,出口便在“塔”下。
但往下愈走,只能愈往上。
游廊、玉阶、园路,近看是向下,远望又是蜿蜒而上,有几个弟子不信邪,试着登梯向上,以为反方向而行之便可抵达塔下,依然是回到原点。
此画中虽无法施展飞行术,但万物皆失其重力,只一跳便可浮在空中,无所系碍。又有几人试着从一游廊上往下跳,以期直达终点,无功而返,只坠回原地。
画中没有妖兽怪物,唯有这幽异游园,手中法器竟无一用。
花墙漏景,风光虚实互换,循环无尽。游廊迂曲,近看阶下通途,登久空间偷换。
且越是鬼打墙,眼前心底便越是幻象丛生,种种不如意之事逼近眼前,修行瓶颈、至亲责骂,桩桩件件,乱人道心。
有一修为佼佼者温声道,各位同门请勿急,这和往届登天梯是一样的套路,新瓶装旧酒。他娓娓道来,上一届考验进攻之术,今年考察的大约便是清心咒,诸位且念咒语,澄明心境,便可勘破幻象……
一点红墨残阳缀在遥远天际,画中天地寥廓。众人听了,不约而同地闭目施法,消却心中幻象。
乔慧在旁边看着,不懂大伙怎么忽然闭目养神起来了?但别人忙着打坐,她也不好上前去打扰。
为免惊扰了各位朋友,她静静地,蹑手蹑脚离开。
乔慧拎着那劈柴斧,随意游走,走走停停,感叹仙境之中果然不同一般,她上东都赶考时都没见过如此奇特的建筑。
若他们人间能垒起这神妙的建筑,东插一层西穿一层的,峨峨如山,只怕一幢便可住千万户人家,何愁百姓居无定所?但乔慧转念又想道,这般建造,恐怕通风、采光、取水都大有问题,罢了罢了。还是独门独户最好,人人有一方小院,闲适开阔,悠然自得。
她逛了一会,已觉有些无聊,心道,得想想法子出去。
方才宣读规则的师伯一说脱离画境,二说出口在游园下方。
天高地阔,莫非只有一个出口?
这层叠游园有上下,但它身处一画卷中,画卷除却上下,亦有内外。
乔慧望着那绢本铺就的苍天,心想道,不知画中的天地是无尽还是有尽。反正这画里人无坠力,摔不着她,试试不亏。若是不成,顶多浪费些时间。
如此想着,她已爬上阑干,一跳而下——不是往下跳,而是在这轻飘的世界中转了个方向,朝游园之外飘去,横移。
画中人无系碍,悠然浮游。
一行水墨寒雁飞过她身旁。
越往外飘,亭台楼阁、墨色山水愈发淡去,终于她身侧空无一物,只有漫无边际的苍黄绢本,纹理横竖,丝丝分明,如壁之厚,茫茫画布扑面而来。
乔慧颠了颠手中的小斧。
一斧子下去,眼前千丝万缕如水波荡漾,灵光流溢,泛起圈圈涟漪。
乔慧心道,法宝果然厉害,居然连这铺天盖地的巨幅绢布都能劈开!她得了小小的成就,心中高兴,又再一劈——
但其实,她手中并非为凡间弟子准备的法器。
前几日洒扫会场的门人砍柴归来,见那兵器房久无人光顾,便稍稍在内躲懒,不慎将它遗留。
这小斧乃如假包换的劈柴小斧。
若用这小斧来劈厚厚绢本,比起靠灵能,大约更多是靠力气。而乔慧又刚刚好——浑身使不完的牛劲。
……
画中人是一道道水墨画影,画外人其实尽收眼底。
起初,各峰主以为头一个出来的会是那号召同门静心屏神的世家弟子,那少年芝兰玉树,有清逸气宇,第一关时曾引起小周天中龙吟。
破除游园幻境其实不难,只要清心咒娴熟,心外无物,不惹尘埃……但渐地,他们发现画中琼楼飘出一墨色小点。
仙人们微微吃惊,而后都不禁相视一笑,看来新一辈里也有个跳出成规的。
的确,这幻境到底是“画”,既是笔墨颜色,便有附着之物,可依托人力破绢而出。
掌门人闭关前说今年的比试有近道可抄,便是此意。
历来是测灵盘、登天梯,仙家儿女大约只当画中世界是一更复杂的天梯,只想施法脱身,未料可以干脆利落将画破开。这个抄了近道的机灵后生是谁?会不会是前一轮试炼里那惊人的凡女?
只见画境裂开金光一隙,一衣冠简朴的少女拎着斧头走出来。
这少女中人之姿,但称得一句浓眉大眼,眉平直,浓郁含峰,双目弯弯,黑白分明而炯炯,直中有曲,见之便心觉她既坚定又谦慧。
已有几人跟在她身后出来,围着她,向她抱拳言谢。
其中有那个原被各峰主看好的世家少年。
乔慧心道,大家伙礼数真多,她带个路也要谢她,便一一抱拳回敬。见这板上钉钉的第一名向自己回礼,一群仙家子弟颇不好意思,又再抱拳,一时间竟与乔慧互相抱拳个不停,落在慕容冰眼中十分诙谐。
她快步走来,眉目含笑,对乔慧道:“师妹,快来,我带你去见察微阁见各位峰主。”
那清俊的少年见她要走,忙问道:“在下姓宗名希淳,还不知师妹芳名,可否请师妹相告?”
她回头一看,只见对方是一翩翩少年,桃花目浓长眉。
乔慧道:“我叫乔慧,过几天上课有缘再见,我先走嘞。”
她言罢,随师姐转身离去,不知身后美少年目光一直相送。
路上,慕容冰轻声道:“两道试炼一试灵力,二试法术,师妹你虽不通清心咒,却凭巧劲夺得了试炼头筹,其实我心觉你有机会拜入玉宸台。待会你见了崇霄师叔与星衡师姑,可以先不急着答复。”
慕容冰道:“师尊如今在闭关,我已用传讯玉简向师尊禀报,今日在师尊洞府外当值的是谢师兄,我们且等师兄有没有什么师命通传。”
师姐竟一直记挂着自己去往何处,还为此事禀报了仙门中最仙的仙人。听见“师尊”二字,乔慧一时有些紧张,紧张之余,更多是对慕容冰的感激。
乔慧直言道:“师姐,你太好了,我真不知如何谢你。日后师姐有事吩咐,我一定在所不辞。”
她想了想,又道:“如果以后师门中有选贤举能之事,我也必投师姐……”
慕容冰心说师妹天真,仙门中何来的选贤举能,上界向来只看个人修为高低,胜者为王。但她目光对上初来乍到的师妹,仍笑道:“这可不行,如果你因为和我交好便投了我,有失公平。”
乔慧连声道:“没有没有,师姐是贤能之人,并不失公平。”
慕容冰道:“好啦,不说这个了。若师妹拜入玉宸台,前三年门中看天资、心性会为你匹配一师兄或师姐作教导,我已教了柳师弟,师妹届时可抽神签看看与哪位师兄师姐最相匹。”
乔慧微微遗憾,但仍道:“慕容师姐简直是全人,其他师兄师姐也一定神姿高彻,亲和友爱。”
慕容冰想起谢非池,轻笑道:“这可未必,倘若你匹配了首席师兄便有你苦头吃,他叫谢非池。”
乔慧又听她提起那谢师兄,心中好奇,正想问问谢师兄何许人也,察微阁却已转眼在眼前。
列位仙人正在阁中等候。
殿宇深深,檀香若云。
只见十二峰峰主中似以其中两位为尊,一男一女,一乌衣凛凛,墨袍点金,一披帛飘逸,朱红青蓝。
星衡君先一步向乔慧走来,开门见山道:“小友,你灵力过人,且考虑拜入我的门下,云枢峰上专修心法玄术,你的天赋正合适。我们天地为庐,乘物游心,没有那些戒律清规拘束着,大家自在修行,论道互助,是一自由和睦的所在。”
崇霄君亦上前道:“云枢峰上自由无羁,行混沌之道,你年纪尚小,还是去一修行之法清晰明确的师门为好,不如拜入紫极峰学剑。紫极中有无上宝剑,玄妙兵谱,你有灵力也有气魄,若随我潜心学剑,假以时日必是举世闻名的人物。”
乔慧心道自己寒窗十年,怎么还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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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温在学堂里守着条条框框苦读的日子,若非师姐让自己先别急着答应,她很想拜云枢峰的峰主为师。
她看了看师姐,师姐眼含鼓励,乔慧便应声道:“感谢二位峰主青睐,我想先思考一下。”
见这天资卓绝的弟子犹豫,旁的峰主心觉不是没有转机,便纷纷围过来,劝她不如也考虑一下炼丹,符箓,幻兽……
殿外花木扶疏,门半开,窗棱道道,掩映玉兰叶。
忽地,有一英轩修长的影子从玉兰花枝下走过,一扇窗,又一扇窗,露出一张比玉兰花更雪白的脸,清正俊美。
“各位峰主且慢,师尊有意将师妹收为玉宸台弟子。”来人的声音也动听,仿佛寒泉石上流。
“非池,你来得倒真是时候,真君挺会把握时机。”好徒弟被掌门师兄半路截去,星衡君颇为不乐地哼了一声。
此人正是玉宸台首席师兄谢非池,乔慧观之,他似比她年长两三岁。白衣玉冠,容光出尘,如冷水中映着的朝日,美丽而冷淡。
她恍然大悟,难怪方才师姐说若是匹配了谢师兄便有她苦头吃,这谢师兄一看便不好相处。
慕容冰适时道:“恭喜小师妹拜入玉宸台了,玉宸台虽是师尊亲传,但也奉各位峰主为师长,师叔师姑今后也要指点一下咱们玉宸台弟子才是。师尊如今在闭关,师妹向门外正东方行一大礼便好,他老人家神念遍布千里,会知道的。”
星衡君反应过来,叹道:“好呀,原是冰儿你在苦心筹谋,一早就想将你小师妹拉拢去玉宸台是不是?我说呢,一般人在我与崇霄师兄之间作抉择,该二话不说便选我这个兼具高深法力与菩萨心肠的前辈为师了。”
崇霄仙君也摇头笑了一下。
乔慧虽见他们一笑而过,心中仍想道,师姐帮了我,不好让峰主们将收徒不成之事归到师姐头上。她道:“其实方才犹豫,是因为我想起两道试炼都名列前茅者可入玉宸台,我想等名次全然公布后再看自己有无入玉宸台的机会,方一时犹疑不决。众峰主如此关爱我一个小辈,我真心地感激,我拜了真君为师,但各位也一样是我的师长,师恩关怀,我铭记于心。”
“哦?师侄,竟是你自己想拜入师兄门下么?也好,玉宸台博通雅集,融万道万法之精,你潜力无限,不拘一格,玉宸台更适合你也说不定。”星衡君微笑。
这凡人大大方方地说自己想入玉宸台,而非一副不争不抢只待花落头顶的姿态作派。一旁的谢非池长眸微抬,看了乔慧一眼。
乔慧向众仙长作揖,而后走到察微阁外,向东方万里碧空深深一拜。
晴空明朗,无限天光照着十七岁的她。
师姐祝贺她,各峰主也含笑点头,祝福她。
原以为就此结束,那谢师兄又冷不丁道:“请师妹抽签看看自己与哪位师兄师姐匹配。”
言罢,他手心幽光一现,已凝出一玉签筒来。
谢师兄俊美不凡,神色淡漠,掌中浮着一雪色签筒,待她来取签。
乔慧心道,只盼抽到一位友善的前辈。如此想着,她心跳砰砰地走上前去,略有忐忑。这忐忑七分是因为取签,三分是因为谢师兄风仪凛然,不可亲模样。
她不过伸手在签筒上方稍作游移,竟有一玉签宝光闪烁,径直飞到她指间——
签上原是无字,飞入她手中时签面流光溢彩,缓缓浮出一人名。
流光飞舞。
谢,非,池。
不中嘞,真是盼什么来什么不来,谢师兄仙仪冷冷,一看就和友善不沾边……乔慧看了看那灵签,又看了看师兄俊美的脸,有些尴尬地一笑,将玉签举起,调转了个面儿让谢非池看清上书何字。
“谢师兄,日后请你多指教。”乔慧心道,或许师兄只是在神游天外才没什么表情,没表情不见得难相处呀,便向他抱拳行了一礼。
清风拂过,风送门外玉兰花香。
“师妹竟是抽中了我?”谢非池面上看不出什么喜恶,神色如常,“日后你有什么不会不懂的可来问我。入玉宸台,十天后有新弟子小试,师妹别忘了。”
4. 师兄五谷不分
初入玉宸台,宗门为乔慧分了学舍。
学舍是一座座小院,除却谢非池与慕容冰独居一院,其余小院都是两间房形制,供两名弟子起居。乔慧随玉简指引来到自己那一院,推门而入,月华如水,有一绯衣锦绣的同舍生出来迎接。
这姑娘名唤柳月麟,容光明艳,乃柳彦的姑射同宗。
与柳彦不同,柳月麟虽是名门贵女,却无甚仙凡之见,只十分佩服这天赋卓绝的同窗。
二人在院中沐着月色,寻常聊天。
“我抽签抽到了二师姐,二师姐待我十分亲切,还带我去看了她养的灵兽。小慧,你匹配了谁当你的教引?”柳月麟托着腮,巧笑嫣然。
乔慧如实答道:“我抽到了谢师兄。他没带我去看什么东西,抽签那天他说他没空,让我明天再去找他。”
“谢师兄……难道是昆仑谢?”柳月麟惊讶地看向她,“你匹配了谢非池?”
玉阙仙家之中,昆仑谢若称第二,大约无人敢称第一了。谢非池正是谢家小辈中最耀目者,简直被昆仑仙宫当神像胚子捧起来。
这神像胚子却是个空心的,除去修炼,万事万物一概不感兴趣。儿时她随父母上昆仑拜访,谢非池对他们一家无言无笑,令她爹爹娘亲好下不来台。
柳月麟冷哼一声,道:“那谢师兄不太好相处,我小时候去他们家作客,他根本不像个小孩,表情特别阴森。不过如今外界都说他清正端方,说他是君子,我也不知怎么回事,或许他改过自新了。”
乔慧想起谢非池淡漠神色,挠了挠头,道:“也不算表情阴森吧,他就是,嗯,没什么表情?有人发呆就这样,师兄他兴许只是爱发呆,又发呆发得比较久,所以看上去有些冷淡。”
虽她也觉谢师兄不太可亲,但那日师兄并没有对她疾言厉色,且解释了一番他是要去剑炉取剑方不得空。新朋友面前,她心念微转,还是给谢师兄挽回一分形象罢。
听她说谢非池是在发呆,柳月麟噗嗤一笑:“可真有你的,对,兴许他是在发呆。”
柳月麟眨眨眼,作了个俏皮表情:“小慧,你匹配了他,定是那灵签认为你俩天资相近。谢非池修为很深,你可得趁机偷师一番,把他的本领都偷学个遍。”
乔慧听了也玩笑道:“同门学艺怎么能算偷嘞,我光明正大地看,光明正大地跟在他后头拾一拾他的招式。”
……
那日师兄说在学舍旁的霞圃旁见他,他带她游览师门。
霞圃中只有一树,一株参天的桃花木。粉云广阔,绵延如霞,恰合霞圃之名。
谢非池白衣玉冠,作玉宸台弟子的寻常装扮,正在桃树下等她。远远观之,积石如玉,列松如翠,人面桃花交相映。
但乔慧眼下对华美花光视若无睹,只心道不好,怎么自己起了个大早还是晚来一步,可不好让师兄等她。早知出门前不多吃那俩馒头。她快步走来,不大好意思地笑道:“师兄好,抱歉抱歉,早知我再起早些。”
“无碍。”谢非池面上无阴也无晴。
他已跳出五谷轮回,亦无需睡眠,昨夜夙夜炼神,曙光微白时想起今日约了这师妹,便来了。
微光聚拢,二人眼前现出一立体舆图,山水交错,青峰凌空,中有行楷飘逸,乃教中各景象之名。
“师妹想去哪?我午后有事,你挑一两处地方我们逛了便是。”
谢非池冰雪容貌,微笑疏离,笑意不达眼中。
若换了脸皮薄的后生,听见首席师兄说另有事务,恐怕已打退堂鼓,当即便打道回府,不敢浪费他一时一刻。
乔慧却心道,师兄又说他有事,真是日理万机。但她起了个大早,只一上午便一上午,好歹也要去看看师姐说的瑶林仙山。
“多谢师兄百忙之中抽空领我一览师门风光,我想去瑶林谷雨监看看。”剑炉,经阁,宝箓轩,她指尖掠过历来后生最感兴趣之地,指向地图边缘处一片山林,眼神晶晶亮起。
谢非池头一回见有人要去看谷雨监的,心下略略出奇。瑶林只是一片草木,人间话本写仙草灵植食之升仙,不过凡人白日一梦。但他并不置喙,只闭眸抬眸,忽地,二人身侧明光闪烁,转眼已至苍碧仙林前。
执掌瑶林谷雨者乃一自号鹿蕉客的长老,鹿蕉客今日不在,一中年容貌的修士小跑而来,恭敬相迎。
“不知谢师叔亲临,有失远迎,实在失礼,请师叔恕罪、恕罪,”这中年人乃鹿蕉客徒孙,岁数不知比谢非池大多少,竟恭恭敬敬地作长揖,称呼他师叔,转眼见他身侧还有一人,又堆笑道,“师叔身边这位是?”
