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年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
他很少这样一夜无梦,也算是每次惊恐发作后仅剩的好处。
他洗漱完,看着镜子里没什么气色的脸,虽然因为错过了昨晚晚饭而感到饥饿,但此刻却还是没有什么进食的欲望。
真没出息啊,他以为这么些年,自己已经能与从前的人和事和解。
但当那个人再次出现在眼前时,他仍然瞬间就被打回到八年前那个崩溃的、仓皇失措的少年身体里。
毫无反抗之力。
笔记本响起视频提示,李斯年擦干手上的水,去到桌前。
是他在国外的心理医生迪伦。
迪伦坐在咨询室内,背后是一扇窗,能看到那边的天已经黑了。
“回国感觉怎么样,李?”迪伦是混血,五官的欧美感比较弱,常常给人一种悲天悯人的柔软感,中文说得有些口音,但日常交流够用。
“还行。”此刻已经不是迪伦的工作时间了,李斯年很清楚,大概是李倾诺昨天和他说了自己的情况,他才掐着国内天亮的点来问,“就是昨晚又发作了一次。”
其实准确来说是一次半,周一福利院讲座回来那次,是被及时吃药压住了。
迪伦翻动着手里的本子,在咨询和记录方面他是个守旧派,喜欢用纸笔超过电脑:“上次发作,是两年半之前,这次是什么程度?”
那次李斯年当然记得,正是郑秀的忌日,李宇打电话来问他今年是不是不回家,而根本不记得当天是什么日子。
“四分吧。”这是迪伦和李斯年约定的评估机制,以剧烈、难以自控程度评一至五分。
迪伦听完沉默片刻,眉毛轻轻皱起,不过他表情向来都是淡淡的,尽管稍显凝重,却不至于让人觉得情况无解:“是不是有什么……stressor?”
“我见到他了。”李斯年回答的坦荡。
迪伦一愣,他自然反应过来李斯年指的是谁,二人之间的咨询关系已经较为深入和稳固,当年的事情、李斯年的心情,李斯年都有告知过他。
“你工作的地方?”
“嗯,现在应该说……是同事了。”
是当年在出租屋二人畅想的未来模样,但谁都不会猜到,有朝一日真的达成时,却是这样物是人非的情景。
“这么久了,他对你影响还很大的话,我建议,暂时远离。”迪伦神色认真,“我下半年,去中国交流学习,等我来,再聊。”
李斯年向来对于所有治疗都很配合,迪伦曾形容他是一个自救欲望很强的落水者。
但这一次,他却摇头。
“李?”
“凭什么,他要逃离我,然后我也得避开他,我是多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么?”
“No, Li, you know that''s not what I meant!(李,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迪伦有些着急,中文在这时候已经不够用了,“You just need a process of adaptation……(你只是需要一个适应的过程)”
“I Know.(我知道)”李斯年打断他,“But it''s been so long and it''s still like this, I just want to handle it in a different way.(但已经这么久了,还是这样,我想换一种不同的应对方式)”
“Can you tell me what you plan to do?(能告诉我你打算怎么做吗)”迪伦问。
李斯年沉思片刻,迪伦努力透过屏幕去看他的表情,没有发现逞强和摇摆,而是沉静如海。
“I''ll tell you next time.(下次我再告诉你)”李斯年轻轻一笑,反而是安慰对方,“Don''t worry.(别担心)”
说完,他冲着摄像头挥挥手,挂断了视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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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是个阴天,许之上周六去老教授家里吃过饭,期间仍然是接受了一番劝阻,
