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娘,今天是立冬。
天冷了,缩在被子里也还是冷。外面又在下雨,那种湿冷好像能钻进身体每一寸缝隙,有看不见的小人给我扎针似的。
我还是喜欢待在北方。
想起以前和娘一起围在炉前烤火了。暖烘烘,燥得人喉咙发干,像咬了口太阳咽进肚子里。
娘,再过几日是我生辰,我就要十二岁了。
娘从天上能看到吧?窈窈有在好好长大。
最近没有每天半夜盯着房梁哭鼻子,不是窈窈不再思念娘。
我只是突然在想,既然娘变成了星星守望我,那娘往人间看呀,看到我一直消沉脆弱,看到我吃不下、睡不好、病怏怏,看到我心气儿散了,人也垮了,一定着急得要疯了吧。
我特别小那会儿,还能成天被娘抱在怀里那会儿,别说生个病,哪怕就是小磕小碰,娘都得紧张疯了。
娘肯定是无论如何都想赶到窈窈身边的,可是人间和星星隔了那么远的银河,娘过不来,窈窈也不能过去,总是这样让娘担心窈窈,那可不行。
我是一定要活下去的。要像娘一样永不认输。要为娘正名,要为娘报仇。要和殿下一起,去找那些恶人讨个说法,讨回我们应得的一切。宿命予我以重击,天道降我以重罚,那我就,偏要活给它们看啊。
……只是。
这几年过得,好漫长啊。
娘,我好累,真的好累。
我不想向娘诉苦水的,我不想。
可我当真,无法控制……对于痛苦和疲倦的知觉。
我不想瞒你,也自知没有什么能瞒过你——
一天当中至少有八百回,我脑子里都回响着一道声音:算了吧,这样苟延残喘,在万般煎熬里苦苦度日,有个什么劲,不如死了算了。
可我又怕疼,又觉得,死亡一定是比疼还可怕的东西。
不然坏人为什么总要将好人赶尽杀绝呢。是因为坏人畏惧好人活着吧,有些人活,他们便惊惧不休寝食难安,所以他们一定要人死,要伪饰他们自己内心的惶恐孱弱。
他们把“死亡”当作“惩罚”,把“生不如死”视为“趣味”,这就是他们对我们做的。元隽行那狗东西,就是畏惧娘,才算尽机关害娘殒命,对吧?
所以我和殿下得活着,无论如何都得活着。总不能便宜了贼人。
那么多人想活都活不下来呢,而我至少现在还活着,就该知足。
好死不如赖活着嘛!
真好,窈窈和殿下又多活了一天呢!
这么一想甚至有些开心。我真奇怪。
窈窈希望这份开心能主宰这躯壳,可它短暂如昙花一现,每日更多淹没我的,还是悲伤。
娘,别笑我,你肯定知道,我每次委屈啊、痛苦啊、悲愤啊……这些情绪统统吟啸着,在脑袋里掀起狂风暴雨,那些时刻,我都会在心里哭着喊娘,一声接一声。尤其是,当身边没有别人在,我可能就呆呆盯着某处角落,眼泪跟飞瀑似的哗啦哗啦往下流,大张嘴巴皱着脸,悄没声息,只有口型在唤一声声的娘,还有“窈窈想娘”,还有“我想回家”。怪难为情的,说出来。
但是娘,我哭完了就不那么痛了。
会突然安静下来,冷静下来。
那是一种奇怪的感觉。
好像我的魂儿被抽离了身壳,就这么漂浮在半空中,旁观着自己的一切。
身边的所有东西都好像跟我隔着一层朦朦胧胧的纱。有些扭曲,有些虚。
头脑似乎变迟钝了,不过至少,不会再那么痛了。
我还是能继续去做我的事,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厉害吧?
这样的情形,这几年,每天都要上演好几遍,窈窈习以为常了。
娘,现在我躺在榻上,躺了好久了,还是睡不着觉。
殿下在我身边呢,他今天又发病了,你能看到对吧,他被病痛和毒药折磨得就剩半口气了,好可怕的样子,也好可怜啊。他发高热,满口呓语,紧闭着眼,身子也在颤抖,一会儿说热,说骨头都要化了,一会儿又说冷,冷得像冰在冻,一会儿说疼啊,好疼,浑身都疼。他有点重,有点宽,但还好我能抱住。
喂他喝了药,我就抱着他轻轻摇晃,那是娘以前哄我安眠的办法,我还唱娘唱给过我的歌谣,用关中话唱的。
娘,说到这歌谣,我一直都想问你,它是什么意思啊?我是能听懂关中土话不假,可这歌谣,我已太久没听娘唱过了,小时候没问清楚,如今只记得头一句是“哦,哦,哄娃睡“,再然后就仅能凭模糊的记忆唱出来,却不知具体字词为何了。
不说这些。说回殿下。
三更半夜他总算退了烧,安静地睡着了。我躺下后,虽然累极,意识居然还是这么清醒,杂乱得像有好多线团纠缠在一起打成死结。就像小时候我们一起做的,给街角狸奴玩的那团线球。
窈窈想娘。
完了,又开始了。
我想回家。
不行,再这么哭下去,早晚得先把自己哭瞎。
娘,我得强迫自己闭上眼睛,什么都不想,我真的真的不能再忧郁了。
