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瑛第一次来到平城,是十一岁那年,跟着阿娘和阿干一起来的。
那也是她第一次离开北秀容的草原。
这里有许多姚瑛不曾见识过的新鲜东西,楼阁鳞次栉比,宫殿金碧辉煌,奇花异草在花苑里争奇斗艳。北秀容就没有这些。
踏进深宫后,姚瑛忍不住抬眼望天。
天空勉强算得上湛蓝,却已被重重高墙切割成了规规矩矩的一片一片。她突然无比想念家乡,那里有无边无际的蓝天,随风起伏的牧草,肆意生长的无名野花。多么自由恣意。
姚瑛记得,那天是魏朝的宫宴,午后时分,宴席还未开始,她与阿娘在花苑里走了走。御苑庞大,不乏有王公贵族于此齐聚作乐。
遥可见,一泓清池里,锦鲤游弋如彩绸跃动,引得一群年岁不大的世家子弟围观。
十一岁的小女郎,自是对那小池塘里的斑斓色彩好奇不已,便也随其他孩子一样蹲在池边的青石上。
她小心翼翼地弯腰探身,裙裾拂过湿润的苔藓。
远远地,阿娘瞧见女儿半个身子都探出了池边,心头一紧,急忙唤道:“姚瑛——”
“哎——”姚瑛立刻转过了头。
与此同时,身边一个男孩也闻声抬头,轻应了一声。
他看上去比她小几岁,长得白净可爱,尤其是一双大眼睛,黑亮黑亮的,像宝石。
姚瑛诧异,愣愣地问:“咦,你与我同名?”
男孩抿唇微笑,摆了摆手,“是个巧合罢。我的小字是‘鹊鹞子’——就是鹞鹰,方才也许是听岔了,误将你的名字,听成了我的‘鹞鹰’。”
姚瑛恍然明晰,点头说,那还真是巧呢。
“我叫元隽行,”男孩继续与她搭话,“姊姊,你呢?”
她字正腔圆地报上了名姓:尔朱姚瑛。
他又问她是哪几个字,她便拿手指沾了水,歪歪扭扭地在石头上画了出来。
“美哉德乎,姚姚者乎,”元隽行童音朗朗,“瑛者,玉光也。姊姊嘉名,当真绝妙好听,含义丰富呢。”
姚瑛很得意。
她当然知道自己的名字美好啦,这可是阿娘给她取的。
阿娘总亲昵地唤她“姚姚”。阿娘的笑容总是那么暖。
后来阿娘死了。
后来,再也没有人唤她“姚姚”了。
十二岁那年,命运便如同过境的暴风雪般,骤然摧袭而来。姚瑛记忆里的所有美好,一夜之间全都坍塌覆灭——尔朱氏的荣耀,阿娘的怀抱,北秀容的蓝天与朝阳,都随着那场变故化作齑粉。
雷雨夜,惨白的闪电劈裂天幕,刹那间照亮了门畔,照亮了男人阴鸷的面容。
轰隆隆雷鸣乍现,姚瑛跌坐在地,惊惧地发抖,不停往后挪动身子,顾不得地砖湿冷滑腻,早将阿娘为她缝的裙衫蹭上了泥污。
那道身影越来越近,她已退无可退。
又一记闪电划过,他死死盯着她,神色愈发狰狞可怖。
“真像啊……”元瑾喃喃,抬手抚上姚瑛颊侧,“果真是媞雯的女儿……真像……”
姚瑛恐惧至极。她不知母亲与眼前这疯子有何纠葛,只觉得,那游走在自己肌肤上的掌,仿若毒蛇鳞片,带着令人作呕的湿冷黏腻,一寸寸侵蚀着她最后的尊严。
“哭什么,”元瑾掐住她下巴,阴森森笑了,“让你有命活,这是恩赐,”
他凑近了,如着魔般痴痴凝着姚瑛,指尖深掐入她皮肉。
“媞雯不要我了,不过没关系……你看,天道轮回,上天又把她的女儿送到我手上了……”
他忽然低笑起来,笑声混着雷雨声,格外瘆人。