但他无法跟任何人说出真正的缘由,对李宇的承诺其实只是其次,许之并不觉得自己是多么遵守道德人品规范的人。
他只是打心底里觉得,自己只要远离李斯年一些,他就能过得更好。
李宇没有食言,当年,在李斯年醒来后,许之几乎是隔天就得到了消息。
当时他人已经在国外,整日夹杂在陌生的食物、语言和人群中,说不孤独是不可能的。
说完全没后悔也是不可能的。
他曾想过,如果再多留几天,是不是就能看到李斯年醒来,然后可以和他好好说声“再见”。
但时间滚滚向前,人生没有如果。
那天在大巴上看到李斯年往福利院大门走来的一刹那,许之第一反应是自己在做梦。
然后就是如同过街老鼠般整个人往座位里一缩。
把旁边正在掀盒饭盖子的老师都吓了一跳。
许之手里拿着沓文件和咨询室钥匙往老教授办公室走,他想好了,坏人要做就做到底,在当年离开医院的那天,他的决绝就已经全部用完了。
如今若再要和李斯年打交道,他不知道自己该维持什么样的表情和态度。
广都大学是他一直以来的梦想,但和李斯年并列比起来,就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老教授的门关着,许之知道他下午有个会议,人现在肯定在里面,于是轻轻敲了两下,拧开门把。
“……原来是这样啊,哎哟!许之这个犟孩子,这有什么不能说的呢?”老教授爽朗的声音随着门开而传入耳中。
许之跨进半步,一扭头,整个人就僵住了。
只见李斯年正好整以暇得坐在待客区的沙发上,眼中带笑地着向他。
他穿着件灰色条纹衬衣,款式简单但剪裁很讲究,布料贴着宽阔的肩膀,流畅的线条一路向下,袖口规整挽起两道,露出半截紧实的小臂。
这是明显属于成年男人的气质与体魄,与许之脑海里曾经的少年身影重叠,让他有些恍惚。
“真是不能在背后议论人啊,说曹操曹操到。”老教授叫许之过来,“这当年的事情,说开就好了,都是成年人,没必要因为这么点小事就分道扬镳,还辞职不干,你说你,幼不幼稚!”
许之愣着神,随着老教授一拉,机械性的往前几步,就坐到了李斯年对面。
李斯年很自然地将目光从许之身上移开,继续对老教授笑着说:“您也别怪他,他从前也是这么个性格,所以我才主动来找您了,若是因为从前的误会,让如今广大心理学系错失一个好老师,那真是我的罪过。”
“不过你们做化学的,常年都要面对这样的风险,也的确是不容易,以后可千万要小心。”老教授说。
“您说得是。”李斯年答。
老教授见许之这边半天没反应,伸手拍了拍他:“许之,你倒是表个态啊,人家李教授专门来和我解释你们之前火灾的事,他都没存着怪罪你的意思,你也不要再耿耿于怀了。”
许之就算是再震惊到大脑迟钝,如今也回过味来是怎么回事了。
李斯年这是主动来和老教授说了当年火灾的事。
不知具体怎么说的,总之是让老教授相信了许之认为当年火灾都是因为自己造成的,因为对李斯年心存愧疚、无法面对,才选择辞职。
这话真假参半,个中陈年内情繁复,导致许之甚至无从解释。
李斯年将他复杂的表情尽收眼底,继续加码:“许之,当年的事情的确是意外,你别太自责,再说都这么多年了,能再在广大遇见也是缘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就是就是,来,握个手,咱们以后往前看吧!”老教授说着,先站了起来。
李斯年跟着站起身,许之也就无法继续坐着。
“以后还请多多关照,许老师。”李斯年伸出手。
从进门时许之就注意到了,他声音明显比从前低沉沙哑了很多。
是在火灾里伤了嗓子吗?
“你这孩子,愣着做什么?”老教授大手往他肩上一落,把人唤回了神。
许之抿着嘴,当着老教授的面,拒绝的话说不出口,也没办法装作冠冕堂皇,最后只得半垂着眼,去应和李斯年停在半空的手。
一握而过,甚至分不清手的温度是凉是暖。
老教授由衷地笑了起来,许之愿意留下,算是解开了他这些天的心结,低头一看桌上:“诶,这些文件和钥匙怎么回事?”
