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前欢》 第141章 月孤明,风再起 他沉默着,再次为她盖好被子。直起身时,眼前有黑影浮掠而过,耳畔也响起嗡鸣。 就这么呆呆地杵了一会儿。 才默不作声回到案几前,继续处理公务。 …… 次日清晨,戚窈窈醒得很早。 这一觉确实睡了太久。她坐起身时,头没那么疼了,胃里反倒空空的泛着饥饿的感觉。 环顾帐内,不见裴西遒身影,唯独他的案上放着个青釉大碗,里面盛装了早已凉掉的汤饼,坨成一团粘在一块儿。 窈窈此刻饥肠辘辘,也顾不得那么多,盘腿坐在他案前就开始狼吞虎咽。 冷掉的面食并不可口,她一边凑活着吃,一边想,天色这样早,裴西遒为何不在帐内?他是一大早就出去了,还是昨夜就没回来过? 戚窈窈填饱了肚子,打算出去走一走。大军即将拔营,她想也许她能帮上什么忙。 结果就听到了几个兵士“嚼舌根”。 他们似乎还不知道她的身份,但却知晓郑氏女郎的来头。窈窈听了许久,才知这位女郎名唤郑韶音,荥泽郑氏,出身高门却“离经叛道”,不爱女红爱岐黄,素以行医救世为己任,这次更是不顾家人阻拦,自告奋勇加入裴西遒的阵营做了随行军医。 和当年的周筠一样。 脑子里冒出这个念头,窈窈又开始心悸了。 也忽然反应过来,荥泽郑氏四个字,并非她第一次耳闻。 十八岁那年,裴西遒的叔父就有意安排他与郑氏女郎相亲,但被当时的裴西遒故意搞砸。他还趁着叔父给人赔罪的功夫试图偷偷翻墙出府,虽然最后又被抓回去严惩。 与裴西遒相亲的那位,应是郑韶音的长姊郑灵璧,听说当初与裴家闹得不欢而散,后来嫁给晋阳王氏郎君,生活美满。 兵士们议论纷纷,都说,郑韶音仰慕裴司空久矣,这次定是为着裴司空才“追来军营”的,如今裴司空又领回来一个女郎,还让人家住进了自己帐内,真令人匪夷所思,也不知郑女郎是否会黯然神伤。 郑韶音黯不黯然,戚窈窈无从得知,反正她自己先黯然神伤了。 她不自觉地拿自己和对方比较——没有恶意,单纯比较罢了——郑女郎年轻,明朗,鲜活可爱,美丽大方,还有一身精湛医术,良好的心境与体魄。 而她,戚窈窈,在经历过那么多事之后,俨然成为了冢中枯骨:疲惫,麻木,死气沉沉,呆板无趣,没有一技之长更没有哪一刻不是心绪动荡。更别提她还曾对裴郎做过那些亏心事。 窈窈亦突然发现,她对于现在的裴西遒几乎是一无所知。她不了解他的现状,融不进他的生活,好像他们的重逢只徒让彼此心内梗阻。 六年光阴足以彻底改变一个人,绛绡楼那夜她就觉得恐慌,因为那是她从未见过的裴西遒——狠戾,果决,冰寒慑人,深不可测。 她心底留存着的轮廓,映照着的倒影,却还是曾经那个灿若艳阳、赤诚青涩的少年人。 戚窈窈思绪万千,迈回裴西遒的帐内,想替他收拾行囊。 裴西遒恰巧在这时来到了此处。 还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馎饦。 看到案上空碗,他一愣,问道:“汤饼搁置太久,已经凉了,怎不热热再吃?”她说她胃口不咋挑剔,他就将手里冒着热气的馎饦递过去,问她要不要再多吃些。 戚窈窈委婉地拒绝了他的好意。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裴西遒今天面对她时的态度,好像比昨天冷淡了许多。 她在脑中胡乱猜想着原由,没猜出个所以然,反倒让自己的退堂鼓越敲越响。 没过多久,大军便踏上了前往邺城的征途。 不知为何,窈窈现在很回避与裴西遒的私下接触,哪怕只是单独说上几句话,在空中与他有一刹那的对视,都会让她压力倍增。 当晚,军队于一处驿站歇脚。戚窈窈头疼的事情在于,她今夜该宿在哪里。 虽然裴西遒没有明说,但她又不是傻子,怎会猜不出他是希望她能与他同宿一间屋内的? 可她当真不想面对他,心底莫名生起了极强烈的抵触情绪。 其实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别扭什么。 只是觉得一见到他,心里就酸涩生疼。 那天晚上,裴西遒留她在他的房间内吃了晚饭。 “元栩死了,”他等她吃完了东西,便一脸沉凝地道,“元珺炆派梅花台死士潜入显阳殿,毒杀天子,对外散播谣言,说是我做的。” 她瞠目,震惊得合不拢嘴,独听他平静地说,元珺炆早在前往邺城时就带走了元栩最宠爱的妃嫔卢充华。卢充华身怀六甲,上个月刚产下了皇子,元珺炆在鸩杀元栩后,就将那婴孩扶为“新帝”,在邺城建立起了她的政权。 而后,张寂叩门入内,除了军事奏报也给裴西遒捎带来了一封家书。 是从平城遥寄来的,裴府的家书。 戚窈窈险些忘记,纵使当初闹得分家,裴西遒单独搬出来住进了西楼,他的叔父和祖母还是很关心他的。 裴西遒拆开信阅读了起来,她就在旁边静静等待着,眼神不自觉就往信纸上瞟去。 待看到信上提及了“郑氏女郎”,她的心就像被绑缚了巨石后再沉入深潭。 虽未看清全貌,但拿脚趾头想也能猜到,裴家肯定十分满意郑家门楣,两家联姻一向是他叔父裴偃的愿想。 所以当裴西遒收起信纸,扭头用那种很平缓的语气问她,今夜是否要留在他的房间内休息。 戚窈窈也不知哪里来的烦躁,很冲地回答:“不必了罢,怎好继续叨扰司空。” 他的呼吸比平时沉重了几分,胸膛起伏,都被他刻意压着,似乎不想让她察觉到情绪波动。 “司……空?”他眉头微微蹙起,眉宇间凝着一抹化不开的郁结。 “窈窈与我,已生分至此了,是吗?” “我们……不该如此吗,”她讷讷地反问,“我与裴司空,从前不清不楚的,难道现在还要继续不清不楚下去,平白耽误了司空前程,玷污了司空的誉声英名……” 张寂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疯狂冲她使着眼色。 “那你是如何想的。”裴西遒的语调很平淡。真在征求她意见一样。 她忍着满心酸涩,强颜欢笑,道,我一直与你同宿一间屋室,传出去多不好听。就算郑女郎不介意,此事传到郑氏家族那边,也徒给司空你增添了麻烦。 “你,希望我与郑氏联姻?”裴西遒问。 她微笑着说当然,司空年岁也不小了,总不能一直不考虑婚姻大事罢,郑氏女郎才学出众,人美心善,多好的良配啊,司空可得把握住机会。 面上微笑,心内竟犹如泣血。 “那你呢。”他又问。 无波无澜,幽若深潭。 “……我?”窈窈不知如何作答。 她想继续笑曰:我好像也没有身份、没有理由留在你身边啊,总归是那个最不合时宜的存在。但她喉咙酸胀,一时间说不出后话了。 此间陷入一片压抑的静默,只窗外偶尔传来呼呼风声,吹动窗棂轻响。 良久,裴西遒阴沉沉开了口。 “戚窈窈,你这个人真的没有心,” 帐内光线昏暗,他的身影久久定住,显得格外落寞孤寂。 “又或许,你更期待我怎样称呼你?”他冷笑一声,音调陡转低沉,将那两个字念得咬牙切齿:“王妃?昙璿王妃?” 她的心猛然皱缩,好像一捏就能挤出鲜血来。 张寂插了句话,劝说道,你们两个还是先冷静下来,私底下谈一谈心罢,我先回避一下。 “不用回避,”裴西遒声线凛冽,眉目间阴云沉凝,“我同她,没有什么好私下里说的。” “多少年了,”他沙哑着嗓音,目光灼灼凝睇着她。 “你这样待我,多少年了?” 戚窈窈看着他眼尾泛红,看着他冷峻的神情似火山爆发般逐渐崩裂。 “每次,每一次,我想抛下所有不愉快与你重新开始,你都要狠狠给我一巴掌,” “我不是棉花做的,”他缓缓抬手,食指指在了自己心口。 “这里,是血肉长的,你捅进来的每一刀,都会留下深痕无法消弭,” 裴西遒站起身,最后深深凝了她一眼。 “你……太伤人了,”顶失望的神色。 “我也,真的累了。” 撂下这句话,他夺门而出,没有回头。 …… 那天之后,两人之间的隔阂就像一堵看不见的城墙,高大又坚固。 她还是像个死皮赖脸的哑巴,终日默默待在他身边,可他好像全然看不见她一样,每日只自顾做着自己的事情,全然将她给无视掉。 ——你便不能来哄我吗。 很多年前,他曾这样委屈巴巴地向她示弱。 ——我明明,这么好哄。 戚窈窈辗转反侧,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也许真应该舍下面子来,好好哄一哄他。 但是,要怎么做呢?窈窈纠结得头皮发麻。不得不承认,比她言语能力更匮乏、更苍白的,一定是她哄人的能力。 那段时间她随军而行,平日里去帮衬着郑韶音给她打下手,生活倒也充实忙碌。 二月底,三月初时,大军接连打了几场胜仗,三月初二攻克了元珺炆手下一座重要的城池。那夜张寂在军营中办了一场庆功宴,众军士们多少都能稍作放松,酒肉犒赏,围坐篝火,一齐庆祝胜利。 裴西遒身为主帅,自是参与了进去,致辞鼓舞士气。 戚窈窈独自坐在他的帐内。外头热闹的喧嚣不断传入她耳畔,更衬得她心内荒凉。 内心荒芜得,连杂草都长不出。 目光在虚空中呆滞了一会儿,转向对面。 她每夜睡下的毡毯对面,营帐另一端,是他夜夜休息时用的席垫。他没赶她走,她也就木讷地留了下来,与他没有任何交谈或对视。 俨然成为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第142章 一重山,两重山 裴西遒归来时,身上沾了酒气。借着烛光,她瞧见他脸庞上隐约浮现的酡红。 他一眼都没看她,照常往自己休息的席垫走去,步伐平稳。 他仰面躺在席上,一只胳膊盖在额前,遮住眉眼。 戚窈窈一直侧着脸望向他那边。 捏紧了拳头,鼓足勇气爬起身,悄悄朝着他那边走去。 尽管她努力放慢脚步,裴西遒肯定还是感知到了她的靠近。因为她发现,他遮挡眼前的手臂轻微颤了颤。 但他没说什么。 甚至一动不动。 窈窈缓缓蹲坐下来,压着狂跳的心,咬咬牙,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上手,拉开他搁在身旁的胳膊。 钻进了他的怀里,顺势躺下,一声不吭。 “做什么。”他声音低哑,仿若在喉咙里含了沙砾。 明明态度冷淡,右臂却自然而然地回搂住了她,搂得很紧,娴熟无比,像是遵照着无法根除的习惯。 戚窈窈枕着他的肩,手轻轻搭在他胸膛。 感受着他强有力的心跳,炽热的体温。 “我……”她从唇缝里吐出一个字。 裴西遒放下了横在额前的左臂,闭着眼,从喉间挤出一声“嗯”以作回应。他在等待她的后话。 她其实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犹豫半晌,结结巴巴地说:“我……想你能……开心一些……” 他听了,良久无言。 隔了片刻,才闷声道:“你还真是一如既往。” 窈窈心下一沉,僵硬地问:“我……怎么了?” 他阖眸轻嗤,说,亲吻,拥抱,上床,每次到了亟待好好解决问题之际,你只一味地这样,就只会这样。 “这可不是解决问题的方式。”他沉声冷道。 戚窈窈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心里憋着一股无名火。 她已经这样拉下脸来求和了,不是来听他说教的。他现在比几年前说话更加硬冷,真让她听了难受。 窈窈真想现在就钻出他的臂弯。 可是……他的怀抱,好让她贪恋啊。 她好想他。六年,两千多个日夜,数万个时刻……没有一刻不想如现在这般,依偎在他的怀中。 她突然又舍不得离开了。根本割舍不下这点美好。 面颊贴着他温暖的胸膛,熟悉的气息萦绕鼻端,虽带了淡淡的酒气,却还是她记忆里那样清冽的,独属于裴西遒的气息。窈窈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心跳“咚咚”奏鸣于耳畔,分不清是他的还是自己的。 她微微蜷起手指,想触碰他,又不敢太过放肆。 最后只轻攥住了他的衣襟。 “到底想做什么。”他嗓音低沉喑哑,不合时宜地响起,打断了她满脑子的胡思乱想。 戚窈窈不答,只情不自禁想将脸埋入他身体,更深更深。 鼻尖擦过他肩窝,心底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冲动。 鬼迷心窍一般,窈窈缓缓抬首,一寸一寸,凑近他。 她的唇轻轻印上他的,蜻蜓点水般轻柔,短暂,带了几分试探,几分胆怯。 他一动不动,依旧没睁眼。 她不甘,再次缓缓靠近,唇即将与他相触,他的脸却立刻生硬地偏转过去。几乎是一瞬间的事。 于是这个吻就突兀地落上了他脸颊。 戚窈窈愣住了,手臂撑抵着他的肩,心底涌起难以言喻的酸楚,不乏失落惶恐,一片混沌。 这好像是他生平第一次拒绝她。就连当初隔着身份禁忌,碍于道德底线,她主动亲吻他,他都没有拒绝过哪怕一次。 可他现在居然回避了她的示好。 ……怎么会这样? 窈窈垂下眼帘,盯着自己手背泛白发抖的骨节,沉闷道:“我以为,你是懂我的。” “我自然懂你,”裴西遒的声音像古井死水,深浑平静,教人窥不出情绪,“你总可以理直气壮地说着瞎话,真让人佩服。” 戚窈窈眼眶发热,泪水倔强地打转,就是不肯滑落。她仰起头,较劲似地用力想要扳过他的肩,较劲似地拼命往上够,身子在裴西遒胸前一通鼓蛹,一定要亲到他才肯罢休。 他钳住她双臂,终于睁开了血丝密布的褐眸,定定凝望她,“有话直说,休再拿这些打岔。” 她说什么?还有什么好说的? 倔强拧巴如戚窈窈,怎可能愿意在这一刻显露下风。 心底埋藏了许久的委屈与不甘,彻底爆发。 “我想,”重音落在“想”字上。 她忍下哽咽,几乎是瞪视着他,半赌气、半偏执道:“我,就是想……” 裴西遒回望她,面无表情。他不笑的时候瞧上去太过冷漠,结了层严霜一样,寂然冷冽。 呼吸似有凝滞,深邃的褐眸闪过幽光,复杂非常。 手掌轻搭上她的肩,指尖略微收紧,他也许想启唇说些什么,最终只是沉默——仿佛有一把生锈的钝刀,生生剜在她心上,引起一阵沉闷且长久的痛。 忽然,他翻身覆了下来,按住她双腕,将她牢牢压在身下。 “重复一遍,”声线冰冷,毫无情绪,“把你刚刚说的,重复一遍。” 如此陌生的态度,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让她整个人都僵麻得失了知觉。 戚窈窈红着眼,不甘示弱:“我说,我想,我就是想。”字字艰涩,像在苦海里反复浸透再打捞起。 “好,”出乎她意料,他答得干脆,也答得空洞。 只见裴西遒自上而下凝睇着她,呼吸平稳冷静,没有丝毫紊乱。 “你想,我给。”神情漠然得让人心寒。 她怔忡,心脉好似被芦花絮堵得严严实实,一滴血液都流通不得。 又听他讥讽般轻笑一声,“反正,在你心里,我不就还有这点用处?” 直像飞来一把凉飕飕的银镖,狠狠刺入她心头。 “反正,自始至终,你就只把我当成这个,不是嘛……”他猩红着眼,唇角上扬,语气却是恶狠狠没有一丝温情的。 不等她回过神,他好像突然变了个人,变得极具有某种攻击性。 当初的小狗长大了,变成凶猛的狼了。她懵懵地想。 粗粝的掌从裙摆探入,薄茧像火石般一路擦燃出火星,令人羞赧着战栗。 腾不出手,他就用牙齿叼咬住她小衣猛地扯开,蛮横又冒失。随着细带绷断,她感受到凉凉的空气渗入肌肤,可随即就被炽热笼覆了。他像一头发怒的野兽,追猎着她每一寸致命弱点,直切正题。 他尚且衣冠严整,窈窈却凌乱得一塌糊涂。 强烈的刺激下,她难以承受地皱起眉眼,想仰起下巴亲吻他,又一次被他躲开了。 四目发眩,隔着两重朦胧的水雾,他们在彼此眼里同时瞧见了……恨意。 她双手攀附,扣着裴西遒后颈与肩背,指甲随着急促的迭动深深陷入他皮肤,狠绝得如同泄愤一般。 他不说话,也不停下,更瞧不出半分沉浸抑或欢喜的样子,她却在这极致的爱恨交织中,被他反复攻至命门,快意不受控地叠加。 她咬住了他的肩,牙齿深嵌衣料,咬出一圈深痕。 很快坠入了深渊般的空虚里。 他仍像个被火炙烤的铁人一样浑身僵硬滚烫,脸色阴沉得难看。 “够了吧。”他说着,扯过被子盖在她身上,而后冷漠起身,很快整理好了衣衫。 在她呆愣的注视下,裴西遒头也不回,大步迈向案几,端坐案前处理公务。烛光映着他的侧颜,清冷,沉寂,宛若冰塑。 无穷无尽的沉默,无穷无尽的压抑。 睫尖轻颤,瞳孔亦然。戚窈窈呆望着远处烛火摇曳,微渺的,那一点烛火。 夜一点一点过去,她的心也好似被丢进了寒冰地狱里,一层一层冻结。 回不去了。 他们之间,回不去了。 她四肢僵麻,坐起身,缓慢穿好裙衫。 然后在这一片死寂中,心灰意冷,朝着门边走去。 身后蓦地传来案几翻倒的剧烈声响,还有急促沉重的步踏。 不待她转过头,便被一个强有力的怀抱深深禁锢住了。 坚硬的下巴抵在她肩头,硌得她生疼。 他呼吸深长而滚烫,吹拂过她耳后颈项,徒带来些许凉意。 “你真狠心。”他低喃。 暗淡,凄怆,悲痛。 窈窈翻遍脑海,都找不出一个词来形容裴西遒这一声嗓音。 第143章 烟波远,暮云重 他并非是头一次与她互相赌气,互相较劲。 十八岁那年,他们闹过许多次小脾气。具体的起承转合,窈窈都记不太清了。 好像有一次是秋狝间隙,他们一起在靶场陪同元栩和苌生练习箭术,她闲得无聊,先去林间溜赤金锭,等再回来,却看到数名世家女眷围在裴西遒身边,有要与他竞技的,有在一旁痴迷他姿貌的。而他,虽然面冷如冰,但对谁都是彬彬有礼态度友善。 窈窈,不,那时还是雍羽,看到这一幕,表面上云淡风轻,其实心里早就打翻了醋坛子,尖叫抓狂。当天傍晚,裴西遒通过小苌生来传话,说在某某地方等她,邀请她去荷花池边漫步散心。 她本来一口答应了,让苌生传回话,奈何气还没消,就临时改意放了他的鸽子,让人家苦等得一身萧瑟一肚子委屈。 第二天再见裴西遒,他脸拉得跟驴一样长,态度也冷犟得像头驴,说什么都不搭理她了。雍羽本就还在吃味他那般“受人欢迎”,心想,若究其根源,还不都是因为他在人前表现得极具魅力,那么吸引人? 两个倔驴谁都不肯先给对方台阶下。 直到雍羽要和苌生一起乘马车去附近的温泉。 苌生先自己爬上了车,可雍羽一身华服繁复无比,不仅迈不开腿,抬脚时还险些把自己绊倒。 只见裴西遒大步朝她走来,眉峰依然紧蹙,如刀刻般凌厉,眼底似有乌云翻涌,暗沉沉不见分毫光亮,唇也紧抿成一条直线。 他伸臂一搂,轻轻抱起她向上一托,就将她稳稳抱上了马车。 做完这件事之后,他又板着脸退避到不远处,还是冷傲如斯,不带正眼瞧她。 徒留雍羽好气又好笑地回望他。 ——这人真是,冷犟着来,冷犟着走,其实都不耽误他偏爱或珍视她。 摸清了“小狗”的脾气,彼时雍羽沾沾自喜。后来又一次互相置气时,她就起了作弄的兴致,故意为着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摆起脸色,言语如刀刃般字字诛心,惹他心塞,还假意起身、诓骗他说:我现在就要走了啊,我真走了啊。 看他阴沉着脸没什么反应,她心底也有些不确定,但还是莫名笃定他一定会追上来。 她就是这般有恃无恐。 雍羽推门而出,有意放慢脚步听着门内的动静,果不其然,还真听到他脚步仓促,几乎一刹那就重重地拉开门追了出来,拿一双好看的泪目不甘地瞪视。她假装扭头就走,他便猛冲上来一把抱住她,抱住了就不撒手,那红着眼和鼻尖、双唇颤抖的模样实在可怜兮兮,惹人无限爱怜。 从前雍羽没少这样作弄裴西遒,不过是为了从他的反应里找出爱意的证明,好像只有逼得他情绪波动,看他失魂落魄,她才能确认他的心意。 反反复复,空折磨人心境。 真是恶劣至极啊,她不由得想。裴西遒没有错怪她,也合该失望。不论是曾经的雍羽,还是如今的戚窈窈,都将感情之事处理得糟糕透顶。 去岁年末,平城西楼,她暗中在张寂面前自揭身份。张寂虽答应配合她的计划,却也不掩义愤填膺,呛呛了她几句。 窈窈倔强如昔,回怼道,如果你是我,不见得不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她说,十年隐忍,能手刃元隽行,至少她这辈子对得起娘,对得起殿下,对得起昙璿所有与她并肩携手的伙伴们。 更对得起自己的本心。 然而张寂那时听了,只平静反问:那么,裴雁回呢? 她哑口无言。 ——雍羽,你是对得起所有人,包括你的本心。 ——但你唯独对不起一个裴雁回。 …… 帐内门口,她恍恍惚惚地立在那儿,魂不守舍。 任由他死死抱住她不撒手。 不知过了多久,裴西遒缓缓松开了双臂桎梏。 “你好好休息,”很轻的话音,飘渺破碎,“抱歉,是我不好。” 说罢,他打横抱起她,动作轻柔和缓,像是捧了满怀易碎的瓷器。 他将她放回了毡毯,沉默着为她盖好被子,而后似欲起身离去。 戚窈窈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从被中伸出手,一把揪住了他的尾指。 裴西遒一僵,怔然回眸,看着她的手像攀爬树干的藤蔓,顺着小指上爬,一点一点牵住了他整只手。 十指相扣。 “雁回……” 她哽咽着,凝望他,眼眶里有泪打转,晶莹闪烁。 “不是说……可以就这样,牵着我……一直走下去吗……” 他深吸了一口气,眼眨得飞快。 他们也许同时回忆起了那年祭月节,迎着朝霞,牵手漫步长街的一幕。 裴西遒微垂眼帘,面上没有什么表情,窈窈却发觉,他双眼睫尖似都被什么水汽濡湿了。 半晌,他自胸腔内舒出一声长叹,执起她的手,在她手背印上了一个很深很久的吻。 “我等,”他说,“等到……你愿意真正向我敞开心扉,那一刻。” 戚窈窈眼底噙泪,指着自己心口嗫嚅:“那如果,这里缠成了一个死结,一直拧巴着,一时半会儿解不开呢?” “那能怎么办呢,”他倏尔叹息,绽出一抹凄楚的苦笑。 另一只手探到她额前,不留情面,弹了个清脆响亮的脑瓜嘣。 窈窈吃痛,双手捂住额头,惊讶地望他。怎么想都觉得这小子是在打击报复六年前的弹棋事件。 “这辈子算是栽在你身上了。” 他用着揶揄的口吻,她却只从中听出了晦黯的悲伤。 …… 翌日,三月初三。 这一天于戚窈窈而言是个沉重的日子。多少年来都是。 明天就是裴西遒的二十五岁生辰了,她觉得自己得送他什么礼物,再不济,至少也得向他表示些什么。 窈窈去问张寂,委婉地向对方打听裴雁回如今的喜好。 不出意外又被张寂阴阳怪气地怼了。 “他你还不了解?你送什么都行,哪怕不送东西,给个笑脸,他都能被你钓起翘嘴,屁颠屁颠黏着你讨好,” 若这番言语的“攻击力”只占二分之一,下一句的“攻击力”可就属实是“满打满算”。 “只要别送六年前那种大礼,他就谢天谢地了。” 张寂说完后,看见戚窈窈面色苍白,倒也没多少戳痛她心窝子的得意。 他说行了行了,我不挖苦你了,都不容易。 她缓慢地摇头,心知张寂作为旁观者,清清楚楚目睹了前尘今由,立场是中肯的。如果连张寂都这么气愤,那……裴雁回作为亲历这一切的人……该有多么难过? 戚窈窈没有时间伤春悲秋,因为短短一天内发生了太多事。 先是南边战线传来噩耗,南梁夺回了钟离城,形势危急。再是扶光郡传出消息,原来元珺炆扶持的“新帝”——元栩宠妃诞下的婴孩,竟是个女婴,是她妄图诈称为男婴蒙混过的一步棋。风声走漏,为免引起进一步争议,元珺炆当即下令改立另一宗室幼子为帝。实乃荒唐。 在距离邺城不过二百里地的洹水附近,敌我双方交战激烈。 戚窈窈帮着郑韶音一起为伤病换药包扎,忙得不可开交。晌午过后才得空休憩片刻。 一起坐在战壕内饮水时,窈窈不由得认真地打量她,一个明明才十七岁,却格外勇敢、分外厉害的女郎。 她问郑韶音,为何会放着贵女不做,决然脱离养尊处优的生活,一头扎进战场,做一名军医呢? 郑韶音说,“我是医者呀,医者救死扶伤是天经地义,哪里需要我,我自然就去哪里。” 至于身入军营,她解释道:“总得有人去做,那为什么不能是我?” 窈窈想了想,还是向她道了歉。她不好意思地道,对不起,之前是我“先入为主”,听到有兵士背后议论,就以为女郎像他们说的那样,是为了裴司空而来。 郑韶音听了连忙摆手,继续解释:“是我先听闻裴司空的军队在义阳遭遇了疫患,才给他修书一封,毛遂自荐说我能来为将士们诊治,而后一直留下来与军队随行,没想到谣言居然这么可怕,” 顿了顿,她忽然反应过来戚窈窈误会了什么,五官都揪拧成结。 “窈窈,你该不会以为我瞧上裴司空了罢?虽然家中长辈是有这意思,但他原先跟我阿姊相亲,表现得那般倨傲无礼,在我心里就是个这样——”大拇指朝下一竖,“——的臭男人,我还能瞧上他?” 说着说着,郑韶音的表情越发充满嫌弃。 “再说了,我图什么啊?图他万年冰川冷漠脸,还是图他年纪大?” 窈窈为难地抿唇蹙眉,小声尴尬道:“音音,我和他一般年纪……” 郑韶音也抿紧双唇,眨了眨圆亮的大眼睛,然后拍了拍窈窈肩膀,郑重其事道:“那怎能一样呢,男人就像花儿,过了花期就会枯萎垂败,女人可不一样,我们女人是青山,屹立不倒。” …… 那天傍晚她们离开军营阵地,前去洹水岸边帮辅兵运送军需物资,意外也是这时发生的。 猝不及防,众人被一支敌军包围,为首的将领现身,欲执郑韶音前往邺城。 戚窈窈拦在郑韶音身前,凛眸前望,却是第一眼就觉得那人眼熟。 她顿觉不可思议,高声道:“阁下可是冯贵嫔的弟弟,冯子修,冯使君?” 冯子修也愣了,惊愕不休:“……昙璿王妃?” 戚窈窈无论如何都无法在脑中把冯子修和元珺炆联系到一起。 她已知晓,当初元隽行就是利用了冯氏府兵埋伏北宫门,残忍屠尽了昙璿府兵,事后没过多久,元栩便以渤海冯氏图谋不轨为名杀害了司徒冯犀,将永煴帝的冯贵嫔关入道观、落得与她姑母相似的境遇。 但冯子修为何会与元珺炆同党,戚窈窈委实无法理解。 不论如何,眼下她要先护住郑韶音。 她对冯子修说,你捉执郑女郎,无非是想逼迫荥泽郑氏归顺长公主,以在两方博弈中扳回一局。 “若你挟持的是我,便可少些麻烦,直接对峙裴西遒。你知我与他先前纠葛颇深——难道不能成为制约他的妙招?” 冯子修思忖片刻,似是然其说,刚想下令让人捉拿戚窈窈,她却先抽刀抵在了自己的脖颈上,慢条斯理道:“人质,还是活的才能起到威胁震慑的作用,对吧?” 冯子修皱眉,问她想怎样。 她说,还请使君先将其余人放回去,他们无恙,我自会跟你走。 …… 残阳如血。 两军阵前,戚窈窈被带到了敌军最前头,教冯子修拿来逼裴西遒退兵。 那场战役两方厮杀得你死我活。 漫天箭雨中,裴西遒不顾一切杀入敌军军阵,最后冲到戚窈窈身边,为她挡下了利箭。 看着他受伤倒地,双眸闭合,她从未有哪一刻如这般惶恐绝望过。 她抱他入怀,哭喊着他的名字,一声又一声叫着“裴雁回”,凄厉悲恸。 怀里的男人却倏尔轻笑,睁开眼,定定凝望她。 像是终于抓住了她的“破绽”——她那隐忍而小心翼翼的爱。 “窈窈……”他一把攥住她的手,虚弱道。 “你再也,骗不到我了……” 明亮的琥珀眸,纤浓的长睫,美得令人心音乱颤。 “再也……骗不了你自己了……”他轻轻揉捻她的手,很高兴的语气。 戚窈窈哭着抱紧了他,破口大骂他是傻子。她一边哭一边问他,“值得吗?” “值得,”他说,“因为,你值得。” 她呆呆地噙泪望他,他就努力仰起头,轻吻她唇畔。 在她失神时,他亦红着眼,哽咽道: “只为了这一个瞬间,我甘愿,付出一切……” 为什么呢,为什么呢。她泪如雨下,在心底问。 他好像窥破了她心底秘境,听到了她的心音。 “因为……你是我呕心镂骨……哪怕历经千载也要等的人,” 温柔坚定,一如往昔。 “是我粉骨碎身,哪怕永陷绝境……也要爱的人。” 第144章 花无尽,两心同 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 馆驿内,戚窈窈端着一碗水引进屋,见裴西遒坐在案前,正与张寂对着沙盘交谈战局。 她叹了口气,不忍在张寂面前责备裴郎怎么不好好休息,便只将面碗搁置下来,默默坐在他身侧。 他从一见到她,嘴角的笑意便止不住。 “窈窈,”明眸粲然生辉,裴西遒执过她的手,有些不好意思道:“白日里躺得久了,方才就想起来坐会儿,你莫担心。” “没想怪你,”戚窈窈回握他。 “知道某人放心不下公务,”她的手比他小很多,攥不拢整只手,就只握住拇指摩挲,“一会儿吃了长命面,就去休息吧,当心身上的伤口。” 张寂在旁边扮鬼脸“哟哟”了几声,扼腕顿足,“二位这算是和好了?” “我与裴郎,几时离散过?”戚窈窈扬起下巴,面不改色心不跳。 裴西遒垂眸轻笑,张寂则撇撇嘴,语气不善道:“我可丑话说在前头,女郎这回,别再背着我们司空打什么鬼主意、玩什么花花肠子——我跟你说啊,你那些小花招,我们司空可是见惯了!” 窈窈哑然失笑,心道,这就是“司空见惯”吗…… 待张寂离开,裴西遒就执箸进食,一边吃一边夸赞她厨艺。 “这么些年了,就想着这一口,”他一手牵着她,一手拿着筷子,时不时抬眸冲她嘿嘿一笑,“这辈子吃过最好的,就是窈窈做的饭食了,魂思梦想的。” 她心里乐开了花,面上却还故作骄矜,调侃他道:“裴郎该不会是故意溜须拍马,夸得我飘飘然,好让我以后常给你做饭吃?好啊,你这精明贼,这是——想要我为你辛劳?” 他歪过脸来,嘴角快牵到了耳朵根,笑如晨曦初现,明朗干净。 那一瞬,她微怔,好像又看到了十八岁的青虬奴。 像是山涧吹拂的清风,带了青草和露珠的气息,并着一缕阳光奔她而来,清润鲜活。 “我怎舍得窈窈辛劳,”裴西遒说着,微蹙了眉头,眨眼道:“可你也知,我那菜丝切得,能当家里的顶梁柱了。” 两人相视而笑,同时回忆起了曾在西楼度过的那七天。 不多时,裴西遒吃完了长命面,窈窈就欲搀扶他回到卧榻。 “苌生率军击溃梁军,夺回了钟离,”他才在榻上坐下,就对她道起了形势,“南边局面暂且稳定了下来,北边六镇叛军也镇压顺利。元珺炆的几重计划纷纷落空。我们现在只需专注于夺取邺城。” “——苌生?!”戚窈窈愕然,张大了嘴巴,半天回不过神。 在她心里,苌生还是那个酷爱读书的小孩,何时竟有了领军作战的能力! 他看出了她的震惊,她就解释道,只是一时无法适应,她离开的这几年,许多人和事都变了太多,恍若隔世般,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说着,窈窈解开他的外衫,想查看他伤势。 “……”她笑不出来了,很严肃地抿唇。 裴西遒低头,看到肩与胸膛裹着的洁白纱布被血迹洇透,顿然心虚,干咳两声。 “好了……窈窈……”他顺从地由她扶着,平躺下来,用那双澄澈无辜的眼睛望她,“我现在肯定不乱动了,不会再扯到伤口了……” “谁稀得管你?”戚窈窈坐在榻沿,俯身给他更换纱布,语气比面色还差,“自己昨天都快被射成刺猬了,说了静养静养,还爬起来办公,活该你流血流成……” 忽然,脸被一双宽厚的掌捧起。 炽热的温度,粗糙的茧。 “欸……”她懵懵地盯着他,感觉他好看的眉眼鼻唇在眼前不断放大。 柔软的唇印上她的,起初只是细啄,而后一点点加深,舔舐吮吻,诉尽温柔缠绵。 良久,裴西遒才稍稍退开半寸。她呆愣地用目光描摹他唇瓣,只觉得,他桃子一样粉色的唇好像更艳、更润了。 “平时嘴巴那么尖酸刻薄,亲起来,倒香软。”他低低一笑,嗓音沙哑温柔。 仿佛有白光闪过戚窈窈颅内,教她猛然想起了许多年前的一幕。 含珍殿后,月下花林,她曾抑着砰砰乱跳的心,故作老练,调戏他道: ——平时嘴巴那么冷硬倔犟,亲起来,倒挺软。 ——又开始变得又倔又硬,想来还需多亲几下,才会柔软罢? 那亦是他与她的第一个吻。 念及往昔,窈窈心内抽疼,深吸气,深吐气,蹙眉苦笑,眼眶热胀着咕哝道: “你以为我吃你这一套吗……” “……你,不吃吗?”他眨着纯净无瑕的眼,诚挚般反问。 像小狗。她想。像一只学聪明了、学会“反客为主”的、顶热烈至忠诚的小狗。 她好喜欢他啊,就像从前那样喜欢,又比从前还要喜欢。 然而…… “不恨我吗。”她蓦地发问,嗓音枯暗,眼底浸透了浓浓的悲伤。 裴西遒没料到她会这样问,一时间略有发懵。 “麟锦是旁观者,他都那么恨,”戚窈窈艰难地扯唇,扯出一抹僵硬之笑。 “你,不恨我吗?” 卧榻上,男人平躺了回去,目光凝聚在上空房梁,似乎真在思索着这个问题。 “我原以为我是恨你的,”他说。 苦涩的笑意如同水面涟漪,一层一层迭荡,又慢慢从唇角泛滥至眼眸。 “但其实,我只是爱你爱得,病入膏肓,无可救药。” 爱你使我痛彻心扉,爱你让我零落成尘。 可是,当我爱上你,就只会越来越爱你。 就只想,一直爱下去。 裴西遒的掌轻轻覆盖在她手背。 “上次重逢,你曾问我,究竟喜欢你什么……” 那是在西楼,她见他书写文字时避讳了她母亲的名讳,一刹那万分触动,不想再隐藏自己,脱口唤出了他的小字“青虬奴”。他追问是不是她回来了,她却不想承认。不仅不认,还“倒打一耙”,逼得他黯然悄怆。 其实,并非窈窈故意作弄。 她那时流露出的情绪,是最真实的。 她很惶恐,很害怕,五年的离别让她觉得裴西遒陌生。她开始怀疑他的喜爱究竟是否纯粹。她怕他当初的沦陷是源于从前无人这样撩拨过他,害怕是不是换做任何人与他做那些事都会让他动心。也怕重逢后,他仍把她当作以前的雍羽——即便那就是她,她也觉得割裂。雍羽是她刻意表现出的样子,许多明艳张扬的劲儿,全都是她逞强而为。真实的她,属实是个无趣之人,尤其是经历了重重创伤,早变得麻木无边,疲惫丧气。 所以她那时情绪激动,并非仅仅是想回避相认。她是真的内心不安。 没想到,裴西遒居然一直记得她的不安。 “窈窈,我也常常在想,我为何会喜欢你,”他的话音平缓有力,深沉如醉人的醇酒,令她心安。 “喜欢一个人,好像根本不需要任何理由啊,我说不出个所以然。不过,当我发觉自己爱上了你,大概是——想守护你的孤寂,” “是当我意识到,如果你需要陪伴,我就尽我所能给你陪伴,但如果,你需要的只是一个人静静坐在那儿,思索,发呆,或是静观日升月落、云卷云舒,我想我不会上前打扰。也许会在你回首望我时,轻轻走到你身边,等你有了心力,与我分享这片宁静,” “然后,不论你是否看得见,又是否期待我看见……你拼命掩饰的脆弱,我都会一片一片捡拾起来,拼凑完整,极尽呵护,” “它们与你璀璨的光辉一样,都是我想守护的,想用一切来守护的。” “有一天我远远看见你一个人站在树下,满地枯叶金黄;你低头,一脚一脚踩在叶子上,蹦蹦跳跳,响声清脆;看上去呆呆的,做着幼稚的事,神情却认真专注,可爱得让人软了心尖,” “祭月节长街熙攘,你将那一捧芍药递给我,眼睛亮亮的,笑容甜甜的;那天咱们臂弯里全是荷叶包,你步履轻快,单臂扛着赤金锭,嘴里叼着饴糖棒,眼睛还老往别的荷叶包上瞟;我瞧在眼里,心底便有说不出的幸福漫溢,” “我初见你的那一幕,杏花频扑秋千索,你裙裾翻飞,似蝴蝶翩跹;你回过头看我,我就好像不会呼吸了,脑子里只映着你的姿貌,心想,再不会有那样美好的画面了,” “废谯楼上望天幕,荷花池畔沐暖阳,猎场草甸诉衷心,温泉水濯玉腰奴,西楼舞和卧箜篌,冬雪窗前绘花钿……太多了,多得诉不尽;也太少了,少得不够我经年追忆……” “所有的这些时刻,所有的鲜活之影,都令我怦然心动,然后就想……我得一直陪着她呀……分享她的喜怒哀乐,守护她的孤寂,站在她身前遮风挡雨……” 他嗓音清悦,就像泉水淙淙,清冽中带着暖意,流淌过她心间。 “也喜欢围炉拥裘那夜,你静静凝望竹林落雪,陷入自己世界里发呆的模样,开心吃柿饼的模样;还有你的作画,那般灵动,那般美妙,就像你这个人,” “喜欢你做着自己喜欢之事,展露出的自信洒脱,” “喜欢你无论如何都不放弃信念的那份执着,” “喜欢你悍勇,义气,纯质,倔强,坚韧……” “怎么办呢,窈窈,你好像真的颠覆了我的人生啊,”裴西遒牵唇一笑,揶揄道,“如果不曾与你相遇,我想我这辈子都会像一潭死水,永远沉寂于方寸间,规行矩止,毫无生趣,早晚得渐渐腐朽掉,” “是你往我的世界注入了光和热,瓦解我心底经年累月筑起的,隔绝自己与红尘的那堵高墙;是你往我苍白的一生中泼绘丹青,于是我的一切开始有了色彩,” “清晨是初芽沁露的白青,午后是杏花飘雨的淡粉,黄昏是晚霞绚烂的赤红,夜晚是清辉静谧的竹月,” “不管是从前的雍羽,还是如今的戚窈窈,都是降临到我生命中,唯一的,那一抹绝艳惊鸿。哪一瞬的你,哪段光阴里的你,都是我的爱人,” “再不会有谁得我深爱至此,也再无人能带给我那样盛大的春日花事,” “除了你,谁都不行。” 听到这里,戚窈窈忍俊不禁,抬起手背抹去眼泪。 她说,裴雁回,几年不见,你越发地油嘴滑舌了。 还是当初那个——动不动就脸红耳朵红、稍微逗一下就乱了阵脚的青涩小郎君嘛! 想起上次重逢,她假装失忆,他就编瞎话唬骗她说:我对窈窈一见钟情,而且咱们可是几辈子命中注定的眷侣。 “哼,撒起谎信手拈来,还扯什么‘行者’什么‘佛前优昙华’……” 戚窈窈一巴掌拍在他未受伤的肩头,佯作小怒。 “裴西遒你出息了,竟然编来那么鬼扯的故事骗我!” 对方只是温柔地笑,并未因她陡然转变的情绪产生一丝不悦。 “佛前真有优昙华,”他凝睇着她的眼眸,认真说道。 “我也真会一直一直等你回家。” 戚窈窈破涕为笑。 突然俯身,重重啃咬他的唇。 “嘶——疼——” “我给你的,”她嘟起嘴,哼了一声,“疼也忍着。” …… 我事事苛,他般般犟,苛切也亢犟也久,争奈这情有独钟,至死不休。 似这般倔强鸳鸯、针锋佳偶,只应天上有。 第145章 香烬落,枕函欹 那夜,檐外春雨连绵,窗棂被风吹得轻轻作响,混杂着沙沙雨声。 戚窈窈躺在裴西遒身边,避开伤处搂着他的腰,脸埋枕在他肩头。 一条腿很恣意地横跨过他身体。 想像榫卯一样嵌合彼此,与他紧紧相依。 她吸着他的味道,忍不住思索,他一定是个烧旺的火炉吧,否则这具身体怎么总是炽盛不熄,仿佛拥有能融化一切寒凌的温度呢。 总能化冻她心头万丈冰凌。 窈窈问他,雁回,你睡得着吗?他答,睡不着,我们说说话吧。 这是戚窈窈平生第一次向他讲起了她的过往。 把所有关于娘的模糊记忆,全都一股脑地倾诉出来。 有东海海岸的沙滩,淇川的柿子,平城的春夏秋冬。 “八岁以前,娘在哪里,哪里就是我的家,”她说。 “八岁之后,昙璿就是我的家。” 她又向他讲述身处昙璿的那十年,还有昙璿的伙伴们。 “我可依赖白银了,她是除了我娘以外,我最崇拜的女郎,” “从小我就一直在想,她怎的什么都会啊?武功高强,手也灵巧。你都不知,多精致多复杂的发式她都会绾,原先变着法儿地给我梳妆,把我打扮得漂漂亮亮。我自己就不行,只会绾那种最简单的发髻,潦草得很……”她似在笑,他却听出了压抑的泣音。 裴西遒心疼地搂紧了她,唇吻在她额发。 从前的雍羽,发髻总是精美繁复,回回不重样。 却再也,不会有了。 “白银一开始不会说汉话,我俩就连比划带猜,特别好玩,”戚窈窈带着颤音道。 “她真的好温柔,总护着我,她曾对我说过,我和殿下在她看来都是她带大的孩子,” “她最大的心愿就是等殿下夺回权位,她能做大将軍,想拿起刀枪威震疆场,想不必再束缚于深宅之中。” “她本来不叫白银的,白银是我给她取的名字,她本名巴音那,在楼然话里是富饶的意思。” “她真的好苦啊……小时候部落被灭,她和财宝得到延那皇后的庇护才幸免于难,然后延那皇后不在了,他俩留在平城和殿下一起长大,然后殿下又出事了……我们一起在昙璿隐忍十年,殿下残疾又被五石散摧毁神智,我又还是个小孩,财宝性子软无主见,所以王府起初全靠着白银撑住……再后来,我们终于北归平城,好不容易能看见希望……” “分别时我心很慌,我扑到她怀里,就像以前每次感到心慌那样,” “她就安抚我说,她会亲自吹响胜利的号角,让我等着听就行,” 泪水顺着眼角滑落,早将两鬓浸湿。 “我听到了,我明明已经听到了……” 然后,白银和殿下一起被围困北宫门外,战死北宫门外。 她连她最后一眼都没见到。 “财宝的名字,也是我取了谐音,因为楼然语难念……”她说着,倏然缄默。 裴西遒等了一会儿,见她一直不吭声,便凑到她耳畔低声问她可还好。 “我……记不住了……”她话音空茫,悲从中来,喉头鼓动着,“我不记得他本名……是什么了……” 沉寂了一会儿,窈窈才继续开口。 “财宝和白银大有不同。他没多少远大抱负,只是忠于殿下,甚至有些愚忠。” “白银总说他抠门,他也确实抠门,一枚五铢钱能掰成八瓣儿花,我们谁出府,他就让我们给他沽酒回来,从不给钱,”她轻笑了两声。 “他攒钱,因为要买大房子,然后娶媳妇……你肯定不知,我们昙璿王府从上到下、从人到狐,那么些年,全都打着光棍呢……” 她在强忍着悲痛,故作诙谐。 他怎会瞧不出。 裴西遒轻翻过身,更紧地拥住她。多想替她承受这些伤痛。 半晌,窈窈忽然启唇轻道:“那条流苏穗子……” 他们的定情信物。 “我把它挂在赤金锭的项圈上,”她的哽咽像破碎的云絮,全飘散在这漆黑雨夜。 “它和赤金锭一起,我再也……找不见了……” 身侧,裴西遒握住了她的手,声线低沉,“苌生说,你出事那日,赤金锭异常焦躁,不停地想往外跑。