乔慧道:“我叫乔慧,是今年新入门的弟子,谢师兄带我来瑶林看看。”
“原是乔师叔,乔师叔龙章凤姿,神清骨秀,来日必是得道上仙。”修士见眼前姑娘是玉宸台新弟子,还破天荒得了谢非池教引,面色一时十分谄媚。
乔慧被他称呼师叔,心中略有不适。伯仲叔季虽是排行,但经年后只剩青碑一座,世人大约也只会把冠了师叔师伯之名的女子当男人看待。
“这位同门,请别叫我师叔,”她看着这少说也三十过半的男人,道,“如果你非要有一称呼,可以叫我,呃,师姑。”她心觉被一中年人称呼师姑师叔尴尬又滑稽,也不知谢师兄怎能忍住不笑的。
那修士连忙改口:“是、是,该叫您师姑。”
修士心道师姑这称呼不及师叔敬重,但贵客开口,不好不从。除却师门大典,他鲜少得见玉宸台中的贵人。如此想着,那修士又花团锦簇地恭维,向乔慧送上许多吉祥话。
谢非池负手而立,见她与这低阶弟子你一言我一语。
实在是浪费时间,何须与庸人费口舌。
他于是开口:“不必有人跟着,我想眼前清净一些。”领师妹游园是师门任务,暂不可推却。本已浪费时间,他不想身后还有一干闲杂人等蚊声嗡嗡。
那几名谷雨监弟子纷纷退去,烟霞宝树,光影婆娑,转眼只余乔慧与谢非池二人。
谢非池容色皎洁,俊美挺拔,如渺渺仙林中一株玉树。
他淡淡道:“师妹想看什么,尽管看便是。”
乔慧见四下竟已无人,万籁寂静,无奈道:“这,师兄你让大家伙都走了,待会我有什么不懂的都不知道问谁去呀……”
谢非池平静道:“师妹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我。”他不曾关心瑶林草木,也不觉其中有什么学问,自可对答如流。
然而他们走过一片灵田,穗子低垂,璨璨光闪,乔慧问这些稻谷几年几熟,他答不上来;他们又走过如鉴仙池,乔慧指指池中游鳞,又问这些鱼苗是什么品种呀,他仍是无话可说。走过山,走过水,走过藕花塘,他竟事事不知。
终于,谢非池道:“师妹所想的问题也太奇怪了些,仙境的五谷草木不同于人间,大约无需料理农务也可长成。我已辟谷,平日不曾留意这些禾稼,改日师妹可趁鹿蕉客长老在时再问。”
乔慧心想,这些问题哪里奇怪呀,不过是田间地头的寻常小事。师兄你不谙农务,支走了擅其艺者,又说凡事问你。
她不好戳破师兄五谷不分,便道:“我见这田中土壤平整,稻种疏密均匀,大约也是费了一番心思,不似无需农务模样。师门的灵稻株株都高逾九尺,结穗也又多又饱满,改日我见了鹿蕉客长老便问问他怎么种的,今日没见到他有些遗憾。”
玉宸台是内门中的内门,从未有谁在乎过谷雨监杂务。谢非池不解她为何关心五谷俗物:“师妹已拜入玉宸台,不必再事稼穑,比起留意这些庶务,还是潜心修炼为佳。”
灵签选天赋相近者匹配,从未有后辈抽中过他。她是第一人。
他并不在意这凡胎的师妹有何稀奇,只微微觉得烦扰。门中竟为他分了一师妹来教引。修行问道以外之事,他不想浪费时间。但既已分了她在他底下,他有义务点醒她门中修炼为重,不好分神于无用之事。
谢非池又道:“你是凡人,尚不通法术,根基比同门浅薄,心法玄术需及早学起了。”
乔慧被他教育,心想谢师兄严冷端方,被他晓得自己身在仙门心在种田不知会怎样,便道:“一定学一定学,我头悬梁锥刺股,课余闲暇再去研究这些小稻小麦。”
这小师妹颇有几分滑头。谢非池道:“过几日师门中有初入门的小比试,师妹还是尽早学些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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术为好,你有通行玉简,可自行去藏经阁中翻书。”
乔慧听了连连点头,正想说是是是师兄所言极是,忽地,腹中一阵响动。
她不似谢非池等仙阀子弟自幼练功打坐服灵丹,已臻不饮不食的境地。凡夫俗子,未能摆脱尘世中的一蔬一饭。乔慧只好如实道来:“师兄,要不咱俩就此告别?你下午不是有事嘛,你且去忙,我找个地方吃饭去。”
谢非池眉心微皱:“你初来乍到,知道膳堂在哪么?教中人多已辟谷,进食只为口腹之欲,不甚重要。膳堂在一偏僻之地,你不会御剑也不会驭风,大约要走到天黑。”
乔慧听他此语,只觉天塌下来。慕容师姐说教中食宿无需分文时她还十分开心,原来免费之物都有代价,需翻山越岭方能得到。那不得趁早学会御剑驭风了,否则跋山涉水去吃饭。
那头,师兄却道:“罢了,我带你去。”
谢非池不愿耽误辰光与另一人共处,白白荒废了半日。但首席师兄的面具仍在,总不好丢下她。他索性施咒将她领到那膳堂。苔湿草冷,门可罗雀,偏居小山脚下,一座低矮的殿宇。有一妇人在殿前松林中舞剑。
平日极少有人来用膳,这崔娘子见来了两个少年,十分之热情。
她不甚在乎这二人从哪来,只喜笑颜开地将菜品端出。仙家餐霞饮露,她便终日“尸位素餐”,难得有人来享用她劳作的成果。
貌似是师兄的那个,闭目养神,不饮不食。
倒是这女娃娃,鱼脍,鲜羹,醉鸡,笋汤,栗糕,一盘复一盘,来者不拒。
虽是闭目,谢非池神识仍观八方动静。见乔慧已添饭到第四碗,他不禁睁眼。
领会到师兄目光,乔慧心道师兄是一不吃不喝的仙男,莫非他从未见过有人吃饭多吃些?她便解释:“教中的饭菜太精巧啦,每道佳肴都是碟中盛一小点,我一口就吃完嘞,饭也是巴掌小钵,吃四碗似在人间吃两碗。平时下地干活我一顿要吃三碗呢……”
崔娘子正在乌木案后片肉,听乔慧说只有七分饱,掐了个诀,桌上飞来一碗,米压实,拌银鱼、炒鳝,并各色菌子,堆得冒尖。膳堂罕有人来,偶有世家子弟至此,也只要白玉盘中装一点玲珑小菜,她不知多久没见过食量如此正常的孩儿,越看乔慧越喜爱。
“姑娘,你多吃些。”崔娘子眉开眼笑。
入乡随俗,电光火石间,乔慧也想过是否在师兄面前扮得仙一些。但饭已上桌,吃都吃了,平心论,极其美味,想仙风道骨也来不及了——她就这样吃了四小碗一大碗。
“崔姐,你手艺简直是一顶一的好,平日里竟没人来咱们膳堂。我住得远,不过我一定速速学会御剑飞行,以后常来支持你。”离去前,她又与崔娘子依依告别。
谢非池在一旁看着,心觉她尘障未消。怎会有人学御剑为饮食之欲。
送她回去时,他又再提醒她一句:“师妹,你最好快些学会入门法术,以免选拔时名列前茅,小试时却倒数。”
学舍已在眼前,她向他抱拳言谢,又爽朗地笑着与他告别,道:“我一定速速翻书学些法术,师兄你快去忙吧。”
他便直接道:“你翻书学不会法术。”
玉宸台从未有过凡间弟子,师门小试前,便默认众人已修行十数载,不似十二峰有为凡人徒弟专设的启蒙课程。师妹是头一个全不通法术的。师尊破例收一凡女为徒,但现下正在闭关,想来不会为教她法术之小事而出山。
他原不甚想理会,但她亦是玉宸台的弟子,总不好放她去紫极、云枢上旁听。如此想来,只好暂且由他来教。
谢非池道:“你明日去藏经阁翻些经籍看个大概,后日我有空,你来我居处找我,我领你入门。”
乔慧闻言有些惊讶,转而明媚地笑道:“那就谢谢师兄啦。”
见她三步仍回头,挥着手向他告别,一副无忧无虑快快乐乐的模样,他亦回以一笑。
貌似只是她笑容的回礼,但他内心中有另一个他,冷漠地,远远看着这师兄妹友爱的图画——
师妹,但愿你不是一个空有灵力的草包。不然严苛修行之下,你当我师妹的日子也没有几日了。
5. 可造之才
读书,写字,种田,种菜,修枝,打顶,养鸡,养猪,养羊,制陶管,修犁具,观天时定轮作,在老家,乡亲们都说她是一个庄户院里的能人。
幼时上学堂,书中字句像洄游的鱼,天然自在地往她脑袋里游。待大了一点,她下地里帮干农活,农具掂在手里,很轻。稻子麦子也很好打交道,她花了心思,它们便蹭蹭地长起来了。不知仙家法术是否如人间的学问、田里的庄稼一般可亲?
如此想着,乔慧往藏经阁去。
谁知广阔殿宇前,她遇见柳彦。柳彦身后另有几个同门,看服制是其他峰弟子,众星捧月般围着他。
那几人见乔慧是今年入门试炼的魁首,本想同她寒暄一番,待看到柳彦脸色不悦,又收敛笑容,假装东张西望。
乔慧见这一群人挡在自己面前,有些莫名其妙。思及柳彦似乎算师姐的朋友、月麟的同族兄弟,她便在玉阶上向他们打了个招呼,希望柳彦有点情商,与她过完这同门师兄妹的礼节后速速闪开。
柳彦大约没想到她会主动向自己打招呼,狐目中有些惊讶。他虽对她不喜,仍勉勉强强,向她道了个日安。
但人的本性难移,忽地,他记起师姐劝她向学时她古怪的志向,思之有几分好笑,故意道:“你来藏经阁干什么,来找什么农书?”
“几日后有小试,谢师兄叫我来翻书学些法术。”乔慧大大方方地回答。
“你一点法术都不会,师兄只叫你来翻书自学?”柳彦闻言,心中嗤笑。果真如此,她虽分得在谢师兄底下,但师兄怎会在乎区区一个凡女。她一点底子没有,抱了藏书阁的经籍自学也是不得其门而入罢了,像蒙头的笨鸟胡飞乱撞。
乔慧道:“对,师兄先叫我先自学一日,后日他再开始教我。”
柳彦皱眉,看来谢师兄不是全然对她漠视不理。但这又如何,短短几日她能学会个什么。一个徒有灵力的凡人,不识心法,甚至不谙他们凡间的拳脚。
他不屑:“你连最入门的引气入体都不会,谢师兄虽才高八斗,怕一时半会要教会你也有些困难。”
乔慧心觉他说话奇怪:“我确实不会,但没有人是生而知之者,我学了便会了。”
她看着柳彦,又道:“我不知你为何一直对我言语不甚友善,但我自问没有针对过你或为难过你。”她平静自然,目光直视而上。
柳彦身后几个跟班见他挖苦这师妹,师妹却浑不在意,也不拐弯抹角有话直说,已觉些许尴尬。柳公子自顾自尖酸刻薄,人家一招不接。何况,何须与这位天赋显著的乔师妹过不去?他们并不想与人为敌,便纷纷劝道,走罢走罢柳公子,百炼坞剑炉今日有新剑出世呢。
柳彦见她不卑不亢,不禁薄怒。
一个凡人,竟也在玉宸台中与他做同门。
但经了同伴提醒,他想起眼下另有要事,不好再与这凡人周旋。
“好,师妹,我祝愿你小试中再得头筹。小试可不似古画幻境有捷径了,而是新入门弟子一对一比试。不过我相信师妹仙骨灵秀,必能制胜。”柳彦面上浮出一个状似亲和的笑容,刻意将仙骨二字咬得很重。
此人莫名其妙,乔慧并不想和他多费口舌,便道:“承你吉言,我也相信我可以。
她不过与他打了个招呼,他便有这许多阴阳怪气的话掷过来,简直一石激起千层浪。
柳彦冷哼一声,拂袖而去,她悠游自在,进藏经阁借书。
御气诀,昭阳心法,绘符宝鉴,书剑灵犀录。修书童子终日只在书阁中打理古籍,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也不知她是谁,见她是一凡人弟子,一摇怀中拂尘,飞来许多仙法启蒙之书。
她又问那童子,小友,经阁中有没有什么农学书籍呀?
童子道:“什么小友,我年纪可比你这凡人大多了。农经平日少人借阅,前年已搬到地室的翼宿辛卯间去了,你去经阁门口取一指引玉简,它会领你去。”
乔慧谢过这童子,随玉简一路向下。
不知下了多少层,推开其中一书室的门,日光下澈,尘屑泛金,一整个殿堂的书籍宛如地下奇珍般陈列此处。
她深吸一口气,抬头仰观,此间著作之多,怕是一生都读不完。
浩如烟海的经籍前,她像一追逐雪白羊群的牧女,兴致勃勃,真想三下五除二将它们都赶到自己的小羊圈里。忽想到过几日便是小试,乔慧深吸一气,心神稍定,又将那高大门扉缓缓关上,只抱着怀中术法经卷离去——待她在小试中取得好成绩,便奖励自己畅游这书室,大读特读。
……
走过一段湖光天影,有白墙青瓦,幽篁掩映,便到谢非池的洗砚斋。
师姐的别院似也在附近,乔慧心想若是路遇师姐,便问问这几日她是否有空,自己上门拜访。
谢非池正在窗下写字,见她来了,将那幅“静”字笔墨收起。
“你在藏经阁中借了什么书,看了多少了?”他端坐檀椅,身后一面墨色芳淡的山水屏风,衬着他雪白的脸。
乔慧道:“借了四五本。我看其中有两本叫御气诀和绘符宝鉴,比较有趣味,现已看完啦。”
她竟说自己已看完了,他只当她要在前辈面前表现自己的勤力。
谢非池便道:“你是凡人,先学画符也好。初等的符箓,无需术法也可驱动,你只需记住那符文图样。”
言罢,案上变出黄纸两张,他提笔,朱墨矫若游龙,示范与她看。一阵风过,那黄符飘起,凌空之中对折又对折,化作一只翩翩的纸鹤,此乃最入门的传讯符。
谢非池起身将檀椅让给她,示意乔慧来桌前依样画葫芦。若她真是一夜便彻读经书,自是下笔如有神了。
案上是紫毫、玉纸、龙脑墨,洗砚斋装饰素洁,但处处细节都名贵。乔慧欣然入座,思索回忆,三两下便将符纸画好,灵光幽幽,那符纸在她笔下也折成一只纸鹤,在这书房中扑翅乱飞着。
见她第一回便画成,谢非池微微讶然。
乔慧道:“昨晚看那宝鉴,还有几道咒语我感兴趣的,只是我的居处没有符纸,倘若师兄不介意,我能否再画两张?”
他点头,于是她又提笔召来流萤、轻雾、散花,随幻光而起,随幻光而灭,第一章里无需法力灌注的符文被她画了个遍。她扬着一张喜悦的脸,惊叹道:“师兄,你们仙家的法术好神奇。”
符术并非有个图样便可催动,需神思凝聚,融心经于疾疾笔势。玄奥咒语一刹那调动于心,初学者少有一蹴而就。更别说肉体凡胎,不达神识之界,作符是对意志慧心的大考验。
至少,门中那些庸才都是如此借口。他只觉是他们没有用功。
谢非池道:“你昨晚当真翻了一夜的书?”