再不睡,就天亮啦。
……
【二】
娘,我们昙璿王府今日,难得热闹了起来。
周筠正好造访,沈玠也来了,殿下暂且还没有发病。
我们就在庭院阴凉处铺了几块席垫,吹着小风吃着果子,一起谝闲传。
沈玠带了许多习字用的字帖,还有练习用的草纸,说要教白芍读书写字。
我觉得沈玠肯定对小白芍有意思,我悄悄和白银说了,白银轻揉我脑袋,说就算看出来也别声张,那是人家的事,咱们少凑热闹,别惹人不快。
白银总喜欢揉我头,不轻不重,但是很温暖。我很少用“温暖”来形容谁的动作,白银是例外。
我也总和她说,白银呐,我已经十四岁啦,个子快撵上你啦,不是小孩子啦,别总把我当成——当初在风陵渡,那个幼小可怜又无助的小泥娃娃了。
说到这,我又想起那时在风陵渡的客栈里。
就是那个最难熬的冬天,我还不到八岁,好不容易找上了殿下和白银财宝,饿了好久,浑身也脏兮兮臭烘烘的。
白银就给我打了桶热水,把我抱进去,很细心很细心地给我洗澡。
那个时候我们还无法交流,她不会讲汉话,我也不懂楼然话。我边比划边结巴,说我自己可以的,不麻烦她给我洗。白银笑了,舀起一瓢热水浇在我发冷的肩颈,也给我比划起来,我猜她是想说,她觉得我是个小娃娃,她想照顾我。
然后好笑的事情发生了:白银给我搓泥,搓了一骨碌,刚想拿布巾给我擦干身体,定睛一瞧,又发现我皮肤上黑一块白一块,像斑驳的墙皮。我难为情地低头,她偷笑着又把我泡回水里,又给我搓啊搓。这回应当搓干净了吧?我这朵出水芙蓉刚一出水,被柔软的布巾包裹住吸干水分,又听到白银窃窃地笑了。
她的笑声不会让我觉得不舒服,就是那种很——让人心里踏实的声音吧。
我不知道她说了什么,但我看到了自己身上残存的泥垢。
然后就又被白银泡回了水里,继续搓啊搓啊搓……
后来白银总说我是她的“小泥娃娃”,这个词是她从财宝那里学来的,是她第一个说得字正腔圆的词。
她学会汉话之后和我解释,在她们楼然草原,小孩子们都有自己的泥娃娃,叫做“朵朵儿”。孩子们会很喜欢捯饬自己的“朵朵儿”,假装给她喂饭、穿衣打扮、收拾干净整洁。
那我就明白了,我就是独属于白银的“朵朵儿”。不需要假装的那种。
好像扯得有点远。
那我再给它扯回来。
沈玠教小白芍写字,先写的白芍的名字。
小白芍抿嘴微笑,小声问沈玠,那你的名字怎么写呢。
沈玠就在纸上写下了“玠”字。
为了掩盖自己刚才跑神,也为了热络氛围,我在旁边插话:“玠是种玉器吧?前朝有个美男子叫卫玠,好像因为姿容太美却实在病弱,走在街上,看他的人围得像墙一样水泄不通,最后把他给‘看死’了。”
说完之后我就后悔了,觉得自己说话太煞风景。我想起小时候有一次随娘出行,遇见了某个官员,应该是渤海冯氏吧,他有个女儿比我大几岁,看着好文静。娘和那官员交谈,我就和那姊姊搭话,问出了她的名字“月仪”。
我嘴没个把门,想到啥就说啥。我说,我听过市井里一个志怪故事,里头就有个“月仪”女郎,特别心善,坚韧不拔,就是生平太惨了,自幼父母双亡……
“你怎么说话呢?”那官员听见,突然十分生气。
我这才后知后觉。不过娘当时没说什么,只笑笑。
不过今天这回,我庆幸周筠在场。
只要他开口,那就绝对不会有人再觉得我说话难听。
果然,周筠接过了我的话头。
他说,汉时还有名臣毛玠,曾辅佐曹孟德成就霸业,却因直言敢谏被贬官,晚年忧愤离世。
“沈兄,你可得当心些,”我觉得周筠脸上写满了看热闹不嫌事大,他调侃道:“名带玠字,易遭天妒。这个字,它克人啊,名玠之人大多没什么好下场。”
“能被一个名字轻易克住,如此没出息,那这条命不要也罢。”沈玠笑答。
周筠又转向白芍,说,你自己的名字就很好啊。芍药花亭亭玉立,白芍本身又是一味药材,是柔肝止痛养血的。
白芍便说她的名字是她的娘亲给她取的,娘亲最喜欢白色的芍药花。
白芍率先发现了我神情不对,我一抬眼,发现大家都关切地看着我。
我告诉他们,我想起我的名字,就想到了娘。
刚学写字那会儿,我曾问娘,为什么给我取了这个“窈”字。
娘说,美心为窈。
美心为窈。
这四个字我一直记着,因为我想这是娘对我的爱与期许。
我那时也问过,娘为何给自己取名“轸”字。
——轸,乃是车舆底部的横木,作固本承重之用,是勇于担当的象征。
轸也是星宿啊。
是天上的星星。
娘,你知道吗,我一直觉得,你的名就是全天底下最好的字。
可是我忘记了,我也在书里里读到过。
轸怀,痛念也。
轸,还有悲痛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