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梦到延那了。
她还穿着那身火红的立领窄袖袍,颈上围了一圈雪貂毛领,彩线编就的一股股发辫上缀满了宝石珠子,随步伐来回甩动,叮咚似山泉轻鸣。
她牵着我出了毡帐,回头时,镶金翡翠额饰在阳光下细闪。
在众人起哄的欢呼中,她牵我跳上高台,高声道:都看清了,这个魏朝人,他叫元琮,从今天起就是公主的男人了,天地鬼神为证。
草原上的风,一阵烈,一阵缓,吹得碧浪翻滚。她侧目冲我笑,眼睛大大的,梨涡若隐若现。
那笑靥,明媚动人,又带着难以驯服的野性之美。是梦,也是从未搁浅的,许多年前的画面。
而我痴痴望着她眼眸,那双绿松石一样澄净美丽、偏又如头狼一样冷冽锐利的眼眸。
企图把这一瞬的美好刻进骨血最深处。
像是沙漠里快要渴死的人,拼命爬向绿洲甘泉,哪怕明知它是海市蜃楼。
十六岁那年,我乔装成商人探悉楼然部落。
擂台上,她的身影俘获了我的目光。人们说,她是楼然王的女儿,楼然尊贵的公主。
她就是延那,那年她二十岁,是能弯弓射雕、徒手擒狼的暴烈美人。
延那不是她的名,但我习惯这样唤她。
在楼然话里,延那意为,最心爱之人。
认识她的第一夜,我在擂台上输给了她,被她带回毡帐。
炭盆里的火焰“噼啪”跳动,我被仰面推倒在狐皮裘上。
目光颤动,甫与她侵略般的幽幽视线相接,心神便都教那绿眸中的灼灼之光攫取住了。
仿若野火燎原,吞灭我退路。
我面颊烧烫,胸腔内似扑腾起了欢悦的鸟雀,心里的小溪奔腾湍急。
分明羞涩得喉头发紧、呼吸发颤,却还故作沉稳老练,极力隐藏着脸与耳尖的灼烫。
不想叫她瞧出我的青涩。
但,有什么是她窥不透的?
“你在害羞?”她低下头,两指捏住我下颌,促狭笑问:“第一次?”
我抿唇不答,略微偏过头去,她又哧哧一笑,放缓了解我衣衫的动作。
“放心,我会温柔些,”她抚了抚我额发,慵然眯眸。
如吟唱歌谣般念着楼然语:“公主向你保证。”
那夜,我平生初次体会了,如浑水般朦胧又晦涩的潮汐,心底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钻,隐隐透出硬壳,滋生了敏感的痛与快乐。就像大地里栽埋的花种,一场春雨过后,不知不觉便伸出了纵横交错的根扎进土壤,一寸寸咬住春泥,无声萌动。
翌日,她亲手给我穿好了昨夜被她亲手剥落的衣衫。
“公主可不是不负责任的人,公主说到做到。”她心情似乎很好,亲了亲我的唇,我便青涩地回应。
原以为,我是终年不化的冰霜,直至触及她的刹那,所有寒凌都消融成春水潺潺。
她牵我出了毡帐,在一片欢声笑语中,为我举办了一场盛大的仪式。
彩色旗帜随风猎猎,鲜花簇满我们四周,她回眸,冲我笑。
她与她的一切,都在熠熠发光。
到了夜间,草原的天幕繁星点点,篝火边,众人载歌载舞,空气中漂浮着炙羊肉和马奶酒的香气。
她唬我,说这酒不烈,是甜的,等我仰脖灌了满满一大口、感受着后劲灼喉、脸都皱了起来,她一把揽住我肩头,爽朗大笑。
我不善饮酒,也从来滴酒不沾,因为厌恶那种神智不受自控的迷乱。
可我在她这里醉了。
我一定是醉了,才会万般渴望她的垂怜,渴求她攻占我,品尝我,标记我。
被她拉回毡帐后,也许是酒壮人胆,我突然很想反攻回去。
我想征服,征服她这缕不羁的风。
征服她眼底绚烂灵动的光。
但我的所作所为,在她看来未免稚嫩,几番角力后,还是她占了上风。
情至深处,我扶着她腰股,抑着急促的喘息问她:“公主,你叫什么名字?我想唤你的名字……”
她高傲地牵起唇角,自上而下俯视我。
扬手一巴掌拍在我左颊,不疼,她肯定是收着力的。
“公主的名字,是谁都能叫的?”