乔慧心道,怎么就成翻一夜的书。御气和画符虽有趣,个中趣味还不至于挑灯长读。她自知记性比旁人强丁点儿,粗读一遍,挑几章趣致的再略看看,便已将其中知识记住七八分了。但师兄在前,做做秉烛夜读的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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奋样子也好,她便道:“是呀是呀,我点灯读了一晚上。”
谢非池心说孺子还算教,便道:“好,我现下教你引气、御气,你今日学会了如何调动灵力,便有了术法根基,可修习后几章需灌注法力的符箓。你暂不会玄术、身法,先用符箓应付那小试。”
若有旁的子弟在此,大约会惊掉了下巴。
这师兄妹,一个一夜学会画符,一个要一日教会师妹御气。
仙家儿女七岁开蒙,个中佼佼者少说也要十天半月方能驾御灵气。
但谢非池幼有异禀,极小时便可懵懂地凝出雷电、暴雨、烈焰。昆仑仙宫中有一片残垣断壁,乃他三岁上游园迷路,无知无觉毁去。天地灵蕴浩荡苍茫,亦不过幼时的他手中一面拨浪鼓。
他并不觉一日之内学会御气有何问题,反倒认为是旁人庸碌。这小师妹似乎比旁的师弟师妹机灵些,但愿他的教导,她心领神会。
他缓缓道来:“吐纳,运气,而后驾驭。吐纳时鼻吸口出,运气深则蓄能,蓄而能伸,伸之向下,下而得定……万事俱忘,心无一物,盎然灵气便在掌中,如臂使指。”引气御气,何需心法口诀。眼下因着教她,他方拘于言语文字。
乔慧依言而行,一呼一吸,感丹田中气蕴游走,心神渐渐沉入虚无之中。
万事俱忘,心无一物。
原也是如此,她眼前唯有一片漆黑混沌。
不知怎地,虚空里忽有草香蔓延。三两牧童追逐芳草间,地上亭台楼阁拔地起。前是东都梦华,后是故里炊烟,陶工冶匠,坐贾行商,渔翁樵叟,耕夫织妇,悉在此间。她走近他们,如滴水入海,心下一时喜悦。大地后,运河滔滔,一轮金日悬于河上,照耀千秋万物,她遂它光影变幻一挥手,便觉掌中如握实物,天地中冥冥的一切都有形起来。
霎时间,她耳清目明,灵台洞达。
乔慧新奇地睁眼,只觉掌心蕴着一团清气,有色亦无色,若虚又若有。她五指略一聚拢,那清气亦飞逸变幻,方才画的几道黄符纷至沓来,围在她身畔列阵、飞舞。
看来这师妹不算一个草包。
“你悟性不错。初学便做到了心内守一,入无物之境。”谢非池面含微笑,如山间雪,云中月,幽翳静美之物覆一层熹微的光。
师兄说万事皆忘,她却在那太虚里胡思乱想,想出许多人、许多物、许多热闹风光来,面对师兄的夸赞,乔慧颇有几分心虚。
她做贼心虚,因此转移着话题道:“哎呀呀,趁现在浑身有劲,我再画几张符试试。”
那宝鉴中的符箓自第二章起便需几分法力,昼明,落石,雷光电龙,镜花水月,她与谢非池来到室外院中,一一试了个遍。
又是落石又是惊电,洗砚池上荡起一圈圈涟漪,波心颤动。
谢非池看在眼里,想道,师妹也算一个可造之材,倘若她不是托生在泥尘中而是生在仙门,大约会有更大的造化。
乔慧初次施用仙术,似乎颇感神奇,眼中倒映种种梦幻,清黑的瞳中如星闪烁。
她忽然想起什么,转过脸来,日光清新如水,将她的笑脸照得明亮:“师兄,方才画的黄符纸鹤我能不能借用一下?我想传讯问问慕容师姐最近有没有空,她帮了我许多,我想登门道谢。有借有还,待宝箓轩旬日开门,我领了符纸便还你。”
谢非池听她说几张符纸还要“借”,有些好笑,只道:“几张符纸而已,我书房中的符纸你且拿去便是,我平日不用符术。”
6. 水电工小师妹
九曜真君执掌宸教之日不长,亦不如各峰峰主一般广纳门徒,座下亲传弟子只有十来个。
今年玉宸台中也只添了四名弟子,满打满算,也不足二十人。
当日师姐引她去察微阁,乔慧未曾去看那试炼仙榜,今日路过方凑巧一看,榜上是她和月麟,还有两个少年。那二人中有个叫宗希淳的,回想之有些耳熟,此人似乎与她搭了话。
乔慧腹诽道,四个人竟也要互相比试,排出高低。听罢谢师兄“教诲”,登门拜访时又被慕容师姐提醒,她还以为是英才济济,大比特比。但她转念又想,现只有四个人,岂不是第三名已倒数第二了,不好不好。
她一向是二更天便预备洗漱休息,忽想到不在前二便在倒二,急急将灯挑亮,学到三更。
在人间的学堂,有诗文、经籍、史学、算科,她偶然不居榜首,也只退居第二,十年寒窗,乔慧对自己一路的成绩较为满意,可不能换了个地方便吊车尾了。
想罢,她又画一张无声咒,以免深夜用功打扰到一院之隔的柳月麟。
白日在洗砚斋蕉窗下学法,夜里在学舍萤窗下点一橙黄小灯,各色幻光流动,明明明灭,一连数日。
日影流转,轰一声,校场上灵光大闪。
玉宸台校场凌空而筑,青砖在灵光内翻动、重组,一圈红砖浮出,在校场中心围成一圆。
这小比试,踏出红圈者即为输。
四人较艺,抽签分组,两两对决,首轮胜者争一二名次,败者另战决三四名次,如此两场比斗毕,即可依胜负排出四人先后。
观台上,是年长些许的玉宸台弟子,白衣玉冠,以谢非池和慕容冰为中心。九曜真君不收百载修炼而返童颜的“超龄”子弟,故此他们只是一群二十上下的年轻人,正是青春岁月,神采飞扬。
有人向谢非池恭维道:“师兄你修为高深,只肖略一提点小师妹便明悟了,我看小师妹小试中也一定能拨得头筹。”
谢非池听了,不置可否。
慕容冰亦笑道:“前几日小师妹与我说谢师兄十分耐心,诲人不倦,我们都不知谢师兄还有这一面。”
她与谢非池共同协理玉宸台事务,相处日久,自知谢非池对师弟师妹不甚上心。起初,她还担心他会对引导师妹一事置之不理,本想亲自教师妹御气,谁料短短一日,小师妹已从谢非池处学了七八招法术。未想这高高在上的首席师兄亦有耐心之时,慕容冰对他略有改观。
谢非池淡然道:“师妹自己有悟性罢了,我没有耐心教别人第二遍。”
此言不假,平日偶有胆大包天的后辈来请教大师兄一招一式,谢非池只讲解一遍。那几个见识过他冷淡神情的弟子都尴尬地摸摸鼻子,移开视线,看向校台。
只见校台边缘站着四名弟子,中有一少女扎一束高马尾,与另外三人笑答如流,是乔慧。
除却柳月麟外,另两名玉宸台新弟子名唤宗希淳、陆景玄。宗希淳便是当日请乔慧留步,与她互换名讳的少年,此际见了乔慧,问道:“不知师妹可还记得我?”
乔慧道:“记得记得,你说你叫宗希淳,宗姓真是少见呀,我还是第一次见姓宗的人,印象很深。”
宗希淳出身名门,但乔慧对仙家派系一概不知,只觉这同门姓氏稀奇。宗希淳从他姓氏中得到的总是一长串恭维,不料有人说第一次见姓宗的人,不禁一笑道:“宗姓确实是小姓,多亏它冷僻,这才让师妹记住了我。”
他清俊,桃花眼,白衣翩翩,十分书卷气,笑起来如朝阳舒光一般。
头一轮比试之后,乔慧胜过那名叫陆景玄的弟子,便是与他过招。
方才旁观宗希淳与月麟比试,她已看见宗希淳身姿虽轻松写意,但手中剑出招极快,寒光凛凛,如骤雨疾电,唯快不破。
剑招如此凌厉,剑身却纤纤,且有一个柔美清丽的名字,“春折柳”。
而乔慧尚未锻造自己的仙剑,所用兵器不过是日前从百炼坞领取的一对寻常半月轮。她未学舞剑,恰好月轮无需手持,仅靠灵力意念便可调动,如亭亭明月,环行围绕在她身畔。
若与刀剑相较,月轮自不及刀剑攻势凌厉凶猛,只妙在由灵玉铸造,内贮灵气,近身环绕之时对符术多有助益。
宗希淳笑意和煦,一步踏入红圈,向乔慧作了个“请”的手势。
下一刻,春折柳剑光如雪,已倏然而至。
“琅——”一声,两道月轮急旋,溅起火星一阵,堪堪挡住剑锋。任是乔慧知晓他剑招如电,早有防备,此际也被逼得后退数步,极危急。幸好未至红圈之外。
观台上,已结束比试的柳月麟为乔慧捏了一把汗。小慧虽灵力过人,但这位宗师兄出身东海宗氏,自幼修炼,身法剑招之精超乎同辈。方才交手,自己已领教过此人凌厉攻势。不知乔慧可有法子能敌?
谢非池与慕容冰亦在看场上比试,慕容冰目光紧凝,谢非池面上看不出神色。
红圈内,乔慧深吸一气,心中神念意动,两轮明月清辉骤涨,张开一片雪亮光幕。
月轮腾转,光幔展开,暂蔽对手视线,乔慧把握这片刻时机,从袖中飞出两张符纸。
宗希淳心想师妹有几分巧劲,他剑势再起,春折柳幻化出千万剑影,如漫天柳絮,自四面八方笼罩而来。
春折柳实在是一把美丽的剑,剑身如新雪映春溪,纤柔流丽。美丽之物呈凌厉威压之势,更令人心惊。
观战的几位师兄师姐都觉宗希淳胜券在握,慕容冰却道:“这位宗师弟不知为何要忽然耍剑招,方才他出剑便应当及时将师妹符纸划破才对,在此摆弄漂亮花样便耽误了。”
话音未落,场中忽降雨水,向宗希淳兜头浇下。
数声雷鸣声起,雨水导电,将宗希淳劈了个措不及防。自然,他修行已久,这法子伤不了他筋骨,但乍被雷劈,他一时身形不稳,春折柳的剑阵便也散落了,两道月轮在乔慧身侧轮转,护着她小跑到红圈中央。
原来那两张符纸,一张是唤雨,一张是召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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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云挥散不去,便一直有源源不断的闪电导来,宗希淳每每想站起,又被劈一道。乔慧学习符术时日不多,这雷电并不致命,但困住对手一时也足够。
见这小范围的“天打雷劈”,观台上已有几名弟子忍俊不禁,忽觉取笑师弟不妥,又将脸色沉下,忍得十分辛苦。
乔慧道:“得罪了,师兄。”
言罢,两轮半月合二为一,化作一轮满月。玉盘之缘露出锋刃,挟猎猎风声向宗希淳撞去。
月轮是一与用者灵力息息相关的法器,乔慧灵力过人,这明月轮凝了她蓬勃灵气,虽不及刀剑,也攻势甚强。宗希淳遭了数道雷击,尚未重整旗鼓,此际不得不退,一步、两步,漆靴已临红圈边缘。
此乃小试,乔慧只想点到即止。那月轮满月之时锋刃显露,她不想当真割了划了同窗。见宗希淳已然出界,她及时收力——
月轮撤回,宗希淳也已踩上红线。
春折柳飞回他手中,如翩翩雪龙,剑姿极优美。难得遇上一个天赋卓绝的同窗,他心下对她有几分在意,比试中不知怎的,想在她面前比划一套漂亮剑招,谁料栽了个大跟头。
他心甘服输,抱拳称赞道:“师妹灵慧过人,竟能想到雷雨交织的法子来。”
乔慧被他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便道:“没有没有,水可引电是常识嘛,这都是平时观察生活的成果,自然天地中处处是知识呀。与宗师兄切磋,也令我受益良多。”
言语间,观台上的师兄师姐已下玉阶,行至他们身旁,有人向乔慧道喜。
按历来传统,玉宸台小试拨头筹者会得一小仙石,以做激励。只见校场中心金光凝聚,浮出一小石来,石色鹅黄,明莹光洁。乔慧将这仙石握在掌中,发觉此石触而融融生暖,心道神奇。但转念,她想起当日自己在大相国寺中正是不慎毁去了一灵盘中的寻仙石,自然地,又想起师姐一路上提携教导。
她转头便将仙石呈与慕容冰,道:“师姐,我能得这仙石全仰仗你提携,还请师姐收下这小石头,当是我的一点报答。”
此仙石采于中皇山深处,虽玲珑小巧,却内有千古日月之精。慕容冰自知其价值。
她微笑摇头:“师妹,你拜入门中已有十日,应到百炼坞中锻造一自己的仙剑才是,这仙石你恰好可嵌入武器之中。当日若没有我,过几年也会有其他门派的仙君发掘师妹你的潜力,师妹不必将此事记挂于心。”
见师姐不收,乔慧心觉不好再劝再送,便收起了这小石头,道:“那以后师姐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可一定得告诉我。”
她天赋超然,又谦逊有礼,一时之间已博得在场几个师兄师姐的好感。
独独柳彦,见她竟又在小试中夺得第一,夺了第一便也罢了,还要再在师姐面前献宝,面色已不甚好看。他略动心思,便开口道:“师妹可是忘了这几日谢师兄也对你多有教导,怎么光感谢慕容师姐,忘了大师兄了?”
他状似玩笑地言语,话里话外暗示着她将首席师兄忘诸脑后。
7. 天龙人也鸡娃
谢非池闻言,俊美的脸转过来。
他素来漠然,遥远地俯瞰身边人影来去,万事万物都与他如隔云端。虽觉乔慧有几分天赋,他却并不在意她要感谢谁。
但被人借他名头来点乔慧厚此薄彼,惹得谢非池心下一阵反感,眉微皱。不过未待他开口,乔慧已道——
“慕容师姐帮我的时候我还没认识谢师兄,方才我得了这石头,论顺序便先谢师姐。莫非柳师兄你觉得,要我把师姐不收的仙石再转赠给谢师兄才好?这不太妥吧?”
乔慧言笑宴宴,应对自然,又转头来看向谢非池:“师兄的教导指点,我亦记在心中,改日若再有什么比试有仙石法宝可得的,我一定努力过关,取了那法宝来送给师兄。”
她容貌只是清秀。但那一对点漆黑的清水眼,言笑时总灵光闪动,像波中星影。
小师妹又得了第一。
谢非池对上她的眼睛,心想师妹是有几分精灵与滑头。她三言两语,说要过关夺宝相送。难得地,他被旁人的言语逗笑。谢非池淡声道:“此类比试很多,师妹今后可不要流水般送东西过来,我的书房放不下。”
从未见过大师兄与人玩笑,既然师兄都不介意,旁人还说什么?
柳彦恼而不言,眼见她受同门恭维,又眼见她在师姐面前再出风头。
谢非池有月映寒潭般的俊美容貌,漆黑双目扫过来时冷冷的没有表情。
竟有蠢物当着他的面拿他做幌子。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但此间住着的依然是人。有人之处,便有森严等级,贵贱之分。一级复一级,垒起一座森严的塔,昆仑仙宫自是屹立此宝塔之巅。他只略看了柳彦一眼,柳彦悻悻,不敢再开口。
此事便已揭过。
日子随翻书页而动,日复日,九曜真君尚未出关,玉宸台中弟子仍是自学。
宸教中有百千贮宝洞府,百千练功密室,手持玉宸台令牌,自可一路通行,无需师尊指导也获益更胜旁人。若要聆听教诲,门中经堂日日有讲坛开讲,或是长老,或是某峰峰主,抑或别派的仙君高人。
学法之余,乔慧到明令司中接了几个任务,补壁画,修天池,找灵兽……其中当属瑶林谷雨监她去得最多,播种移栽,整枝打杈。
一来二去,鹿蕉客长老已和她十分相熟,乔慧每领谷雨监任务,他还额外补贴她一点儿——宸教中人竞逐大道飞升,他难得遇到一个志同道合的小辈,不慕外物,与世无争,只悠然踱步稻野豆香之中。
鹿蕉客看样貌不过而立出头,文质彬彬,青色布衣,很是落拓不羁。此人腰悬黄酒一壶,歌吟道:“世间之事纷纷扰扰,不如归去。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未曾想门中还有一后辈有如此觉悟……”
乔慧被他误解,忙道:“不是不是,我不是要归隐呀。我是来向您请教一下谷雨监中的庄稼是怎么种的,竟能高于九尺,丰硕如斯,我若在人间移植能成吗?”
“原来你这小姑娘也意在那些丰收致富的俗事,”鹿蕉客见她不解自己出世之志,只是来向他请教农务,喝了口酒,再三摇头,“人间灵力稀薄,又有凡浊之气 ,自不可种植灵田了。”
见这后生神色失落,念及她和自己也算有一半共同语言,鹿蕉客仍给了乔慧一袋种子,好叫她研究。
乔慧隔三岔五往谷雨监中去,除却鹿蕉客,亦引起了另一人注意。
玉宸台弟子领取任务的档案,明令司需呈谢非池过目。
娲皇创世,凡俗众生都是泥捏尘造,在他看来,她亦然。但这一个小泥人比旁的灵秀些,五彩欢腾,鲜明灵动。机缘巧合,又分得她由他教引。她也有悟性,教导她月余,仿佛捏一块上好的陶土,在他手中徐徐成形——总比披着师兄的面孔指点那些庸人有趣味得多。
谁料这师妹近来松懈,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学了一天剑,又要跑到谷雨监中帮理庶务,荒废光阴。
洗砚斋中竹影摇书台,清阴入窗扇。
谢非池正在写字,虎卧凤阙,矫若游龙。写罢,他收起笔墨,不轻不重地看了一旁翻剑谱的乔慧一眼,道:“师妹你总去谷雨监拜访鹿蕉客长老?”
