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妃，你怀着身孕，早些回去歇着，过了病气伤到你腹中的孩子，不是太子愿意看到的。”
苏氏不愿，可抬头见皇帝面色凝重严肃，并不是同她商量，而是命令，她也就只能识时务者为俊杰。
李世民又看向李觉，就直接许多了。
“穆穆，阿翁有很多的话同你阿耶说，悄悄话，你暂时先回自己寝殿，等阿翁说完了，再命人喊你过来。”
李觉不愿，最后是被宫人们抱下去的。
魏征知道，他也该识趣退下，心事重重的离开了东宫。
殿内只剩下他们父子二人，李世民看着承乾，心中明明有千言万语，却又说不出什么话来。
不多时，宫人端了药进来，李世民命人将承乾扶起来，小心的将药喂进去，不过情况不太乐观，喂进去的药有许多都被吐了。
李世民只得将守在殿外的御医召进来：“喂进去三勺，吐出来两勺，这是怎么回事？”
御医慌忙过来诊脉，脸色十分沉重，跪倒在地：“入夜亥时之前，若能退烧，那就是逃过一劫，若不能……”
李世民闻言，心头一慌，失手打翻了药碗，御医未尽之言，无非是要他做好给承乾准备后事的结果，他在巨大的冲击之中，稳住心神，从嘴巴里挤出一句话来：“全力救治，朕要太子平安无事。”
御医要施针，李世民坐的地方有些碍手脚，他起身将位置让开，给御医救治留足空间。
钓鱼，听到这两个字，李世民一肚子的火气，池水畔又湿又冷，加上冬日多风，可不得风寒湿痹入体。
“来人，去把明池给朕填了，东宫所有的池子，凡是能养鱼的都给朕填了。还有钓鱼的竿子，都给朕丢去当柴火。”
钓鱼，有什么好钓的？
喝了吐，吐了喝，御医宫人折腾许久，到底灌够了满满一碗药给李承乾。
李觉被带回去之后，在殿内坐立不安，过了大概一个时辰，他觉得祖父有再多的话也该说完了，迫不及待的去隔壁父亲住的地方。
外头有吵嚷，是李觉的声音，李世民抬头向殿外看了一眼：“让雍王进来。”
宫人放行，李觉小跑着进去，李世民上前将小孩儿抱过来，灌药实在有失体面，他不愿让李觉看到承乾的狼狈，不过眼下看来，李觉是绝不可能同意离开的。孩子一番孝心，留下就留下。
李世民抱着李觉，不由得想起自己缠绵病榻时，李治和武氏眉来眼去，暗送秋波，顿觉得无比心寒。承乾和李泰背叛他就罢了，他没有处理好这两个孩子的关系，最后害了这两个孩子。
可是李治，他对李治仁至义尽，他亲自带大李治。立李治为太子的时候，承乾十八年东拼西凑，从未满员的东宫配置，三师三少，太子詹士，左右庶子，卫率，他一次性给李治配齐，保证李治无人可以撼动的地位。李治，怎么可以背叛他？
“若有一日，躺在病榻之上的是阿翁，穆穆，你可会这般着急？”
李觉红着眼眶，啜泣着问：“阿翁为何要盼着自己躺在病榻之上？无论是阿翁，还是阿耶，我都不希望在病榻上看见你们。”
李世民紧紧搂着孙儿，看了眼榻上不省人事承乾，忍不住泪如雨下。想骂承乾，可李觉在这里，他也只能默默闭上嘴巴。
对子骂父，是一件十分失礼的事情，且以李觉对父亲的敬重，他要是骂了承乾，怀里的孙儿就不是他想抱就能抱的了。
哭了一场，心中的阴云散开，御医手忙脚乱也已经停下，李世民指了指床榻：“去陪陪你阿耶，父子连心，他心里牵挂你，舍不得离开这里。”
约么有半个时辰的时间，李象也来了，中使到的时候，他在核算一道力学问题，听到消息说父亲病了，他便马不停蹄进宫了。
“阿兄。”
李象才向皇祖行完礼，被这一声阿兄叫的心口闷疼，他知道后事如何，跨越时空的记忆，逐渐在他脑海里显现。