“母债,女偿,这就是……天经地义。”
……
姚瑛睁开眼,从湿冷的梦魇里醒了过来。
这是她成为“元珺炆”的第四年。
这一年,她遇到了一个人。
年轻的太傅陈轸,身量修长挺拔,在男人之中不算高大魁硕,却是最引人瞩目的。
他的面容英秀清朗,肤如玉般细腻,说话时嘴角微微上扬,带着几分温和的笑意。
声音并不低沉,悦耳似清溪击石。
那日冬雪初霁,他与官员们一并迈下高阶,步履不急不缓,自有一派儒雅气度。姚瑛站在廊柱后的阴影里,远远望见这一幕。
总觉得如沐春风。
出身世家的当朝高官,年轻有为,前途锦绣;沦为脔宠的假公主,沉浮坎坷,在虚伪的瑶台金阙里自隳志节。
本该是永无交集的两道人生。
素无往来,云泥之别。
可这位陈太傅,居然主动向姚瑛伸出了援手。
彼时,姚瑛已用计脱离了北安王府。她步步为营,所有柔弱之姿皆是覆满吸盘的触手,蔓延,缠死,榨尽养分。从禁脔,一步步调转了身份,她将元瑾从掌控者变为掌中玩物,反客为主,初露锋芒,做了真正的执棋者。
十六岁,姚瑛与驸马结盟成婚,却因利益分配不均而矛盾激增。
姚瑛想要甩开这个累赘,又得不露声色,于是施展了一番苦肉计,假意激怒驸马,致使驸马对她动手殴打,从而让她自己作为“弱势”一方,赢得舆论的偏向。
姚瑛不曾想过,陈轸得知“驸马施暴案”,竟是分外重视——这本是皇室中事,与太傅职责毫不相干,他却当廷执笏而出,字字铿锵要为公主声讨公道,要求司法严惩驸马暴行,奏请御准和离。
有了陈轸这意外助力,姚瑛的计划走得比预想中更为顺遂。
也是借着如此契机,她才第一次有机会与陈轸离近了交谈。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美好的一个人啊?
这便是姚瑛望着陈轸时,心潮泛起的琳琅杂错。
枝叶新绿,暖阳和煦,他站在树下,站在她的身边,气质清雅内敛。
他真诚地宽慰她,开解她。他说公主不必自贻伊戚,女子的命运从来掌握在自己手中,不是男人能来钳制压迫的,而女子强劲的生机,更非谁人能来轻易浇灭的。
“公主,只管昂首直前罢,”他的语气温和却有力,“你的天地,远该比这方寸一隅宽广得多。”
哪怕姚瑛自己清楚,她不过是扮出了柔弱可怜的作态,两分真情,十二分假戏。
也还是在听到陈轸一番话后,酸透了眼眶。有那么一瞬,竟真忍不住热泪打旋。
他一抬眼,目光温柔,像早春汩汩融冰,悄无声息地渗进她心扉,漫过她高高修筑起的堤防。
然后啊,每一瞬的心跳律动里,就都是他了。
姚瑛此前从未体会过这样的感受。
那段时日,她甚至生出了不切实际的幻想。
她在幻想里将陈轸不断美化神化,奉之若神祇。
陈轸就是她心目中,最完美无瑕的男人。
是她蠢蠢欲动的憧憬。
她要得到这样的男人。
姚瑛不喜欢女人,更讨厌做女人。在她看来,女人弱小无依,天生就是比男人卑贱的,做女人是毫无尊严的。这是一个由男人主宰的时代,男人才拥有着决定一切的权柄——如果不这么认为,她就无法释怀了。
无法去释怀,那些年被当作玩物折磨、尝遍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