苌生一个没看住,她就钻出了苌生臂弯,直奔宫城方向飞窜去了……” 那样远的路,小狐狸跑啊跑,四爪肉垫都磨出了血。 “或许是感知到了你有危险,所以无论如何,都要奔赴你身边。”他心头沉重。 “蠢阿锭……”戚窈窈话音沙哑,“不是遇事就跑,从来只顾自己么……” 为什么偏偏最后那次,却是义无反顾,直冲过来为她挡下利箭呢。 “阿锭小时候特别可爱,小小的一团橙红色,毛茸茸,叫声比婴孩啼哭还细,” “我是在一个雨天的傍晚捡到她的,那时她都快断气了,就缩在枯叶之下,” “我擦干她身上雨水,喂她喝了些羊奶,她就蜷成一团在被里睡着了,” “也就是我与殿下说话的一会儿功夫,我突然听到身后传来响动,” “回头定睛一瞧——嘿,你猜我瞧见了什么?”窈窈笑得两肩轻颤。 “卧榻旁有个木柜子,柜顶上放了飘香的肉脯,还没我胳膊长的赤金锭,就掉进了木柜和榻的缝隙间,卡在缝里上不去、下不来,两条后腿不停扑腾,小屁股也一晃一晃的,哈哈哈——” 笑着,笑着,她把脸埋进了裴西遒胸前衣襟。 泣不成声。 第146章 争忍顾,鹊桥路(上)(待修) “怎么办……青虬奴……” 后半夜,她从他胸膛前抬起肿胀的泪眼,“我好像越哭越精神,根本睡不着了啊……” 她拿脸颊在他锁骨下轻蹭,他却煞风景地关切道:“渴不渴?我去给你倒些水。”说着就要起身。 戚窈窈按住了裴西遒,“我不想喝水。” “可是你流了很久的眼泪,需要喝些水,缓一缓也好……” 最后他还是从榻上坐了起来,摸黑下塌点燃灯烛。 而后端着一杯清水回来,展臂搂住她,让她得以惬意地躺靠进他怀中,就着他的手一口一口咽下水。 裴西遒的叹息,自窈窈头顶传来。 “肿成核桃了……” 他的唇落了下来,她闭眼,感受着两片柔软吻过她眼周,很轻很暖。 “其实当初,在栈房那次,”她忍不住道,“我不是有意要说那种话……” 他反问,哪次。 戚窈窈不敢抬眸,小声嗫嚅:“就是……说,你走呗,反正睡也睡完了……那种话……” “哦,”裴西遒慢条斯理地道,“还以为,某人早都忘记了。” 果然还在记仇啊!窈窈暗自腹诽。 她说,我当时一夜未眠,也流了一夜的泪,怕你瞧出来眼肿,所以一直不敢睁。 “难道不是太困太累,所以才睁不开眼?”他轻笑。 戚窈窈恼羞成怒,狠狠拿手指戳他腰腹,戳得他连连躲闪,笑着求饶。 嬉闹了几下,两人渐渐安静下来,他也吹灭灯烛,重新躺回了她的身边。 “窈窈那时肯定也很难过,”裴西遒如习惯般揽着她肩头摩挲,“我理解,所以,这没什么的。” 她微愣,歉疚之意愈发强烈。 他一向善于包容,善于谅解他人。往往深受伤害的也是他这样好的人。 她心底苦涩,手指无意识地揪攥住他衣襟,“可我还是骗了你很多次,利用了你很多次……对不起……” 一只手带着炽热的温度,探到她脑后。 “我不想听窈窈道歉,”裴西遒轻抚着她发丝。 “如果可以,我更想你能……多和我说说你的内心。你的过往,所有美好或是悲伤的时刻,所有你憋在心底独自消化的心绪,” “想听你告诉我,这一路走来,有多少个咬紧牙关强撑下去的瞬间,有什么让你辗转反侧,彻夜不成眠,有什么让你压抑恐惧,时时刻刻刺痛着你的心扉,” “不是想要揭痛伤疤,只想与你心贴着心、魂依靠着魂,想你不再长久地封闭自己,想陪你跨过那些难越的山头、难渡的江流,” “想认识,最真实的你——不必完美无瑕,这世上本就没有完美无瑕之人——窈窈何须给自己立起一个不切实际的标杆,自我批判?” 戚窈窈反问道,我的过往,苌生难道不曾告诉过你吗。 “想你亲口讲给我听。”他说。 “太多了,”窈窈平躺着,苦笑道,“一时不知,从何讲起啊。” 她的思绪没有多清晰,几乎是想起来什么就和他说什么。 她提了小时候逃出平城的那段噩梦,用很轻松的口吻说着一路颠沛流离,说着那个难熬的冬天。 “……什么声音,”她蓦地扭头,“你在做什么?” “我……在揉眼睛……”裴西遒低沉的嗓音含糊传来,喉头似已哽塞。 窈窈翻过身,无奈摸上他脸颊,指腹触到湿漉漉的痕迹。 她惊道,哎呀,你怎么还流泪了,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何况我现在就好端端在你身边呀。 他猛地将她抱紧。是比任何言语安慰都能令她心头暖流汹涌的动作。 “你呢雁回,”戚窈窈忽然道,“你有没有想问我的?”今夜是个多好的契机,能让他们彼此毫无保留地向对方倾诉,解开心底缠了多少年的心结。 枕畔,裴西遒沉默了片刻。 一片静谧里,他的心跳声渐渐沉重。 “六年前,”他嗓音暗沉低哑,“沐兰节后,我去找过你。那时你骗我窃兵符,” “东窗事发,我望着你,不敢相信你竟会狠心至此,” “然后,你说我,就是元隽行的一条看门狗,”他闷声道。 “你还说,你就是讨厌我,讨厌裴家,所以才要报复……” 戚窈窈尴尬地咬着嘴巴。 那段不愿提及的回忆浮现脑海,她只觉得无地自容。 彼时,为逼迫他彻底死心,她说了太多不好听的话。 记得她瞠着泪目,尖声吼道,我讨厌元隽行,我的苦难追根溯源还不都是因为他?如果不是他跟元无黎抢皇位,元无黎怎会落得残废下场!我又怎会在那个残废身边深受折磨、耗尽了青春? ——还有你阿姊,她原本该是我们殿下的太子妃,凭什么抛弃殿下转头去和元隽行恩爱美满?和那些拜高踩低之人有何区别! ——我就是讨厌你们,讨厌裴家,所以我才要报复。我就是要毁掉你这个人。 “都是谎话,违心话,”戚窈窈在黑夜里睁着眼,干巴巴道,“裴姊姊是我的救命恩人,你是我的恋人,我最喜欢的就是你们了。” 裴西遒倏尔低笑,她不解,便问他有何好笑。 “想从你嘴里听到这话,简直比登天摘星还艰难。”他指的是那句“最喜欢”。 她不语,倚靠在他怀中发呆。 “你果真见过阿姊,”他感慨道,“初遇时便觉得,你望着我眼睛,仿佛是在找寻什么人的影子。” “裴姊姊,是个特别特别好的人。”戚窈窈怅然敛眸,“兴许是爱屋及乌,后来我回到平城,看到小元栩,就真的好想用我的一切来守护那孩子,” “凌霄阁上,我砸死元隽行,元栩突然现身,杀了我的同伴,推我坠楼,瞄准我拉弓,” “那个时候我好像完全不会思考了,脑子很僵,很空,心里很疼,” “我想不通,一个十一岁的孩子为何会如此心机繁重,阴狠决绝。我想不通裴姊姊的孩子为什么是这样的孩子。我想不通我爱护有加的孩子会有一天想我去死……” “雁回,”戚窈窈翻身坐起,呆望着黑暗中他的面容,鼻腔发堵,“年初你出征前,我终不敢与你相认,也许……也有这个原因罢?我记起了谁是当年宫变的谋局者,知你原先最疼爱那孩子,所以……我很担心,你若知晓了真相,会特别难过,” 说着,她趴回他肩头,沉痛道: “那可是……你最疼爱的外甥啊,是裴姊姊难产生下的孩子……” 然而,裴西遒的反应出乎她意料。 “有件事,好像一直,未曾告诉窈窈,” 他稍作斟酌,稳声道:“元栩,并非阿姊的孩子。” “——什么?!”戚窈窈一个鲤鱼打挺,再次翻坐起身,腿骨“咣当”一声重重磕在榻上,齿还咬到了舌头。 又听得他分外平静地说出下一句话,更激起她颅内一阵电闪雷鸣。 “苌生,才是阿姊真正的孩子。” 窈窈半晌合不拢嘴,喃喃说你疯了吧,还是我在做梦,怎会有这么离奇的事。 “是真的,”裴西遒也坐了起来,掌心不断顺着她背脊安抚。“我也是前两年才探出真相。” 他问她,记不记得元珺炆曾与元隽行关系密切,她懵然点头。 “他二人早有奸情,党同伐异,太傅曾预备以秽乱宫闱为名向兴明帝参状此事,这或许是太傅与元隽行结怨的诱因之一。” “阿姊被他二人蒙在鼓里,更是在生产时,被元珺炆暗害以致难产血崩,” “元珺炆早半个月秘密诞下一子,而后便紧盯着阿姊情状,安排内侍扼死阿姊刚出世的孩子,替换成她自己的孩子。那内侍于心不忍,谎称已将婴孩扼杀抛尸郊外喂狼,实则托付给阿姊的贴身侍女妙瑜,将其偷带出皇宫,” “元珺炆疑心病重,根本不信内侍托词,况且妙瑜不见所踪,显然事有蹊跷。但元珺炆听闻阿姊产下的是女婴,便也没有那么在意了。只是派梅花台追杀妙瑜,斩草除根,” “她杀了内侍,灭口宫内所有目睹真相之人,让自己的儿子取而代之成为‘太子’……这些,元隽行应是全都知道,也都默许恶,” “他们两个朋比为奸,利用这孩子继续‘笼络’裴氏,长久稳住我父亲,还有我的忠心。” 后来,妙瑜带着裴熙竹诞下的女婴一路逃亡,不知吃了多少苦,暂且躲过了梅花台的搜捕。 妙瑜始终记得裴熙竹临终前虚弱的遗言:“愿这孩子,岁岁万禧,长乐长生。” 所以她给孩子起名为“长生”,想将孩子平安健康地抚养长大,而后回平城揭露真相。 苌生后颈有块胎记,妙瑜出逃时也带了文昭皇后的信物,与一位值得信赖的女官约定好,日后凭此相认。 苌生九岁时,妙瑜积劳成疾辞世,苌生被农户收养却遭虐待,一年后被狠心贩卖。 阴差阳错,与彼时的雍羽和裴西遒相逢。 “冥冥之中的缘分罢,”裴西遒说,“我们注定会在那一天遇到苌生。注定是由我们,救下阿姊的孩子。” 戚窈窈缓缓点了点头。 宿命也许就是这样惊人的轮回,她想。因果循环,善恶有报。裴熙竹救了绝望的小窈窈,十年后,雍羽也救了绝望的小苌生。 “那你是什么时候知道,元栩是坏人?”她问道。 “扶持他即位后,我一直在探查宫变真相,查出四月初三那日元栩也去了凌霄阁,可他却骗我说他不清楚发生了什么,”裴西遒呼吸加深。 “有了疑虑,便顺着蛛丝马迹查了下去……才发现,他远比我以为的虚伪可怕。” 戚窈窈听出了他话音里的情绪变化。 “就算元栩不是裴姊姊的孩子,你是不是,也还是很难过,”她握住了他拇指,心内沉痛,“毕竟对他倾注了那么多年的爱,给予了那么多期望……” 就算不是他的亲外甥,也的确是他真心爱护、尽心培养了十多年的孩子。 裴西遒没有回答。 戚窈窈也没再多问。 “说说我被梅花台抓走以后吧,”她转移了话头,“后来,都发生了什么?” “东海王战败自刎。河间王兵败于桑干川。”他简短地道。“河间王对于那场谋逆,似乎准备不够充分,短短一个月内便遭惨败。” 窈窈突然问,“你知道元竣忠为何草草起兵吗?” 裴西遒摇头,听得窈窈苦笑一声,“他起义前,我其实出于好奇问过他,为什么这般着急,” “他说……” ——??姿,快要生产了。 ——我想在我们的孩子出世前,就赢得胜利,凯旋故里。 ——想让我们的孩子,拥有全天底下,最尊贵的身份。 也许元竣忠是个恶人,但他对于杨妃的痴情,属实无可争议。 “河间王兵败后便被诛杀了,后来我任宰辅,众臣纷纷上奏让我以谋反罪一并诛杀杨妃,”裴西遒回忆道。“我没有下令杀杨妃,可是杨妃还是在生下女儿的一年后,郁郁而终。” 第147章 争忍顾,鹊桥路(中)(待修) “我还是觉得,”戚窈窈过了一会儿才再开口,“元竣忠造反,归根结底,是他自己贪婪成性,野心猖狂。杨妃,不过是众多因素之一。” 元竣忠纵因杨妃遭凌氏姐妹与元隽行的欺辱而暴怒欲反、记恨皇帝,但他本人在封地上为非作歹,任用奸佞包庇贪腐,一度遭元隽行惩处贬谪,被剥夺了权力,兴许更是他决心造反的深因罢。 裴西遒点了点头,道了句人心复杂。 他转向她,在朦胧的光线下凝望她双眼,“窈窈,那五年……一定很难过罢……” 他指的是她被困于梅花台,时时刻刻受着监视的那五年。 窈窈喉头酸涩,轻声道,也没多难过,一开始养伤什么活都不用做,在榻上躺了不知多久,躺得头脑昏沉发僵,浑身上下也没精神乏气力;之后的几年内也只是做些低等的杂活,喂喂鸽子养养犬,偶尔给人做“清扫”,总归无法接触到核心任务。 “整宿整宿地做噩梦,经常半夜惊醒,猛地坐起来,捂着突突乱跳的心脏,觉得自己快死掉了,” “我连回忆都不敢,怕自己一想起昙璿的大家,就控制不住掉眼泪,就会被元珺炆察觉,” “有一夜,我不过是睡觉的时候流了眼泪,第二天一早,魂都还没清醒呢,就被元珺炆叫到了面前,挖坑套话。” 她随即问他,他们分别的那五年,他又是如何度过的。 裴西遒苦涩微笑,道,我心譬如枯竭之泉,大地皲裂,等不来一场甘霖,行尸走骨浑浑噩噩……还能如何度过? 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他不相信雍羽就那么死了,不信,更不敢信。 “唯有不断告诉自己,我得找到你啊,或是守着西楼等你回家……才能熬过漫长的岁月,” “我常在梦里与你重逢,一次次失而复得,看得那么真,狂喜亦随之来得那般剧烈。也不知,究竟是天神赐予我的馈赠,还是降给我的惩罚,” “每当我想要冲上前拥抱你,却惊觉梦醒,如坠冰窟,精神恍惚,” “那才是最痛苦的,一场覆灭。” “每当我试图靠着美好的旧忆支撑着自己前行,你说过的那些话——刀子一样又狠又冷的话,还有抛给我的轻浮眼神,对我的冷漠无情,都会如经咒般反复激荡在我脑海,又如巨石般重重压在肋下心口,压得我透不过气……” 戚窈窈听了,忍着酸辛扑过去,抱住了他。 她将脸埋在他胸前衣襟,闷闷地发声:“那我可真是坏啊……伤透了你的心,长久地不在你身边,也还折磨得你无法安生。” “嗯,”裴西遒轻喃着,抚摸她乌发,“你太坏了。” “那你爱吗?”戚窈窈仰起脸,厚脸皮地眨眼。 他吻上她眉心,话音温吞:“爱。” 她顺势搂上他脖颈,忍不住敛眉问:我先前都那般对你了,后来你再见我时,为何还要独自憋着那么多的苦闷,压抑着思念,什么都不对我说?难道不该紧追不舍,咄咄质问,努力让我“回忆”起过往,才算公平?如果换作我是你,肯定千方百计要让你记起我,然后愤然声讨。 裴西遒摇头,道,我不想逼迫你,不论何时何地,何种境遇。 他说,我其实也是怕的,怕是我亲手斩断你我之间仅存的一丁点可能,怕这份情丝因为我的一念之差,再次走向覆水难收。 窈窈笑着嗔怪裴西遒“怂”,却听他道: “我已经失去过你一次了,”他满目神伤,哑然低喃。 “没办法……再承受一次了……” 她想了想,说她也是,根本无法想象再与他天各一方。 人就是这样奇怪,第一次可以强迫自己狠心分割,好像真的满不在乎、一身轻松,第二次就做不到了,往后都做不到了。 戚窈窈如此想着。 面前,裴西遒深吸一口气,凝着她,褐眸湿润:“你还会再丢下我一次吗?” 窈窈心头微颤,蓦地勾唇而笑。 她一把将他仰面推倒,欺身上去,手避开伤处抵着他肩头。 “裴郎炽盛,忍把他轻弃?”随着尾音落下,她的唇也落了下来。 …… …… 晨光透过窗纸照亮了屋内。 两人温存了片刻,没过多久便该起身了。 一夜未眠,眼下都似顶着乌青的云。 卯时有人叩门,裴西遒答了声“进”,便见麟锦推门而入,身后跟着腰挂双刀的沧浪君。 “白芍呢?”戚窈窈见到沧浪君,迫不及待地问道。 对方却一脸沉重,闭口不言。 窈窈心停跳了一拍。 声音发紧,再次问言: “……白芍呢?” 第148章 争忍顾,鹊桥路(下) 每到了细雨纷纷的时节,白芍就会想起沈玠。 别人都以官职称呼沈玠为“太守”,或唤他的字“承柏”,抑或干脆称其为使君。 白芍在心里一遍遍默念的,却是直呼其名,“沈玠”两字。 就像她第一次见到他,隔着冰冷的雨幕,声嘶力竭,呐喊出这两个字,换得他回顾。 沈玠。 沈玠。 沈玠。 美好动听的两个字,承载了白芍过去几年里,多少朦胧又克制的情愫。 昙璿总是冰冷潮湿的。雨季漫长,鲜少出太阳。 沈玠,就像鲜少出现在昙璿的,太阳。 白芍问过沈玠,为何执拗地妄图冲破黑暗,纵使前路漫漫,看不到任何结果呢。 他答道,奋楫者不惧,朝发而暮至。 他说这话时,正是昙璿的秋海棠开得最盛的时候。 就在清江畔的斜坡,秋海棠丛中,他垂首,折下一朵最明丽的花。 双眸含笑,脸颊绯红。 他似忐忑般不敢直视她,几番欲言又止,最后抬手,将那朵秋海棠轻轻插进她耳边鬓发。 她与他眼神交汇,一瞬间,心照不宣似的同时移开了目光。 仿佛有春雨洒落心涧,一圈圈涟漪悄然泛起。 灼热的视线一齐落在秋海棠的红色海洋。 “好看,”沈玠很小声,却也万分诚挚地说,“白芍,本来就好看。” 那时白芍即将离开昙璿,前往外郡隐姓埋名。窈窈用着她的身份,也忧虑王府筹谋许会危及她,安全起见,她也就不能长久留在昙璿。 最后那天,沈玠来找白芍,问她,是否愿意一起去散心。 他们就沿着清江岸走啊,走啊,并肩走了好久。 白芍说,她很感激生命中出现的两个人。 其一是窈窈。白芍始终记得初遇窈窈时,后者先作了自我介绍,便忽闪着大眼睛对她赞不绝口,夸她聪明勇敢,赞她百折不挠,只字不提她的苦难。 窈窈还让她不要去在意外界的眼光,说世人嘴臭,因为他们吃饭是拿厕筹当筷子。不等白芍给出反应,窈窈先被自己逗笑了,笑得傻里傻气。 如同伸来一双手,温柔地,捧起白芍伤痕累累的心。 在白芍看来,窈窈的温柔,并非寻常狭义之温柔。 就好比,当你怏然不乐,寻常人也许会讲些道理开解你,但窈窈不会。窈窈只会邀请你一同发现世间的美好,去晒一晒太阳,在溪边漫步吹风,吃到好吃的食物,睡一个舒服的好觉,收集闪闪发光的珠宝跟你一起把玩欣赏。如果这些都无法疗愈你,她就会上来给你一个深深的拥抱,什么也不说;当然,一旦你需要她,她永远都会尽她所能,不求回报地支撑你走下去。 “其二,就是你……沈玠。”白芍望着他,敛容正色。 清正如他,像一棵青松挺立在风雨中,从不为外物所动,骨子里透着一种固执的坚持。 他的正直不是刻意为之,而是与生俱来,天性使然,直让人想起山间奔流的澄澈清泉。 他志在涤荡一切污浊,却未曾因穿行黑暗、历经挫折而变得麻木不仁。 他悲悯众生。悲悯,不是怜悯,不是高高在上睥睨弱者。他痛恨不公。痛恨,不是嫉恨,不是出身微寒眼馋玉楼金阙。 他相信正义,相信善良,哪怕人间污浊晦暗,他也从未动摇过自己的信念。 白芍以前不识字,是沈玠教她识字的。 也是沈玠带白芍看到了更广阔的世界。 沈玠是她的引路人。或许,不止如此。 所以那天分别前,她壮着胆子问:沈玠,在你心目中,白芍是个怎样的人? 沈玠站定,回望她,目光依然清淡平和。 他似乎很认真地思考着回答,然后反问: “白芍觉得,能钻进旁人颅中,左右他思绪,穿行他梦里,得是什么样的人呢。” “这么神,怕不是神仙罢?”她咧嘴轻笑。 沈玠也笑了。深沉而克制的微笑。 “那么,作为这样的神仙,白芍,往后可否,”他抬起食指,指尖轻轻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常来此处,行使这种神力呢……” 秋海棠丛,是鲜艳的红,花随风摇曳,像翻卷起了温柔的海浪。 然后天地间,就只剩下了这一抹浓烈的颜色。 沈玠,沈玠…… 心底呢喃着的这个名字,随着沉重而缓慢的心律,伴着沉重而缓慢的呼吸,每一刻,都像在曝晒着她的意识。 想像他一样,成为正义的利刃。 想等他兑现当初的承诺。他说过,待到了却纷争,他有话要对她讲,请她一定一定要等他。 数年分离,白芍常收到昙璿寄来的未署名的信。相思太过晦涩,短短的信纸不够挥毫铺墨。 沈玠死去的时候,白芍不在他身边。 也就不知道,在弥留尘世之际,沈玠的面容是什么样子的。 后来听人描述,那天日头正盛,一身萧瑟的沈玠,枷锁在身,被兵士羁押着上了刑场。 白囚衣沾满了血和尘土,掩不住傲岸的清正。 他被按着,跪在高台之上,背脊挺直如松,神色平静,清朗依旧。 刀光划破昙璿湿冷的空气,鲜血溅落,头颅滚落在地,仇家一窝蜂拥了上来……连具全尸都不曾给他留下。 白芍闻讯甚至来不及悲恸,便另有悲讯传来,几乎令她心神俱灭:远在千里之外的平城,天翻地覆。 一时间,王府所有伙伴,皆与她阴阳相隔。 原来在大悲大恸时,人是真的能体会到心弦迸裂之剧痛。 白芍没有陷入颓丧。 暴雨杀不灭惊蛰的春意,冷霜封不住山火的斗志。正如她坚信:奋楫者不惧,朝发而暮至。 那五年,白芍是摸爬滚打着过来的,一步一步建立起了自己的江湖势力,渗透进平城。 她要弄清楚宫变真相,要继承昙璿王府遗志。 更要替王府的众人,替全天下经受欺压的人们,作出振聋发聩的雷鸣。 她倾尽己力,扶危济困。正因自己曾受过欺侮压迫,所以她才要尽可能地,帮住其他境遇相似的孩子逃离困逆,打捞起她们的人生。 就像沈玠曾赞叹过那般:她从不是一朵羸弱之花,不娇,不孱,不需要靠着谁的滋养而活。 清溪,青山,都写不尽她的澄净巍峨。 五年后,白芍重逢戚窈窈。再没有什么能比这更令她们欣喜若狂。 熹平六年,天子驾崩,元珺炆在邺城立新帝,彻底与朝廷分庭抗礼。 白芍与梅花台的沧浪君联手攻破了梅花台在平城的据点,原本已经结束了此行的任务。 