父亲不在了，长兄如父，他要好好照顾弟弟，嫡母是个很好的女人，待他也不错。他告诉弟弟父亲想要回到长安，他们兄弟一起努力，完成父亲临终遗愿。
黔州那个地方，远离长安，没有那么多的弯绕，他们兄弟也没有什么嫡庶规矩，彼此相依为命，黔州没什么好先生，他就一点点的辅导弟弟念书。
可是，那样的日子终究没有长久，新皇登基，给了他别驾的官职，他入仕上任，却带不上了母亲和弟弟。他离开黔州的时候，弟弟才十二岁。
后来，弟弟也得了别驾的官职入仕，高宗朝李家的血流的太多，他们是废太子之后，潜身缩首，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弟弟生来聪慧，古籍经典一点就透，他们的家书，是他告诉弟弟明哲保身，随时警醒高宗和武后在宗室落下的屠刀。
树欲静从来风不止，高宗以武后为刀，养大了武后的野心，等到后来，局面彻底失控。其实，中宗若能坐稳皇位，他们兄弟还能继续苟且偷生。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高宗立了皇太孙，拼了全力保中宗的地位，终究在高宗闭眼的那一瞬，所有的筹谋被武后击的粉碎。
武后登基前夕，李唐宗室被血腥屠杀，他出身微贱，反倒成了保命符。弟弟作为父亲嫡子，遭到武后迫害，死在流放途中。
李象蹲下身子，抱住李觉，眼泪不受控制的翻涌出来。
“阿兄，阿耶他病了，病的很严重。”
李象深吸一口气，擦掉眼泪，强忍悲痛：“我们在这里陪着阿耶，阿耶醒来看到我们，一定很开心。”
看到病榻上的父亲，李象的心情复杂极了。他希望父亲就这么回到未来，父亲在这里活的不开心，不快乐，就像被折断翅膀，关在金笼子里的鹰。
可是，父亲走了，他们兄弟几个怎么办？当初《贞观字典》落成时，父亲只他一个孩儿，走了就走了，他死就死了。
如今他们兄弟四个，嫡母腹中还有一个。父亲若是撑不过去，他们兄弟就是数着日子等死。只怕那时，他们的下场，比高宗首任太子李忠还要惨。
李象纠结着，他觉得他好自私，他犹豫了，对不起父亲这么多年的疼爱。父亲选择他们，是父亲的选择，他的意愿，虽未明言，却是在心底默认父亲应该留下来对他们负责。
李世民看着李象，心中五味杂陈，承乾给他生的四个孙儿，李翊和李弼太小看不出好歹，李觉可见的聪慧，至于李象，这个孙儿早年他没怎么关注，如今再看这孩子，心思太重了，作为帝王，他着实喜欢不起来。
“象儿，你陪阿翁到外头坐坐可好？”
李觉从兄长怀里探出头来，不解的看向祖父：“阿翁，为何要让阿兄出去？”
李象思索片刻，决定顺着皇祖的意思，他轻轻拍了拍李觉背心，轻声道：“我与阿翁许久不见，阿翁想必是有话同我说，你在这里稍候，我一会儿就进来。”
李觉已经察觉出殿内诡异的气氛，本能的抓了抓兄长袖子，不愿兄长出去。
“能不能在这里陪着我，我……”他不愿意兄长出去，李觉目光可怜巴巴的，看看兄长又看看祖父，嗫嚅着开口：“一定要出去吗？可不可以不出去？我一个人在这里守着阿耶，万一阿耶醒来，我太小了，没力气，不能第一时间照顾到阿耶。”
李世民到底还是心软了，他不怎么喜欢李象，可李觉和李象不一样。
“穆穆不想你阿兄出去，那就听穆穆的话，我们都坐在这里，等你阿耶醒来。”
看着李觉，李世民心中无尽的忧虑，他这个孙儿实在是太过纯良了，皇家是没有信任存在的，他没有信过承乾，可他信过李治，他最后遭到那样的背叛，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殿内祖孙三人无话，一道屏风之隔，四五个御医严阵以待，每个人脸上都满是愁容，甚至在想，要不要提前写遗书。
