息切之从药箱里取出一个瓷瓶，放到高骏手心：“喏，迷烟的解药。”
程赋生下过地宫，被迷烟所惑，只当只先帝显灵，将他打得面目全非，倒是让高骏知道素椁之下别有洞天。
程赋生没有私贩硝石的胆量，他身上的硝石气息只能是同曜辰接头之时染上的。
曜辰备了硝石，如若故技重施，攻下西关便如探囊取物一般。
凤袭夜立场不明，他若心向天胤，尚能抵挡一时；可若他有心通敌，行州将不战而败。行州在他手中，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高骏快步出去，跳马驰出不久，便见凤袭夜横刀立马堵在驰道上。
“今日你若离开行州，就再也没机会回来了。”
高骏全神戒备，见凤袭夜眼尾血迹未干，分明狰狞可怖，却掩不住眼底落寞。凤眼一开一阖，流露出几分平和情态，像极了一个人。
高骏隐约猜到什么，夹马上前：“我上次问你的话，你可有答案了？”
凤袭夜冷冷道：“我带了酒，你若能喝过我，我给你答案放你走；你若喝不过，便答应我一个条件。”
“你带了酒，我也带了东西。”高骏睨了眼他身后放着的两坛酒，轻笑道，“若我喝不过你，东西我给你，乖乖留下任你处置；若你喝不过我，你也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凤袭夜冷笑一声：“你有资格跟我谈条件吗？我对你的东西和条件，不感兴趣。”
“无妨，那便先喝酒。”高骏跳下马，捧起酒坛坐到路边，“你专程在这里等我，总不能辜负了你的一番情义。”
凤袭夜凝他片刻，跳下马同他并坐一处，打开酒坛兀自喝了半坛，扭头望去，高骏坛中已空。
凤袭夜嘴角一动，干脆放下酒坛，仰头望天：“北辰安居其所，众星未必不及其辉，却只能分而拱之。”
“凤将军有统领北军之能，不比北辰逊色，可曾想过问鼎神器？”
“还没醉就开始说胡话了，高将军的酒量可见一斑。”
微垂的眼里隐隐泛出一点水光，高骏撞了撞凤袭夜的酒坛，没有作声。
凤袭夜叹息一声，轻不可闻：“一个人如果犯了错，有朝一日幡然悔悟，还会被原谅吗？”
“那要看他怎么想、怎么做。”
“他心中本不想这么做，却被现实逼得不得不铸成大错。”
高骏沉默片刻，忽道：“我认识一个人，她助纣为虐，致使百姓赴难，将士赴死，后来却力挽狂澜，迫不及待地回来赎罪。一开始，所有人都厌恨她、怀疑她，她冒着生命危险送去军情，还被人当做细作抓了起来。”
“你把他放了？”见高骏摇头，凤袭夜嗤笑道，“哪怕是改过自新又如何？做了便是做了，错了便是错了，没有转圜的余地。”
高骏举坛，奈何酒已饮尽，只能放下：“我从前也这么想。直到后来，我知道她被蒙蔽、被欺骗、被要挟，她做这一切都是情非得已。常言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她早已被自己的心凌迟了千万次，也早已将自己诛杀了千万次，她又何其无辜？怪她既然于事无补，又为何还要多此一举呢？要怪，就怪这世道多纷乱，我们都是执手于人的一颗棋子，是生是死，全然不由自己说了算。”
“你原谅了他，便可心中再无芥蒂吗？”
“西关是我爹、我大哥拿命守住的，不管是谁想要夺走它，都是与我为敌。我若心生恻隐，便是将自己的刀锋指向行州。”
凤袭夜将坛中酒饮尽，哂笑道：“往事既然无法一笔勾销，何不将错就错，一直错下去呢？”
“知过不改，不如一死以谢天下，凤将军觉得呢？”
凤袭夜摇了摇头：“余恩未尽，尚不能死得其所。”
“多大的恩？”
“救命之恩、养育之恩、知遇之恩。”
“这恩的确不小，可总有报完的一天。报完了恩，便可不必再任人摆布，可以有自己的忠，有自己的义，总不能一直活在别人的遗憾里。”高骏想起凤袭夜傅籍于行州，问道，“凤将军心中，就没有可以为之生，甘愿为之死的东西？”
“可以为之生，甘愿为之死？”
“我生于行州，长于行州，注定要为行州生，为行州而死。只要我想，没有人可以阻止我回来。”高骏叹息一声，站起身来，“但你说得对，即便是死，也要死得其所。”
凤袭夜接过高骏递来的金饰牌，怔愣在原地，待到回过神来，高骏已踏马离开。
“这金饰牌原是一对，一块在胤京，这一块物归原主。今日我赢了，下次再见，希望你已经想好答案了！”
高骏的话言犹在耳，凤袭夜丢了酒坛，孤魂野鬼一般晃荡入了因陈山中，在地宫待了整整一日，直到入夜时分才离开。
执嫣躲在树后，见凤袭夜身影消失，跳下一线天。
石壁一开，数支短箭迎面而来，她偏头一躲，捡起石子向内丢去。石子在地上弹跳落地，又引出无数冷箭。
距上次下地宫不过数日，何时多了这么多暗箭？
执嫣额头沁出薄汗，翻身跃入甬道内，一步步迈得极为小心。
脚底蓦然一陷，执嫣深深吐一口气，缓缓弯身，以近乎相同的力道按住地砖。脚尖挪到外侧，蓦然一滑，手心陷落得更深。
汗水顺着脸颊滑落，执嫣并未等到箭雨，却误打误撞开了机关，放眼石壁内，是熟悉的深长甬道。壁上鲛脂莲灯与上次并无不同，明明不绝，幽幽照亮前路。