“是,我看明令司中常有谷雨监的任务发布,便去帮帮忙,顺道向鹿蕉客长老取经。我对五谷栽种之事感兴趣。”乔慧坦然。
日前她到百炼坞剑炉中锻造了自己的剑,名唤“星垂野”,剑身为陨铁所锻,青黛之色,嵌了那小试中得来的仙石,锋刃底部泛起点点洒金。有了剑,她便常到谢非池院中学招,本以为师兄不会在乎她学剑之余跑去何处,眼下竟被问个正着。
谢非池道:“既入仙门,师妹还是一心一德修行为好,不要再留恋过去的生活,早日修炼得道。”她是凡间农女,谢非池便猜她是仍怀念俗世的小农生活。
“我不是留恋过去的生活,我……”
相处渐久,乔慧已对谢非池有几分了解。师兄出身显赫,秉性亦有些孤傲,但她心觉他人并不坏。
她整理措辞,看向谢非池,慢条斯理,娓娓道来:“我在京畿乡下长大,儿时常见京西两路的乡亲逃难而来,前朝战乱,京西水利土地尽毁,村中常有面黄肌瘦的流民。”
“年幼无知,我以为只是外地才有饥荒,后来连京畿也闹起旱灾,蝗旱相继,灾情可怖。幼时试过饥饿的滋味,我想尽力而为,为民生农桑做些自己力所能及之事,入得仙门后见瑶林中的庄稼高大丰硕,故此方去谷雨监中取经。”
她从未在谢师兄面前有过如此正经的话语,因见他似不喜自己隔三岔五往谷雨监去,心想道,这次打个哈哈过去,还有下次呢,便不再插科打诨,和盘托出。
谢非池听罢,眉心微蹙。
凡间的天灾人祸,他偶有耳闻。明令司中亦时有下凡除妖消灾的任务发布,凡人颠簸劳累的一生,剪取其中小小一段作仙家子弟的历练、功绩。他因觉浪费时间,从未领过。这是他初次听一个凡女道来尘世之苦。
“师妹你……”谢非池犹疑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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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道,“莫非你从前一次吃四五碗饭也是因为没有吃饱过?”想起她在膳堂中连吃五碗饭的那日,他心中难得生出一丝不忍。
乔慧不知师兄怎能联想到她的饭量去,连连摆手:“这倒不是,我平时放学回家要帮家里干农活,庄稼人的食量是比较大些。”
谢非池听取了她的志向,沉吟半晌,道:“既是如此,你去谷雨监中向那鹿蕉客请教也无妨,但落下的功课需加倍勤学。”
拜入宸教,理应脱离尘缘。若是大能真君,下凡济世犹可得万千信仰,积累功德。她一个年轻弟子太记挂人间之事,实在与修行无益。但他并无闲心干涉她人的志向,便不再言说。
翻开一书页芳白的刻本,谢非池调转话题:“下月天墟秘境开启,若是此前被那灵签匹配的前后辈,大约会分得同一组。一月之内,你且赶紧学会凭虚御风和几样中等术法,届时师尊出关,会检阅秘境试炼中各人名次。”
乔慧见师兄已不拦她去谷雨监求学,放下心来,略带喜意道:“谢谢师兄提点,我一定勤学苦练,不给师兄拖后腿。”
谢非池微微颔首,当是应了。
洗砚斋中书卷极多,浮动一室丹墨幽香。
除却练功指导,二人素日并无过多交流,乔慧坐在下首,翻阅剑谱,握着术法凝出的重剑虚影比划了一会,忽抬头道:“师兄,我爹娘寄了些特产来,你要不要呀?有些草编的吉祥玩意和小绢人。”
东都中有联通人间仙界的驿站,时有凡胎子弟的亲眷前往寄物,遥寄思念。但那仙驿运直高昂,好令平头百姓肉痛。她未料爹娘会破费寄物,既欢喜感激,亦有几分思亲的惆怅。
包裹中多是四时衣衫,另有些草编、绢艺小物,乃东都西大街上有名的师傅所作,或锦鲤瑞鹤,或粉面童子,不贵重,但精巧别致。爹娘信中说若有同门感兴趣的,送些给人家。虽觉师兄对凡俗之物不感兴趣,但爹娘一番心意,她便顺口问问。
果然,师兄淡声道:“谢谢,不必。”
乔慧道:“那好罢,我留一个给师兄,改日师兄你若改主意了我便给你。”
看完了剑谱,谢非池与她到院中指点她几招,夕阳西下,乔慧抱拳感谢师兄今日指导,又挥挥手,与他别过。
她走后,洗砚斋宛如空净雪洞,无声无息。
谢非池心中忽然一阵无聊,回到书案前,眼睛扫过墙上古琴、架中书册,还是铺开雪白生宣,执笔写字。
冷光幽幽地,书案上有一枚玉简亮起。
原是昆仑发来的简讯,言辞严冷方正,是他的父亲。
“自上回问询,旬日已过,未得片言以复,不知尔进境如何。是修道怠惰,难破关隘;抑或心无亲长,疏于回禀?天墟秘境试炼,昆仑上下瞩目,望尔善用族中灵丹宝药、真传功法,夺魁扬名。”
字字句句,压无数期盼于他身。
谢非池看罢,神色间并无起伏,但将手中紫毫一横,方才刚写好的字便轻飘飘毁去。
8.打得一拳开
乔慧对仙境天国的森罗种种了解甚少,并不知天墟秘境是个什么东西。
还是柳月麟向她细细道来。天地初开之时,此境便已存在,其境无涯,不知尽头,中有天材地宝、天石仙矿,传闻亦有交错时空,或会瞬移到上古仙国废墟,得古时遗落法器。
此秘境试炼意在求索天地无穷之境,蚀骨寒风,迷心幻阵,幽魂古兽……逐一突围而过,跋涉越远者,名次越前。
天墟试炼的传统久已有之,各大派皆选拔优秀子弟参加。名次若前,自是光耀门楣,扬名仙境,更得师门看重,如山资源纷至沓来。
各门派亦按名次划分秘境中的法宝仙矿,若居首位,便可独占五斗。宸教乃上界第一宗门,千百年来,天墟中大半的灵宝都由本门收用。
柳月麟说道:“这是师尊执掌宸教后的第一次天墟试炼,听闻夺得魁首者会得师尊赐剑。咱俩还没见过师尊真面目呢,但愿试炼中能有个好名次,得他老人家看重。”
柳月麟明眸一转,又道:“你定是要分得和谢非池一组了,跟在他后头沾一下光,兴许真能夺得头筹,而且小慧你也厉害。”
乔慧道:“不好靠别人呀,我需自己努力才是。”
入夜,院中梨花吹落一地,夜色幽幽。
一团橙黄灵光飘在案前,作伴读灯火。乔慧一面翻阅从藏经阁中借来的百十本农书,一面想道,自己拜入宸教已有月余,原以为能从仙家灵田中取经,却原来人间无法移栽仙界草木。
她略微低落,但转眼看见案边累累书卷,又想道,藏经阁中的书还未看完,兴许书中自有黄金屋。何况,鹿蕉客长老给了她一袋种子,他心觉无用,莫非自己就全然信奉了师长权威不成,总得细细研究,方下定论。
想罢,她唤出须弥灵袋,从中取出那种子。
修行月余,她的五感神识已大有不同。
橙黄灯下,渐渐瞧清那稻种中裹着白绒般一团,其侧生一细黄小点,如初萌之蘖,依依蜷着。这是她幼时便已好奇剖开种子看过的。从前要凑得极近去看,如今简单一览便悉数收之眼底,炼神修道,实在令人眼清目明呀。
轻念口诀,身畔灯火更亮。
荧荧灯下,再细意凝望,隐约地,竟又浮出另一种纹理——渺小谷种之中,如有万千微室密密排布,层层叠叠。
咦,这又是什么?是灵谷方有么?
……
凭虚御风,尘世间最美丽的幻想。
鲁班木鹊,张衡木雕,人人都幻想乘清风一阵,得游碧空。乔慧已翻书读过,天地氤氲,灵气周流,若与天地同息,以神念引浩然元气,使灵气托体浮空,则凭虚御风,凌云若履。
但在学舍中她已尝试一回,虽觉四体皆轻,有飘飘然之感,离飞行却还远得很。
故此,当谢非池问她进展如何,她坦白道来,抱歉抱歉,遇到了一点小困难。
画符,运剑,心法,她都学得极快,谢非池未料她会停顿于御气飞行。比起施术舞剑,飞行应当更简单方是。
若是旁的后辈,他大约会觉得此人不开窍,资质有限。但若是这师妹——见她关关皆过,独这一关不过,他竟想随手扶她一把。仿佛百无聊赖时,恰看见一未成的泥塑小虎,为它的最后关头,墨笔轻扫,再添一道彩纹。
宸教中多的是广阔空地,下是绿波粼粼的芳草地,上是一碧如洗的青寰宇。
“你感四体渐轻,但不达飞行之境,大约是心有旁骛。心内守一,入无物之境,师妹初学御气时已然做到,为何眼下又不可。”谢非池与她在缓行在湖畔芳草间。
乔慧心道,当初她就没做到“心内守一,入无物之境”呀,初学御气那日,她便在脑海中胡思乱想,描绘大千世界。她思索道,自己当日已学会了御气,或许学会御气并不需心中无物,但于学舍中初试飞行之术时,她确是心不在焉,一整日都在想着鹿蕉客长老给的种子,想着那谷种中的一粒洞天。
当夜,她披衣跑到学舍外,细细探看过其他草木,惊奇地发现一枝一叶中皆有隐约纹理。
堆堆叠叠,如蜂房般。朦胧地,那“房”中似仍有他物,实在不知何解。
此事困扰她两日,她问了月麟,月麟说确实如此,自己也能洞察一花一叶内里脉络。柳月麟笑道,证道之人双目更清明罢了,小慧你何必费神琢磨这些。
既是仙人眼中的世界本来如此,乔慧心觉师兄大约对她这一新发现不感兴趣,便道:“师兄说的是,试飞时我心中一直想着其他事情,或许是这缘故。”
谢非池道:“罢了,若是因为你有心事,一时半会也静不下心来。不如试试另一方法。”
乔慧欣喜,适时送上一番赞美,给足师兄情绪价值:“还有别的方法?还是师兄神通广大!”
这方法竟是——
一阵风过,她只觉自己的腰被轻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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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起,触目已是缥缈云雾,万里苍穹,下视,湖波潋滟。是谢非池的法力带她凌空。
她站在空中,心觉被那轻风托着的腰间有些痒。一转头,师兄俊美的脸近在咫尺,吓她一跳。像走夜路遇花枝低垂,转头,鼻尖碰上一朵开得雪白的优昙,那花白得有点儿怕人。
谢非池的语气无波无澜:“我如今带你凌空,你且尝试御气,我循序渐进将灵力消去,你若觉情势危急,自然学会如何凭虚御风。”
乔慧听罢大为震撼,这法子和雏鹰学飞无异,直接从万里高空中将她扔下去。
幸好师兄又说:“不用担心会摔下去,你若一直往下摔,我自会接着你。”
好罢,还要一直往下摔,千钧一发之际才能得师兄托底。
下一瞬,托着她的灵力果然已如抽丝般开始游散,乔慧忙凝神聚意,调动四肢百骸中流转的灵气,熟悉的轻灵之感复又涌起。
她亦知这几日分神到谷雨监中偷师,疏忽了功课,此刻师兄在前,不好表现不佳,便将那经卷上的文字细细回想,先调呼吸,后感周遭气流游动,引气凝气,托举己身。
师兄施加的灵力已丝丝缕缕散去,她渐渐下沉。那头,谢非池负手而立,面容雪白出尘,俯瞰着她从云中下坠,并无伸手拉她一把之意。
不知怎的,见师兄高高在上打量她,乔慧忽然升起一股强烈的好胜之心。
任是她再静心凝神,依然往下落,她索性不再对那经卷中的法子依样画葫芦,只旋身、挥臂、出拳,导引气流。
谢非池双眸微眯地看着她,见她不冥想而是在比划拳脚,长眉不禁挑起。这又是在干什么?
但这招竟然见效,缥缈之气随她动作而行,仿佛听从她指挥般,渐游于四体,周身如有云雾托举——乔慧心道,这灵气真是欠收拾。
缓缓地,她已在空中立定,日光明澈,将她扬起的笑脸照得晶莹。
这是一张光明的、少年的、朝气洋洋的脸,眼波睛清亮亮,像浮光跃金的湖水,亦在他眼中流动。
乔慧试着在空中迈步,一步步往上走,到了谢非池眼前,开开心心地:“怎么样,师兄,我不用入定也可以御气凌空呀,看来书上说的都是老方法嘞。”
白云间,谢非池神色淡淡,向她略一点头,而后便将俊美的脸转过。
乔慧心道,师兄怎么将脸转过去,莫非是见她打破成规,心觉被她驳了面儿?
9.猪是有德之猪
朝闻宫为讲学授道而立,坐落密密杏林间,一阵东风来,吹落霞光无数。
那学宫莲花藻井,密绘江海天龙,中浮星星灯火,漂游于空。藻井下是讲坛一方,供大能讲经,四下围蒲团数圈,令弟子闻道。乔慧与柳月麟在殿前理了理仪表,随其他弟子一同迈入朝闻宫中,来听今日的讲学。
今日开设讲坛者正是星衡君,只见她仍是青蓝点朱的打扮,飘逸浓丽,宝光灿烂,轻作手印,学宫中顿时展开幻光一片。
一条金蓝苍龙在学宫中显形,龙身质若琉璃,莹莹通彻,乘风穿梭于大殿之中。
星衡君道:“此乃化龙之术,先于心中浮想,后以法术灌注,使龙化形。”言罢,她抬手略一点化,那天龙变虚为实,犄角峥嵘,赤珠点睛,身环紫青焰电,自殿中飞过时掠起一片年轻的惊呼与赞叹。
她又讲解了几句口诀,笑道:“我想请一位小友上来一试,是否有人自愿?”
她目光越过众弟子,忽见蒲团上坐着一个令她记忆深刻的少女,笑容愈深,双目凝住。
乔慧自可感受到师长的目光,她见星衡君一直注视她,又想起入门当日星衡君的宽和,此情此景,不好当没看见。索性,她站起,主动请缨上台。
化龙之术她曾看慕容师姐施展过,眼下现学现卖,心中默念法诀。
法随心动,自在游衍。
此法术与人之心志息息相关,屏息,定神,凝聚一尾与施法者品格最贴切的龙影。这玉宸台的师妹天赋出众,但平日里似乎不爱张扬,也不热衷人前显名,学宫中的众人都猜她化出的天龙或如云影洁白,或如流水青碧。
陡地,殿中灯色黯淡,被盖去了颜色。
烈焰腾起,浩浩辉煌,一条通体耀目的赤龙呼啸而出,朱砂鬐鬣熊熊燃烧,大放光明。
幸好乔慧心力过人,这才没由着这烈焰红龙乱飞乱窜,不然不知烧焦多少东西。学宫中珍宝如云,青金,象牙,珊瑚树,燎着一点她都赔不起。她忙施法念咒,红龙便乖乖收敛焰火,蜿蜒盘踞在一大柱上。
星衡君妙目盈笑,向她投来的目光中尽是认许。
乔慧被这位仙容正大的师长看着,略有些不好意思,便摸了摸鼻子。
台下,亦是掌声雷动。不止柳月麟,还有另一熟人赞叹地向她看来。
日影偏移。
今日讲坛已散,星衡君仍在学宫七层的露台这指点几个有疑惑的弟子,其余人等,自可离去。
乔慧心中记挂到膳堂吃饭,又想着,这些日明令司发放与她的报酬,正好到百器阁去买一套文房四宝。
她与柳月麟说说笑笑地往外走,迎头遇上一俊朗少年。桃花双目,如静水柔波,原是宗希淳。他身后,还跟着几个同龄的友人。
那几人中有当日与乔慧过招的陆景玄,其余几个大约是十二峰的弟子,看服制是紫极、云枢、洞阳。他们向宗希淳使着颜色,目光在他与乔慧之间来回瞥。
乔慧心觉他们莫名其妙,为何在这里挡住去路?
她原想开口说请让让,她赶着去吃饭嘞,那厢宗希淳已走上前来,清俊面容上含着笑意,道:“方才见师妹一展身手,唤出那红龙,实在厉害。自从上次当了师妹的手下败将,我一直……”
他身后的几个同伴期待地望向他,谁料下一刻,他脱口而出:“我一直想找机会再与师妹切磋一回,不知师妹近日可有空?”顿时,那几名少年面上万分失望。柳月麟站在乔慧身后,亦颇感无语。
乔慧心道,切磋较艺乃功课任务,怎么宗师兄下了学还一心找人比试,真是个武痴。课余光阴宝贵,与其终日伤筋动骨,倒不如多到藏经阁中借几本农政辑要观摩。她便道:“不啦,我最近不太得空,借了很多书还没看。”
宗希淳被她婉拒,面上依旧笑意轻柔,又道:“师妹勤奋好学,不知师妹近日在钻研何法何道?”
乔慧也不遮掩,直言道:“我近日在钻研《种莱菔法》和《养豚之道》。”
宗希淳已达辟谷之境多年,一时没反应过来何为莱菔,豚他倒是晓得——他犹疑着,缓缓开口:“莱菔是何物,豚,可说的是人间的河豚?”儿时,母亲常抱着他轻读人间诗集,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亲长的诗谣里,春水生江南,潋潋光艳,幽幽流过他的童年。
“不是不是,河豚哪能养呀,都是江河里野生野长的,我说的豚是猪。莱菔就是萝卜,前人写书嘛,用词当然要文雅些,”乔慧言罢,顿了一顿,眼珠子微转,道,“不过若有一日河豚也如家豚般能豢养便好嘞,我要到藏经阁中翻翻有没有渔牧著作记载了河豚的,谢谢宗师兄你的提醒。”
宗希淳未料她说的豚竟是猪,那泥泞中打滚的卑微生灵。他一时有些失语,但仍笑道:“师妹竟关心猪,真是怜恤下物。藏经阁中原还有经籍讲养猪的,这般趣致,不知师妹有空时能否带我也前往一读?我心中十分好奇。”
他虽口不择言,但身后几个同伴见状却十分欣喜,如见小儿开窍。
另一厢,乔慧身旁的柳月麟已是白眼直翻,这宗家子也是十分努力,竟胡诌他想养猪。
正于此时,殿外人声忽涌,众弟子纷纷道“大师兄”、“大师姐”。
人群分开两列,为一对白衣的男女让路。
一人威仪冷淡,如山巅雪月,一人言笑温柔,如春朝花雾。
修道之人,自是五感清明,何况谢非池的修为深不见底。他走过宗希淳与乔慧身旁,忽地驻足,道:“宗师弟,你也想养猪?”
他白衣玉冠,衣袂掠过时有一阵淡淡冷香。
谢非池面上极少阴晴喜怒,此际神情淡漠,叫人听不出他语中用意。
何况从谢师兄口中听见“养猪”两字,实在吊诡,一时几人都微微呆住。
独独乔慧,明快道:“师姐师兄午安呀。”谢非池闻言,转过脸来略一点头,当是应了。
那厢,宗希淳被他这一问,颇有些尴尬。但不待开口辩答,谢非池已离开,持身清正,腾风而起,向朝闻宫七层飞去。反是慕容冰见这几个师弟师妹领教了大师兄的脸色,回首对他们宽慰地一笑。
见二人已走远,大约是见好友的邀约被大师兄打断,那名唤陆景玄的同窗忽道:“大师兄和大师姐成双入对的,真是一对金童玉女。师兄法力高强,师姐亦是美丽高华,郎才女貌。”言罢,双目转向乔慧。论家世,修为,容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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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师兄都远胜旁人,焉知师妹随他学法,对他没好感?倒不如出言再帮朋友一把。
乔慧闻言,眉心锁着。
见她似是不乐,旁人以为她是吃味。
殿中灯火点点,飘来众人身侧。
灯下,她竟一口气道:“为何看见一男一女在一起便觉得是‘金童玉女’、‘郎才女貌’?别人只是共理公务,便如此添油加醋,未免有些不尊重人……何况师姐修为也十分高深,怎么不说师兄是郎貌,师姐是女才呀?”
她如此较真,那几个少年脸上已有些挂不住,又因着她是魁首,便都想与她笑笑带过,纷纷道:“师妹好咬文嚼字!”
独宗希淳见她不喜这般言语,神色端正起来,道:“师妹不是咬文嚼字,她说得在理,确是我们出言不妥,不应背后妄议他人。”
“宗师兄,还是你有眼力见。”柳月麟抱着臂,美目一横。
仿佛添柴加火般,她又莞尔一笑道:“方才谢师兄问你是不是想养猪,那你不是想养猪你和小慧去藏经阁中翻什么书?”