宫人又端了汤药进来，李世民唤了一声，守在屏风外的御医赶紧进去，太子没有退热，悬着的心有些死。不过从脉象上看，似乎又有一线生机。
众人手忙脚乱，将汤药灌给太子，汤药入口，李承乾烧的人事不知，本能的挣扎，都被李世民摁住。
灌完汤药，李世民探了探承乾额头，他不是郎中，看不出好坏，便问御医：“太子现在可好些了？”
御医不敢打包票，战战兢兢的回答皇帝：“脉象上好了些许，可……”
“可什么？有什么说什么，不要吞吞吐吐，但说无妨，朕恕你们无罪，朕要知道太子到底好不好。”
“若是不退热，只怕会留下伤残……”
闻言，李世民只觉得脑袋里轰隆一声，承乾最忌讳的就是跛足，他之前听承乾讲过，高热不退将胳膊烧的残废的事情。
李象一颗心也揪了起来，李觉不知者无畏，只是从祖父和兄长的脸色上，大致判断父亲的状况不容乐观，心情也跟着沉重起来。
“会留下什么腿脚毛病吗？”
御医道：“臣也不能确定，只是宫墙之外有这样的例子，臣不敢轻视……”
李世民听出来了，御医并不敢下决断，承乾会留下什么残疾，但鉴于有这个可能，提前把话说在这里，到时候承乾真要是留下残疾，他要降罪，御医也有话说。
“朕知道了，太子仁厚，不会降罪你们的。”
闻言，众御医集体松了口气，皇帝的意思全力救治，不会降罪他们，至于太子，太子就算要降罪他们，也不可能直接越过皇帝。
“只要你们全力救治，治好了太子，朕有重赏。”
李世民令御医都退到殿外，问李觉：“穆穆，你可知阿翁为何不降罪于他们？”
李觉摇摇头，李世民又看向李象：“象儿，你知道吗？”
知道，皇祖不会医术，父亲的病症，是好是坏，只凭御医一张嘴说，若非要强人所难，把御医逼急了，谁知道御医会不会一不做二不休，对病榻上的父亲动手脚。
先承诺救活了留下残疾不会降罪，又说全力救治会有赏赐，若他所料不错，此前皇祖刚来的时候，绝对还威胁过救不活陪葬之类的话，这一些列串联起来就是四个字：恩威并施。上位驭下之道，他不算上位，但不是傻子，看得出来。
“孙儿愚钝，请阿翁明示。”
李世民似笑非笑的看着李象，他不信这小子什么都不知道。
“象儿是真的不知道，还是知道了不愿意说。”
李象心下苦笑，皇祖心爱的继承人是李觉，他要是知道了皇祖会觉得他露锋芒，居心叵测，他要是不知，皇祖会觉得他心思神，还是一个居心叵测。
这就好比西汉时期，景帝杀废太子刘荣，侵占祖庙用地可大可小，刘荣的死，跟占块儿地没关系，刘荣最大的罪过就是做过太子。
他如今的处境，同当年的刘荣大同小异，祖父害怕万一父亲挺不过去，他将来会威胁到李觉的地位，他的出身低，可出身不是决定一切的因素，只要实力足够强大，出身就不是什么问题。
高祖皇帝对皇祖，不止一次的言而无信，又有高宗的背叛，同皇祖谈信任是不可能的。
“孙儿只喜欢数字和计算，以及图纸，其他的一概不感兴趣。人际交往太复杂了，孙儿不喜欢见人，人与人之间的你来我往，更是疲于应付。”
李世民轻笑：“怪不得，自象儿搬出去，都不怎么进宫见你父亲了。”
李象无语，直接说他不孝不就得了？
“孙儿进宫请安，父亲还要抽空闲见孙儿，父亲政务繁忙，孙儿进宫就是添乱。所以，孙儿不进宫就是尽孝。只要父亲安好，父亲得偿所愿，孙儿就开心。”
说一句题外话，最近看《潜伏》，站长简直是快乐的源泉，强烈推荐大家去看一下，站长的金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