可是白芍突然截获了一则密信,是关于元珺炆暗中囚禁数十名小女孩、欲培养她们做间谍之事。 白芍携带僚属前去解救这些孩子,却使自己陷入了困境。 如果早知结局,会后悔这一刻,为了素不相识的孩子丢掉自己的性命吗? 白芍不知道答案。但白芍知道的是,当她拉开门,看到十几张稚嫩的面孔抬起,看到那些狼狈麻木的泪花,看到她们清澈的眼眸在黑暗中泛着微光……她心里想的是,绝不能让这些微光熄灭啊。 那天,白芍和孩子们被梅花台的杀手围困,就让僚属护送她们先从密道逃离。 僚属刚推两个孩子钻入密道,一回头,但见白芍倚在门上,用身体堵住了门。 “快走——”她方才受伤,流了很多血,此刻声音嘶哑,“保护……孩子……” 木门在剧烈的撞击下簌簌发抖,门闩即将断裂。白芍脚下打滑,再次拿后背堵了回去。 而后咬紧牙关,将自己的双臂当作门闩插入木槽。 砰!砰—— 又是接二连三的重击,骨头折断,卡在原处。 她一动未动,好像感觉不到疼痛一样。 无数把冰冷的刀剑刺穿木门。 也刺穿了白芍血肉。 贯穿了她的心口,将她钉死在门上。 视线里,最后一个孩子钻进了密道。 白芍欣慰,缓缓闭眼。 血在脚下聚集成了暗红的湖泊,渗进砖缝,土壤。 她的头垂了下来。 …… 雨纷纷。百折自恁有她吞,临危无改千般韧。泪也无痕。 寒霜落满身。终得尽、沉魄浮魂恨。初心早共,同路之人。 ——《殿前欢·雨纷纷》 第149章 又却是,风敲竹(一) 厅堂晦暗,人群静默。 正中央,一方木棺敞开着顶盖,静静摆在那儿。 戚窈窈从裴西遒掌中抽出了自己的手。 她呆呆睁着眼,朝那棺木的方向迈足,每一步都僵硬无力。 “……”裴西遒张了张口,想唤她,终是凝眸缄默。 前方,窈窈浑身都似失去了知觉,脱力之感越发明显。 一只手才刚搭在棺的边沿,她脚下突然一软。若非右手尚且死死扒住棺木,此刻她恐怕已然瘫倒在地。 裴西遒赶忙冲至她身侧,托住她飘摇欲坠的身子。 窈窈垂眸,始终不敢往棺内望。 “我们回去罢,”在她耳畔,裴西遒轻声说道,“不忍见这幕,咱们就不看了……” 她不忍面对白芍的离去,他亦不忍她面对如此残酷的一幕。 戚窈窈极缓慢地摇头。 最后一面,怎能不见。 窈窈耗尽所有力气,抬起眼帘。 ——我曾见过一簇,最美的白芍。 视线才聚到白芍毫无血色的面孔,她就猛地偏过头去,紧皱起眉目。 眼睛死死闭住,连眼尾挤出的纹路都在颤抖。 ——她盛开在冬夜的悲风里,依然饱满,依然璀璨。 有什么笼住了窈窈肩头,无声地,向她传递着某种炽热,某种力量。 戚窈窈艰难挣扎了许久,还是鼓足勇气张开双眸,深深凝睇沉睡在木棺里的女郎。 ——她又以炯炯之目对视烈日当空,不曲折,不凋零。 白芍肌肤本就白皙如瓷,如今,更像是一堵泛着灰败的惨白墙面,将她们隔绝在了黄泉彼岸。曾经那样鲜活的面庞,浸透死寂,仿若覆盖着一层冷霜,失去了所有的温度,生机。 那双眼,再也不会睁开了,交叠起来搁放在肚腹的双手,也不会再动一下了。戚窈窈迟钝地意识到这一切。 ——同她的坚韧相比,她无双的美丽,似乎也不值一提。 窈窈望着白芍眼下的暗红色蝴蝶胎记,慢慢看它在视线里,一点一点,模糊,扭曲。 心肺如被同时撕裂,四面八方地涌着血、漏着气。 剧痛让她无法呼吸。 她俯身趴在棺木边沿,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触上白芍面颊,被那冰冷的触感刺激得打了个激灵。 怎么会……怎么会…… ……为什么,会这样? 戚窈窈僵住不动,像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任由寒意顺着后脊,从脚底一寸寸爬上来,侵蚀着她每一处血肉。 还记得两个月前,最后一次面对活生生的白芍。 记得她浅笑温柔,眼神坚定。 记得她说—— “万般回首化尘埃,唯有青山不改。” 可是啊……白芍…… 我们的小白芍……最勇敢,最美好的小白芍…… 你可知晓。 我心中,最后的那座青山,好像在这一刻,轰然倒塌了。 “不行……”眼泪一颗颗砸在棺木上,啪嗒,啪嗒,“不能……” 戚窈窈转过脸,止不住地呜咽着。泪水汹涌而出,全糊在她扭曲的脸上。 “白芍,不能,就这么……没了啊……”哭声渐渐变得嘶哑。 眼前开始发黑,发虚。 目之所至,无数阴影遮蔽下来,模糊得看不清身边男人的脸。 窈窈的身体像被抽空力气,软软地歪倒下去。前额重重磕在棺木边沿,她就像失了对疼痛的感知,一声也没吭。 只觉得,天旋,地转,脑袋里嗡鸣作响。 …… …… 两日。 戚窈窈晕倒后,在榻上躺了整整两日。不吃,不喝,不眠不休。 憔悴的不止她一人。裴西遒忧虑窈窈身体,更忧虑她宛若残垣断壁般的心境。这两日寸步不离地守护她,同样未眠未休。 第二天,她流干了泪,总算愿意喝点水了。 饮罢清水,戚窈窈又平躺回去,呆滞地盯着上空。 “睡一会儿罢,”裴西遒在榻沿坐下,轻握住她的手,微哑道:“再这样下去,身子骨该熬不住,我们垮了,还如何给白芍出殡。” 窈窈依然盯着头顶发呆。 很机械地,摇了摇脑袋。 “睡不了啊,”她喃喃,“一闭上眼,就好像能看见白芍,看见昙璿的大家……” “青虬奴,我不敢睡觉,我肯定会做梦的,” “总能梦见……我走在很长,很崎岖的一段路上,走得好累,不剩多少力气了……身前是茫茫白雾,很厚,很重的雾,不知道雾后面还藏着什么妖魔鬼怪,随时能把我吞灭那样,让我时刻惊恐,” “然后,我一回头,就看到数不清的坟与骨,我知道那是我的家人,朋友,所有志同道合的人的坟骨,堆成一座座刺目的小山。无碑,无字,却在我心头镌刻了深痕,” “我看到了白银,财宝,赤金锭,小白芍……还有殿下,周筠,沈玠……” “他们还和以前一样生动,鲜活,冲我笑啊,与我说话啊……” 戚窈窈紧攥住了裴西遒的手,呼吸渐渐急促。 “都……不在了……”热泪顺着眼角滑入鬓发,转瞬冰凉。 “就只……剩我了。” 当初并肩同行的人们,来自天南海北,有着不同的身世,参差的年岁,迥异的个性,为着同一个信念齐聚一隅,奋然撕破那虚伪世道,齐心协力,斗志昂扬。 就快看到曙光,就快迎来春天。 然后一个个离她而去。 一个比一个离去得悲壮惨烈。 到最后,就只剩下她自己。 如何不悲恸? 裴西遒心头狠狠一颤,刚想开口安慰,她却半合着眼,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明明都说好了……等到一切尘埃落定,白芍她,要和我一起游遍大江南北,要一起吃遍所有好吃的东西,看遍最美的风景,要做我的帮手陪我一起绘图写注集……” “我还得……带她,回家呢……” “我们两个都,好久没有,回到昙璿了啊……她还得陪我去看秋海棠啊……” 窈窈情绪激动,再次哭皱了面容,哭得满面通红。 “还有昙璿,最好吃的糖饼……白芍小时候苦惯了,后来,每次吃糖饼,都舍不得咬大口……我还想给她买好多好多糖饼,甜腻得她再也吃不下去,再也不用悄悄藏起来,直到糖化在袖子里啊……” 第150章 又却是,风敲竹(二) 春雨初歇那日,是白芍出殡的日子。 昙璿路远,棺椁无法落葬在白芍的故乡。 “从这里到昙璿,足足千里,”戚窈窈喉咙哑得厉害,“我不想白芍再一路颠沛了。” 入土为安,不必漂泊。 料理了白芍的丧事,窈窈与裴西遒重新将目光投向战事。 她本以为他会继续率大军围攻邺城,继续与元珺炆互相耗着。 岂料裴西遒郑重地道:“窈窈,我已向苌生传信。她安稳好了义阳钟离,便会立刻北上洛邑,也就是这几日的事了。邺城败局已定,倒不急于此刻攻灭——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亟待完成。” 洛邑富饶安定,又有先晋故宫,城内建设完善。 戚窈窈直觉,他口中“更重要的事”,绝对会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果然,下一瞬便听到了裴西遒严肃平稳的话音: “我预备让苌生改回元姓,称帝于洛邑。” “苌生——称帝!”她瞪大了眼睛,一时有些恍惚。 不论是在大魏,还是前朝数百年,都不曾有女子称过帝。 她当然相信苌生出色的能力,相信裴西遒的决断,可——她也能想到,天下之人,尤其是迂腐之士要如何议论是非。 裴西遒显然能懂她的惊愕以及忧虑。 “元珺炆能立一个毫无自主权的稚子,公然意图再次临朝称制……我们又为何要受其牵制,”他话音深沉。 “对付这一招,最好的办法,就是无视邺城废立新帝——略过元珺炆,直接定夺‘大统’,名正言顺,将元珺炆架在一个尴尬的位置。苌生才学出众,心智成熟,也是永煴帝与文昭皇后的孩子,由苌生来继承皇位,天经地义。” 戚窈窈掩不住一脸复杂的神色。 “很难,”她微拧眉,眼中忧色闪动,“称帝不难,想安定,想堵住天下人的嘴,难如登天。” 势力强大如元珺炆,野心勃勃如元珺炆,都不敢贸然去做那第一位女帝,不得不先扶植一个接一个的傀儡,只做背后那“提线”之人。 戚窈窈没来由一阵怔忡,对这种前所未有之事,前无古人之事,心里向来没什么底。 却见裴西遒笑意加深,淡淡道:“军力在哪儿……话权,就在哪儿。” “先前苌生亲自带兵,夺回南边失地,这便是,立威作势,” “其次,舆论造势,戳穿元珺炆狼子野心,曝露她与梅花台累累罪行。我们会堵死元珺炆所有反攻倒算之路,并且,稳固我们自己的筹谋。” “那你是否打算,前去洛邑,助苌生一臂之力?”戚窈窈敏锐地觉察出他意图。 裴西遒轻点了一下头。 “许多事,不能由苌生一个人应付,我也怕她应付不过来,”他叹了口气。 “我会率部分精锐军队南至洛邑,扶持苌生坐稳这个位置。麟锦则将统领其余兵力,继续围攻邺城。” 窈窈望着他,坦言道:“我想留在邺城前线。” 裴西遒心头略微一空,仍微笑着,耐心听她说完接下来的话。 “我算是了解元珺炆的行事,熟悉她还剩什么底牌,在必要时,我也许能有些作用。而且……”眸光渐转幽邃。 “我还有许多话,想亲自问她,”戚窈窈说,“须得与她,直接对峙。” 裴西遒想了想,道,我尊重窈窈的想法,只是无论如何,先以安危为重。 她说知道了,可是慢慢地,她又恢复了方才那样失神的状态。 “青虬奴,”榻上,窈窈环抱住曲起来的双腿,下巴抵着膝盖,低声道,“我忽然发现……你提起让苌生做帝王的时候,我首先的反应,竟是一种……惶恐,” “我……为什么会如此惊讶啊?我可是,最希望斩断世俗对女子的禁锢,最希望我娘的愿想成真的,人啊……”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困惑。 “难道,我也被世道束缚得,没了大胆的闯劲儿?” 戚窈窈忧虑地抬起眼帘,凝望他。 身边,裴西遒认真地思索一番。 他凝重了神色,“女子的困境,是千百年来的困境,尽管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女子能获得的一切,本就不公平。” “我想起你和我说过,你的祖母,”戚窈窈揉了揉酸痛的眼。 “其实我以前也听我娘讲述过石太君的事迹。太武帝征战时,石太君女扮男装从军,军功显赫,英勇强大,” “凯旋还乡后,身份被检举揭露,太武帝没有怪罪她‘欺君’,反问她想要什么封赏。石太君只道:愿归乡侍候爹娘,不要封赏。后来,人多歌颂的,是她的‘孝顺’,是她‘拒绝封赏’毫无‘名利之心’的‘淡薄’,而非她的强大,” “也还有人觉得她拎得清,替她庆幸。他们说,若她得了官爵留在朝内,指不定死在哪些阴谋诡计里;女扮男装的欺君之罪,更是一把时刻贴在她后颈的刀子,”戚窈窈越想越生气。 “可胜仗,是她打出来的呀,这些功劳放在男人身上,会引得非议吗?会需要她放弃任何应得的嘉奖,明哲保身,回到一个女人‘该’回的位置上?” 裴西遒则同样忿然。 他接过她的话头,继续说道: “需要她的时候,还让她继续出来领兵作战,不需要了,就立马收回权柄,”他盯着半空,皱眉冷嗤,“嫁人,生子,守寡,独自养育两个孩子成人,余生深居简出……他们抹灭她的功绩,隐藏她的自我,美其名曰——大魏开放,女子可以上战场——最后还不是要她履行作为女儿、妻子、母亲的所谓‘使命’?” “不一定是她的选择,但,一定是她的无奈。”戚窈窈摇头叹气。 她眯起眼眸,嘴角牵起讥讽的弧度,“我娘说,这世道,既要女人‘生’,又不让女人活。男人需要女人生养孩子,需要女人为父、为夫、为子奉献一生,却要断绝她们触碰权力的手,还要戳瞎她们远眺前路的眼。他们从女人身上榨取价值,给女人贴污名,套枷锁,训诫她们‘贤良淑德才是好女人’。他们怕女人‘站’起来他们就栽跟头了,因为他们比谁都清楚,他们是践踏在女人身上的啊,” “可还记得我娘当初为何与凌氏结下仇怨?只因凌氏长公子虐待新妇,险将她活活打死,而凌氏全家包庇纵容。那新妇忍无可忍,反杀男人,却被押入死牢,” “我娘好不容易才救下那新妇,可这世上,在我们看不见的多少角落,还有多少忍受着男人暴行的女子?她们也许,连个替她们声讨正义的人都没有,” “女人能在内廷做女官,却是不能去前朝参议军政大事;女人能读书,却是不能读太多,不能比男人学识渊博。他们会说,大魏开放,允许女人做女官、允许女人读书识字,已是莫大的恩赐与宽容了,可说到底,不过是以优待之名,行规训之实,” “千百年来,他们都在规训女人,” 窈窈心内翻涌着悲愤,凝眸苦笑,“在这样的世道下,我们该怎么……去维护,苌生做天子的……规度?” 裴西遒蓦然轻笑了一声:“猜猜苌生跟我说过什么?” “——既然规度是霸权,那就推翻它,去创立我们新的规度。” 窈窈震惊,半天说不出来话。 良久,她猛地抬起头,问:“我们可以建立起新的规则,对吧?” “就像我娘曾说的——既然前无古人,那她就要去做丰碑上的第一道刻痕,”窈窈放下双膝,认真地睁着微红的眼,半天不眨一下,“今后,千千万万名女子,都会一笔一划在丰碑上留下她们的刻痕,对吧?” “一定会的,”裴西遒握住了她的手,“我们走的任何一步都有意义。会有一天,女子能拥有更多的‘选择’,不必困于枷锁。” …… …… 四日后,裴西遒抵达洛邑。 元苌生称帝的消息也传至扶光郡。 夜晚,戚窈窈与郑韶音围坐着火堆谝闲传。为了庆祝胜利在即,两人都饮了些酒。 “你和我一个故友很像。”窈窈终于忍不住,对郑韶音道。 “他叫周筠,汝南周氏二公子,也是一名医者。其实他算不得是我的朋友,他是我们殿下儿时的好友,我本身与他没有特别相熟,”戚窈窈陷入回忆,嘴角轻扬。 “他一心行医救世,讨厌被束缚,拒不做官,在家人看来十分离经叛道,” “我记得他这个人……平日里吊儿郎当的,看上去没个正形,叛逆幼稚,说出来的话总是难听,” “偏偏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在昙璿陷入危机时,主动挑起重任,动用家族势力让自己得以任职昙璿太守,以身入局,” “我曾对此感到不可置信,然后他告诉我……” “志士长医国,良医亦念民。” “医民与医国,是不分家的。” 郑韶音听了,肃然道,那他真是位值得敬佩的前辈。 “在他身上,我曾看到过一种力量,” 说着,戚窈窈莞尔一笑,拉过郑韶音的手。 “你的身上,有着更强大的力量。” 第151章 又却是,风敲竹(三) 三月廿一日,城破。 无数兵士如潮水般攻入邺城宫内,宫人似惊恐的鸟兽一样四散逃窜。 大军围宫阙,乌压压如黑云环绕在大殿四周。 戚窈窈身披轻甲,高束起一头墨发,手提了裴西遒留给她的那柄佩剑,独自踏入殿内。 这里没有刀枪簇满,没有貂裘,没有面首。 唯见元珺炆独身斜倚金座。 殿门被推开时,有刺目的阳光瞬间涌入,像往前方打去了一束黄澄澄的光,以至阴影无处遁形。 元珺炆不由得颦眉,微微眯起眼眸。 “你来了啊……小咬儿……”她拖长了嗓音,话音在空荡的殿宇内回响。 戚窈窈没有应声,不远不近地站定,凝视着对方。 “你不逃吗。”她双唇微动,声音穿透微尘飞扬的空气,直达那人耳边,“元珺炆,我以为你很会‘生存’,原来竟也会行到——无路可走的境遇。” “没礼貌,”对方似乎轻皱了一下眉,作不悦状,“许久未见,都不叫本宫一声‘贵主’,或者‘主子’了?”竟莫名像在嗔怪。 不等窈窈反唇相讥,元珺炆反倒自说自话起来:“也对,你在我跟前待了五年,都是装出来的软弱无能,乖顺崇敬——你打心底里,就没服过我啊。” 窈窈忿极反笑:“戕害了我母亲,戕害了我们殿下,戕害了文昭皇后,戕害了我一生的——幕后真凶,我凭什么顺服?” “有意思,”元珺炆的脸上堆叠起了无所谓的笑意,“太傅女扮男装,伪造陈氏身份,欺君之罪是真,获刑灭族是遵照律法,怎成了我戕害她?” “买通中书省的官员,在编纂国史时搞鬼,最后让我娘背下这罪名——这些不都是你一手策划的阴谋?给她安上‘协助废太子谋逆’的罪名,也是你指使元隽行做的罢?”戚窈窈瞠目直视,连牙齿都在发抖。 元隽行冷血卑鄙,手段狠戾,而在他背后运筹帷幄、掌控全局的,却是心思更为深沉、处事更为果决的元珺炆。 “真相如何,你且听听,我猜得对不对,” 戚窈窈语气冷淡,仿佛冰凌冻结了三尺之深。 “十六年前,你与元隽行暗中勾结,目的有二。其一是对付元无黎,因为元隽行妒忌他,而你则想依附元隽行,攫取更多权力;其二,是对付我娘,她为政清廉公正,触动了你们太多利益,还发现了你们的私情,” “你创立梅花台,编织了一张庞大的情报网,利用它向凌氏传递消息,企图借凌氏之手,借刀杀人,除掉我娘,” “春猎惊马之事,是你们陷害元无黎的第一步。你们心知,此事动摇不了他的太子之位,但足以让他警觉,迫使他采取自保手段,” “元无黎的确与两名心腹通过气,也与楼然联络过,但他从未计划谋逆,只为在劣势中留一条退路。你们乐见他紧张起来,巴不得他有些小动作,好趁机栽赃,” “社日那天,你和元隽行早已安排妥当,让凌二与梅花台的细作在御苑接头,使凌二得知我娘的秘密。你们最初的目的,只是借凌氏之手除掉我娘,” “直到元隽行在太极殿门口遇见我,他眼珠子一转,心生一计,故意唬骗我去御苑玩耍——实则是想让我撞破凌二密谋,让凌二对我下手,激化我娘与凌氏的矛盾,” “我去了御苑,却意外遇上了元无黎,还有——你,” “你虽未与元隽行串通这一变数,但就在那一瞬间,你想到了一石二鸟的计策,” “你引诱我去御苑,引导元无黎陪在我身边,让我们同时目睹凌氏阴谋,” “你并不确定元无黎是否会为我做什么,但那都不重要。只要拖住元无黎,制造出他晚归太极殿之象,你们早已准备好的栽赃手段,便能派上用场——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而这东风,就这么巧,来了,” “我曾一直困惑,我与元无黎去御苑纯属巧合,你们不可能算准这一点来陷害他,” “但如果,你们原本要对付的并非他,而是我娘,元无黎不过是顺手牵来的羊,一切便都说得通了。” 话犹未了,戚窈窈察觉到元珺炆似乎想要打断她。 她没给元珺炆这个机会。 “如果你想和元隽行一样,跟我说什么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说什么若非元无黎露破绽在先,你们也没法寻机下手,”窈窈冷笑,“不过是你们这些见不得光的蛇鼠之辈,无耻的狡辩。” 元珺炆却问:“这话,是那个人,在凌霄阁上同你说的?” 戚窈窈诧然挑眉,不知她是怎么绕到凌霄阁的。 想到元珺炆与元隽行那不可说的关系,她几乎以为,元珺炆是要质问她拿六博棋盘生生砸死元隽行之事。 哪知,元珺炆却微笑道:“真招人喜欢啊……一身的飙劲儿。” 第152章 又却是,风敲竹(四) 戚窈窈一时辨不清元珺炆那句“一身的飙劲儿”是褒是贬。 “少打岔,”窈窈眉心拧出川字,“我话还没说完呢——” “十六年前裴熙竹难产血崩而亡,是你动的手脚?”她压低了嘶哑的嗓音,呼吸渐促。 元珺炆微笑,不置可否。 “她与你何仇何怨!”戚窈窈双目通红,怒道:“她那么好的一个人!” 渐渐哽咽得不成声。 “那么……美好的……人……” “要想达到目的,总得有些不择手段的时刻。”元珺炆冷了神色,笑意消失,“斗争的路上是充满血腥与残酷的——” “那就要用别人的血和骨头给自己铺路吗?!”戚窈窈蓦地厉声嘶吼。 空荡荡的殿内,回声不减凄厉。 “你——还有元隽行——你们就是天生的坏种!你们根本不觉得自己所做的有多恶毒,你们只会觉得,都是别人亏负你们,是他们该承受你们妒忌的代价!” “我?妒忌谁?”元珺炆表情微妙,前倾了上身,“裴熙竹?”她嗤笑一声,“本宫乃是尊贵无比的公主,妒忌她什么?” “那就要问你自己了,”窈窈盯着她的眼睛,“有一种人,越是强调自己有什么,就越是说明,她恰恰匮乏什么。” 元珺炆微微一笑,精致的面庞上,透着浅浮于表的虚假。 “你将裴姊姊的孩子偷梁换柱,是为了今后能更好地掌控朝堂?元栩是你的孩子,可他于你,不过是枚随时可抛弃的棋子,”戚窈窈睁着干涩的眼,字字尖锐。 “永煴十年沐兰节前后,你借凌贵华为亲子夺嫡之心,通过梅花台,诱其向元栩伸出毒手。而后以谋害皇嗣之名,将凌氏一族连根拔起。凌氏势大,阻碍了你的野心,你必除之,这也是你与元隽行的共同利益,” “早在猛虎袭人案发,元隽行也许就知道了此事与梅花台、与你脱不了干系,但他秘而不宣,反将掌握的证据藏入了藏经阁——我想他也许是为了保你,更是为了凭此威胁你。这也能解释,端午宴那夜,你的人为何会现身藏经阁内,试图偷窃走那证据,甚至不惜纵火灭迹,” “偏偏那夜,梅花台和我们的人撞了个正着,两方大打出手——不过,这也不是第一次交手了罢?最早发现昙璿王府异动、暗中透露给元隽行、让他开始提防针对昙璿的,应当就是你,” “我不清楚你与元隽行之间有什么不可言说的秘密,反正你们一丘之貉,而他显然,从未真正掐捏住你的命脉,” “你对他,从来只是榨取价值。一旦他失去用处,他的存在成了绊脚石——你就不会希望他活着,” 那年宫变前夕,元珺炆看穿了东海王府与昙璿王府的密谋,却是不动声色,一步步谋局,在幕后纵览全局,借机除掉了包括元隽行在内的所有眼中钉。她才是真正的,“黄雀在后”。 她告知了元栩身世,诱导元栩入局联手,而后在元栩即位的五年内,伪装“母子同盟”,清算政敌,威慑满朝,往朝堂上渗透了更多党羽,与天子和宰辅争权。 当她发现元栩“不安分”,暗地里打着自己的算盘,她就知道,这颗棋子该弃了。 “上个月,你用一杯毒酒,鸩杀了元栩,”戚窈窈掐着指尖,只觉得浑身万分冰冷,“那是你的孩子,不论如何都是从你身上掉下来的肉,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杀了?” 元珺炆唇角微扬。 “他是我的孩子不假,但,我又不是只能有这么一个孩子,”她支着脑袋,漫不经心地说,“孩子没了可以再生,正如男人没了,可以再挑。” “而我,却只这一个。”她刻意加重了“我”字,指尖点在心口。 戚窈窈一时惊愕得说不出话。 只听对方阴恻恻道:“小咬儿,你既觉得我心思深沉,十分可怕……那,你自己呢?” 元珺炆黑漆漆的瞳仁里,寒光凛冽。 她说,本宫感到不可思议,你是如何在我眼皮底下装傻五年,又是如何暗度陈仓反将我一军。 “既提了往事,那便先容我猜猜,你的盘算,”窈窈面无表情,“我跌落凌霄阁,昏倒在北宫门边,你不杀我,反带我回梅花台——不单是为对付裴西遒埋一条长线,更是要撬开我的嘴,探听元无黎和元晙信掌握的,你的秘密,亦或……利用我‘昙璿王妃’的身份,以及元无黎尸骨无存之事,伪造他尚在人世的假象,好骗取楼然部落为你所用?” 元珺炆闻言,摊开双手,嘴角噙着如真似假的笑。 “若本宫说,留着你确有几分私心——”眼波流转,“本宫想利用你不假,却也是,不忍见你在那冷冰冰的砖石上血尽而亡,才带你回去好生养着呢?” 窈窈反问,所谓“好生养着”,便是日日夜夜的盯梢,无休无止的试探,是她后颈上永远悬着的刀刃,还有那些致她记忆混沌的药,用以操控她性命的剧毒。 若非鬼手暗中帮衬,恐怕她戚窈窈早不知死于哪种毒药了。 “敢问贵主,是拿囚笼当金殿养着我,把棘刺当绫罗包裹我,用毒药当蜜糖喂我,还是……要我把那五年日夜生不如死的滋味,也当作恩赐,对你感激涕零?” “本宫也有话问你,”元珺炆皮笑肉不笑,“让你去绛绡楼上刺杀裴西遒,听线人说,你蠢笨得敲错了房门,阴差阳错导致任务失败。其实你是故意的,你就是在演戏,不论你是否想在那种时机下重逢他,你都必须要让任务失败……” “小咬儿,人都以为你天真愚钝,笨手笨脚,我也曾这么认为。你看,你有那么多身份,每一重身份竟都能演绎得精湛自如。不管是戚窈窈,还是雍羽,还是梅花台的促织——都一肚子的心眼儿,” 窈窈不答,又听元珺炆继续了话音。 “真可惜,”她似叹惋,“我还挺喜欢你的。以为,养你在身边五年,就能将你打磨服帖,像忠于元无黎那样忠于我,成为我的促织,为我所用,或像给裴西遒解闷那样,也给我寡淡的日子添些生趣,让我不至于寂灭……结果你依然,不是我的。说实话,我倒羡慕他们,真正得到了……你这么个稀罕物……” 戚窈窈扯了扯唇角,幽幽回望元珺炆。 “我不是谁的物品,”她说。 “我是雍羽,也是戚窈窈,是昙璿王妃也是太傅戚令珍之女,是梅花台的促织也是裴雁回的枕边人,”每一个字,都似金石相凿,铮铮然清晰有力。 “但我从来,都不是,任何人的所有物,” “——我永远,都只是我自己。” 第153章 又却是,风敲竹(五) 大殿陷入死寂。 她们彼此的呼吸声都好似被放大了,在一片空旷中回荡,每一次吐纳都清晰无比。 突然,元珺炆“唰”地一下站起身。 窈窈惊了一大跳,下意识抽刀出鞘,警惕前望。 但见元珺炆手扶金座,指尖擦过其上的龙纹浮雕。 就这么挑起了一侧眉,睨着她,似笑非笑。 “这是做什么?小咬儿……” 说着,她慢悠悠转了个身,自顾自往大殿后门走去,“这里太冷,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在戚窈窈的呆愣中,元珺炆推开了后门,步入游廊。她的脚步不急不缓,裙裾似霞,拂过地面时拖曳出了沙沙轻响。 戚窈窈眉心压低,赶忙快步跟上,随她一同进了偏殿。 偏殿轩窗半敞,窗外一株玉兰树开得正盛,洁白的花瓣如雪般缀满枝头,风一过,花瓣轻轻摇曳,有几枝闯进了室内,也为这冰冷的方寸间带来了些许春意。 元珺炆走到窗边,并未坐下,只站在那儿,脊背挺直,姿貌如霜刃般带了锋芒。随着玉兰花枝探入窗棂,有温暖的阳光斜打进来。她侧目,半副面孔都沐浴在日光里,倒显衬出几分罕见的柔和。 “在我的家乡,北秀容的草原,看不见这种花,”元珺炆望着满院玉兰,淡淡开口。 她转过来,后颈晒着太阳,鬓边发丝泛着细碎的金芒。 “小咬儿,你知道我原本是谁,对不对?” “尔朱氏?”戚窈窈蹙眉回忆,“听说当年,你父兄叔伯殉难,尔朱一门独剩你这一名遗孤,兴明帝体恤你是忠烈功臣之后,将你过继魏朝宗室,赐姓元,又亲赐了名……” 元珺炆蓦地冷笑。 “——才不是,”她少见地多了份急躁,“都是元琮编的鬼话!屠灭尔朱氏的,就是元琮自己!” 不过转瞬,元珺炆敛了神色。 再度恢复了如常的华贵矜傲。 她启唇,从眼神到话音都平淡无澜:“尔朱氏,自大魏开国以来就驻守边镇,在北秀容的草原,为魏朝守边境,从未有过不臣之心,” “记得小时候,睡在穹庐里,醒来就能吃到阿娘给我煮的酪浆,然后阿干会带我策马追猎野鹿……平淡的岁月,却是那么美满和乐啊……” “直到元琮登基,直到,他偶然获悉,某个先知的预言,”元珺炆嗓音发紧,似往池塘中丢入一颗石子,始有涟漪泛起。 “你相信吗?就因为一个不知哪来的神棍,就因一句毫无根据的谶语,一句‘元氏既灭,尔朱氏兴’,元琮就对‘元将亡于尔朱’深信不疑,”她生硬地干笑两声,“就这样,元琮屠了尔朱氏满门,对外粉饰太平,还假惺惺收养我,以彰显他‘宽仁慈爱’……” 戚窈窈眼睫颤动,勉强压下满腹惊诧。 而元珺炆仿佛仍沉浸在回忆里,没怎么在意窈窈的反应。 她说,她从小就寄人篱下,还是寄在仇人的篱下。 说到这里,元珺炆先是紧抿住了双唇,颤抖愈烈。 少顷,又似再也抑不住情绪,猛地攥拳一甩,瞪大了双眼哽咽道: “我最讨厌有人和我说,你再忍忍,只消再忍一忍就好,” “他们说你应该默默吃苦耐劳,默默地承受压迫,默默地消化痛苦,” “可是,我忍一时委屈一时,忍一辈子委屈一辈子,忍耐到最后什么都没有了,连自己的尊严啊心气儿啊都磨没了!” “——我就是要爆发!”她厉声高喝,美丽的脸庞变得狰狞扭曲。 “要主宰天地乾坤,要践踏规矩科律,要目空一切视万般众生皆蝼蚁——我要,至高无上!” 双眼血红,神情癫狂,她嘶吼着,剧烈喘息着,嘴角甚至牵起了诡异的笑。 良久的一阵静默。 “这些,真的是你想要的吗,”窈窈反问。 “这一路,你又得到了什么。” 她冷声细数元珺炆的罪孽,包括她当初指使梅花台死士,残害鲁班后人公输先生——欲将其囚于梅花台,逼他研制战争杀器,锻造间谍暗械,最后眼见威逼利诱不得,便杀之灭口,夺走机巧簿册。 她说,你不在乎小人物的性命,你轻视他们,视之为蝼蚁,让所有人成为你的祭品,必将得到反噬。 “你是踩着多少冤魂尸骨走上你的青云路?”她忿然质问。 “弱者,是没有生存权力的——” “——原来你不是嫌恶自己的女子身份啊,”戚窈窈一针见血。 “你是恐弱。” “你从未接纳过自己,你从未,爱过自己。” 该如何形容元珺炆这个人呢? 是一只盘踞罗网的毒蜘蛛,是自比“非梧桐不栖”的凤凰、实则在看不见的角落里拿金喙啄食腐肉的秃鹫,是一座梁木早被蛀空的琼楼玉宇。 在华美里腐朽,在矜贵中堕落。 她是骄矜的,恣睢的,阴毒的。 是顶聪明,果决,野心狂妄的。 也是空洞的,迷惘的,悲哀的。 怀着极复杂的心绪——最鲜明的憎恨,也零星带了些悲悯——戚窈窈目光如刀,钉锁住了元珺炆,看她面色越来越黯,像褪尽了颜色的锦缎,金线崩断,华彩不再。 窈窈抿唇,轻道了句:“活成你这样,真够可怜的。” 对面,元珺炆沉默了很久。 最终转身,慢慢走向窗边摆放的湘竹榻,随手放下轻纱斗帐。 她坐了下来,空对着玉兰跃金,一身颓唐萎势。 僵硬似纸扎的假人。 隔了一层帐帘,一层矮屏,窈窈只依稀望见,她身倚凭几,背影一动不动。 “你今天来,不会只是想看我笑话吧。”元珺炆带着鼻音,闷闷道。 戚窈窈摇头,即使知道对方正背对着她,又有纱幕阻隔,是看不见她摇头的。 她说:“我不想看任何人的笑话。” “……哦?”元珺炆的头动了一下,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 “我也不想讨伐任何女子。”窈窈又道。 久被困于桎梏下,女子若想挣出一片天地,能行的路寥寥无几。元珺炆走上歧途,选择做那恶人,手上沾了数不清的血债,却也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我只知道——”戚窈窈愈加冷肃。 掷地有声:“做了坏事,就该付出代价,害了人,就该偿命,” 目光飘落到窗外洁白的玉兰花上,她默了一瞬,说:“随我出殿罢,元珺炆。该接受的审判,你一样也逃不掉。如今我忍着想将你碎尸万断的冲动,自是万分艰辛,但我不会在这里泄私愤。我已不是凌霄阁上走投无路的雍羽了,而今我有底气,也有信心战胜你,施舍给你最后的体面。” 我会战胜你,不论从精神上,还是现实里。 说着,戚窈窈朝前缓慢迈步。 “好吧……”一声幽叹低低传来。 很寡淡,很空茫。 窈窈微愣,不由自主停顿了步伐。 元珺炆还是一动未动,不,那罗袖好像颤了颤,幅度轻微得让人不易察觉。 “伤害了你,伤害了你在乎的人们……真是抱歉……” 话音飘渺,像一缕淡烟穿透矮屏,传到了窈窈耳畔。 戚窈窈忽然感受到了十足的异样。 她紧皱起眉头,又往前迈了一步,试探地唤: “……元珺炆?” “我不叫元珺炆——” 对方竟答得飞快,喉音破碎,急促沙哑。 窈窈不免愕然,未及回过神,就只看到大滩的血顺着元珺炆的榻滴落在地,汩汩流淌漫延。 “我叫……”唇齿间溢出艰涩的残音,她一字一顿。 “尔朱,姚瑛。” 匕首掉落,发出“当啷”两声脆响。 纱幕后的人,也再没了生息。 仍斜倚着凭几,始终未回头。 第154章 日初长,好春光 三月末的平城,清晨时,薄雾袅袅。 戚窈窈随大军回归平城后,短暂作别了麟锦。 她独自沿着长街前行,风尘仆仆,步伐却轻快。五更天,街鼓方歇,坊墙轮廓在雾后若隐若现,远处是暗青色的山峦之影。清风拂动发梢,窈窈抬手将它别在耳后。 迎着霞光的方向,那也是家的方向。 …… 不多时,雾霭风吹透。 西楼望我,我望西楼。 …… 四月初一。 苍翠的青竹在阳光下簌簌作响,满地光影摇曳。 戚窈窈独自坐在藤席上,轻轻弹拨卧箜篌。弦音发涩,她的指法也算不得娴熟,断断续续的乐声飘萦竹隙。 不知几时,身后传来脚步声。 窈窈抱着卧箜篌,怔然回首。 此刻日光正好,金灿灿从天际倾洒下来。他走过曲折的石子小路,最终在空地处站定,如青松般挺拔沉静。 她眼眶发热,鼻腔也发热。 恍惚间,仿佛回到了那年春深,又看到了十八岁的青虬奴朝她走来。 记忆里明耀的明光铠,与眼前玄甲渐渐重叠。 他还是那样笑着,明朗如初,只是眼尾平添了几道风霜,眸色也比从前更深沉了些。笑意仍温煦如春风拂面,少了几分年少时的恣意青涩,多了许多岁月磨砺后的从容持重。 戚窈窈放下卧箜篌,扬起最明媚的笑脸。 她小跑几步,越跑越快,像只欢快的鸟雀扑进他怀里。 裴西遒展臂相迎,稳稳接住她,顺势抱起她转了好几圈。 春日暖阳下,裙裾旋扬,如蝶翼般轻盈翻飞。 “窈窈……”他低唤一声,面庞深埋入她颈间,带着万般眷恋埃蹭,喃喃道:“我好想你……” 她双臂攀紧了他后颈,头却往后仰,笑如银铃:“扎!太扎了——” 他微愣,下一刻便感受到了,她柔软的掌心正摩挲着他下颌。 “你的胡茬,太扎人了,”窈窈盯着他唇周冒出的青青胡茬,指腹来回擦拭,好像玩上了瘾,“怎么办呀裴司空,我觉得你似乎变沧桑了。” 裴西遒曲起食指,装作要弹在她额前,最后只是轻刮了刮窈窈的鼻梁。 “才班师归朝,一身甲胄都不曾来得及换下,先直奔来见你了,”他目露委屈,轻声道,“窈窈就原谅我此刻不修边幅罢。” 当天晚间,两人相约好一起用晚膳。 裴西遒负手踏入她屋内时,戚窈窈明显愣了一愣。 他已将胡茬修理干净,还换了身衣衫——她一眼就认出,这是他很多年前的旧衣,他曾穿着这套袍服与她穿行在祭月节的街头,也曾穿着这套袍服与她坐在荷花池畔两心相许。 莫不是要让她回忆起年轻时的他?戚窈窈哭笑不得。 未等她开口,他便先从背后变戏法一样掏出了一大束鲜艳的芍药花。 “回礼,”裴西遒凝睇着她眼眸,语声温润深沉,“窈窈当初送我芍药,我很欢喜,所以要回礼。” 六年前就想回赠之礼,几经波折,历尽坎坷,直等到如今才能送出。 戚窈窈喉咙微哽,为了掩饰泪意,先换上了从前雍羽的神色,故作调笑。 “裴中郎将,多谢,”她从他手中接过芍药,抬起潋滟的眸,柔柔道:“妾收下了。” “打住,”他怏怏叹道,“我可不想唤你昙璿王妃。” 窈窈犹豫了一瞬,决定问出心底按捺了很久的疑问:“你会介意吗?” 他略有疑惑道,介意什么。 “我和殿下,算来,二十年前就相识了,”窈窈说,“他年长我十岁,也就比我娘小了十岁。小时候我常去东宫玩耍,那时除了娘,我只与他相熟。他很好地填补了我生命中缺失的父职兄职。后来境遇天翻地覆,我们的职能就彻底掉转了过来,我开始承担起照料孩子似的母职,陪伴他十年,一起为着反抗宿命而忍耐,奋起,孤注一掷。” 一同忍辱,一同抗争,全将性命押在了这场逆天改命的博局上。 说到底,他们早就成了彼此的半条命。 早就成了彼此。 “青虬奴,你会不会为此,不高兴?”戚窈窈纠结地抬眸望他。 裴西遒揉了揉她发顶,伸出双臂将她拥入怀中。 “不会,”他坦诚道,“昙璿王一生多磨难,能凭着毅力战至最后一刻,合该令人钦佩。没能得到圆满,我只替他惋惜。” 戚窈窈拉开一段距离,与他对视着。 同时露出了释然的笑。 他们彼此相依偎,坐在案前吃饭,腻腻歪歪着,就像曾经年少时那样如胶似漆,甜蜜热热恋。 如此,大大减缓了进食速度。 戚窈窈突然嘿嘿傻笑几声,一把抱住他胳膊。 裴西遒捻起小帕子,很轻地擦拭她唇角:“笑什么。” “就是觉得,”她把脑袋随意搁上他肩头,“我们怎么永远都这么相爱啊,好像岁月和距离都不会打磨掉热忱,能就这样相守着,直到我们都变成白头发老翁和老妪。” 他也感慨道,是啊,只要与你对望,哪怕什么都不说,什么也不做,只这样傻笑着—— “——都能感受到,幸福满得溢了出来,源源不绝。”裴西遒揽紧了她肩头,低沉清润的嗓音自她发顶响起。 晚膳过后,窗外始有春雨滴落。 他们将支摘窗撑起一道狭缝,伴着雨声,回到案前斟酒饮酒。 只道是,清夜沉沉动春酌,灯前细雨檐花落。 “三日后,四月初四,是苌生的登基大典,”裴西遒浅啜了一口清酒。 苌生虽已称帝洛邑,总归还是要在平城正式即位,才算是真正继承大统。 “窈窈,这样盛大的仪式,我在想——” 他顿了顿,端正了神色,郑重道:“你可愿,正式参与进来?” “——我?”戚窈窈怔然回望他,不知他所言“正式参与”是何意。 裴西遒握紧了她的双手:“在太极殿前宣读诏书,本是礼官之责,而本朝礼官,至今还从未遴选过女子担任,” “苌生与我都认为,若太傅尚在,这个大任交予她,最合适不过……”他说。 戚窈窈接过话头,讷讷回道:“你的意思是,我娘虽故,我却可以代替我娘,在殿前诵读诏书?” 裴西遒颔首。 他知道她其实不习惯待在人多的地方,便宽慰道:“窈窈,若你不喜在人前露面——” “我可以吗?”她忽然很快地出声反问。 “我真的——可以去做这个临时的礼官,为苌生主持登基大典吗?” “当然,”他温和地笑,“你可以做好的。” 窈窈压住强烈的心跳,又听他说:“我会陪着你,” 明亮的琥珀瞳,流星般灿然生辉。 “我们都会陪着你。” 被这样一双眼眸注视着,比什么都能让她感到踏实。 又小酌了片刻,窈窈脸有些烧热。 思绪也飘来飘去,颇为跳脱。 她想到了不久前在邺城,与元珺炆的最后一次接触。 “本想押回元珺炆,让她亲自在裴姊姊灵位前谢罪,”窈窈蜷起双腿,一手托着下巴,微颦眉道:“可她就这么,自裁了……” 她有些懊恼,说自己没有留意元珺炆离开金座时就摸出一把小刀攥在了手里,用宽大的袖袍遮掩住。 “我甚至还没来得及质问她恩将仇报之事……” 窈窈告诉裴西遒,二十年前戚令珍初任太傅,听闻扶光公主遭驸马苛待,曾替公主惩治过驸马恶行,并在兴明帝御前主张让公主与驸马和离。 不过短短两年后,扶光公主元珺炆还是结伙元隽行,一起陷害了戚令珍。 裴西遒听了,沉声道:“当初太傅主持废除旧制,欲破门阀盘踞之局,追求众生平等,鼓励地方选才选贤而非看重门第……动了勋贵们的利益。” “积了百年的浑水,凭我们,便能涤荡干净?”窈窈忧心悄悄。 他沉吟片刻,只说,道阻且长,行则将至。 第155章 窈窕姿,亦雍肃 过千帆,道这泱泱路太艰难。团圆了几对纷飞燕?憾怆天缘。 焚身作沐兰。谁要休她念,且待青山烂!而今共唱,一曲殿前欢。 ——《殿前欢·曲终》 …… 登基大典。 太极殿前,一列列中军持戟默立,玄甲映着微冷的天光,庄严静穆。 文武百官依品阶立于两侧,手执笏板恭敬躬身,正中心的大道上,新帝身着明黄色衮服而来,踏上朱罽铺就的玉陛。 戚窈窈立于丹墀之上,手捧诏书,身姿挺拔似竹。 她未刻意遮掩女子形貌,身着礼官之服,以最端正的仪态立于众目睽睽之下。 墨发高束,眉目如画,凛然一身气韵。袍服宽袖垂落,腰间蹀躞带紧束,勾勒出窈窕身姿,却是不减半分威仪。 新帝一步一步登临高处,从司空手中受玺。 而后,戚窈窈展开手中卷轴,开始扬声诵读新帝即位的诏书。 琅琅其声,清越若玉石相击,似能穿透重霄。 在她身边不远处,裴西遒与她分立在殿前两侧,静静默立着。 他在看她,看她平生第一次真真正正地展露自己,看她不卑不亢,勇敢镇定,像曾经的太傅一样。 典礼按部就班的进行着,戚窈窈暂且退至一边。 听着钟鼓齐鸣之声,她不免觉得,有几分头痛。 昨夜,一整夜,窈窈都不成眠。她在娘的灵位前跪了一整晚,与娘说了好久的话。 如今能以女子身份作为礼官,为苌生主持登基大典。这是娘从前都没有做成的事。 娘会感到骄傲的,对吧?我们正在努力挣破千百年来的困境,也许最终完成改变,会需要很久的时间,但总会有那样一天,平等,自由,尊严,都会回归到全天下女子身上。 恍惚间,眼鼻开始发酸了。 窈窈不动声色,稳住神情,只以最端正的礼数遥望玉阶之上。 一瞬间,与新帝交换了一个无声的微笑。 