宗希淳被她三言两语架着,只好道:“我确实……对人间的畜牧感兴趣。”话音未落,身后几个朋友已忍俊不禁,低笑出声。
乔慧看得出他神色有异,心下想道,宗师兄要和我搭话而已,兴许他真是武痴,人前邀我切磋,也没随他那些朋友议论师姐、师兄,何错之有,不好叫他下不来台。
她神情自然,不急不徐:“猪是种很有徳的动物,给人吃,给人用,不怨不恼,师兄你这几个朋友为何要看不起猪?我小时候家里就有一头小猪,我亲自养大的,如今回想起来,那头小猪很有灵性,很亲人。后来娘生病了要抓药,我和爹才卖了它。”
身侧,柳月麟未料她这般言语,如此振振有词地为猪辩护,不禁一笑,亲热地揽上她的臂,道:“我们小慧说的是,猪可比一些游手好闲的人强多了。”
她美貌耀目,灿若玫瑰,出身姑射仙山,纵是言语有三分刻薄,旁人也只得悻悻避让。她挽着乔慧的臂,道,咱们还要去百器坊购置些玩意儿,各位师兄还请让开。
……
“师兄,你方才何必给师妹师弟他们看脸色,这,小师妹她本就出身凡间,志在俗世农务也是寻常了,只要不妨碍修行,你何必……”
朱红回廊上,慕容冰款步行于谢非池身侧。
谢师兄目下无尘,一向不将师弟师妹课业放在心上,难得他对乔师妹的功课如此上心,她便觉他是在借宗师弟来点师妹太专于俗务。方才,谢师兄他不是用了个“也”字,轻飘飘地,含沙射影,将小师妹一并敲打。
谢非池目视前方,看不出神情起伏:“与师妹无关,我不过是听那师弟说自己要饲养俗世的牲畜,便随口一问。”
他似是不想在此事上多言,不待慕容冰出言以复,又道:“秘境将启,晡时要请各峰主前去议事堂拟定试炼弟子名单,紫极峰离朝闻宫甚远,慕容师妹你用传讯玉简向崇霄君通传,我和你便不亲自去请了。”
言罢,他已上前几步,挺拔身影消失在缦回游廊中。
慕容冰却在心中想道,明明有传讯玉简,为何又专程来朝闻宫一趟请星衡师姑?
10.非常好胜的师兄
魂梦悠悠,浮出一座青碧的小菜园。丝瓜花,豌豆花,小黄瓜,远远地,她看见娘在照料园中的瓜果。她刚从学堂回来,背着书箧,越过闲花野草、柴扉竹篱,要到娘身边去搭一把手——但不知何故,那菜园却离她越发远了,一片祥云瑞雾隔开了她和人间。
乔慧从梦中醒来,因这思乡的梦,久久不能再入眠。
一夜无眠,她自是精神劲一般,因故在正殿外被慕容冰关怀地问候。
“师妹,你没睡好么?”慕容冰发觉她眼下淡淡一圈青。
乔慧忙道:“没事没事,有些失眠罢了,谢谢师姐关怀。”
十年一度的试炼将近,宗门上下仿佛笼一层热切的梦,人人盼望一展身手,扬名四海。今日便是来正殿看试炼入选名单、分组安排之日。玉宸台上下悉数参加,乔慧自也报名。她对秘宝秘法不甚在意,只想道,添一份经历也好。何况那秘境似乎造化神奇,她心奇,很想一观。
大殿中英才济济,多是各峰得意子弟。名单公布前,十二峰峰主早已传唤过中意的门生,将试炼名单内定。是故今日众人不过来正殿查看分组。秘境分组初由灵签分配,或三或两,各人灵力高低,功法精疏,关系远近,综合地考虑。
有异议可自行调换,但若在榜上与一灵力高强的同门分得一组,总归是面上有光。
乔慧心道,若与谢师兄一组,岂不是很有压力?
想罢,她环顾四下,果然看见谢非池和慕容冰在大殿另一端。二人白衣金冠,一个如玉山映人,一个如花树堆雪,被玉宸台的同窗簇拥着,像珊瑚树丛里最耀目的两株。
大殿中有一金榜悬空,渐渐浮出数列墨字。
乔慧和旁的同门一起张望,远远看见自己的名字和谢师兄挨在一块。好罢,那灵签当真是将人一绑了事,入门时分得由师兄指引,秘境试炼也要把他俩栓一组。她正思索要不要过去同谢师兄打个招呼,商量试炼之事,却见慕容师姐正与师兄交谈。她心道,且等师姐与师兄说完。
人音扰扰。
一玉宸台的弟子道:“要我说,大师姐你何不与大师兄一组算了,若你们两个强强联手,必能一举夺魁。”
慕容冰谈笑道:“此次试炼,拨得头筹会得师尊赐剑。若我与谢师兄一组,届时得了师尊的剑,难道劈成两半一人一半么?”
语毕,几个同窗都有些惊讶。
慕容师姐气度高华,待人接物如春风一般,是后辈心中淡泊出世的神仙人物,未想她此番会志在师尊的赐剑。真君亲赐的仙剑,虽不能视作衣钵传承,亦有相当分量。众人一时不知出何言以复,便都笑笑,恭维道:“师姐法力高强,定能在试炼中取得好名次。”一面言语,一面小心观察着一旁的谢非池。
谢非池听罢,道:“师尊赐剑只有一把,我与慕容师妹一组确实不妥。”
他此言便是在说今年试炼,他亦志在掌门人赐剑。
旁人正欲再言二三,已有几位峰主入场,九曜真君不在,便由紫极峰的崇霄代为宣读掌门的天音。只听正殿中央,传来一威严低沉的男音:“天墟秘境,意在探索天地未知,磨砺道心,非为争名夺利、手足相残。秘宝机缘自有定数,若因贪念损人性命,便是有违教中宗旨。望门中子弟以历练为重,遇困时相互扶持,且将此训牢记于心,平安归来。”
崇霄君与谢非池同族,俊美冷肃,威仪俨然,代传掌门的话语,他又沉声道:“仙境门派众多,俊采星驰,但我想宸教弟子应当是其中最优越者,无需争斗屠戮,亦能为师门再添荣耀。天墟中的试炼,宸教历来夺魁,今年也必然。”
乔慧心道,师叔刚说试炼非争名夺利,转眼又说为师门再添荣耀,真是叫人压力如山呀。但见身边同窗都清亮应答,必不辱宸教门楣云云,她便也混入其中,随众人一起衷心宣誓。
崇霄说完,其余峰主也上前鼓励殿中子弟一番。
晨会已毕,乔慧记挂着今日要到藏经阁中借书,便穿过人丛,向宝殿外走去。不料还未走几步,已有与她同辈的三两少年叫住她,殷切道,乔师妹,你可是和大师兄分得了一组?
乔慧想道,与谢师兄一组就是这点不好,如此惹眼。
她只好道:“是,不过那分组若不满意不是可以自行调换么,不知师兄与我一组可有意见,还没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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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师兄血统贵重,家世不凡。师妹天赋过人,可惜是初入门中,确实不知师兄意下如何。他们便道:“师妹若不与大师兄一组,另寻个玉宸台或上三峰的师兄师姐一组也行,定有许多人愿意……”
乔慧听了,心道,若师兄有异议,自己倒真要另寻一搭档。思及此处,她下意识抬头,目光没入人群,寻找慕容师姐和月麟的身影。却见熙熙攘攘的人影中,还没看见好友,先看见师兄向她走了过来,一袭白衣,像沧海中洁白的云帆。真不知师兄天天怎么都穿白色,旁的玉宸台同窗好歹隔几日便换一身有颜色的呢。
谢非池站定,英轩的身影如幽篁般。他开口道:“师妹,你随我来,我有事与你说。”
说什么,与这乔师妹换组?边上的少男少女原想偷看他神色间的端倪,一见那张冷淡的脸,又忙将目光避开。
乔慧见旁人对他又敬又怕,实在不知他们怕他什么。师兄只是稍欠亲和,她心觉他人不坏嘞。
修得御风之术,一路上自是天光云影,悠远鸟鸣。
二人在洗砚斋小院中落地,谢非池直截了当:“师妹,秘境试炼的分组名单你可曾看了?”
乔慧道:“师兄你若不换组,我便与你一组呀。”
谢非池眉心微蹙,道:“我为何要换组。”小师妹拜入师门时日虽不久,但若与那些修行日久仍如平庸稀松的朽木一组,倒不如和这师妹。她好歹算得上机灵。
他看向她,面容平静,但眼中微微带上几分认真,道:“这次试炼,我和你要得第一。昆仑族中给了我许多灵丹妙药,功法秘宝,你随我到书房取用。”
乔慧听了,道:“灵丹妙药就算了,不敢乱吃药嘞……功法秘宝倒可以一用,我谢过师兄了。”
谢非池心觉好笑,昆仑仙宫的仙丹,多少人手捧千金也换不了一粒,她竟觉不能乱吃药。但他并没说什么,只与她穿过青碧竹影,走向书房中。路上,日照洒金,亦将她的面颊染上一层赤金色,忽地,她转过头来,好奇地问他:“师兄,你为何想得第一?”顾盼神飞。
谢非池道:“因为我从没有得过第二,自然要得第一。”
11.喵喵咪咪嘬嘬
初学剑,寻常弟子都会锻一细剑,颀长轻盈,舞起来既快意又潇洒,天地飘飘一剑仙。
但那日前去剑炉锻剑,铸剑人与她说底下小宗门进贡了一块上好的陨铁,姑娘,你若有力气,我便用这一整块星铁造剑与你,也省得削下些边边角角,浪费。乔慧是庄稼人的女儿,平生最听不得“浪费”二字,忙道,那师傅您且一整块锻造了去。
铸剑人大约从未被叫过师傅,额角抽了抽。
烈火中,她的新剑问世,因着是一整块陨铁所锻,极沉极重,剑身乌黛,如夜色沉沉。待嵌了那小试中得来的仙石,底部泛起一层细碎金光,星星点点,浮泛其上。
乍见此剑,乔慧便想起一诗。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琅”一声,师兄随手折的竹枝轻易地挡住她的星垂野。夕照橙黄,剑身上碎金骤闪。
乔慧心道,师兄真是不累,怎么能一整日都在与她练剑?哪怕要为试炼筹备,也得松紧得当,稍作休息罢。
她旋身避开那凌厉的真气,收剑回鞘。
“师兄,呃,要不我们休息一下?我似乎已与你对练了四个时辰,难道我们就这样整日整日地练下去?”她平素晨间练剑、午后读书,一连半月整个白日都在舞剑,已是很给师兄面子。自然,这话她不敢当着他的面说,只悄悄腹诽,难怪师姐说若分得由谢师兄教引便有苦头吃。
“不过四个时辰,我幼时一日要学剑十个时辰。”谢非池眉宇微皱,但并未逼迫于她,掌一拢,那竹枝便在他指间化作青灰飘远。
一日也不过十二个时辰,师兄幼时一日学剑十个时辰,未免太可怖。这岂不是将人当陀螺抽,连轴转?
“十个时辰,吃喝睡都挤在两个时辰内?”她正欲言语,心下又道,不好随随便便同情别人,太自以为是,于是改口,“天,师兄你小时候只睡一两个时辰,如今居然能长这么高,可见天赋异禀。”
幼时,旁支的长辈听了族中如何“成就”他,总向他投来慈悯目光,仿佛他多可怜。而这师妹,在意的竟是他只睡一两个时辰还能长高,谢非池一时无语。半晌,他道:“仙家子弟与凡人不同,不眠不食也不算折磨。我儿时学剑是为了控制体内灵力。”
因着他体中灵力幽深无底,旁的学童练功舞剑是为更上一层楼,他相反,是为将那滔天的洪水收于闸内。日复夜,训斥,逼迫,怀柔,冷的热的刚的柔的严的慈的,五六岁的他领略过族中种种手段。渐地,受苦受戒已变成受恭维、艳羡、赞美、谄媚,外界种种溢美,珠围翠绕般拥着他,他便觉通天大道,向来如此。
他见乔慧每日无忧无虑,大约是自由散漫地长大,二人不能感同身受,多说无益,只道:“秘境中必有尔虞我诈,相争相夺,一方做了另一方的垫脚石。你若心有把握,每日只学四个时辰也无妨。”
胜者为王,庄家通吃,总有人的血肉是用来搭旁人的青云梯。他语气淡然,不过向她阐述这世间最单纯的真理。
乔慧听了,却心觉师兄此言仿佛学堂中的冷面学究,“你爱学不学”。他不过年长她两岁,竟如此老成!思及此处,她很想笑,千忍万忍才忍住。
他比她高一个头,她的神情,他自是收诸眼底。谢非池见她不知偷乐些什么,雪白容颜上已有不悦。
乔慧只好道:“师兄,我不止想学剑,晚上回了学舍还有旁的术法、心经要学呀,上回你给我那些法宝我还没研究透。我既有心力钻研多方学问,一整日只学剑多不划算。总之,我向你保证我不拖你后腿。”
顿了顿,她又吹捧他一下:“师兄修为高深,法力高强,我平时又那么幸运,总是小胜旁的同窗,咱们一定能夺得头筹。”
这招很奏效,谢非池见她亦有好胜之心,面色稍霁。
风过幽篁,夕照是薄暗微明的琥珀色,在他雪白的面容上染出些许颜色。
谢非池道:“师妹你有此决心便好。”
好罢,如此看来,师兄竟比村口那只白猫还好说话些——
村有一猫,雪白秀美,她每每放学,总咪咪喵喵嘬嘬地跟上前去,跟着,逗弄着,悻悻地换得它几个白眼。同是一身雪色,师兄倒比它亲和得多。
……
秘境在云海尽处,需乘仙舫以往。
只见峨峨金门外泊着十艘华美楼船,体量巨大,煌煌富丽,窗后金橙灯影数百计,船身上绘云国天龙、霞间鸾凤,满插灿烂霓旌,光辉耀目。
围观者众,将登船者却不多。教中参加试炼的弟子只有几十人,另添些打杂跑腿的外门,实在不需动用十艘仙舫之多。如此豪奢地挥洒着财力、物力,真是首屈一指的大宗门手笔。
仙雾渺渺,云海苍茫,少年同窗,风华正茂,在白玉露台上依依惜别。
乔慧平日里常去朝闻宫听讲,交了几个十二峰的朋友,此际也被人围着,与她送别。
“小慧,你才入门一个多月便已入选去秘境试炼,实在是厉害,我多羡慕你。”
“不知那秘境中有何秘宝,又是何风光,你带了刻影卷轴,可得将其中景象记录下来才好。”
“你和大师兄一组,听说大师兄和大师姐都有意要得第一,得师尊的赐剑,那你帮谁?”
乔慧道:“不算厉害不算厉害,多得门中栽培,我才进步。带了刻影卷轴呢,我一定将其中的神妙奇奥都记下,带回门中与大伙一观。至于师姐和师兄……”
她一一应答,谈着,笑着,双眸晶亮,顾盼神飞,同朋友们道别。秘境遥远,不知前程如何,但想到要去一造化神奇之地探索,她心喜期待。风扑扑地吹来,扬帆般鼓着她的衣袖,像晴日里滚滚白云。
“小慧,你还不快上来?”远远地,柳月麟倚着朱红阑干,在船上唤她。
她于是同几个朋友再三挥手,燕子点水,跃众而出,轻巧巧一个翻身,站定在仙舫上。柔风一阵,一株移栽甲板上的桃树落英飘逸,红粉芳菲抚过她顶。
雾流云涌,巨幅船帆猎猎张开。
青峰如朵,苍江如带,万事万物在她眼中越缩越小。平日心觉宗门雄踞万里、连亘无尽,此际却仿佛是她眼底一座盆景。浩瀚与渺小,原来一念之间便可颠倒。
船上雅间中有书棋经卷,她与柳月麟并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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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同龄男女在二楼处下棋,权当消闲。
楚河汉界,兵马车卒,乔慧下棋也是一把好手,没几个回合便将对面的同门杀得摆手不玩,惹得她身后几个女伴一阵小小欢呼。
那同门是紫极峰子弟,放下棋子,好奇地问她:“听说你们玉宸台的谢师兄和慕容师姐都有意要得试炼第一,那你和谢师兄一组,岂不是要与慕容师姐为敌?不知谢师兄和慕容师姐谁更胜一筹,似乎是谢师兄罢,他……”
乔慧与他刚认识,心下对这探究的一问有些不喜。她打断道:“胜负乃修行常事,何来敌我一说。至于谁更胜一筹,我没见他们比试过,心中并不清楚。”
她亦知晓此次试炼得头筹的一组会得师尊青睐,师兄与师姐皆为首席,都有继承衣钵之资质,但来日方长,难道一次试炼便定了继承人了?近来师姐师兄二人对立的传言风起,她听了,只觉好无聊,为何要传这许多闲话。
“师兄与师姐都是神仙人物,我相信他们会公平较量,不在意一次的输赢,旁人自然也不必探究。”言罢,乔慧有些心虚,她不知师姐可否介怀输赢,但师兄似乎有些在意。
那弟子被她的话堵得面红耳赤,正欲回嘴,忽地,雅间外传来一片人音。
原是此仙舫行驶神速,一二个时辰,便已穿云千里。
前方,天色渐暗,仿佛有一双无形的巨手,幽幽地将昼与夜拨弄。来路仍是朗朗白日,前方已沉入深沉永夜,阴阳割昏晓。更远处,浓黑一片,隐隐有电光翻腾,紫电光闪,在乌云中纺出幽诡光影。
少年心性,几人忘却了转瞬之前的小矛盾,都出来远眺这日夜交界的奇观。
乔慧眼尖,瞧见谢非池与慕容冰也在甲板上。
紫极、云枢、洞阳的三位峰主在另一仙舟上,这艘仙舫便以谢非池与慕容冰为首,已有一圈后辈围在他们身畔,兴奋地向师兄师姐询问那奇景。
慕容冰自是耐心地逐一回答,谢非池负手立着,不过三言两语。
“乔师妹、柳师妹,你们也在这里?好巧。”渐暗的天色中,有人从身后唤了乔慧一声。
回首,是宗希淳清俊的脸。乔慧心道,真是巧,宗师兄居然也和他们在同一仙舫上。
她与他攀谈了几句,远远望见他身后天际苍茫,现出数道帆影,或灼艳朱红,或柔淡鹅黄。宗希淳回头望去,道:“看那帆上纹章,大约是朱阙宫和栖月崖。”
柳月麟亦道:“不止有其他门派,还有些世家。”
昆仑、姑射、东海等仙阀世家本便自成一门派,为得活水来兮,方有少年子弟仗剑去国,先到宸教、朱阙云云大仙门中修行学法。
倏然之间,众人眼前碾过一片皎洁颜色,宛如雪山压顶,月华笼罩。这斑斓陆离的娑婆世界,竟浮出一雪色巨船,通体雪白,不染寸尘,船身仿佛由一美玉一体铸出,没有丝毫接驳痕迹,可堪天工。
乔慧心奇地仰望:“天,好大的白船,这又是哪一家?”