执嫣缓缓向前，每一步都走得谨慎。直到黄肠题凑近在眼前，她上前一看，银瓦金墙，块垒完好，一如初见。
执嫣终于放下心来，快步走过一尘不染的便房，脚步顿在原处。
再往前，就是鳞次栉比的女佣，每一个都画眉点睛，栩栩如生。她咽了口涎水，紧闭上眼又睁开，取出腰间匕首攥紧在手心，大步向前，目视前方，竭力不去注意那些女佣。
倏尔脚底踩到一物，执嫣一惊，咬住自己的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一支金色流苏簪在脚下缓缓探头，执嫣转眼对上一个女佣，她一侧已簪着一支同样的金簪，另一侧发髻空空如也，正少了自己脚下这一支。
执嫣弯身捡起，掸尽其上灰土，强忍着心头悸悸，闭着眼为她簪上。再睁开眼，两侧金簪已然对称，女佣正眸光浅浅，凝笑望她。
执嫣霎时胸口一滞，站定许久仔细观摩，发现女佣的眸光熠熠，不过是由黑漆所点，又有金饰碎光映在其中，才显得宛如有生命一般。
她长舒出一口气，再看前路，反倒没那么害怕了。
执嫣继续向前，忽然想到什么，脚步一顿，又跑回方才拌住她的女佣旁边站定，望向室外不加修饰的素佣后，陡然抬眼，再看眼前个个妆发齐整的女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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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疑窦顿生。
上次跟在程赋生身后下墓，只知地下暗藏乾坤，并未留心女佣间的参差差距。
女佣数目未曾增减，而素佣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妆饰完备的女佣。“她”与程赋生口中的“先帝”又有什么瓜葛？
执嫣沉吟片刻，脚下的地面霎时震颤起来。战鼓声响，继而是点兵呼号声，蹄音马啸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循着声音入了梓宫，连素椁都微微震颤，椁中金鼎却纹丝不动。
烟气丝丝袅袅从椁外逸出，未几便遍布整个梓宫。执嫣屏息探寻，几道细直光线越过轻烟自头顶射落，经过椁内铜镜反射，打在素椁正中心，形成金鼎的形状。
执嫣抬头见到一只倒悬的金鼎，仔细一辨，发现金鼎只是绘于穹顶之上。画技之高，就连鼎中鲛脂火光也惟妙惟肖，与椁中所见一模一样。
程赋生从椁下出来的时候，分明不见金鼎，自己入椁探看，也未寻见金鼎……难道这便是关窍所在？
执嫣思索片刻，扶住素椁，伸出手置于光线交汇处。从外侧看去，形同将手伸入火中。
椁中并无动静，执嫣稍待片刻，忽见一个阴影朝自己靠近，继而手臂一紧。警惕回头，撞见一双满含忧虑的眼睛。
“你怎么来了？”执嫣一怔。
练兵声响起后，她只顾向前，并未注意到身后还有人。见高骏惨白着一张脸，即刻伸手捂住他的双耳。
素椁毫无预兆地从中间打开，练兵声便是从这里传来。
高骏牵住她的手，一步一步迈入深长幽暗的台阶。
执嫣侧首看去，高骏耳中塞了净布，右耳间已洇出丝丝殷红。她急忙拉住他前进的步子，高骏却并未理会。
地宫之下还有地宫，程赋生的隐瞒疑点重重，阴兵借道又再度复现，纵使万般艰险，他定然也不会放过这个探查真相的机会，又怎能轻易言退。
执嫣想明白这点，松了阻止他的力道，指尖挠了挠他的手心。
高骏没有看她，只捏住她乱动的手，更牵紧一分。
周遭愈发幽暗，台阶一路向下，比上面的甬道更加漫长。
二人相携而行，已适应了地宫下的黑暗。直到脚底踏平，眼前现出一条新的甬道，规格长度与头顶甬道无甚区别。金墙银瓦立于甬道尽头，俨然又是一座梓宫。
宫门紧闭，练兵声却环绕在四周，不似从中传来。
高骏蹙眉扯落左耳中的净布，探听门后没有动静，推门而入。
门一关上，练兵声被隔去许多。
门内虽不如甬道通明，却是廊庑接殿，较上方宽敞数倍，又有明珠引路，照见殿堂之大，足以与胤京宫殿比肩。
高骏沿墙细细探看着殿中情况，不过片刻，练兵声止。
他取下右耳中净布，揉了揉耳廓，闻见殿后方传来脚步声，急忙拉着执嫣躲到一根高大的立柱后，捂住她的口鼻。
温热的呼吸打在面庞，执嫣后退一步，被高骏一把拉近。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身后，一人着黑衣金甲，从门外走来。
他似乎走得很累，每走一步都撞得身上重甲铿锵作响。一张脸埋在甲胄里，正向殿内四下探看。
眼看着就要望向立柱，执嫣贴近高骏，腰间匕首撞到他的剑鞘，发出一声沉钝的闷响。
声音本不大，回荡在偌大寂寂的暗色里，清晰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