“延那,”我突然开口。
在她惊讶的眼神中,我鼓足了勇气,直言道:“我是否可以唤你,延那?”
她扯了扯唇角,神色开始变得微妙。
却是没有反驳我。
于是自那时起,我便一直唤她延那了。
是我的私心,是我的昭告天下。
午后,我与延那并肩躺在草甸,像是躺在了松软的绒毯上,好不惬意。
猛地想起大魏与楼然即将到来的交战,心情沉重起来。
她还不知我是谁,不知我乔装潜伏是为了什么。
我悄然睁眼,侧目望去,见她支着手臂斜倚草坡,双腿随意舒展,拈起一株蒲公英。
她鼓起腮帮,一口气,将绒白的絮丝吹作漫天飞雪。
“延那,”我忍不住问,“你信命吗?”
她挑眉而笑,“不信。你信吗?”
我不知道。但我想,也许吧,也许我这条命早已与她牵缠无间。
甚至渴望来生继续相牵。
“下辈子,你想做什么?”我没头没脑地问出这句。
她倒不觉突兀,懒洋洋伸展肩臂,“想做一片广袤无垠的草原。”
我一愣,听她道:“那样,山是我的,水是我的,蓝天是我的,绵云是我的,苍鹰是我的,羊群是我的……这片大地上,一切的一切都是我的。”
我说,你真霸道。
“我是很霸道,因为在这里,”她指了指自己胸口,“这里秉持的信念,我固守的信念,谁都左右不了,天地鬼神都左右不了。”
在楼然草原的那几天,我几乎忘却了自己是谁。
只沉浸在和延那的相处中。
我们赛马,驰骋在辽阔的天地间。马蹄踏碎黄白相间的野花,溅起草屑与尘泥。待到日头西斜便寻一处澄澈的湖畔饮马。
马儿低头啜饮,粼粼一池晚霞,我们早已滚入草丛深处,压弯的草茎在身后蜿蜒,织就深痕。
我们狩猎,在山林里追捕野兔。延那极擅骑射,可她却放跑了一只野鹿,也拦着不让我拉弓射箭。
“鹿,是祥瑞的兽,”延那说,“我不伤鹿。”
她和我讲起她小时候听过的传说。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匹灵兽,九色鹿,身上有九种美丽的颜色,把它的角磨碎、皮熬胶,服下就能治人间百病。一天,九色鹿从河中救下了一个溺水的人,人很感激鹿,说要报答,鹿说你只需答应我,不要把见到我的事告诉别人,信守承诺就好。
可是人没有遵守诺言。
国王为了给王后治病,命令举国上下抓捕九色鹿,重金赏赐。那个人利欲熏心,便将九色鹿的踪迹告知了国王,于是数不清的士兵包围了九色鹿所在的森林。
“然后呢?”我问。
延那摇头,“我不知道。阿娘没给我讲完这个故事,就病重亡故了。”
我刚想安慰,她却立马耸肩,笑道:“我小时候一直想要找到九色鹿,想为阿娘治病,可是从没找到过。而且就算找到了,我也做不出对它割角扒皮的事——虐杀一个生灵,如何能挽救另一个生灵?”