柳月麟哼了一声,道:“这么大阵仗、这么一片白,昆仑呗,他们全族上下都是‘一身孝’式的审美,连仙船都要一身孝。”
12.试炼开启
上界之中门派林立,居于首列者是宸教,檀门,朱阙宫,栖月崖。
离秘境入口已近,因着试炼传统古已有之,云端建有渡口、驿站,大大小小的仙舫便暂且停在云上渡口。甫一下船,已见中小门派的领队围着宸教上三峰的峰主恭维,乔慧路过一听,只觉此生从未领略过这许多语言的艺术。
昆仑的白舫停在距众船极远处,如漆黑云层中一块白璧,清辉凛凛。旁人见昆仑无意与人交游,不敢贸然上前打扰。久久也不见那船上有人下来。莫非他们不是来入秘境试炼?
恰见师兄走来,乔慧便问:“师兄,你家人也来了,他们不和你打声招呼呀?”
谢非池心觉好笑,昆仑中除却谢氏,另有众多外姓的食客、门徒,仙宫事务繁忙,他的家人不会专程来看他试炼,便派几个门客来探看他成绩如何。他们是谢家的眼谢家的目,眼目非人,怎会和人打招呼。
紫极的崇霄君是他同族堂兄,二人也不过点头之交。他平日与崇霄几无来往,人情世故,何其的浪费时间。
他道:“不必在乎他们,你与我只需专心试炼一事。”
漆云如峦,天幕间电光点点,尚不及渡口处的灯火明亮。
一片灯色中,有数点极耀目的朱红星火,摇摇曳曳,像飘游空中的红莲赤鲤,蜿蜒而来。只见那红光下有数位美姬俊仆,众星拱月,簇着一对相貌十分华艳的男女,二人如同初日英蕖般。
其中的男子白玉郎面,气度风流,笑道:“昆仑的谢公子,别来无恙。呀,这仙子妹妹好面生,是你试炼中的搭档?”
被一陌生男人称妹妹,乔慧心有不适。
谢非池亦眉宇微皱,道:“这是我师妹乔慧,你若不知怎么称呼她,同为求道之人,可直接叫她师妹。”
燕熙山道:“好罢好罢,那我便称呼这仙子作乔师妹。我是朱阙宫的燕熙山,可否一问师妹家学传承何处?”
一旁,燕熙山的师妹辜灵隐已十分无语,师兄怎这般直截了当地打探别人实力。
她心道,谢非池乃宸教掌门人座下首席,未来兴许还是昆仑的继承人,掌握六辔。有他在,宸教夺魁已是板上钉钉之事,何必去问他身边的师妹何等法力,自讨没趣。能与他搭档,想必也是家学深厚,她看这师妹面生,兴许是哪个门阀大家养在深闺初入世的女公子。
谁料此女道:“我?若说仙术,我没有家学传承,我爹娘都在乡下,种些粮食养些鸡鸭。”
“你是凡人?”朱阙宫一行大为震惊。
“是,我是凡人。”乔慧点点头,泰然自若地承认。
她年轻朝气,眼睛清澈见底,神色自然,眉目舒展,不似说谎。
玉宸台中竟有肉胎凡胎,可堪石破天惊——
这消息宛如涟漪,在水面层层地荡开去。
清点法宝,细数灵药,宸教的弟子在渡口处打理行囊,不过半个时辰,已有好几拨人前来问候,一番交游后,外人目光总悄悄落在他们中一衣冠简朴的少女身上,探究地观察这人间的奇迹。
有几个大胆的呢,也敢走上前与乔慧寒暄几句。见她随和,便满面堆笑地拦下她,左一句天才,右一句景仰,又将话题引到自己门中亦有凡修,真假遑论,先盼她共情,后又恭谨道,不知能否与仙子交换名帖。
乔慧起初还保有耐心,礼貌地推辞,渐渐已板起脸道:“请不要再打扰我,我还有事。试炼在即,我没空和人交换名帖。”
大门派的内门极少有凡人。这些人大约想着,玉宸台中都是仙阀贵胄,秉性孤高,若想与宸教交好,不如从这凡胎的弟子身上一试。凡人能拜入宸教,定是资质过人,眼下先结交一番——且一个十七八岁的人间姑娘,无甚背景,脸皮约莫也薄,容易突破。慕容冰见惯世情,此际将旁人对乔慧的恭维看在眼里,知晓他们何种想法。
她原想请他们离开,刚往前,便见柳月麟倏然起身,谢非池也向他们看去。
柳月麟耐心有限,道:“别人说了没空搭理你们,听不懂么?”
“各位请不要再来打扰本门弟子。”谢非池雪衣玉冠,越众而出。
他言简意赅,神色冷淡,并不显怒,只如天人俯瞰地上走兽一般。
谁不知谢非池的声名,那几人见是他,已战战兢兢,恭敬地告退。
蚊虫退去,谢非池转过身,看向乔慧,语中有微微的呵责:“你一开始便不应该接他们的话。”他眼中,她虽天资独得,求道的目标却不甚坚定,还太过随和,总低头去听蚊蝇的嗡鸣。
乔慧见他又要教育自己,忙道:“师兄,我一开始也不知道他们那么烦呀,下次我不接这种人话茬嘞,下次一定、一定。”
倘若旁人与谢非池这般轻飘飘地言语,他大约会十分不悦。但他竟没再说什么,只让小师妹今后注意些。慕容冰在不远处看着这二人,不禁心道,真是一物降一物。
柳月麟原是挽着乔慧的臂,眼下忽又分开,抱了一拳,笑道:“我和大师姐还有二师姐一组,到时候在秘境之中,若同小慧你与谢师兄有甚么冲突,咱们可要点到为止。”
试炼的小组或二或三,二师姐是柳月麟的教引师姐古慈音,大师姐自然是慕容冰了。
当日正殿中的金榜,原是分得慕容冰与柳彦一组,恰如其他有带教关系的前后辈。但慕容冰与古慈音打了招呼,加入到古慈音和柳月麟二人之中。乔慧每每回想此事,都十分缺德地偷笑一下——那柳家的纨绔被师姐甩开,真是乐哉乐哉。
灯影幽幽,映照着谢非池俊美容颜。他对柳月麟的印象甚少,此际略一点头,当作回应。
乔慧见好友甚是谦和得体,师兄却不出一言以复,又想起从前月麟对他的种种坏印象,便忙打圆场:“谢师兄惜字如金,月麟你别在意,哈哈、哈哈……秘境之中咱们一定公平较量,同为宗门增光。”
渡口的青金祭台上,各门派的峰主、护法云云已在临空酾酒,祝祷祈安。
咒语念动,万灯辉煌。
有法光加持,已可见数里外秘境入口真容。天渊横陈,电光裂帛,漆云激荡,中有紫电、漩涡、暗影,像一座幽森的谜。但此时此刻,它的莫测与可怖在外来者眼中不值一提。
试炼仅容年轻弟子进入,宗门长辈候于秘境外,只于危急时分传音指点。成败、生死,全凭各人实力。固知或会有去无回,但无一人萌生退意。
修行十数载,刻苦勤力,今朝得一机会试炼己身,自不肯临阵退缩。修剑的盼着展露锋芒,习法的等着大展神通。何等诱人的机缘,或得天材地宝,或得上古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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器,众人心下畅想着,豪情已如江水般滔滔——最紧要是,仙门中那些扬名立万的传奇人物,一代又一代的天骄,许多也是在天墟之中崭露头角。
乔慧虽当自己是仙境天国一客旅,想到要去一神奥奇妙之境,亦是十分期待。
“轰”一声,祭台上发出一道耀目金光,其势冲天,熠熠生辉。
见了金光,众人乘风而起,飞入那苍茫的天堑。
风卷云涌,越向内探索,电光越盛,在云中明明暗暗,如翻飞的蛟龙。
秘境中方位淆乱,空间无序,浑然不知穿越层云后会进入何处,此身如置迷幻之中。
待漆云散去,脚下站定,乔慧只觉身上一阵寒冷,耳畔有风号丘壑。极目远眺,雪山冥冥,其高其耸,直入霄汉,又连绵无垠,其势之广吞天沃日。人立其下,仿若一芥一蚁,渺小至微,仿佛随时会被这莽莽雪山吞噬。
未料会进入风雪之中,她心下念咒,唤出火光一团,照耀她与谢非池身侧数丈。
不远处,也已出现零星人影,看服制是别门别派的弟子。
旁人见了他们身着宸教校服,正向他们挥手致意,乔慧却忽觉腰间被一阵风托起,眼前皎光流丽,雪屑星星乱乱,不过片刻功夫,已被谢非池带到雪山山巅之上。
她五感清明,远远望见山下,方才欲与他们打招呼的几人被寒风吹得晕头转向。
乔慧心道,大家都是有修为的,被风吹几下,应该也……没事?
见那几人逐渐在风雪中站定,她放心地舒一口气。
“不必理会他们,完成试炼方是要务,你太容易分神于外物琐事。”谢非池对山下困境宛如无睹,掌心飞出一道碧光,风雪之中渐渐展开一广袤地图。
此图卷乃历代试炼者出秘境后所绘,后世弟子人手一份。只见人迹已至处有苍茫雪山,巨石迷宫,古国遗迹……人迹未至处则漆黑一片,留待后人探索。此地图亦算一法器,与试炼者目光、足迹联结,持图者所过之处,那漆黑便逐渐显形、充盈。
天墟中每有新的未知之境被解锁,图上便闪过灵光一道,浮现最先探索者之名。历代试炼,但观此图,便知哪一组跋涉探索之地域最广,即为试炼胜出者。
乔慧凑近看了看,道:“师兄,那我们现在往北走?北边漆黑一片呢。”
谢非池略微颔首:“可以。”
一团橙黄的火光,暖洋洋地映照他俩。谢非池修为高深,风雪之中行走如常,并不需火焰取暖。那火光映照他,只好似在他脸上落了一层珠粉金屑,点染了几分暖意,底色仍是冷白。
乔慧又道:“方才是风雪一阵,便罢了。要是遇上什么大危大难,咱们还是帮别人一把吧,不好见死不救呀。”
谢非池驻足停步,俊美的脸转过来,仿佛与雪一色。他漠然道:“若是宸教的同门,我定出手相救。若是旁人,他们既来参加试炼,便应当知晓有什么风险。”
乔慧正欲出言,但师兄话音方落,地图上的漆黑已后退了一寸。
空中忽传来一声轰鸣,似是巨石相击之声——
只见前方风雪连天,上有雪峰倒悬,下有雪岭横陈,上下皆山,犬牙差互,宛如在空中组成一道纵深极长的峡谷,又有冰暴肆虐,乱石飞旋其间,险厄异常。
13.小师妹冒犯大师兄
空中雪山崩坠,乱石连陨,或东或西,忽上忽下,毫无规律,十分的凶险。
面对这险象,谢非池不以为意,双目一睁一闭,已与师妹瞬移到“峡谷”对面。他气定神闲,略施法术,只如白鹤落地一般轻巧。
乔慧心道,竟能如此顺利,那一直与师兄蜻蜓点水般四处瞬移,夺魁岂不是探囊取物。她正欲出言赞美,忽见地图上二人的来路仍是一片漆黑。
好罢,看来瞬移竟属舞弊一列了。
她看向谢非池有几分不悦的神色,道:“欲速则不达呀师兄,咱们还是脚踏实地为好。”
灵光一闪,他们又回到方才的雪山顶上。
乱石崩坠,在谢非池眼中仿佛稚童的弹珠乱闪。不用瞬移之术,他仍可轻易过关。但听她说要脚踏实地,他蓦然生出一丝兴趣,待要看看她如何应对。乔慧那一簇小小的花火仍映照他面容,像在无色冰雕上扫一层人间的橙红,只听他低声开口:“那依师妹之见,现在该当如何?此地我们至多再停留一刻钟。”
风雪浩荡,奇石险峻。
乔慧心道,师兄一心取胜,眼下又有闲心匀出一刻钟来考验她功课,岂非矛盾?哎呀,师兄心实在是海底针。
她眼睛骨碌一转,道:“若依常理,自然是施展法盾护身,再御风穿行。但那山上落石与雪崩滚滚,我见短短一息山头上便降下千千落石,一面维持法盾,一面飞行闪避,恐行进较慢,不如我们……”
谢非池长眉微抬:“不如什么?”
乔慧道:“不如我们用五行术法中的御土之术,因地制宜,将那落石聚到身侧组成随行壁障便好,而后再聚石为梯,我们从空中走过去。如此一来,一路上只需施展基础的五行术法即可,我心觉这样轻松些嘞。”
“你此言有理,一路上只施一种法术确实轻快些,御土术也基础,所耗心力甚少。”谢非池点头。
他师兄妹二人站在雪山之巅上,便决意依此法而行。但若有旁人在此,大约会觉乔慧所说全是歪理——御土乃五行之术中最基础的术法之一,寻常子弟用此术唯操纵七八山石耳,怎好用它驾驭百千落石?术之至简,欲穷其极,需天资极卓越者。不过乔慧初出茅庐,心中全无成规约束,此刻想起用御土之术,她便用了。
至于谢非池,他属于心知自己天资卓越的一类,此际以己度人,便觉师妹驾驭那轰轰坠下的巨石也是轻而易举。他有心要看这些日她是否进步。
乔慧又抱拳道:“自入门来一直承蒙师兄照拂,不如眼下就由我施展法术带师兄过去,不必劳烦师兄啦。”
谢非池心觉好笑,她此言不知天高地厚,他何时需要人“带”?
但乔慧并无读心之能,自然也不知谢非池所想,只兴致勃勃地要施展自己月初练习了几日的五行法术。
宸教法术多是法随心念,并不需甚么拳脚功夫,至多不过结手印而已,或沉静或写意,飘飘乎遗世独立。乔慧自初学起便觉那般施法总不大得劲,恰巧她此前在藏经阁中借了几本拳谱武经,时日不多,只学了点皮毛,但施法时一并用之,十分畅快。心下想着,她便丹田凝气,运臂挥拳,驱土御石。
转瞬间,有数十落石向他二人飞来,凝土为道,化石成阶,在皑皑悬崖边铺开天梯。
再曲臂竖肘,落石凝聚,顿时立如屏障。
“师兄,咱们快走,我带你过去。”她见此术奏效,仿佛取得一小小成就,很是得意,此际便欣快回眸,唤师兄速与她同行,俊眉漆眼,神采飞扬。
谢非池原想说尚不必你来带我,但见她高兴,便也没说什么。
二人行于落石所铸阶梯之间,起初,煞是顺利,碎石纵如暴雨倾盆,亦悉数被乔慧浩荡灵力所引,只如乖顺棋子般列阵他们身前,冰雪风暴也皆挡于外。她一面前行,一面还有空当来与谢非池闲话几句。
然而行至半路,眼见出口将至,忽闻天崩地裂之声。似有造物的双手撼动着上方雪山,山顶雪浪翻涌,峨峨的山巅,好似被倏然削去一块,巨大山影铺天盖地崩坠而来。
不止二人头顶那山峰,四围数座雪山齐齐发动,不再是落石飞旋,而是半山倾倒——
乔慧心道不好,她虽有信心,但巨山倾颓,她亦无十成十的把握。
千钧一发了。
情危情急之际,她匆匆想道,不知师兄法力高深至何等境界,亦不知他有余力抵挡否,暂顾不得男女大防了。如此想着,便将师兄一把拉到自己身侧,忙念咒施法,一手举顶,托着天般,在二人上方凝出一坚固法盾,如玉碗倒扣,将她与谢非池护在盾中。
雪山倾倒,在谢非池眼中不过游戏之小小转折,他有心要回敬她那句“师兄,我带你”,只想待雪山压顶时再出手挽狂澜。
谁料小师妹竟唐突至此,伸手来揽他的腰。
顷刻间,他们肢体间已有一侧紧紧贴合,间不容发。凡人的体温,一缕一缕渡到他身上。
何时与人这般贴近过?