苌生长大了。 眉目英秀,眸璨如星,如今穿着帝王衮冕,倒衬得清秀的面庞威严肃穆。 她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那个眼神亮亮的小女郎,那个做任何事都有魄力、最爱读书的小苌生。 也想起了苌生在洛邑称帝后,有人公然抗议,斥责苌生大逆不道。 他们说让女子即帝位,便是忤逆了上天。 ——我要掀翻这片天。 彼时苌生目光坚定,话音更是铿锵有力。 ——我要我自己,成为天。 真好。窈窈想。 一切,都好了。 …… 宣诏礼毕,典礼继续进行。 戚窈窈默默离去,婉拒了随行的宫人,独自在宫内漫步。 她穿过御苑。时值暮春,人间四月芳菲尽,已没有万紫千红的花了。 花苑深处的空地,秋千索在风中微微摇晃,仿佛仍带了当年的温度。 步履不停,戚窈窈踏过落英铺就的石子小路,官袍下摆沾了几片花瓣,很快又被风吹去。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不觉已至北宫门前。 朱漆宫门大敞,数枝海棠探入墙内,枝头花团锦簇。风起时,粉玉的花瓣打着旋儿飘落,有几片落在她肩头与发顶。 高门外,阳光正好。 她望着那株花树出神,眼前如走马灯般浮现着过去的人和旧忆,从昙璿至平城,从东海至清江。一张张笑颜,一幕幕温馨,一份份力量,无不是她此生最为重要的珍宝。 迎着北宫门,戚窈窈款步而行,一步步向前走去。 仰起头来,感受着温暖的日光正洒在自己周身。 粉白色的海棠花,簇满翠绿的枝头,这一幕美好得不可方物。 就像曾于无数个梦里见到的那样。 戚窈窈不由得牵起唇角。 她抬起一只手,有花瓣落入掌心。 柔软的海棠,仿若胭染碎雪,灼灼其华。 ——殿下,北宫门开了。 春阳煦暖,光影明媚,映在她眉目眼睫。 ——我来迎你回家了。 · —正文·完— 乙巳年三月初三,上巳,沐兰节 第156章 元无黎独白:海棠洇血,情怯难言 世人说,海棠花开绚丽,香气却是浅淡的。 我陷在海棠影下,抬眸只见粉雾如瀑。有风吹得花溪流动,我好像闻到了至浓烈的甜香。 阿羽,我想起了你。 我很想你。 昙璿的秋棠开第一期的时候,也是草木摇落、万物萧疏的时候。王府庭院内,我倚坐在你为我打造的轮椅上,恹恹然枯槁。 每当我望向你,行将就木的身壳却有如回光返照,痛苦与寒凉,都不侵我这废疾之体。 该如何评述你于我而言的意义呢,阿羽,我不是个善解风月的人,笨拙生涩,说不出多好听的话。 只希望,你不要笑话我,笑我幼稚愚顽,全不似一个即将而立之年的男人。 我时常在想,也许,我早已死在了那年凛冬飘雪,死在了被剜去双膑的那天。 因为有你,如获新生。 你是否还记得,我们来到昙璿的第五年?周仲明自汝南跋涉至此,特为我诊疾。 仲明那张嘴,向来是淬了毒的。他仔细查看我伤处,神情凝重得像在验尸——先是皱眉摇头,继而皱眉叹气,说,膝盖骨都挖掉了,筋脉也损得七七八八,就算勉强站起来,不借助外力,也无法再行走。他让我做好这预期,且放宽心,切莫执念太深,空折磨心境。 我苦笑,故作平淡道:我清楚,人没了髌骨,不就是彻底废了。 这个时候,你突然“噗通”一声蹲跪了下来,一把抱住我双腿。 “没有膝盖骨怎么了?就算没有腿也不要紧——” 你急切地抬起小脸,眸光炯然,脆生生脱口而出:“我就是殿下的腿!” 说得斩钉截铁,颇有一种,你是我“狗腿子”的感觉。 大家都在一旁捂嘴偷笑,你方才后知后觉。 “不是——”你呆呆地眨眼,似乎试图在脑中转过这个弯。 而我望着你,心头暖意流淌。 就像先前我自弃生机,刃光将落之际是你扑来夺刃,对我吼道,蚍蜉撼树也是意义。 如永夜忽明,冬雪乍融。 是你带给我的日光。 阿羽,我很疼,每一块骨头,每一寸皮肤,浑身上下每一天每一刻都在发疼。 那些年你分外辛苦。每次我忍痛,忍得冷汗淋漓、意识发白,都有你随侍在侧,寸步不离。 我喝不下苦涩的药,你就做蜜饯给我吃;我双腿血流不畅,时常冰凉发麻,你就细心按揉为我缓解不适;我高烧不退,浑身打冷战的时候,是你抱紧了我,轻轻摇晃,拍抚。 你说我生来就是该翱翔九霄的鲲鹏,祝我有朝一日能再恣意地伸展羽翼。 你说,那些个坎儿,我们会一起迈过去。 我信了,阿羽,在这世上我只信你。 你的到来,照亮我整个世界。 我本如晦,却独因你而缤纷。 昙璿的雨季过了,偶尔几天放晴,阳光很是灿烂。 初春,你在庭院里起舞翩翩,衣袂舒卷,明眸含笑,似柔暖的春水漾开涟漪。 这一圈涟漪,荡漾在我心底,滚烫,绵长。 我深深地凝望你,失神愣怔,自己浑然不觉。 春雨潮湿清润,无声无息,我自此陷入泥泞。 那年你十四岁,那一年的秋天,你成为了我的王妃。 理智维系着镇定,心跳却出卖了我的隐秘盼望。 我在名为私心的阴暗角落里,一遍又一遍呼喊。 上瘾的,是你的名。 天地宽广,我甘愿拘囿于你的名姓。 我默默咽下甜涩交织的思慕,等你来读懂。 不,也许你根本不必来懂。我不想你窥破。 因为你是天边明月皎皎,是我残缺的一生,永远不配得到的美好。 你的掌心,至今仍有那道泛白的疤痕。我每瞧见,都愧疚得窒息。 我好像的确拖累了你太多年。多么希望,我也能为你做些什么,哪怕任何力所能及的小事也好。 却是越来越绝望地发现,残废如我,什么都为你做不了。 阿羽,我最痛恨的是我自己。 我年长你那么多岁,本该更懂分寸,更当持重自守,做个值得倚靠的兄长。 终究还是,放任自己挣扎在荒唐的执念里,一天比一天扭曲,病态。 最后彻底演变成错误的模样。 所有复杂的心绪,像把原本精美的瓷器重重摔落在地,满地的碎片。这些碎片边缘锋利,在我心上割开了数不清的伤口,从未愈合。 你大概也是这样想的罢,你与我,整整两年不曾好好说过话。 落拓第十年的那个春天,你遇到了喜欢的人。 你一定很喜欢他。 沐兰宴上,我从混沌不清的醉意里抬起眼帘,正见你与他对视,看你不顾众人目光,踏着鼓点走到他身前敬他一杯酒。你们的眼中,唯有彼此。 我心口一阵发疼,内里猝然升腾起了前所未有的酸涩。 没过多久,隐约听到你说—— “我见过的,最好看的宝石,是松绿色的,带了点灰褐,光照下似碧波映夕晖。” 你回过身来,深深凝望我,柔柔地道: “——是我们殿下的眼睛。” 我怔怔然忘了眨眼,心在这一刻,扑通扑通跳得飞快。 明知,你说这话,是为了扮演好我王妃的角色。 可我还是,无可自控地沦陷在你温柔的目光里。 阿羽,我起初以为我是嫉妒你的裴郎。后来渐渐想清楚,嫉妒,总带着几分恶毒——想将对方毁掉、想看对方笑话。但我没有这些。 我只是羡慕,很羡慕,特别羡慕。 我羡慕他与你年岁相同,青春正盛。 我羡慕他能站起来,纵马引弓意气风发。 我羡慕他拥有光明的过去,光明的未来。 所有的这些,我都没有。 我已一无所有。 阿羽,我想看你幸福的,可我同样极尽惶恐,好怕你心里装了他,就再也不愿回到我的身边了。你是我撑下去的唯一寄托,是牵连着我与这人间的唯一浮丝,没有你,我当真如堕深渊。 这份惶恐,催生了更强烈的偏执。 正月某夜,你哄我睡着后,还是去找了他。 我从梦魇中惊醒,心悸得仿佛要猝毙。 醒来时,你不在我身边。 我只能去质问白银,疾言厉色质问她,为什么总是纵容你逃出去找那个少年,为什么不遵从我的命令留住你。 白银望着我,几番欲言又止。 最后,轻声道:“我只是觉得……” “她或许,是我们这些人中,”白银笑意苦楚,沾染了疲态。 “唯一,一个……可以活得……” 喉头哽咽,话音断续。 “稍稍轻松些的啊……” 我听了,心好似被重锤猛击。 默然良久,终是再难成言。 那天我放任执念成魔,又与你爆发了矛盾。 阿羽,其实我的愤怒与偏执来源于我的无能,并非因你。其实我只是恨透了自己,我恨自己为什么是个站都站不起来的没用的废物。 跌倒在地,我疯狂地捶打双腿,自毁的冲动如山洪雪崩,彻底湮灭了意念。 直到赤金锭跑过来安慰我,直到你也回了来,默默扶我起来。 你鼓励我重新振作,你与我冰释前嫌。 我躺在榻上的时候,你在我手心写下四个字,漆骨生花。我知道,这是你予我的期冀,最深切的期冀。 我也拉过你的手写了一句话,你没猜到是什么,连忙追问我到底写了几个字。 是九个字呢,阿羽,不过这是我的小秘密,暂且,就不告诉你了。 或许直至那一刻,我才突然意识到,长久以来最让我痛苦的,究竟是什么。 是无能为力的我,一直都没有为你做过什么。 所以我问:“阿羽,你想要什么,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告诉我……” “我想要殿下平安。”你枕着自己的臂弯,这样回答道。 …… 人都道海棠香淡。 我却偏说海棠浓。 在我望着你的每一刻。 在我守着你的每一刻。 铭心刻骨,愈发深浓。 阿羽,在暮春的尽头,在这一场落花细雨里,我好像平生第一次等到,春天来了。 手拄长戟,背倚北宫门,感受着门上铜钉一颗颗划过背脊。 是我的身体在慢慢下沉。 我透支了力气,在刀枪箭槊的合围下,跌坐于地。 却是突然觉得,直至这一刻,隔了十余年的此刻。 我才再次…… 真正地站了起来。 耳畔传来呼呼风声,也许是无数刀剑正向我挥砍而来。 但我没有抬首。 我只是垂眸,静望一片残红,看着粉白鲜妍的海棠花瓣落在我掌心,边沿翻卷,渐渐洇透血渍。 心从未如此宁静。 阿羽,那几个字,我是不是还未曾对你说过? 我喜欢你,阿羽,很喜欢很喜欢,比喜欢一切都要喜欢。 第157章 If线:那年竹马 【本故事发生在如果没有元隽行作恶的平行时空】 …… 【上巳·点心·六岁】 裴府张灯结彩,前厅宾客络绎,府中仆从端着漆盘穿梭于回廊之间。 今日是武翊侯长女,裴熙竹的及笄礼。 后厨,蒸笼里飘出甜糯的香气,案上摆着刚出炉的点心。 一只小手悄摸摸从案下探了上来,瞄准一叠点心就抓了过去—— “啪——”清脆的一响,伴随着女童“哎呦”一声惊叫。 “抓到你了,小贼!”少年板着脸,从暗处走了出来。 戚窈窈跌坐地上,揉着手背,不服气地瞪回去:“你谁啊?凭什么打我?” 少年穿着靛青色的锦袍,衣衫干净得一尘不染,没一丝褶皱,连总角都梳得整整齐齐——活像个小大人。他手握一根细树枝,眉头微蹙,眼神严肃得不像个孩子。 “厨房的点心,从早上就一直在失窃,是你偷吃的罢?”他见她半天没爬起来,赶忙上前一步,向她伸出手,嘴里却一本正经地说着。 窈窈被他拉了起来,眨着眼上下打量他,忽然噗嗤一笑:“青虬奴?” 少年一愣。 “你就是青虬奴吧!”窈窈兴奋地搓了搓手,眼瞳亮晶晶的,“裴姊姊说过,她有个弟弟叫青虬奴,和我一样年岁,却是个严肃的小古板——就是你,对不对?” 裴西遒面颊微红,攥拳急道:“你、你怎能,直呼吾的小字——唯有家中人才能够——” “我就叫你小名,怎么啦怎么啦?”窈窈冲他扮鬼脸。 “……算了,”裴西遒郁闷抿唇,又道:“女郎,偷窃是不好的行为。” “可我真的好饿啊,那么多点心,少几块也无伤大雅罢?”窈窈委屈。 “今日是家姊的及笄礼,厨房的食物,是为了礼毕宴请宾客,”小大人耐心地解释,“若教宾客发觉,端上食案的餐食出了纰漏,岂不是扰乱了家姊笄礼?” 好吧,他说得好有道理。她真的不该这样没规没矩。 窈窈心虚,垂下了脑袋。 “你……”他注意到了她眼眶里打转的眼泪,大惊失色,“你该不会是……要哭了?我……可是我话说得太重了……” 窈窈嘴硬,不想承认自己情绪波动,就把手背往前一伸,蛮横道:“青虬奴,你打疼我了。” 裴西遒扔了树枝,挠了挠脑袋,有几分手足无措。 “那……”他拉过她的手,“我……给你吹吹?” 呼气温热,烘在她泛红的手背,少年神情认真专注。 “有没有好些?”他抬起好看的琥珀眸,一眨不眨地望她。 窈窈嗫嚅,“好些了。” 突然,裴西遒皱了皱眉。 他迟疑着,翻转过来她的手。 只见两人掌心相连的地方,沾满了黏糊糊的石蜜,让他们的小手紧紧黏贴在一起。 戚窈窈挤眉弄眼,不好意思地笑,“嘿嘿……刚抓了荸荠石蜜饵饼……” 裴西遒不说话,从怀中摸出叠得方方正正的小帕子,往她手心擦去。 第158章 If线:那年竹马(2) 听到她咂舌:“你还真是个方块木头啊,连手帕都要叠成正方块么……” 他动作一顿,也不言语,拉着她快步走到了水缸边。 “越擦越黏,”裴西遒一边舀起一瓢清水浇在她手心,一边自言自语,“得拿水洗净。” 他先洗净她的小手,再去洗自己的小手,有条不紊。 就在这时—— “咕噜噜~~” 两个孩子同时呆愣。 戚窈窈涨红了脸,声音细如蚊呢:“都说了好饿的……” “嗯……”裴西遒又皱起了眉头,他好像总喜欢皱眉头。 垂眸思考了一瞬,他转身回到厨房,端了碟点心出来。 “咦?”窈窈疑惑,“这不是要宴请宾客的?” “吃吧,”他仍有些板着脸,眼神微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吾怕,宴席未开,先传出太傅甥女沦为饿殍之噩耗。”端点心的手往前送了送。 “原来你知道我是太傅的外甥女啊?” 窈窈也不客气,接过点心就往嘴里塞,一边嚼咽一边咕哝着解释道,其实是昨天吃坏了肚子,半夜上吐下泻胃里空空,到今天一直没吃东西,又一早跟着太傅舅舅来武翊侯府参宴,实在快饿晕过去了,不得已才偷偷来厨房的。 “甜食吃多了伤脾胃,”裴西遒立马捏住了她手腕,小脸写满了严肃,“早说啊,你既脾胃不和,我就不该给你拿糕点吃——” “没关系!”窈窈无所谓地摆摆手。 正吃着呢,却见裴西遒浅浅冲她作揖道别,而后扭头就走。 “去哪儿?”她追上去问。 “去和阿姊解释一下,道歉,”他说,“就说是我饿了,点心是我吃的,”顿了顿,又补道,“女郎不必忧心,这是在我家中,由我来担这个不是,总比你出面更为妥当。” “可是——” “没有可是,”裴西遒像个小大人一样背着手,“勿以恶小而为之,不问自取即为偷。不去道歉的话,我心里过意不去。”看你饿肚子,更过意不去。他在心底默默嘟囔。 于是两个扎着总角垂髫的孩童一前一后穿过小花园,往前厅走去。 突然,小西遒停了脚步,拉过窈窈的胳膊,带她往假山后一闪。 不等窈窈问他“怎么回事“,他先在唇前竖起食指,眼神盯着前方不远处,看上去更严肃了。 窈窈抬眸,见玉兰树下,裴熙竹正站在那儿,身前还有一个男子。 那男人身姿高挑,容貌出众,只是此刻神情怆然,喉头微哽:“熙竹——” “请广平王注意称谓,”裴熙竹嗓音清冷,“切莫越了规矩。” 广平王是谁啊?窈窈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决定改日去找殿下哥哥打探一下。 “好罢……裴女郎,”广平王叹了一口气,“在下只是以为,我们先前已把话说清楚了。我既凭战功向父皇换来了这纸婚约,为何女郎如今却反悔了?” 裴熙竹默了半晌。 “做了一个短暂的噩梦,”她似疲惫地牵唇,笑意浅淡,“好像把此生都过了一遭。梦魇结束,熙竹方才品味过来,也许嫁入王府为君妇,实非熙竹一生所愿。将后半生困陷,求不得一个本我,未免不值,” 说着,她冲广平王盈盈一拜,“今此一别,愿君安好。山长水阔——相逢不必曾相识。” …… 【学堂·童画·七岁】 窈窈和青虬奴成为了很好的玩伴,虽然一个咋咋呼呼,一个古板沉闷,但这两个孩子碰到一起就会欢乐无穷,谁都融不进去。 对谁都冷冰冰的少年郎,对她倒是颇具耐心,还经常流露出笑颜。 裴熙竹常常掩唇笑曰:这便是青梅竹马罢,也许就这么打打闹闹地,一直陪伴着彼此到老呢。 听到阿姊的调侃,裴西遒总是羞得从耳朵尖红到了脖子。 七岁的时候窈窈非要缠着他,跟他一起念学堂。 窈窈这厮从来不爱读书,无非是给自己寻了个由头,既能躲避太傅的严苛教学,又能和好朋友青虬奴更长时间待在一处。 这日,她懒散地撑着脑袋,趁夫子转头的功夫,团了个纸团“嗖”一下扔砸到裴西遒鼻尖。 “拆——开——”她冲他做口型。 裴西遒以余光瞟过夫子背影,悄悄展开了纸团。 纸面上,赫然呈现着一条线条勾勒的小青龙,脑袋居然是四方形的。 画的旁边,还有窈窈歪七扭八的字迹:四四方方青虬奴。 “雁回,”夫子的声音将裴西遒拽回了神,学生们齐齐回头望他,他这才惊觉自己方才竟一直低着头傻笑,“既已读罢《孟子》,你便来说一说,对‘士尚志’有何解读?” 裴西遒藏起纸团,尴尬地站起身。 瞥见窈窈幸灾乐祸的嘴脸,他顿时感到几分无奈。 “丈夫志四海,”重音落在“四”上,裴西遒眼神扫过戚窈窈,面不改色:“万里犹比邻。” 课后,人都走尽了,裴西遒拎住妄想偷偷溜走的窈窈的后衣领,拎小猫一样拽她回来。 “小青龙画得不错啊,”他微笑,“就是旁边的字丑了些,我陪窈窈练一练,如何。” 她狡辩说她的字是个人独特风格,才不是丑。 “至少该把‘青虬奴’三个字练好,”裴西遒冷哼一声,“不然我瞧了,闹心。” …… 【元夕·饴糖·八岁】 大魏的风俗里,元夕这一日,是要饮椒柏酒或屠苏酒,饮桃汤,食胶牙饴的。 夜晚,裴西遒在戚窈窈的教唆下,从裴府偷了两壶酒出来——太傅家风严格,自是不许孩童饮酒,窈窈偏生是个满脑子鬼主意、天天想着尝试新鲜事物的捣蛋鬼。 两人以前常在一处废弃的宅院里过家家,裴西遒当然觉得那种游戏幼稚又羞耻,但是窈窈没有别的同龄朋友,他就只好舍命陪青梅了。窈窈老是扮成一些奇奇怪怪的角色,也让他扮奇奇怪怪的角色,比如夜宿破庙遇上狐妖的花心书生,在海边捡贝壳捡到田螺姑娘的糙汉渔夫……呃,小裴扮演的是狐妖和田螺姑娘。 这夜,两人哆嗦着搓手,一起干杯,同时往喉咙里灌了一大口椒柏酒。 窈窈瞬间被呛得止不住咳嗽。 “难喝死了!”她呸呸往地上吐了几口,“还好我早有预备。” 戚窈窈从小包袱里拿出做饴糖的原材料,指使裴西遒刷干净一口铁锅。 然后他们就蹲坐着生火、烧锅,要亲手做出胶牙饴来吃。 窈窈不知从哪儿抄录下来的熬糖方法,裴西遒是严格按照那法子熬制饴糖的,结果就是火候没掌握好,糖色发黑。 他有些闷闷不乐,说,对不起,毁了你一锅糖。 “没事,青虬奴,”窈窈宽慰道,“也许只是卖相不太好,说不定吃起来格外甜呢!” 像是为了证明糖甜一样,她挖了一大勺糖稀,就往嘴里塞。 才咀嚼两下,“啊——”她一脸苦相。 “怎么了?”裴西遒紧张。 窈窈艰难张嘴,吐了什么出来。 一颗乳牙挂着糖稀,静静躺在她手心。 “牙,粘掉了。”她与他皆是目瞪口呆。 裴西遒问她疼不疼,她说没感觉,本来这颗牙就快掉了。 “帮我把它扔到房顶上吧!”窈窈将牙递给他,“听说,下牙得扔到房顶上才好,还能跟仙人许个愿望呢!” 裴西遒瞄准了房檐,替她把乳牙抛到了檐顶。 “许了什么愿?”他见窈窈双手合十,便问。 窈窈抱起胳膊,作不满状,说,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没过多久,还是忍不住贴到他耳边,得意洋洋道: “我许愿,以后每年都能吃到青虬奴给我的饴糖。” …… 【赌约·射艺·十四岁】 戚窈窈跟元晙信不对付,已非朝夕。 自从小时候在国子监里打了那场架,窈窈每次再见到元晙信,就会变成红眼斗鸡一样蛮横。 这一天,靶场上,元晙信当众展示了精湛的射艺,赢得连连叫好。 元晙信挑衅般地朝戚窈窈摊了摊手,这窈窈能忍? 她气鼓鼓地扯过裴西遒的臂弯,推他上前与元晙信一教高下。 裴西遒本不是那种争强好胜、喜欢抛头露面的性子,习惯了谦虚处事。 但是窈窈在他耳边轻声说:“赢了东海王,我这儿有个奖赏给你。” “好。”裴西遒没有分毫犹豫。 而后,在众人的期待下,裴西遒百步穿杨,接连几箭正重靶心。 戚窈窈狐假虎威,得意地嘲笑元晙信技不如人。 却又立刻被裴西遒悄悄拉去了无人的地方。 “奖赏。”他摊开手。 窈窈眼珠子滴溜溜转。 踮起脚尖,一吻印在他颊侧。 …… 【同心·良姻·十七岁】 灵麚帝即位的第十年春天,武翊侯府与太傅府即将结姻亲的消息,传遍了平城街头巷尾。 显阳殿内,灵麚帝元无黎原本正专注阅览臣子奏疏,却是在听到宫人传报“淇川郡主”求见时,放下了满手公务,冲殿门的方向牵唇微笑。 十年前,兴明帝重病,将皇位传给了时任太子的元无黎,而后以太上皇的身份自居,静心休养。 元无黎登基十年,政通人和。 “陛下哥哥——”戚窈窈蹦跶着小跑进殿,大大咧咧地在他身边噗通坐下,一点不顾礼数。 对于这种“僭越”,灵麚帝没有半分不悦,反倒心情不错。 宫人不由得在心底感叹,天子对这个非亲非故的太傅甥女,真是格外的好啊,不仅将其封为本朝第一个异姓郡主,还亲自为其操办婚事,赏赐了许多礼品。 “稳重点,”元无黎摇头叹息,“都是快要成婚的人了,莫要总是冒冒失失的。” “知道啦,”窈窈一排白牙从方才起就呲着没收,“最近每天都太开心了,实在忍不住,”说着,她眨了眨亮晶晶的眼,“裴郎今日就从边镇回来了对不对,他是不是要来面圣?” 元无黎点头,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觉得好笑:“你特地来宫中,是要等他?” 窈窈委屈巴巴:“都怪那些破习俗,大家都说,新婚夫妻洞房花烛夜之前是不能相见的,不然不吉利。我就不明白了见一面怎么就不吉利了?都拦着不让我见他。他才行军归来,我便不会忧心他有没有瘦,有没有受伤,有没有憔悴么……” 她一提起裴郎就叽叽喳喳说个没完。 元无黎听得头大,不禁扶额,心道,她的幸福真是略有些吵呢。 “无妨,这里是天子宫闱,邪祟进不来,你只管放心见他,”他笑道,“我以天子名义作保,不会不吉利。” 窈窈赶紧一通溜须拍马,说什么陛下英明陛下圣明。 “不过,陛下哥哥,”她正了正神色,“听说许多老臣都在上奏要你纳后宫,如今不仅后位空悬,后宫里连一个妃嫔都没有,为什么呢?” 元无黎淡淡道,政务繁忙,家国大事有太多需要他殚精竭虑的,实在无暇顾及别的。 窈窈“哎”了一声,说,你和裴姊姊怎么一样啊,都说没心思放在儿女情长上,都至今未嫁娶,反正你们十年前有婚约,不如就此凑作一对,也好互相照应。 元无黎摇头,让她不要再乱点鸳鸯谱。 “可,我想你们也能幸福啊。”窈窈不乏认真。 元无黎闻言,睫尖颤了一瞬。 “什么是,幸福呢……”他的话音沉而微涩,笑意浅淡,“我曾做过一个漫长的噩梦,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梦醒之后便觉得,也许,能活着,能健康地呼吸每一口空气,能跑,能跳,能看见阳光,能睡一个安稳觉,能与家人有说有笑……已是许多人奢求不来的,幸福了……” 不多时,宫人再次通报,说裴中郎将已抵达殿外。 元无黎朝窈窈使了个眼色,又朝外努努嘴。 窈窈登时会意,嘿嘿一笑,爬起来就兴奋地往外冲。 殿前,天空晴朗,灿烂的阳光洒照在一袭明光铠上。 她的青虬奴就站在阶下,笑容比太阳还要明朗,冲她张开了双臂。 · —If线·那年竹马·完— 番外:狐狐日记 【呼~~~似乎有股神秘的力量降临~】 【我们居然破译了赤金锭的狐狐日记】 …… 【爪印】 狐狐很不开心。 事情是这样的,狐不喜欢雨,也就最讨厌和雨打架。 可是姊居然总把狐狐丢进小湖里,让狐狐跟雨打架! 你不懂什么是“小湖”?笨啊,就是用木头围起一圈,里面装满了雨,是两脚兽们称为“洗澡水”的可怕东西。 狐虽然从崽崽狐的时候就被姊养着了,但狐毕竟是桀骜不驯的野狐狐,野性是不可能被驯化的。 狐护食,狐咬人,狐狡猾,狐还臭臭。 先别笑狐,狐得解释一下,狐们在野外生存呢,是要让自己变得有威慑,臭臭的狐才会让敌人不敢靠近。 这是天性啊喂!是多么值得传承的优良狐质!狐在嘘嘘和臭臭里打滚怎么啦!真想感慨一下,真正的勇士之路总是孤独而不被理解的。狐狐叹气,狐狐摇头。 两脚兽太可恶,居然要让狐和雨打架,让雨把独属于狐狐的威慑力冲洗掉,折煞狐了! 那么狐狐就要让你们这些愚昧无知的两脚兽知道狐的厉害!狐常把爪子和牙磨得锋利,就是为了这一刻! 哼哼,现在没有人敢给狐洗澡了吧~ 咦,姊姊过来了,姊姊姊姊姊姊!狐要高兴地去姊脚边转圈圈,要姊揉揉狐的脑壳。 其实一开始来到这里,姊身边的两脚兽都说狐是“养不熟的小野兽”,都不喜欢狐,也劝姊放弃。狐心想,他们懂个锤锤啊,狐这不叫“养不熟”,狐是“有血性”。 对于狐讨厌的人或事,不是你整死狐,就是狐整死你,你看狐整不整得死你。反正狐是不会屈服的!嘤! 狐有锋利的爪爪和牙,是不是就可以成为姊的爪牙?那样狐和姊一起,就是最无可匹敌的组合! 不过……这爪牙……有时会伤到姊。 比如现在,姊抱起了狐,在狐毫无防备的时刻,把狐放进了桶里。 ——叛徒! 狐很委屈,姊怎么也要给狐洗澡啊! 狐疯狂地扭动,尖叫,本能地撕咬。 然后姊的手背啊手臂啊,就全是狐弄伤的血道子了。 这是狐第一次看到姊崩溃:一屁股坐到地上,嘴角向下,眼里下雨。 狐好像错了。 哎,算了算了,没关系,如果是姊的话,怎么折煞狐,都没关系。 比起姊不高兴,狐狐宁愿自己不高兴。 能就这样一直陪在姊的身边,就算失去了狐的威慑,也没关系吧。 姊就是狐的倚仗。 …… 【爪印】【爪印】 狐狐不排斥洗澡了。 因为洗干净的香喷喷狐可以来姊的榻上,和姊一起午休小憩。 为什么是午休呢?因为狐狐是夜行侠,到了乌漆嘛黑的夜晚,是要去逮耗子的,就没法和姊一起睡觉啦。 狐觉得人奇怪。像狐这样有责任心的狐,那么努力地打猎,想撑起这个家,可是家里的人好像都不需要打猎,就能有食物。 尤其是那个眼睛翠绿翠绿像春天树叶的人——他好像很弱,一直在生病,狐没见他下地走过路——他就不需要出去打猎,而且所有人都很照顾他。 狐和他不熟,但姊好像很在乎他疼不疼,会拍拍他,狐可以理解为这就跟姊给狐顺毛是一个原理罢。 狐猜他是姊养的人面狸,块头比较大,体格比较脆罢了。他名字里好像也有一个“狸”,而且,有一次狐看到了,姊离开的时候,一根头发丝落在那人手上。 狐分明看到,他背着姊,悄悄把那头发捏在掌心摩挲,最后悄悄藏了起来。 这让狐想到了,姊每次格外开恩多给了狐几块肉脯,狐特别稀罕,舍不得吃掉,然后就小心翼翼地叼走,埋藏在狐认为最安全的地方。 由此推断,那个人果然也是姊养的狸错不了。 狐仿佛和“绿眼睛”默默地达成了默契———狐狐夜晚出去打猎的时候,姊的陪伴是属于他的;狐捕猎回来了,姊的陪伴就是属于狐的。 狐困了就睡在姊的怀里。狐本性不近人,可是狐依赖姊姊惯了,尤其是狐做噩梦,爪子不停抽筋乱颤的时候,姊会抱抱狐,给狐顺毛。 梦里可怕的猛兽,会因为姊的温暖而被驱退。 所以狐就暗暗地想啊,以后要是姊也遇到了害怕的猛兽的话。 如果可以,就拿狐去换姊。 …… 【爪印】【爪印】【爪印】 狐胆子还是太小了。 叶子落了又生长,世界这样变化两次以后,狐狐也长大了好多圈。 今天,狐与姊路遇恶犬,狐吓破了胆,撒腿就跑。 狐的天性就是躲避危险,也许有一天狐可以战胜天性吧?谁知道呢。 但是姊居然不怪狐抛下姊自己逃命,晚上回家一边给狐喂肉肉,一边揉狐脑壳,说,机警是对的,机警的狐才能保护好自己。 这下狐就不服气了! 姊是觉得狐永远只会顾着自己嘛?! 等着瞧吧姊姊,总有一天狐会让姊明白,就算太阳被天狗吃掉了,清江的水倒流回东海了,咽到肚子里的肉脯重新长成小猪了,狐也不会弃姊不顾! …… 【爪印】【爪印】【爪印】【爪印】 狐和姊一起搬家了。 行了很远的路,远得狐坐马车快坐吐了。 到了一处新地方,一个风景没有以前的家好看的地方。 不过,这里有一种狐从没见过的东西。 不是雨,不是柳絮,比雨和柳絮好玩多了,冰冰凉,舔一下就化了。 狐新鲜劲儿很足,在院子里撒了欢儿地跑跑跳跳,一个猛子往这白茫茫的一片里扎。 鼻子磕到了石头上,痛死个狐! 姊指着狐捧腹大笑,姊坏! 狐不记得和姊相处了多少岁月了,好像小半辈子都没和姊分开过吧? 现在狐已经是个温顺的狐了,基本上不排斥除了姊以外的人,姊逢人便说狐很乖。 姊最喜欢的就是拉过狐的爪爪捏肉垫,还有扯狐狐粉色的舌尖。狐只让姊这样哦。 …… 【爪印】×5 狐在姊身上闻到了特殊的气味。 狐敏锐地察觉到,那是另一个人的气味,倒不是携带了什么危险的气息,但好像有些改变了姊身上的气味。 哎,狐狐说不明白,反正觉得和春天的气息差不多。春天到了,万物复苏,又到了动物们……啊呸,狐在说什么?狐不知道。 狐提这个是想狡辩,今晚在城楼上发生的失职事件。 相信狐,狐本来很认真地在站岗哦,就是突然闻到了那个人的气味——和姊关系很近的那个人。 狐很好奇,想知道他是谁,就跳上了城墙探头探脑。 啊哦,被发现了。 对不起了姊姊,狐先走一步! …… 【半个血爪印】 怎么办呢。 自己的姊姊,狐肯定要罩好呀。 狐狐鼻子很灵的,总能嗅到特殊的气味。之前姊让狐闻过坏人的气味,后来狐在一个小两脚兽身上闻到过类似的味道,他肯定是个坏人错不了!狐冲他恶狐咆哮,摆出了进攻的姿势,想要吓住他,反正绝对不能让他接近姊姊! 哎,姊真笨,怎么脑筋就是转不过这个弯呢,还傻傻地对那小两脚兽那么亲切,真让狐着急。 也怪狐大意了,狐狐当时心想,只要狐寸步不离守着姊姊,就一定能盯紧了那些坏人,就不会有任何危险降临到姊。 可是,姊为什么要推开狐啊,把狐塞到别人怀里,姊那么重要的流苏也挂在狐脖子上,就好像——姊预感自己再也回不来了一样。 姊你知道吗,狐狐快急疯了,狐想赶到你身边,狐就是闻到了危险的气味啊! 要是狐狐会说话就好了,会说话的嘴巴,总比现在这张——只会咬合或者嘤嘤叫的嘴巴管用得多。 但是姊姊,你还是得夸一夸狐,狐刚才很灵巧地挣脱了束缚,玩命地跑到你身边来了。 肉垫痛,全是血,喉咙也痛,全是血味。 不过一看到姊就忘了痛了。 狐狐其实觉得自己很没用,狐以为的恶狐咆哮,根本威慑不住坏人,隔了那么远,狐的尖牙也咬不到坏人。 狐只能瞄准了坏人的箭矢,他要伤姊姊,狐就扑上去挡住。 哎……狐能做的……太少了……狐很难过,很忧心…… 渺小的毛茸茸,不像铁甲盾牌,能将姊护得严严实实。 姊姊,你怎么哭了呀。 不哭不哭哦……狐狐只是……要先走在姊前头,给姊探路…… 下辈子还想做姊的狐狐。姊答应给狐好多肉肉吃,狐记住了,这辈子吃不上,下辈子可以么。 番外:心碎小狗日记 【一】 我借口羽林军巡视,匆匆退出大殿时,雍羽在跳柘枝舞。 她身上的金铃叮当作响,锦履踏过金丝织毯,舞袖如莲绽,身姿轻盈刚健又俏丽非常。 我一刻都不多停留,迈下高阶,凝着天边夜色浓墨,感受着殿内明晃晃的灯火正在离我越来越远。 ——太瘦了。 眼前蓦地回闪过,她如冰玉般纤洁的肩颈双臂,方才只一瞥,现在却好像在我脑海抹不去了。纵可称之纤秾合度,可她身上,除却丰腴之地便全是骨形明晰,还是太瘦了,瘦得令人心颤。 ——她是太劳累了,还是没怎么好好进食? 我步伐微顿,为自己这奇怪的念头五味杂陈。 随即更加惶恐,因为所有关于她的画面好像都开始扑面而来,像狂风卷起细沙,糊满了每一寸空隙。 肋骨后,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久久无法退却。 我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 自从海棠树下与她打了照面、不欢而散,心中就好像反复滚落了带刺的巨木,不见还好,这一见,又开始被折磨得不得安生。 我不停地告诉自己,她是王妃,昙璿王妃,她有丈夫,我明知这些却依然对她魂牵梦萦、痴心不减,对她生出不该有的贪慕,就是不断犯着弥天大罪。 但我好像忘了反驳自己——我的的确确动了心。 对她,心动不止。 …… 【二】 天边乍出第一缕晨光。 我与雍羽并肩下了废弃的谯楼。 她像个没事人一样悠哉游哉,步伐轻盈,而我的心却直到此刻都不能平静。 就在刚才,我在城楼上亲吻了她,是我主动的。 若说先前,是她撩拨在先、故意诱我迷蒙了神志,今夜,便是我自己放下了矜持,妄以我拙劣的示爱博她嫣然,渴求她亦能为我而心神俱醉。 脑子里乱糟糟的,我恍惚间觉出有什么不对—— 总是这样着了她的道啊。 怎会有我这样一条痴愚的鱼儿,心甘情愿咬上了她那尖锐的鱼勾,哪怕它是笔直的没有弧度,上面甚至连鱼饵的荤腥都没沾呢。 ……算了,至少她现在看起来心情舒畅。 不会再做那种……醉酒登高的傻事了罢? “裴郎,”她忽然转过头,在朦胧的光影下望我,笑意也是朦胧难辨的,“我有点走不动了。” 我与她同时站定,手里提着的灯笼微晃了两下,将我们的影子投映在了废城垣的石壁上。 雍羽冲我伸出了手,耍无赖一样,神色倨傲中透着俏皮。 “牵着我,”她似憋着狡黠的坏笑,“这样我便能走得动了。” 未及我做出什么反应,她先换了副面孔,赌气一样补充:“不许像上次那样和我牵着灯杆的两端!那样才不算牵!” 我沉默,不知如何以对。 她却倏然哧哧地笑出了声,指着墙上影,愉悦地说:“看,影子都比你大胆。” 我不禁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唯见我们两人之影交叠,边沿模糊,乍一看,竟像是我正揽着她的肩、紧紧揽她入怀一样。 如果影子能替我挨近她,放肆地、毫无顾忌地挨近她…… 我倒十分艳羡。 …… 【三】 北宫门政变后,第五年。 我不见她的第五年。 关于她的一切,从未褪去颜色或温度,因为那是夜夜闯入我梦境的身影。 昨夜我又梦到她了。 那应该是黎明即起的时刻。我前半宿跪坐案前批阅公文,四更天,头开始发疼,才去卧榻浅寐片刻。 意识堕入混沌后,我依稀望见她奔向我,笑意灿烂。 我欣喜若狂,接住了扑到我怀里的她。 窈窈,你终于回来了,我好想你。 我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喉间哽咽不止,心底却似盛开了万顷的花海,无以言表的绚丽烂漫。 她不说话,就是抱紧了我,不时仰起头来轻吻我双唇。 “昨天还梦到你了呢,梦醒时,心都快随着一起碎了,”我激动地加深了与她的纠缠,庆幸着喟叹:“哪想现在,你就真的回来了……还好你回来了……” 可是,渐渐地,我在冰冷的晨光里睁开双眼。 她不在。 原来这也是一场梦。 从低谷到云霄,再重新坠落回深谷。 我的心好像再也经不起更多的折磨了。 从太极殿下了朝,脚步不自觉地引着我去了御苑。 此刻初春煦暖,是与那年沐兰节一样的景象。 可我站在花树下,再也等不到她的顾盼了。 黄蜂频扑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 惆怅双鸳不到,幽阶一夜苔生。 …… 【四】 我不喜欢秋天。 寂寥枯黄,万事万物似都笼罩在一层沙土色的薄雾下。 绛绡楼上笙歌沸,而我独坐在雅室内,捏着茶杯发呆。 手心全是汗水。 ——不久后,就要与她重逢了。 心跳得像是千里马疾驰的马蹄,纵我很努力地想要平复下来,任何方法都不能奏效。 番外:幸福小狗日记 【一】 当我半个时辰内第十几次问阿满,她那边怎样了,阿满哭笑不得:“司空,女郎仍在休息呢,您嘱咐过小的们,女郎起床了就立马通报您。” 我哑然而笑,瞟了眼案上堆积的案牍。 根本无心放在这些事上啊。 满脑子都是她。 “交代厨房预备的膳食,可都安排好了?等她醒了立刻开灶,定要让她吃到热的,合口的,还有她最爱的那几道……” “司空,这话您已经说过了,”阿满颤悠悠抬手,比划了一个数字,“第六遍。” 我尴尬地眨眼,尽力想将飘散的思绪收拢。 公文上字迹密密麻麻,渐渐在眼前形变,终化作她含笑的眉目。 诚然,我失败了。 曾幻想过千万遍的重逢,真到了这一天,竟直教我惶惶难安,沉稳与理智土崩瓦解。 怕是镜中花,水中月,怕又是我一触即散的执念。 清晨,与失去记忆的她一同乘马车回到西楼,我先带她去了竹林小院。 从前我们同榻而眠的的屋室,就在那院中。 她盯着繁密的竹林,不掩惊愕,喃喃道:“平城的冬天,那么冷,它们熬得过吗?” 而我按捺着翻涌的心绪,目光无法离开她面庞一刻,千言万语终凝练成一句—— “就是熬过了数载秋冬,才会在今夕,与你相见。” 竹子是。 我也是。 后来她去休息,我便来到书房处理公务。 结果就是大半天过去,案牍的小山仍没减多少。 我惦念着她,惦念得失了魂,丢了魄,俨然有了渎职之嫌。 直到傍晚,有侍女来报,说她起身了,还与苌生说了一会儿话。 我于是匆匆站起,拖着几夜未眠的身子,连衣衫都没来得及换,直奔往她的身边。 冷风吹动竹叶沙沙作响,她的屋门敞开着。 她就立在门畔,呆望着我,欲说还休,眸如春水潋滟,似闪烁着细碎的悲与喜,含蓄却浓烈。 我脚步微滞,喉间蓦地发紧。 故作沉静的外表,也许早就抑不住那暗流汹涌。 失而复得的狂喜击退了一切悲伤。 爱与思念便似燎原之火,拼命灼烧着,放肆灼烧着。 反复相思字,中有故人心。 …… 【二】 她变了许多。 时常怔忡,眼底凝了化不尽的郁色,举手投足间满是疲态。 而她望向我时,常透着几分局促,怯生生的,小心试探着什么。 就如惊弓之鸟,连最细微的声响都似惊雷贯耳;又或许是迷途许久的旅人,历尽千帆方得归乡,却已力竭神伤。 教我如何不心痛?数年霜风,已将我的爱人磋磨憔悴。恨不能逆溯时光,替她承受所有苦楚,却惊觉——自己原是那个,唯一被她亲手推出局外之人。 曾怨她狠心决绝,以恶毒冷漠为刃、斩断我们至深至滚烫的情意,徒留寒霜经年覆满我心。 可,每当我念及她颤抖的眸光,念及她独自咽下的苦楚。 念及她身似无蒂芳,念及她肩上抗千钧。 这份怨,还是输给了心疼。又也许,我本就不是怨她。 我只是爱她爱得无可救药,是明知会痛,仍放不下她。 我愿倾尽所有但求她能平安快乐,恨不得将全天下最好的一切都捧至她眼前。 因为她是窈窈,是我人生中最初的悸动,也是永恒不变的,唯一心动。 她现在不记得过往,我也不想她回忆起过往。 这天,我去寻她,才踏入屋内,便见她正对着铜镜梳妆。 她抬着手臂,生涩笨拙地绾发髻,很简单的发式。 见我过来,她又露出那种小鹿一样澄净温和的眼神了——是极高兴的,但也透了些小心翼翼,还有少许道不明的黯然神伤。 “我来给窈窈描眉,可好?”我跪坐在她身侧,有一刹那好像回到了十八岁那年,冬日清晨。 她微怔,很轻地应喏,然后自然地仰起小脸来。 我执起螺黛,两指轻托起她下巴。目光交汇,她蓦然乱了眼波,颊泛薄红,连呼吸都屏住了。 沿着饱满精致的眉骨、柔畅的毛流,我细细落笔描摹。她眉形生得好,我不过是为这份天生丽质稍添几分雕饰。 离她这样近,我难免分神,笔尖微有悬停。 心中感慨,世上最幸福的事,莫过于给心上人画眉了罢。 “好了……么……”她小声问。 “嗯,好了。”我浅笑,搁置了螺黛。 她扭头望向铜镜,眉心微颦,艰涩地眨了眨眼。 一言不发,不知在想什么。 “……不满意?”我连忙问。 她转过脸,表情很僵。 “司空说过,并无家室,”她不抬眼看我,就这么低垂着眼睫,“那,侍妾呢,通房呢?” 怎么突然问这个?我懵然张口,说,自是没有的,我从来独身一人,从来如是。 “司空很擅长画眉,”话音虽轻细,她语气倒是极其冷淡,手无意识地揪起膝上裙,都快揉皱了,“想必,不知已给多少女郎描过眉,才练就了这样的手艺……” 我顿时哭笑不得。 五年前初次为她画眉,我总是画不大好,画了又擦,擦完再画,直到她眉下肌肤都被蹭得微红,才终于掌握了技法——如何起笔落笔,时隔多年我还记得清楚,而今也就能得心应手。 “我身边当真没有别人,”我叹了口气,“窈窈便不许我,无师自通?” 她半信半疑:“不可能罢,裴司空一表人才,定是惹人思慕的。而且我不信司空泥古不化,这么多年,真就六根清净,从未对谁动过心思?” 我没有立刻作答。 “可以,牵窈窈的手吗?”我问。 她犹犹豫豫地点头,垂首咕哝:“马车上都牵了一路了,现在可还有征求意见的必要……” 我笑着握住她微凉的指尖,肌肤相贴,心跳不由自主便加快了。 “可以……亲吻窈窈吗?”我又问。 她一怔,还是点头,幅度更加细微。 我低了头,唇轻印上她光洁的手背。 “人间纵有弱水三千,”凝望她一双剪水明眸,我沉声道:“裴西遒这一生,也只饮取——” “窈窈这一瓢。” …… 【三】 本人,裴西遒,从没见过雍羽醉酒的样子。 但现在,本人见到了,戚窈窈醉酒的样子—— 两颊红扑扑似熟透了的苹果,傻笑着东倒西歪,满口胡话,还打了个响亮的酒嗝。 我望着这一幕,太阳穴突突地跳。 “怎会这样?”我蹙眉,立刻看向一旁的苌生。 苌生好不容易扶稳窈窈,“舅舅不是给姊姊送了许多淇川郡的柿子嘛,姊姊前些天就说要拿柿子酿酒。今日打开坛子,姊姊看成色觉得可以喝了,拿甑烧制后先给自己倒了杯尝——然后,就成现在这样了!” 自酿有风险,饮用需谨慎呐。 我赶忙走上前,从苌生手中接过窈窈,嘱咐苌生去叫仆从熬煮醒酒汤,顺便再请位医者来。 屋内只剩我和窈窈两个。 我俯首望向怀中,见她正笑眯眯抬头,下巴抵着我心口,直冲我“嘿嘿”傻笑。 “你……是谁呀……”她一手摸上我的脸,带着微烫的温度,“好好看……”尾音未落,人已软绵绵滑落。 我揽紧了她的腰将她横抱起,快步走向里间,将这醉迷糊的“小狐狸”安置在榻上。 她一屁股坐下,身子不听使唤地摇晃,眼睛却直勾勾盯着我。 双手捧起了我的脸,使蛮力把我拉近,我被迫弯腰,鼻尖几乎与她的相抵。 “我,见过你……”她呢喃,眼眸湿润,微微泛红。 听到这话,我心头顿然一颤。 “在何处见过,窈窈可还记得。”我轻覆住她手背,单膝着地蹲跪她身前,仰望她。 她用力点头说记得。 “在梦里,”鼻音浓重,她哧哧地笑,笑声甜软得像饴糖,“你就是,常来我梦里的……小郎君呀……” 说着,她扑到我怀里,枕着我肩窝。 我强忍着哽咽,拥紧了她,说不清此刻心底是何滋味。 尽管她失了记忆,也还是抹不去,我留在她心底的残影? “我……总是出现在,窈窈梦里吗……”话说出口,我才发觉自己嗓音无比沙哑。 “是啊,”她趴在我肩头一阵猛吸气,然后满足地道:“喜欢你,喜欢你……我好喜欢你呀……又漂亮,又好摸,又好闻……最喜欢你了……” 我被她说得心荡神摇,一颗心扑通扑通不停狂跳。 突然,她从我怀中直起身子,很委屈地瞪我,口中含混不清道:“讨厌你……” 我呆愣。方才还说喜欢,现在怎么又讨厌了? “你总走掉,”她眼眶里有泪打转,嘴唇都在颤抖,“我一醒,你就走掉了……讨厌……太讨厌了……每次,还想多抱你,多看你,你就不见了……” “我不走,窈窈,”我说,“我就在这里,哪儿也不去,窈窈想抱就抱,想看就看。” “真的……么……” “真的,”我攥住她的手,握紧,“我是你的……一直,都是。” 她心满意足,笑了。 却是喃喃:“桃子……想吃……” 我起初不解其意,直至注意到,她的视线落上了我双唇,久久凝定。 “桃子……”她伸出食指,轻点在我唇瓣,“想吃……” 似有把火烧在我胸腔里,愈烧愈烈。 “你现在不算清醒,”我苦笑,“我这样,算不算趁人之危?” 她已经没有了思考能力,眼皮打架,嘴里嘟嘟囔囔不知在说什么。 罢了,罢了。 她想要什么,我都给。 我是她的,一辈子都是。 “那……我要吻你了……”我缓缓凑近,慢慢闭上眼。 含吮过她温软的唇,加深了唇齿间的辗转交缠。 …… 【四】 我从卧榻上惊醒,冷汗浸透中衣。 又做噩梦了。梦见她在雨中讥笑着睥睨我,梦见她其实没有回来,梦见我又是孤守着西楼,美梦一次又一次破碎。 手下意识探向枕畔,只触到冰冷的枕,冰冷的锦被。 仆从见我起身,忙道:司空先前高热不退,如今可算是醒过来了。 我不语,头痛欲裂,却不及心口绞痛半分——尚未完全清醒,仍有些分不清现实与梦境,我不知窈窈回到我身边是幻想还是真实——如若,这又是我一场可笑的幻梦呢? 心慌意乱,我顾不得穿好外袍,踉跄着直往外冲去。 窈窈也是这时端着药碗进来的。 我们正正迎上了彼此,皆怔在原地。 不是梦。 我凝着她,眼眶酸涩。 终于能如常喘上一口气了。 “雁回,你快回榻上歇着,”她轻声唤我,药碗在掌心稳稳端着,另一只手已熟稔地挽住我臂弯,“外头冷,你才受过风寒,仔细身体。” 我被她牵着回了卧榻,她手心的温度透过薄薄一层衣袖传来。 竟让我觉得比暖炉还要暖。 咽着她一勺一勺喂我喝下的药,我缓了缓神,猛然想起生病昏迷前那段不愉快的记忆——她脱口唤我“青虬奴”,我以为她忆起了前尘,情急追问,反惹她悲伤心痛,举起枕畔那幅我亲绘的她的画像,声声质问我昙璿王妃之事。 我与她同时抬眸,“对不起——”竟是异口同声。 她神色微怔,唇角欲扬又止:“你道哪门子歉?” 我凝眸,只道,“让窈窈心里不安,是我的错。但我是真心爱慕窈窈,什么样的窈窈我都钟情,不是当作了谁的替身,不是心结未了,不是——” 话未说完,她已舀起一勺汤药,瓷勺轻抵我唇间,截住了余音。 “你很好。”她说,嗓音莫名低哑。 这并非我第一次从她口中听到这三个字。 五年前暴雨滂沱,我跪在泥泞中,恸哭着问她,是我做错了什么吗,我哪里不好,你告诉我。 ——你很好。 三个字,简短而压抑。 我已知晓她从前怀有苦衷,也不怪她将我轻弃。 只是,每回想起当年情形,仍剧痛如钻心。 耳畔倏然响起她的话音,将我思绪拽回。 “雁回……”她搁下药碗,认真地望我,“我亦钟情于你,真心。” 番外:羞羞小狗日记 【栈房·第二次羞】 “怎么……这么烫啊……” 雍羽跨坐于我大腿上,双手捧着我发烫的脸,指腹流连至耳根与颈侧。 我虚扶她腰际,紧张得快要不能呼吸了。眼神飘忽乱颤,不敢抬眸分毫,只落定在她褪至腰腹、堆叠起层层褶皱的襦衣上。 怎么就到了这一步?我懵懵地僵坐榻沿。 今日我从北军府下值,甫出门,便见雍羽头戴轻纱幂篱,不知在树下等了我多久。 我随她步入栈房,她让我宽衣,而后轻抚我背上家法留下的狰狞伤痕,唇也落了上去。我转身,啄吻她温热咸涩的泪珠。不知何时,温柔的抚慰化作了炽盛的缠绵,等回过神,我已与她沉溺于这般境地。 此刻—— “看着我……”她勾起我下巴,揶揄着,娇音婉转,“害羞什么,不是想我了吗?” 因她这动作,我视线上移,无可避免地望见她颈戴的一圈红玛瑙琉璃珠串,是我之前悄悄买来送给她的那串。 还有其下肌肤,细腻如软雪,莹白似美玉。 小巧饱满的红玛瑙点缀雪玉间,随着她的呼吸,在空气中微微起伏。 手撑按着我双肩,她吻上了我的唇,像衔住了糖块含化,同时顺势坠沉。 没有任何缓冲,我顿觉脑中之弦绷得更紧,“嗡”地一刹,不自觉闷哼,躯与神识如遭雷殛,过电般发麻。 雍羽“嘶”了一声,喘息微乱,没了动作,也不再吻我,只稍稍蹙眉,与我额头相抵。 “裴郎不是……无时无刻……不在想我嘛……” “想……”我口中发干,一呼一吸间尽带了燥气,“窈窈,我想……” “想什么?说出来,”她仍挂着揶揄笑意,一双含情美目清亮净透,闪动着狡黠之光,“告诉我,裴郎,你想要我,做什么……” 她凑近,潮湿温热的吐息附着于我耳廓。 如魅魔般低喃:“想要我的……什么……” 我再也无法自持,顾不上回答,俯首叼咬上一颗玛瑙,掐按住她的腰。 所有克制,尽化为强势的力道,轰轰烈烈攻占了彼此——我们已然,不分彼此。 她将我推得仰倒在榻。 淡粉色的襦裙本就松松垮垮,现下全都坠落在地,她也不管,兀自咬着唇竭力求索。 情与意兴滋盈漫溢,让人醺然欲醉,像绞榨了刚成熟的柿子,极致的甘甜交织着微微的涩意,疯狂无度。 夜色寒烟于微弱的光影中起落沉浮,恰与她发髻上金钗垂落的珠玉同幅度摇晃。 我翻身反夺了主导追击,勉强不至于失控。 情动至深,我抬眸,独见她失神的双眸水波涟涟,面颊亦沁着桃花般的绯色。 “窈窈……会喜欢,这样么……”我气息不平,好像总算发觉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她已无法用言语回应我。 我欣然勾唇,身犹未停。 不停地取悦着她。 烛泪堆叠了一重又一重,灯芯火花爆裂微鸣。 巫峡云雨同苍茫,共赴蓬莱十二峰。 …… 【西楼·第二十余次羞】 永煴十一年元月,冬雪初霁。 雍羽离开昙璿王府,来到我身边的,第五天。 纱帐内,她闭眼伏趴在柔软的隐囊上,以雪腻光洁的后背与颈对着我。 我俯身覆上去,捞住她的腰与她紧密相贴,又似鸳鸯一样,交颈缠绵。 湿热的吻落在她耳后时,她缩了缩脖子,低笑着轻吟一声“痒”,又说好困好累,你别再闹我了。 “窈窈,先别睡,”我亲了口她的脸,边起身边道:“我去烧些热水,抱你去将身子洗净一下。”她咕哝着说“不要”、“不想动弹”,我拗不过她,只好端了水盆回来,打湿帕子仔细为她擦净身体。 又搂她依偎在我怀里,劝哄着喂她喝了些温水。 完毕,她惬意地缩进了暖烘烘的被窝。 我熄了油灯,从背后拥上来,环住她的腰。 嗓音有点发哑,“今夜,可有哪里不适……”掌心按住她小腹,虚停在一处地方。 她很小声地说没有,我觉察出,她气息好像又变急促了。 我握住她一只手,包拢到掌心里轻轻揉捻,“喜欢窈窈……” “嗯?”黑暗中,她扭过头来,鼻尖正好擦过我的唇。 “窈窈……真好……”我再次抱紧她,再次啄吻她鬓发。 但见她在我怀中一通鼓蛹鼓蛹。 转与我正面相对。 “青虬奴,”她凑到我耳边,不知憋闷着什么主意,“我们要不要试试……没试过的?” 我思索片刻,问,还有什么是没试过的。 她扭扭捏捏不愿直言。我再三追问,她才嗫嚅:“曾听说,不,从画册上看到过,两个人不一定要头对头尾对尾……” 等我反应过来她指的是什么,只觉得脑中“轰”的一声,气血上涌。 她见我不答,慌忙道:就是随口一提,你别多想,更别介怀。 我掐了掐她的鼻尖,说我不是介怀,只是从不敢想,也不愿让你为我做那种事。 总觉得,是对她的一种亵渎。 美好恣意的蝶,该翩然于枝头,也能轻舞于指尖。却是不该跪伏谁膝间,为谁效劳。 但她好像总喜欢尝试一些新奇的东西。 我都依她。 …… 【西楼·六年后·第无数次羞】 “别分神……” 齿轻咬住她下唇时,窈窈呜咽一声,埋怨般轻锤了我的肩头。 我拔了她的发钗,让墨发如瀑散落,而她环抱着我的脖颈,莫名羞赧地厉害。 时隔数年再如此亲近,怎比年少时还要局促三分了? 这可不行呢,我的窈窈。 “窈窈,你知道么……”我不由得轻笑。 “这种时候你应该,”吐息在她耳根,炽热蕴藉。 “把我推倒,然后在我耳边说……” 我扣住她后背,按向自己,蛊惑般含住她耳垂:“说,你想要我。” 她推了推我上臂,佯嗔着让我先带她去卧榻。 “忍不住了——”激吻铺天盖地,我卷着她倒在织毯上,青丝交缠无间。 红尘极乐,我只与她一人共尝。 年年岁岁,生生,世世。 番外:深爱深憾深负,孽海情天(1) 我又梦到延那了。 她还穿着那身火红的立领窄袖袍,颈上围了一圈雪貂毛领,彩线编就的一股股发辫上缀满了宝石珠子,随步伐来回甩动,叮咚似山泉轻鸣。 她牵着我出了毡帐,回头时,镶金翡翠额饰在阳光下细闪。 在众人起哄的欢呼中,她牵我跳上高台,高声道:都看清了,这个魏朝人,他叫元琮,从今天起就是公主的男人了,天地鬼神为证。 草原上的风,一阵烈,一阵缓,吹得碧浪翻滚。她侧目冲我笑,眼睛大大的,梨涡若隐若现。 那笑靥,明媚动人,又带着难以驯服的野性之美。是梦,也是从未搁浅的,许多年前的画面。 而我痴痴望着她眼眸,那双绿松石一样澄净美丽、偏又如头狼一样冷冽锐利的眼眸。 企图把这一瞬的美好刻进骨血最深处。 像是沙漠里快要渴死的人,拼命爬向绿洲甘泉,哪怕明知它是海市蜃楼。 十六岁那年,我乔装成商人探悉楼然部落。 擂台上,她的身影俘获了我的目光。人们说,她是楼然王的女儿,楼然尊贵的公主。 她就是延那,那年她二十岁,是能弯弓射雕、徒手擒狼的暴烈美人。 延那不是她的名,但我习惯这样唤她。 在楼然话里,延那意为,最心爱之人。 认识她的第一夜,我在擂台上输给了她,被她带回毡帐。 炭盆里的火焰“噼啪”跳动,我被仰面推倒在狐皮裘上。 目光颤动,甫与她侵略般的幽幽视线相接,心神便都教那绿眸中的灼灼之光攫取住了。 仿若野火燎原,吞灭我退路。 我面颊烧烫,胸腔内似扑腾起了欢悦的鸟雀,心里的小溪奔腾湍急。 分明羞涩得喉头发紧、呼吸发颤,却还故作沉稳老练,极力隐藏着脸与耳尖的灼烫。 不想叫她瞧出我的青涩。 但,有什么是她窥不透的? “你在害羞?”她低下头,两指捏住我下颌,促狭笑问:“第一次?” 我抿唇不答,略微偏过头去,她又哧哧一笑,放缓了解我衣衫的动作。 “放心,我会温柔些,”她抚了抚我额发,慵然眯眸。 如吟唱歌谣般念着楼然语:“公主向你保证。” 那夜,我平生初次体会了,如浑水般朦胧又晦涩的潮汐,心底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钻,隐隐透出硬壳,滋生了敏感的痛与快乐。就像大地里栽埋的花种,一场春雨过后,不知不觉便伸出了纵横交错的根扎进土壤,一寸寸咬住春泥,无声萌动。 翌日,她亲手给我穿好了昨夜被她亲手剥落的衣衫。 “公主可不是不负责任的人,公主说到做到。”她心情似乎很好,亲了亲我的唇,我便青涩地回应。 原以为,我是终年不化的冰霜,直至触及她的刹那,所有寒凌都消融成春水潺潺。 她牵我出了毡帐,在一片欢声笑语中,为我举办了一场盛大的仪式。 彩色旗帜随风猎猎,鲜花簇满我们四周,她回眸,冲我笑。 她与她的一切,都在熠熠发光。 到了夜间,草原的天幕繁星点点,篝火边,众人载歌载舞,空气中漂浮着炙羊肉和马奶酒的香气。 她唬我,说这酒不烈,是甜的,等我仰脖灌了满满一大口、感受着后劲灼喉、脸都皱了起来,她一把揽住我肩头,爽朗大笑。 我不善饮酒,也从来滴酒不沾,因为厌恶那种神智不受自控的迷乱。 可我在她这里醉了。 我一定是醉了,才会万般渴望她的垂怜,渴求她攻占我,品尝我,标记我。 被她拉回毡帐后,也许是酒壮人胆,我突然很想反攻回去。 我想征服,征服她这缕不羁的风。 征服她眼底绚烂灵动的光。 但我的所作所为,在她看来未免稚嫩,几番角力后,还是她占了上风。 情至深处,我扶着她腰股,抑着急促的喘息问她:“公主,你叫什么名字?我想唤你的名字……” 她高傲地牵起唇角,自上而下俯视我。 扬手一巴掌拍在我左颊,不疼,她肯定是收着力的。 “公主的名字,是谁都能叫的?” “延那,”我突然开口。 在她惊讶的眼神中,我鼓足了勇气,直言道:“我是否可以唤你,延那?” 她扯了扯唇角,神色开始变得微妙。 却是没有反驳我。 于是自那时起,我便一直唤她延那了。 是我的私心,是我的昭告天下。 午后,我与延那并肩躺在草甸,像是躺在了松软的绒毯上,好不惬意。 猛地想起大魏与楼然即将到来的交战,心情沉重起来。 她还不知我是谁,不知我乔装潜伏是为了什么。 我悄然睁眼,侧目望去,见她支着手臂斜倚草坡,双腿随意舒展,拈起一株蒲公英。 她鼓起腮帮,一口气,将绒白的絮丝吹作漫天飞雪。 “延那,”我忍不住问,“你信命吗?” 她挑眉而笑,“不信。你信吗?” 我不知道。但我想,也许吧,也许我这条命早已与她牵缠无间。 甚至渴望来生继续相牵。 “下辈子,你想做什么?”我没头没脑地问出这句。 她倒不觉突兀,懒洋洋伸展肩臂,“想做一片广袤无垠的草原。” 我一愣,听她道:“那样,山是我的,水是我的,蓝天是我的,绵云是我的,苍鹰是我的,羊群是我的……这片大地上,一切的一切都是我的。” 我说,你真霸道。 “我是很霸道,因为在这里,”她指了指自己胸口,“这里秉持的信念,我固守的信念,谁都左右不了,天地鬼神都左右不了。” 在楼然草原的那几天,我几乎忘却了自己是谁。 只沉浸在和延那的相处中。 我们赛马,驰骋在辽阔的天地间。马蹄踏碎黄白相间的野花,溅起草屑与尘泥。待到日头西斜便寻一处澄澈的湖畔饮马。 马儿低头啜饮,粼粼一池晚霞,我们早已滚入草丛深处,压弯的草茎在身后蜿蜒,织就深痕。 我们狩猎,在山林里追捕野兔。延那极擅骑射,可她却放跑了一只野鹿,也拦着不让我拉弓射箭。 “鹿,是祥瑞的兽,”延那说,“我不伤鹿。” 她和我讲起她小时候听过的传说。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匹灵兽,九色鹿,身上有九种美丽的颜色,把它的角磨碎、皮熬胶,服下就能治人间百病。一天,九色鹿从河中救下了一个溺水的人,人很感激鹿,说要报答,鹿说你只需答应我,不要把见到我的事告诉别人,信守承诺就好。 可是人没有遵守诺言。 国王为了给王后治病,命令举国上下抓捕九色鹿,重金赏赐。那个人利欲熏心,便将九色鹿的踪迹告知了国王,于是数不清的士兵包围了九色鹿所在的森林。 “然后呢?”我问。 延那摇头,“我不知道。阿娘没给我讲完这个故事,就病重亡故了。” 我刚想安慰,她却立马耸肩,笑道:“我小时候一直想要找到九色鹿,想为阿娘治病,可是从没找到过。而且就算找到了,我也做不出对它割角扒皮的事——虐杀一个生灵,如何能挽救另一个生灵?” “不过,我那时还是想见一见九色鹿,听说它能实现虔诚之人的一个愿望,我不伤它,只想求它保佑我阿娘平安健康。”她说。“九种颜色的美丽皮毛,好想知道是什么样子呢。” 我说,那我们以后常来林间转转,一起找寻九色鹿的踪迹吧,如果我找到了,就带你来看,一定。 她眯起好看的绿眼眸,唇角抽了抽,“元琮,我只是在说傻话,你不用附和。” 我哑然失笑,“和你一起说傻话,倒也开心。” 她讶异地睁大了眼。 两颗“绿松石”泛起波澜,有一瞬的颤动。 我再见到这双松绿眼瞳,是不久后,开战。 只从中瞧出了阴森的寒意。 两军阵前,延那坐在高大的马上,瞪着我,一阵冷笑。 后来楼然战败,她被俘到了我军营内,倔强地不肯屈服。 楼然王来求和,我知道我该快刀斩乱麻,尽快肃清敌人。 可我却说,让楼然公主与我和亲,我就放他们残部一条生路——话一出口,连我自己都愣住了。 延那起初自是不肯顺服我,我便卑劣地,拿她的部族做要挟。 “你嫁我,做我的妻,我定保你族人平安无恙。”我对她撒了谎。 楼然与大魏水火不容,我不可能放任敌人卷土重来、继续侵扰我朝百姓。 可我还是对延那撒了谎。 她随我回到平城,一路沉默如死水,不再挣扎反抗,但我清楚她从未真正顺服过我。 封后大典那夜,我去了她的寝殿。 她早早熄了灯烛,侧躺于锦帐内,背对外。 那天我破例饮了不少酒,醉意昏沉,遣走了宫人,自己脱解掉外衫。 而后,我也来了榻上,伸手从后搂上她的腰。 她一把挣脱,冷冷地睨我。 我说,延那,你不想报复我吗?我还没有孩子,你为我生下第一个孩子,好不好?我让他做王朝的继承人。 她不说话,我也不说话。我蛮横地扳过她,角斗一样试图控制住她。 她突然如野兽撕咬猎物一样扑倒我,咬穿我肩头,强势地,带着能把一切烧成灰烬的疯狂。而我无比迷恋她带着侵略性的气息,像烙印一样烙在我内心最深处。 纠缠至密之际,我来不及体会久违的情动,咽喉先被她发狠掐住了。 我愕然睁目,正对上那双狼一样凌厉的绿眸。 她想我死。 “……弄死我啊,”我挤出沙哑的喉音,展臂仰躺在她身下,一动不动。 “快点,延那……弄死我啊……” 她用一种看疯子的眼神盯着我。 渐渐,松了扼住我脖颈的力道。 像是例行公事一般草草收尾,然后她翻身下去,又侧躺了回去,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这样互相较着劲、仿佛都想将彼此置于死地的暴烈情事,在那段时间里,每次都是。 再后来,得知她有了我们的孩子,我兴奋得几天没睡着觉,不论做着什么别的事,都常忍不住突然翘起嘴角。 记得阿狴狸出生后,有一天午后,我去延那寝殿看望她和孩子。 她尚在休息。我屏退了侍女,独自来到摇篮前。 孩子很可爱,眼睛和延那一模一样,鼻子和嘴巴像我。 ——他身上流着我和延那的血。 每想到这个,我就止不住地喜悦。 我忘却了帝王威仪,只开心地俯身,拿着小老虎布偶逗孩子。 孩子咯咯地笑,我也不自觉轻笑出了声。 忽然,感受到了一抹注视。 我一愣,抬眸便见,延那不知何时醒了,正抱着胳膊站在不远处。 意识到自己方才失态,我有些尴尬,不由得轻咳一声,双手背在身后。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延那今日看我的眼神,比以往少了几分冰冷。 她走近,淡淡地问我,“不抱抱他吗?” “啊?”我懵懵地眨眼。 “阿狴狸,”她垂眸望着孩子,目光不自觉放柔了,“你不抱抱他吗?” 平生第一次为人父,阿狴狸刚出生那会儿我就不太会抱孩子,生怕磕了碰了弄疼他了,又舍不得放下,就僵直着抱了孩子好久。然后胳膊也连酸了好几天。 这段时日阿狴狸由侍女和乳母照料着,个头也长大了不少,而今我才御驾南征归来,有段时间没抱过孩子了。 竟莫名有几分踌躇。 我小心翼翼,从摇篮里抱起阿狴狸,双臂还是僵直得像木头。 “这样……”延那伸手过来,轻轻帮我调整姿势,“托着这里,对……放松……” 她的声音带着清晨阳光般的慵懒,直令我心头微颤。 孩子在我臂弯,我忍不住低头,轻蹭他小脸蛋。忍不住唇角高高上扬。 忍不住凑过去,“啵”地一声亲吻在延那脸颊,然后看看她,看看孩子,又不停地咧嘴笑。 她显然一怔,凝着我和孩子。 没多少情绪,仍抱臂而立。 …… 那个午后,那样平淡的幸福。 再也没有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