“不过,我那时还是想见一见九色鹿,听说它能实现虔诚之人的一个愿望,我不伤它,只想求它保佑我阿娘平安健康。”她说。“九种颜色的美丽皮毛,好想知道是什么样子呢。”
我说,那我们以后常来林间转转,一起找寻九色鹿的踪迹吧,如果我找到了,就带你来看,一定。
她眯起好看的绿眼眸,唇角抽了抽,“元琮,我只是在说傻话,你不用附和。”
我哑然失笑,“和你一起说傻话,倒也开心。”
她讶异地睁大了眼。
两颗“绿松石”泛起波澜,有一瞬的颤动。
我再见到这双松绿眼瞳,是不久后,开战。
只从中瞧出了阴森的寒意。
两军阵前,延那坐在高大的马上,瞪着我,一阵冷笑。
后来楼然战败,她被俘到了我军营内,倔强地不肯屈服。
楼然王来求和,我知道我该快刀斩乱麻,尽快肃清敌人。
可我却说,让楼然公主与我和亲,我就放他们残部一条生路——话一出口,连我自己都愣住了。
延那起初自是不肯顺服我,我便卑劣地,拿她的部族做要挟。
“你嫁我,做我的妻,我定保你族人平安无恙。”我对她撒了谎。
楼然与大魏水火不容,我不可能放任敌人卷土重来、继续侵扰我朝百姓。
可我还是对延那撒了谎。
她随我回到平城,一路沉默如死水,不再挣扎反抗,但我清楚她从未真正顺服过我。
封后大典那夜,我去了她的寝殿。
她早早熄了灯烛,侧躺于锦帐内,背对外。
那天我破例饮了不少酒,醉意昏沉,遣走了宫人,自己脱解掉外衫。
而后,我也来了榻上,伸手从后搂上她的腰。
她一把挣脱,冷冷地睨我。
我说,延那,你不想报复我吗?我还没有孩子,你为我生下第一个孩子,好不好?我让他做王朝的继承人。
她不说话,我也不说话。我蛮横地扳过她,角斗一样试图控制住她。
她突然如野兽撕咬猎物一样扑倒我,咬穿我肩头,强势地,带着能把一切烧成灰烬的疯狂。而我无比迷恋她带着侵略性的气息,像烙印一样烙在我内心最深处。
纠缠至密之际,我来不及体会久违的情动,咽喉先被她发狠掐住了。
我愕然睁目,正对上那双狼一样凌厉的绿眸。
她想我死。
“……弄死我啊,”我挤出沙哑的喉音,展臂仰躺在她身下,一动不动。
“快点,延那……弄死我啊……”
她用一种看疯子的眼神盯着我。
渐渐,松了扼住我脖颈的力道。
像是例行公事一般草草收尾,然后她翻身下去,又侧躺了回去,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这样互相较着劲、仿佛都想将彼此置于死地的暴烈情事,在那段时间里,每次都是。
再后来,得知她有了我们的孩子,我兴奋得几天没睡着觉,不论做着什么别的事,都常忍不住突然翘起嘴角。
记得阿狴狸出生后,有一天午后,我去延那寝殿看望她和孩子。
她尚在休息。我屏退了侍女,独自来到摇篮前。
孩子很可爱,眼睛和延那一模一样,鼻子和嘴巴像我。
——他身上流着我和延那的血。
每想到这个,我就止不住地喜悦。
我忘却了帝王威仪,只开心地俯身,拿着小老虎布偶逗孩子。
孩子咯咯地笑,我也不自觉轻笑出了声。
忽然,感受到了一抹注视。
我一愣,抬眸便见,延那不知何时醒了,正抱着胳膊站在不远处。
意识到自己方才失态,我有些尴尬,不由得轻咳一声,双手背在身后。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延那今日看我的眼神,比以往少了几分冰冷。
她走近,淡淡地问我,“不抱抱他吗?”
“啊?”我懵懵地眨眼。
“阿狴狸,”她垂眸望着孩子,目光不自觉放柔了,“你不抱抱他吗?”
平生第一次为人父,阿狴狸刚出生那会儿我就不太会抱孩子,生怕磕了碰了弄疼他了,又舍不得放下,就僵直着抱了孩子好久。然后胳膊也连酸了好几天。
这段时日阿狴狸由侍女和乳母照料着,个头也长大了不少,而今我才御驾南征归来,有段时间没抱过孩子了。
竟莫名有几分踌躇。
我小心翼翼,从摇篮里抱起阿狴狸,双臂还是僵直得像木头。
“这样……”延那伸手过来,轻轻帮我调整姿势,“托着这里,对……放松……”
她的声音带着清晨阳光般的慵懒,直令我心头微颤。
孩子在我臂弯,我忍不住低头,轻蹭他小脸蛋。忍不住唇角高高上扬。
忍不住凑过去,“啵”地一声亲吻在延那脸颊,然后看看她,看看孩子,又不停地咧嘴笑。
她显然一怔,凝着我和孩子。
没多少情绪,仍抱臂而立。
……
那个午后,那样平淡的幸福。
再也没有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