便是亲身父母,自有记忆来也从未与他有此等接触。像满园工整景致中凭空攀出一枝叶,青翠,带点细微绒毛,挨到他身上。
“师妹,你……!”他回过神来,知晓是她情急,但语中仍带了几分被冒犯的不乐,道,“危难时刻便忘却礼仪?”他仍是那俊美的眉目,只是眉宇紧锁,许久不展。
乔慧忙将手松开,道:“因我见雪山倾倒,师兄你却毫无反应,才……”
真是奇怪,浩浩山体滚落,他视若无睹,她不过拉了他一把,他何故动气?她也是一番好心。看来仙门深深,也如人间一般有三纲五常、戒律清规,师兄若下凡游览,想必会对他们人间的理学很认同。
乔慧腹诽,危难时刻还要顾全礼仪,师兄你若在凡间已可得牌坊一座。
但她的小九九自不能和盘托出,便道:“好罢,好罢,以后我和师兄保持距离。我方才是一时情急,还望师兄不要恼怒,因为你一点反应没有,我怕师兄你被砸中呀。”她一面言语,仍举手于顶,将那法盾维持。
她竟牙尖嘴利,托辞是恐他被区区山石砸中。怎会有如此滑稽之事?于是乎,他的不悦又深一分。
但见师妹尽心维持着那莹光流转的法盾,谢非池心中的微恼已散去。
他无奈道:“你以后不要这般唐突,何况,情势危急之时,人应当先保重自身才是。顾及他人,小心力有不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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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连累自己。”
言罢,他略一抬眸,那满天急急下坠的乱石、冰暴、雪山便已在法盾之外静凝。
山体围绕,二人四下已是一片漆黑,忽地,有瑰丽宝光在法盾内飞出,轰鸣一声接一声,细小山石,巍峨山体,皆被击作齑粉,随风散去。冰暴亦消融为水,委顿地降下。
艰难险阻,一扫而净。
日光渐渐照来,虽仍有风雪,但雪山尽毁,前路已被照得光明。
谢非池见前路已通,便将法光散去。
信手将庞然雪山击为粉末,已可堪通天的神力,他施此神法,眉宇间却不见甚么起伏,依旧一尘不惊,只回头向乔慧道:“师妹,还不跟上来么?我们已在此处浪费了两刻钟。”
亲见谢非池施法,乔慧仍沉浸在震惊之中,忽闻他的言语,方忙跟上去。
师兄竟这般强悍!自己从前只想着偷学两三招,实在不该。如今看来,得偷学个二三十招方得回本……
一路上二人并未多言,乔慧是盘算着改日叫师兄再教自己几招,谢非池却想的是另一件事。
他的体温自小比常人低,方才与乔慧贴着,她的肌理余温仿佛仍萦在他臂上。越是想抛诸脑后,便越觉臂上有一印子,挥之不去。他心下烦乱。
缩地成寸,行如闪电,地图上一片漆黑渐被他们抹去,前方冰雪消融,蔓草渐生,露出一无边的荒野。
雪地冰天在一道分界线处止住,前方四时已然改换。荒草过膝,随风簌簌,恍若百千苍绿手指乱舞。两侧,亦有古木盘虬,枝若巨蟒,横贯天地。此地略有薄雾,乔慧施了个小小的呼风术将雾吹散,便上前探看。
荒草萋萋之间,似有他物。
车、马、人。
草木深处,皆是苍灰的石色。石车斜欹,石马断首,俑人神色惊恐,如凝滞于危急的刹那,森然鬼气弥漫于野。极目望去,远方似有隐隐屋影,不知会否是一城镇。
乔慧回首道:“师兄,这里似乎有些奇怪。”
谢非池不以为意:“秘境之中确有一些诡异之地,此处荒草甚密,行走其间或有蚊虫烦扰,不如眼下施法将草烧去。”
乔慧闻言道:“这,呃,放火烧山似乎不好罢,这犯罪嘞。而且万一此处还有别人,一把火烧了岂不是殃及他人?”
她心道,按他们人间的律令,失火罪徒刑三年。莫非……在仙界可以当法外狂徒,随意放火?似乎也确实如此,平日在宸教中见同门运火光烈焰,只如玩耍游戏般轻松随意。乔慧心中不禁叹气,大伙平时在天上胡作非为便好,少下凡去、少下凡去。
谢非池从未听过有放火烧山这一罪名,一时无语。大能斗法,常有天火倾泻,千里俱焚,若按凡人的律令,恐怕上界天牢已人满为患。
他皱眉道:“既然如此,便换一方法。”
他随手一挥,荒野上已卷起猎猎罡风,将无边草木都摧折得伏地。
草木低伏,便见地上露出更多石铸人马。塑像的冠发服制皆古,不知哪一朝哪一代,似已失落千年。
破败石色中,忽见一点鹅黄在飘动。乔慧凝目细望,面露惊讶之色,道:“师兄,那里好像有活人。”
14.小师妹又调侃大师兄
鹅黄衣衫,如月晕融融,乃栖月崖服制。
身怀仙术,乔慧伸手在他清俊面容上方一拂,将此人从迷梦中唤醒。
他甫一惊醒,便胡言乱语,又拉住乔慧衣袖,求她相助,寻找他的同伴。一道灵光闪过,冰水天降,当头浇下,方令他稍稍清醒。自然,浇他冰水的人正是谢非池。
这栖月崖弟子浑身狼狈,正要抱怨,但神智回笼,看清了面前一男一女中的男子何许人也。
他只好默默抹去额面水珠,嘟囔着报上名讳,姓裴名子宁。
据这裴子宁所言,他与同伴原被传送到一烈焰熊熊之地,众人穿过火焰,至一空无人烟的城镇,城中亭台楼阁皆是石铸,迷雾缥缈,人行雾中,幻影陡生,眼见同伴一个接一个消失,他心中恐惧,拼命奔逃,终于出城。天苍苍野茫茫,他体力不支,就此倒下。
谢非池不语,只在识海中与乔慧传:“他的同伴既然从城中来,那石头城在地图上便已被旁人标记过,此人话语不知真假,不必理会,我们走。”
秘境幽深,人心亦幽微。她在乡下长大,不知是否领略过世上的心计、阴谋、斗争。外人言语不可轻信,他冷静地向她传授这亘古不变的道理。
见面前二人沉默,裴子宁又道:“我的同伴不止栖月崖的同门,还有朱阙宫和宸教的弟子,我们都是从不同的地方来到那石城之中。”
听他说同行之人有宸教的同窗,乔慧道:“你们可有交换姓名,他们是谁?”
言歌道:“有你们玉宸台的慕容师姐,她帮了我们很多……”
乔慧神情顿时紧凝,道:“师兄,不如我们还是随这位道友去看看。”
听她说要前去探看,谢非池不动声色。他长眸微眯,漆黑的瞳一转不转地看向这栖月崖弟子,此人的心搏、呼吸、血流疾徐,在他眼底逐一受检阅,洞幽烛远。末了,他道:“好,那我们就随这位道友去看看,既是同门遇困,当相互扶持。”
三人遂向荒野尽头前行。
回首来路,那已远去的雪山上方高悬一正午的金乌,煌煌光明,往前望,无边荒草亦摇摇欲坠地托着一轮血红残阳,夕照满天,像暗金天色里烧出一个深红的洞。
袒露在他们脚下的石尸渐多了,歪歪斜斜,密密集集,服制亦各不相同,有甲衣持剑,兵卒模样,又有褒衣博带,似是修道人士。
大地苍茫,宛如一面石版画,由各朝各代的幽灵拼凑而出,幽异古远,千秋万世葬身于此。鸟瞰之下,穿行此间的三名少年鹅黄、雪白,像挥洒在灰蒙石板上的点滴颜料。
夕暮中有寒鸦啼鸣,却不见一翼一羽。
乔慧道:“听闻秘境中有时空交错之事,不知这些石像是否不同朝代的出品?”
谢非池扫了脚边石人一眼,道:“师妹,兴许它们从前不是石像。”
裴子宁闻言打了个冷颤:“谢公子,你这话说得也太可怕了些,它们若不是石像,难道还是人变的不成……”
谢非池方才只是随口接过乔慧的话题,此际自不理会这栖月崖门徒的言语。幸好这师兄孤高自许,师妹却是爽朗豁达,趁氛围未至尴尬,轻巧地从中化解。乔慧道:“别在意这些石像啦,当下还是找到你我的同门要紧。倘若它们真是人的血肉所变,确实令人同情,待我们离开秘境后便设坛超度往生。”
乡间夏夜常有磷火幽蓝,时人称之鬼火。书院旬假,她归家路上偶见蓝光点点,只当鬼火如灯夜相照,还省去了火油钱。星夜赶路,胆量便壮大许多,眼下见了满地阴森石俑,乔慧并不怎么害怕,只想道,若真是怪力乱神的诅咒使人变石,受害之人很可怜。
越往前越苍凉。
一盔甲斑驳的俑人跪地于前,身旁竖一把青苔铁剑,入地三寸。目光越过悲怆的头颅,便见一座巍峨城门。城中风声凄凄,雾锁烟迷。
入城前,他们又展开地图观览一次,见城中漆黑里已有四分之一清晰可见,且标注了人名,慕容冰。
粗略一观,玉宸台另一位首席的标记路程已与他这一组差不多。谢非池雪白面容上有不豫之色。
地图另一端,乔慧察觉到他脸色沉下,状若不经意间道:“咦,师姐她们竟已解锁了这么多地方,实在厉害。”
“不过没事嘞,我瞧着咱们点亮的地方也很多呀,何况地图上还有那么多没标记之处,待和师姐会合,我们再公平较量。现下还是找到师姐、月麟她们与裴道友的几位同伴要紧呀。”
舆图上的灵光微微照亮谢非池侧脸,雪白俊美,光下照着,有如生宣上流丽笔锋。他听见她在一旁自问自答,只看了她一眼,并没说什么。
乔慧低头,发现几人身上的传音玉简已光芒全失,此处竟不能与秘境外的师长传音。
她又提醒道:“待会进城后我们小心些。”
只见石头城内屋宇鳞鳞,街巷纵横,民居、酒肆、药坊、米行、裱画店、金银料器铺、漆器什物铺,星罗棋布,一应俱全。尽处,是深山松柏林,一寺掩林中。夕阳西下,一切仿佛人间寻常景象,街巷染一层融融的琥珀色,薄暗微明,静待夜市开启,再点华灯——若不是一切石铸,石的店伙,石的挑夫,石的游人,此情此景确实只是人间寻常。
雾渐浓,思及裴子宁说雾中会生幻象,三人便驱清风一阵,时时围绕身旁,将方圆数丈的鬼雾驱散。
自城楼一直北去,行约数百步,见一面气派酒旗凝在风中,乔慧不由得多看了这大客栈一眼。
忽地,她聚精会神,凝目细看。一路上,满地蛛网沙尘,怎的这客栈门槛上却有几处没有尘埃,仿佛鞋印模样?
她于是道:“师兄,裴道友,我们进去瞧瞧?”
三人进了客栈,谢非池打量一眼四周景致,道:“有人来过这里,角落一张桌椅有灰尘被拂开的痕迹。”
言罢,他面色微沉。若这城中另有他人,哪怕呼吸如秋毫,他也理应察觉到对方的所在。
裴子宁道:“我们此前没有来过这客栈,兴许他们是方才经过,走不远。”
“既然如此,我们再探查一下其他地方。”一阵风过,将乔慧青色发带吹飘起,她已迈出客栈,回首示意他两个快跟过来。
裴子宁心道,这小师妹无知无觉中俨然把自己当三人中领头的了,那昆仑的谢公子也不作声?
童谣有唱,昆仑顶,谢家门,仰不见,不可及。昆仑谢权势通天,高坐神坛,向来目中无人,他真想不到这昆仑的天才、宸教的首徒,会任由他师妹指挥。难道谢非池并不如外界流言形容得那般孤高冷漠,他其实是一外冷内热、爱护后辈的好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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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念想起方才那乔师妹上前唤醒他,谢公子却在一旁冷眼旁观,裴子宁又想道,好罢,看来只是爱护他同门的后辈,外冷内热倒不一定。
一如乔慧所想,此城中另有几处也留下人迹。
门槛,桌椅,阑干,仔细探看,容易积灰处都有灰尘拭去的痕迹。但兜兜转转,却不见人影,神识凌空,俯瞰百里,也不见些许人烟。
她福至心灵,心中一激灵,道:“不如我们现在打开地图看看?”
谢非池闻言将地图召出,地图里图景斑驳零碎,有漆黑十几处,亦有可见十几处,定睛一看,有标注处已比入城前观图时多,有些是他和乔慧的名字,有些是慕容冰与古慈音。
乔慧道:“好生奇怪,我们不见这城中有人,但其实除了我们,地图上一直有其他地方在被标记。”
虽然迷惑,但见师姐一行的名字仍闪烁图上,她悬着的心略略放下。
谢非池亦道:“而且这城市似乎比我们目之所见要广阔。方才地图上漆黑未解处,眼中所见是城墙边际的山林,此际看了慕容师妹的名字浮现,原来那也是城里的街巷。”
想起初入师门时的绢画幻境,又想起关于秘境的种种传说,乔慧心中如涟漪轻荡,逐渐浮出一猜想。
正深思,忽闻远方异响。
城池尽处蜿蜒一片白雾青山,山有寺影,“珰”一声,古寺钟声将满城幽寂打破。
乔慧下意识转头与师兄对视,这城中一切化石,何人敲钟?莫非是——
未待她开口,山上又传来数声钟鸣,一声复一声,错落着,有节奏韵律,仿佛提示。乔慧心中警惕,便唤出自己的长剑来,乌锋凛凛,星屑闪闪。见她取剑防身,裴子宁也召唤自己法器,一弯金黄的月轮。唯有谢非池不取一物,清静无为模样。
“师兄,你不用你的剑?”乔慧转头问他。
似乎从未见过师兄的剑。
他淡然:“不必。”
乔慧点点头,回以一个明媚笑容:“那好吧,若是生变,师兄你便退到我身后呀,我护着你。”
她当然知晓他法力高深,不需她来护卫,但想起雪山上他高高在上的姿容,忽然之间很想逗他一逗。
裴子宁从旁看着她调侃那昆仑谢家的公子,只觉冷汗流下。果然,她师兄面上已微露不悦——但居然仅仅是不悦而已。
谢非池扫了乔慧一眼,道:“何来师兄站到师妹身后之理?”
那厢乔慧得了他一个不轻不重的眼神,自觉不好再惹他,便道:“哎呀,是、是,师兄你说没有理就没有理。走吧走吧,我们赶紧去那庙里看看。”
……
驾风一阵,三人很快来到山上的伽蓝宝刹。
走进宝殿,迎面见破败神像,苔痕漫染,法相不存,空余这一身苍灰的石肉。乔慧见状,只心想道,倘若这城中真有诅咒,倘若神明当真有灵,为何不施降天恩,普渡众生?见那香案上仍有坚凝在腐烂模样的供奉,她不禁摇头。
拾阶而上,登顶钟阁,见古钟一座,阁中墙面又悬木板碑牌数十,似是寺庙里供文人墨客题诗纪念的诗板。
她目光一扫,木板、碑牌上皆是斑驳诗句,但层层叠叠中,有一块与众不同。
那诗板上字迹清晰可见,俨然新成。
15.师兄心海底针呀
诗板上书,此城深锁迷雾之中,眼见不能为实。
慕容冰之意大致如下,城郭边缘乍看是山林一片,但行至其中,山林便渐渐变成城镇光景,与来时的街巷宛如镜之两面,对称俨然。她与两个师妹、别派的几个道友穿行其间,渐觉有异,城中多处有旁人痕迹,展开地图可见人名,却不见其人。
于是她推测那镜像之城与原来的石城空间相叠,互有影响。但不知何故,城中看不见旁人之影。
她在山上寺庙中敲钟,便是想引师兄与师妹穿过山林,两组人在另一城中会合。
“原来如此,我们快些动身去与师姐她们会合。”乔慧看罢诗板,起身道。
其实她所想与慕容师姐相仿,但她仍是好奇,想究这异象的根本。不过眼下找到师姐要紧,她便将那探索欲暂抛脑后。
寺院外的山林暗绿浓碧,行数十步,只觉周遭光景如水波晃动,粼粼幽光一闪,果真有又一座城池在三人面前徐缓展开。
路上裴子宁道:“多谢二位相助,我身上还有一两件好用的法宝,若蒙不弃,分别前便赠与乔师妹和谢公子。”
乔慧心道,前几天师兄塞给她的法宝她扔灵袋里正吃灰呢,摆摆手:“我不用嘞,我平时不爱使什么法宝,你问问我师兄他要不。”
谢非池仍凝视前方,并不转头看向这外来的同行者:“不必相赠何物,带上裴道友是举手之劳。”自然,不是他的举手之劳,是他那师妹的举手之劳。她总是有那许多善心仁义,他心觉这是她眼下最大的缺点。
观他容色,裴子宁便知这谢公子懒得理会自己,尴尬地摸摸鼻子,转而向乔慧搭着话:“师妹,入秘境前我听同门提起过你,你真是厉害。能结识师妹这样的灵秀人物,是不才的荣幸。”
乔慧有些不好意思,道:“裴道友所言太夸张了,学海无涯,我不算其中最聪明的,只不过是爱读书爱学习。”
“师妹谦虚,你能拜入宸教玉宸台,其实已胜过许多仙家弟子千万倍,你……”
那栖月崖的弟子和乔慧漫无边际地闲谈,听见她也用过月轮,裴子宁颇惊喜,与她说得更起兴。
谢非池在一旁听见他们竟滔滔不绝地谈起天来,那无端的不悦,像猫的胡须,轻轻搔着他。他的长眸不由地向乔慧睨了一眼。
他黑发白容颜,面上黑白二色分明,又眉弓低、眉压眼,不笑而看人时冷淡中笼着一层威严。
见裴道友倏然闭嘴,乔慧方觉出谢师兄的目光。
她却心道,师兄是不是太内向,不开心了也不说,总这样看别人。旁人也没读心术,哪就知道他在想什么?莫非是门第之见,玉宸台中不喜本门弟子与别派的道友交流?
他偶地看自己一两回,她尊师重道,尚可当作无事发生。但一日之内被他如此看了两三眼,乔慧也不拐弯抹角,直言道:“师兄你看着我干什么?我只是和裴道友讨论一下怎么用月轮而已嘞,他们栖月崖上许多人都用月轮,经验丰富,我请教两招。”
向来只有旁人看他眼色,谢非池未料她会这般直接地反问,一时不知出何言以复。是,她确实常与庸人为伍,但这又干他何事,他为何屡次去理会她是否骥牛同皂、凰食鸡栖?
见师兄不语,乔慧又故作感叹道:“唉,倘若师兄你是想加入我们的讨论,不必不好意思呀。你是不是也对月轮感兴趣?”