“我要带去咨询室的。”许之只好说。
“好好好,那你们就赶紧去忙吧……啊,对了,周三几个院系说要一起给你们新来的老师开个欢迎会,晚饭时间记得留出来。”老教授说。
二人从老教授办公室出来,一路无话。
走到分叉口,许之转向心理咨询预约室那边,他没回头,只听到身后有跟上的脚步声。
心想着注定要留在广大了,以后是福是祸都躲不过,有什么话先说清楚倒是好事。
于是许之掏出钥匙拧开了预约室的门,也没关,就这么径直走了进去。
他抬手想开灯,却耳边风声一起,李斯年竟然几步上前,按下了他的手。
“你……”许之想说话,随即人就被按在了侧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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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上。
“砰”的一声,门也被关紧。
“好久不见啊,许之。”李斯年说。
刚才展露人前的话都是走过场而已,只有这一句,才是他们久别经年后的第一句。
李斯年的脸近在眼前,许之心中从刚才开始、或许是从那天周一开始,一直刻意回避的情绪骤然冲进脑子里。
他近乡情怯,一时间不知怎么答话——
这种感觉太奇怪了,明明是常常在梦里见到的、熟悉的模样,但此刻真正出现在眼前,却又夹杂着陌生。
八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李斯年的五官没什么太大变化,但无论是眼神还是勾起嘴角之类的微表情,都太不一样了。
许之不想与他对视,这样的距离,对视会暴露太多东西,他只是轻垂着目光,随即落在李斯年脸的左侧,看到被烧伤的那片伤痕。
他心中一紧,瞬间差点破功,开口就想问他“痛不痛”,但最终还是紧咬着后槽牙忍住了。
怎么会不痛呢?
只是再怎么精良的修复也无法让皮肤重生如初。
就像二人之间的关系,回不去了。
“怎么,见到我太激动了,都不会说话了?”昏暗安静的室内,李斯年声音中嘶哑的部分被放大,像是猫带刺的舌,如有实质地落在许之耳间心上。
许之忽然有些庆幸当年他是在李斯年还未醒来时离开的,若是面对清醒的李斯年,十八岁的自己怕是演不出那副自私薄情、不屑一顾的模样。
“你想干什么?”许之问。
李斯年稳若泰山地装傻:“这话什么意思?”
“留不留广大是我自己的事,你为什么要因此去找林教授说谎?”
“噢,这个,我没说谎吧,你当年拿了我爸的钱,还在我人都没醒时就走了,不就是心存愧疚、没脸见我?但因此要放弃留任广大的机会,太可惜了。”
李斯年说完,又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咦?难道不是因为这个?”
许之眉头一拧,随即明白这人在给他下套。
这话叫他怎么回?
“我没义务给你解释。”许之抬起眼,定定地看向李斯年,“像你说的,都过去这么久了,纠结这个没意思。”
“行,那就不纠结了。”李斯年很好说话的样子,他直起身,二人距离拉开。
“那以后就好好做同事吧,许老师,咱们以前说得就是我做化学老师、你做心理咨询老师,还能一起吃食堂。如今这样也算是歪打正着、愿望成真了不是?”
他故意提起少年旧约,话说得自然亲密,内里却全是讽刺。
李斯年从前不是这样的,他该是无论善意或仇恨都坦荡赤诚,而不是像现在,罩着一层皮笑肉不笑的面孔。
但许之并没有觉得被冒犯,相反,心中却升起无法言说的难过。
他曾幻想过,如果有朝一日不得不遇见,李斯年或许会发火、或许会质问他当初为何不告而别。
许之甚至想好了一套应对说辞。
但他唯独没想到,李斯年竟然选择完全不追究,就这么轻轻揭过去了,一副他们之间没有罅隙、没有隔着八年岁月,可以若无其事继续做朋友的模样。
“你不用这么跟我说话。”许之声音轻缓,却端得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要是介意当年的事,以后不要见面就好了。”
李斯年眼角一跳,怒火差点就要忍不住从伪装的淡定下冒出来。
这人难道就完全没有话要对自己解释吗?
哪怕说声“当年我的确把自己的未来看得比你重要,所以我抛弃你了,对不起”,李斯年说不定都会想要原谅他。
“见不见面,不是你说了算的。”李斯年这句声音有些冷,话落,又恢复了平常语调:“行了,重逢的好日子,别哭丧着脸,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怎么你了呢。”
清脆一声响,是他按开了灯。
骤然亮起的白光很刺眼,许之撇开眼睛,就看到李斯年拿起桌上预约室的钥匙。
那是许之今天准备辞职交接给老教授的,一大串钥匙上挂着三小串,每小串上有四把钥匙,对应这条走廊的四个房间。
李斯年拆下了其中一小串。
“你做什么?”许之上前半步要去抢。
李斯年勾着钥匙的手往后一闪:“我留一把。”
“不行,这不合规,这里不是我一个人用,而且平时有咨询……”
“那种时候我不会硬闯的,我知道,你们门上都会挂牌子。”李斯年一笑,“但别的时候……就不一定了。”
“周三欢迎会时再见了,许老师。”
他意味深长地说完,拧门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