“我对月轮没有兴趣。”谢非池微恼的声音响起。
好吧好吧,法力高深的伟大傲岸的师兄,怎会对月轮这柔和的法器有兴致?不过她犹记随他学法时他的提携,此际便又给了他台阶下,假意四处张望,转移着话题:“看看这山林对面的城市是否当真与来时那座一模一样……咦,师兄你看,雾中好像有东西?”
初入城时心中警惕,泰半注意力在前路街巷上,此际得了师姐的提示,她心下稍稍放松,方留意到头顶天象怪异。
雾锁云海,影影绰绰,轮廓隐约。虽只如纸面上几笔虚描,仍可看出天上是倒悬的屋脊屋甍。
回首,来路上街巷市坊幽掩雾中,更远处的屋肆店铺已不知何时变回了沉沉山林。树木沿山而长,向雾中高高攀去,雾里山不见顶,仿佛通向云天。
她忽地灵光一闪,想道,或许这石城真如一张纸。
一张薄纸,以一界为痕,折叠而起。
穿过城市边缘的山林,便行至折起的另一面,虽觉如履平地,但天地早已倒转偷换。“纸”之两面相对,外物所留痕迹便互有投影,可为人察。譬如她在另一面观览地图,辨别四下细节,便看到许多师姐一行的仙踪。但人立在“纸”相反的两面上,自是不见另一面的人。
乔慧兴致勃勃,随即便将这猜想告诉同行二人,字字珠玑。
裴子宁自不必说,忙不迭地对她一番赞美。
谢非池并不关心这秘境中的关卡是何根本、何原理。乔慧总为这等无关紧要的发现而高兴,实令他无法理解。但见她欣喜时面容生动明亮,他心说今后不要再总将这师妹的一举一动放在眼里,此际便淡淡道:“师妹果然好眼力。”言罢他转过头去,只留一片沉闷深绿在眼中。
街巷里弄罗布,如数道线索,渐渐并为一道。
他们来到与慕容冰一行的碰头处,远远便见七八个年轻男女。
除却慕容冰三人,另有几个栖月崖与朱阙宫弟子。
慕容冰站在众人中央,白衣雪剑,姿仪清雅,有如气度高华的天女,不时向同伴略一点头,俨然是这几人中的领袖。
看见来人,她的目光柔柔亮起,笑道:“谢师兄、小师妹,还有一位栖月崖的道友。”
谢非池向她一颔首,当作应了,裴子宁向他与乔慧长作一揖,便回到自己同门身边。
乔慧被柳月麟拉着手,互相问候了好一番,见她面容完好,无伤无痕,神智也清明,柳月麟方舒一口气。她与月麟一抱,又回过身来,逐一向慕容冰、古慈音两位师姐道谢,感谢她们留下的线索。末了,她方注意到那两个朱阙宫的弟子有些眼熟——是入秘境前那一男一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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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衣华服,环佩生辉,一个莲花玉面,一个宛如富贵芙蓉,但都难掩轻微的疲色。
燕熙山道:“又见谢公子与乔师妹,咱们果然有缘,不如咱们一行结伴出了这鬼城之关。”辜灵隐便也随他向那二人点头致意。
鬼城迷雾重重,燕熙山心道,他如今与师妹二人同外界师长失了联络,贸然落单,恐生变故,不如先随这几个宸教与栖月崖的弟子出城去。何况,避在他人身后,自然保存实力了。一路上,他已看见慕容冰宽和,但而今又来一个谢非池。这昆仑谢落落寡合,不是个好相与的,恐不能白白留人。思前想后,他将关于这鬼城的一点信息道出:
“谢兄、慕容仙子,一路走来,我见这城中的石人石屋与经卷中读过的一邪门阵法很相似,或许是从前有妖邪吸取了此城民众的魂魄,换一己法力。而天墟中有许多处时空混乱,我们恐怕不知连接了哪一朝哪一代,方卷入其中。”
乔慧听着,却心想道,但这城外荒野、城中街巷的石俑服饰各异,似来自不同朝代,此番又如何解释?莫非有人长生千百年,每每吸取魂魄,便将石尸累积一处,如收藏战利品一般?这未免也太可怖。
对燕熙山的见解,谢非池全无兴趣,他的眉目冷淡疏远:“知晓这石头城哪朝哪代、何人所铸,并无什么作用。”
听他此言,怕是不愿带上自己与师妹,燕熙山心道不妙。
此情此景,还是慕容冰适时地从二人间接过话来:“燕道友,现下钻研这鬼城的来历确实没什么用处,不如我们先结伴而行,出了此城,日后再翻阅典籍一查也不迟。”
得了这可一起出城的答复,燕熙山喜出望外,便抱拳道谢。
古慈音是玉宸台的二师姐,衣衫洁白,螓首蛾眉,姿仪端庄持重。但论资排辈,她尚低谢非池与慕容冰一个头。与慕容师姐相处时轻松自在,如今站在谢师兄身前却不然。她后退一身位,令慕容冰与谢非池商议。
慕容冰道:“师兄,这镜像的石城亦有一城门,依你所见,我们是从这处的城门出去,还是原路折返,从来时的哪座城门出去?”言罢,她羽袖一挥,莹光闪闪的地图展露众人眼前。
只见地图中,原路上那座城门后已图景渐齐,可若从镜像的城门出去,则是茫茫一片漆黑,万物不显,大有可为。
慕容冰垂目道:“师兄,依我之见,不如我们便从镜像的城门出去,我已与慈音、月麟两位师妹商量过。”
谢非池扫了一眼地图,亦有此意,自然地回首向乔慧道:“你意下如何。”顿了顿,他方觉出一阵不自在,他为何又要来听她之意见?她同不同意,又有何妨?
果然,乔慧心中奇道,路上他不是还莫名其妙地瞪她一眼,如今又征求她的意见?兴许,大约,莫非——莫非师兄端惯了仙家架子,常年冷眉冷眼,已难回头改正,其实方才他只是随便看了她一下,是自己误会他?
“好呀好呀,那我们就从这镜像之城的城门出去。”乔慧点点头,飞快应道。
16.我和慕容师姐哪个更……
一行人路上毫无耽搁,几炷香功夫便到了城门处。
越往城门处走,便见越多修士打扮的石俑,广袖褒衣,面容扭曲。行至一菜市口,更是见泥地上乌泱泱地堆了十七八尊石的修士,如匠人手下失败的泥胚,灰尘满面地弃掷一处。几人见了,都面露异色。
若这些石俑曾是活人,既已有前人来过此城,为何地图不曾点亮?
地图与持图者目光足迹相连,若是来参加试炼,断不会让地图离身。极有可能在步入城中前这些石人已被夺去图卷,而后或被杀害,或被绑架。这想法一浮出乔慧脑海,仿若迷雾中有一阵冷风吹过。
好在再无波澜,推开城门,又一片新的图景在前。
这三个门派的弟子本是萍水相逢,洪波涌起,便暂聚一处,水波不兴,自是分道扬镳了。
裴子宁原想与乔慧互赠传讯的玉简,待试炼结束后交个朋友,但见她已站在她师兄师姐身旁,她那师兄又神色冷淡、威仪凛凛,心下有些却步。但他那狐朋狗友竟轻推了他一把,他一时身形不稳,踉跄一步来到乔慧面前。
他只好支支吾吾地说,乔道友,请问我们能不能互相留个玉简。她的师兄师姐在前,他自不好再称呼她师妹了。
乔慧轻快道:“自然可以,我且取玉简来。”
她只当这是一个小小插曲,多一个朋友是乐事。殊不知她此举,又被人家看在眼里。
临别前,慕容冰拍了拍她的手,道,秘境中险象环生,小师妹和大师兄需注意安全方是。其时浓雾已散,熹微的天光不知又蜿蜒向何处,那一线光明照着慕容冰姿仪,像照一白璧铸的人像,静静立着,稳稳当当,大气从容,触而微微生温。
“我见这秘境中确有些险恶,你虽跟在谢师兄身边,也要处处小心。”慕容冰对她殷殷嘱托
“我一定小心,师姐你和月麟、二师姐也要保重安全。”
师姐的手心温暖干燥。
乔慧不禁想道,平日师门中人人以师兄为首,但方才短短一段路上师兄不屑与人言语,旁人都是听师姐温文从容的指挥。师姐对她有举荐之恩,师兄平日也对她多有照拂,他二人暗中竞争,她只希望他们都得偿所愿才好——如此一想,心中便十分矛盾,一时希望这个赢,一时又希望那个赢。
直到师兄在前方念及她的名字,她方回过神来,拜别两位师姐、亲密好友,与师兄上路去。
试炼共七日,七日内所拓路程最多者赢,秘境中昼夜混沌,光阴流逝仅靠人心留意体察。如今大约过去了一日,展开那地图一观,赫然是她与师兄的名字居于首位,紧随其后的是慕容师姐一行三人。
谢非池心觉入那石城半日拖延了他的计划,不过见自己与乔慧仍居榜首,尚算满意。
他二人沿与慕容冰相反的方向而去,所到之处是一片浩瀚的黄沙。
大漠,戈壁,一巢火般的落日。
以神识探查,方圆百里渺无人烟,两道人影忽长忽短,行走在浩浩的寂寥天地间。风过沙起,似荡起缕缕金线。大漠上风沙翻滚,却也比那石头城里一片粘腻滞阻的迷雾要清爽,乔慧站在瀚海夕照下,只觉耳目一清,心下高朗明净,浊气一荡而空。
如此想着,她忙里偷闲,取出刻影卷轴来,将眼前苍茫美景收入卷中。
落日渐销,是日已过,天心一轮金钩月。
见地图上的黄沙已被他们标记大半,谢非池收拢图卷。转念间,想起乔慧乃是肉体凡胎,他便道:“师妹,你是否要休息。”
乔慧有些惊讶,应道:“也好,我们稍作休息。”
她清凌凌的眼珠一转,又道:“师兄你此前不是给了我许多法宝么,其中好像有个叫聚神香的,稍后我点上一炷来闻闻,那香闻了好像可以三日不睡。”师兄一心要夺魁,连驻足帮一把裴道友也略有微词,她未料他会顾及她尚是凡人,要否要歇息。她多谢他难得的体贴,但地图上的成就来之不易,她也不愿他们名次下移。
谢非池道:“好,不远处有一小山丘,我们便在那处休整两个时辰。”
山丘下望去,又一番壮阔情景。可堪“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何当金络脑,快走踏清秋。想起这壮怀激昂的诗文,她心上灵犀一点,突然好奇问道:“师兄,咱们认识这么久了,你知道我的志向,我却不知道你的志向。如果你不想回答,就不必理会啦,我也只是随口一问。”
谢非池转过头,看了她一眼。
她的志向,便是打理田间庶务,让她的俗世同胞饱腹。他心觉她的心愿执拗荒诞,肉体凡胎,朝生暮死,又有天灾人祸种种,岂是一碗饭、几抔米便可救。至于他的志向——
旁人以为他欲得试炼魁首,是志在宸教掌门之位。但掌门之位于他不过锦上添花,非他求道的终点。求证大道,飞升成神,方是他自小之志。
他便也如此告诉她,他的志向是得道飞升,成神成圣。
乔慧点点头,道:“那师兄你得道飞升了,成神之后又干嘛嘞?”
飞升成神以后又干什么?他心觉她此言好笑,修得大道,褪去形骸,羽化成神,有无尽岁月与通天权柄,九霄天地任我行。
他唇边便也浮出一个极淡的笑,道:“神灵与天同寿,有数不尽的光阴,自是想干什么便干什么。”
乔慧心道,呃,这不还是不知道要干嘛?但她无意飞升,自也无意去探究飞升后又有何事可做,便将心里话按下不语。
二人相邻坐着,又是一阵沉默。
月色幽幽,徘徊沙海,缓缓照见谢非池俊美容颜。
他蓦然开口:“其实试炼夺魁,是我族中的期望。”
十九年过去,他在昆仑的殷殷期盼中长大,年年月月,日日夜夜。他出此言,并非期盼一个外人的理解,不过见星月微暗,黄沙万里,话一出口便隐没风沙之中,随意一提也无妨。
何况一路上他不是没看见她与慕容冰私交甚好,他倒要看看这师妹心想谁拨得头筹。
乔慧却心想道,世上有一种父母,自恃生恩如山重,对儿女的期望也如山重,一山过去还有一山,高耸险峻,永无尽头。她有点儿皱眉,想起师兄之前说他一日练剑十个时辰,已明了他的父母便在此列。
但总不好评议他的家事,乔慧便道:“师兄你如此厉害,日后必定有一番大作为。或许正因师兄你天赋过人,你家人才对你万般期待。不过我心觉有无家中期盼都无妨,成绩是自己的,自己对自己有个证明、交代便好,而且这只是一次试炼,又不是看一次试炼便要定下何人……”
话已到嘴边,她顿一顿,还是缓缓道来:“便要定下何人是日后的掌门。”
她将连日来他与慕容冰暗中的竞争挑明,并不避讳。他正等她这句话,因笑道:“那依师妹之见,我和你的慕容师姐谁更合适继任掌门一职?”他不反将一军,莫非就由得这师妹多次三番调侃自己?
这,师兄你要听真话?
乔慧原是背倚山石,随意自在地盘腿而坐,眼下便稍坐直了一点。
“或许慕容师姐没有师兄你修为高深,但我观师姐言行作为、待人接物,如春风化雨,宽宏有道……”她略一停,斟酌道,“我不知仙界的掌门人甚么标准,但若依我们俗世中国子监、太学的祭酒之标准来看,也许大约或许,师兄你要稍微、略微,待下亲和一点……平日你心觉旁的同门资质不如你,你便懒得与别人说话,旁人请教你,你也有点儿不耐烦,这可不中嘞。”
他想问她个两难的问题将她一军,谁料她虽略加婉转,倒也光明磊落。
是,师妹的话不无道理,一派掌门,除却修行、持戒、除魔、颁政令、主祭祀,还需打理门中教学事宜。但现今的师尊,也不过挑十几个资质尚可的在座前提点着,旁的弟子,何德何能受九曜真君的点化。若他来日登临掌门之位,大约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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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
见她想着有教无类、春雨同施,他不计她日前调侃他的前尘,只觉得她天真。
末了,谢非池转过脸来看向她,俊美逼人的容颜上有一抹嘲讽的笑:“若是有人资质不足,有人资质过关,难道要浪费同等的时间在他们身上?”
“那便因材施教呀,而非见有人资质低些便不作理会,”乔慧回想拜入师门后所见种种,不禁正色,“各人有各人的资质,有些同门虽资质不及,但既已拜入门中,亦应有一条路径给他们走。有时我到外门去办事,见许多外门弟子百余年来一直在一些杂活和低等功法中打转,不大好。”
残月一钩悬在中天,将无边的黄沙照得冷冷发亮。
有教无类,因材施教。他越想越好笑,她仿佛不知世上有人生来便是柴薪、花泥、鱼肉。
转首间,只见师妹年少的脸在那冷月下映着。冷白月光中忽透出她一点红润的容色来。忽然间,他一顿,已不大想向她揭露无边寰宇下无穷无尽的残忍。
他不语,沉默中又是她开口。
“师兄你放轻松点,别老端着那么大架子,有那样多包袱。你爹娘的话呢,有些不要紧的,你偶尔当耳边风一阵,吹过去也就吹过去了。若字字句句都放在心上,只怕每日都如扛着一麻袋行走了,多累呀!”见他不作声,乔慧以为他又想着家中的压力,便换了松快语气。
这样促狭调皮的话,他原以为自己听了会相当不悦,但不知为何,他当真觉得她说话有些好笑——不是讥讽,不是轻蔑,是他难得地参悟了别人话语中的幽默。
大漠上的月,缓缓照过,在苍白的戈壁上照出一点亮青。
……
三四日下来,二人已如玩填色游戏般将地图填满大半,金黄、火赤、幽紫,大漠、火山、雷阵……过得一关又一关,乔慧时不时将刻影卷轴取出一用,眨眼间已用去许多卷。
谢非池问她:“师妹,你很爱四处留念?”
她爽快道:“是嘞,这秘境中的景色很神奇。而且来前我答应过我几个朋友,绘录些天墟秘境里的风光回去给她们看。”
一路来,他们不是没从关卡中获得什么法宝,抑或遇上几个不长眼的要挑战他二人,对方一鼓作气再而鼻青脸肿三而逃之夭夭,遗落一地的法器、灵物。但乔慧见了那些宝物,并没什么兴趣,每过一关卡,只想着留影。
其实,不是她不心动。她也曾拾起过一两件,定睛一看,却想起日前师兄塞给她的那一堆玩意里似乎有用处相仿的,两相比对,这拾的比师兄给的差了十万八千里——几乎件件如此。她也没什么囤积癖好,心下想道,与其拾嘞占她那灵囊的地儿,不如就这般任由它们散落地上,若有人至此遇难,让人家捡起来用用。
她不拾,更不必说谢非池。眼高于顶的首席师兄,过了一关先看地图上成绩如何,哪会去躬身取宝。但她是一片好心,谢非池却是另一番心思。
这些法宝在他眼里就是一堆破烂。
这一堆破烂,竟偶有人跟在他们身后偷偷摸摸,只待他们过关远去后赶忙去捡。
试炼前他那堂兄崇霄君的话隐隐浮上耳边,“天墟试炼意在探索天地未知,磨砺道心,非为争名夺利、手足相残、夺取秘宝”。虽他觉这官样文章可笑,但如今看来,入此境中只意在探索天地未知的,大约便是他身旁那个拿着刻影卷轴四处绘录的凡人师妹了。
月落乌啼,湖岸幽寂。
前两日用了太多刻影卷轴,又忙着过关,尚未用法力将其中图景逼出。
月色下,乔慧掌心摊开,便飘出数十点萤火般微光,飘飘洒洒,流光飞舞,降落到卷轴之中。
将那卷轴逐一捧起观赏,她原是越看越开心,只觉自己取景技艺愈发高超,但看着看着,至某一幅,她眉心紧紧皱起。
“师兄?你且来看这卷轴,这里头好像有个奇怪的人影……”她忙回头,去唤正在静定打坐的谢非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