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干风燥，尘沙四起，执嫣夹紧马腹，驰回马厩。
一跃下马，执嫣解下遮挡风沙的面巾，舒了口气，为驯服的马驹套上马鞍。
少女黑褐色的发丝微绻，着一身拼衲的皮毛短褐，闻声迎来。
她递给执嫣一壶酒，用力抚了抚马鬃，皱眉斥道：“这种天还敢乱跑，小心被天狼山的狼咬成瘸腿！”
马驹原地踢踏，重重喷出一口气。
她不甘示弱，也哼它一口，才转向执嫣，一双琥珀色的杏眼弯弯如月：“能把它找回来多亏了阿嫣！这是阿大去榷市新换的醇酒，我偷偷舀了一壶，你赶紧尝尝！”
执嫣看她面色微酡，笑饮一口，眼神一亮，又灌下数口。酒入丹田，浑身冷意逐渐被暖热驱散。
“阿兰，这酒不便宜吧？要是被莫阿翁知道你偷偷喝酒，你恐怕又得和你的好马儿挨着睡了！”
“阿大前阵子猎了好多狼，换酒的狼皮还是我扒的，我喝上一口怎么了？”
话音刚落，就听灶房内传出洪亮的戾骂声：“呸！天胤奸商，敢给老子缺斤少两！嘶——不对啊，明明扛回来的时候沉甸甸的，开封的时候也是满的，啧……”
莫兰正望着执嫣憋笑，忽见莫阿翁大步迈来，见着她就吼道：“臭丫头，你又偷老子酒喝了？”
莫兰拔腿就跑，莫阿翁追着她去，还不忘笑着同执嫣点头示意。
待二人跑远，执嫣才把藏在身后的酒壶拿出，将壶中余酒一饮而尽，把酒壶搁在灶上，摘下窗边悬着的一小串肉，戴上面巾回到住处。
门推开，一道红影自眼前掠过，素色布条被用力挣脱，从空中零落。
执嫣抬头，对上歪着脑袋的红隼。
阖门抬臂，它已俯冲而下，深黄色的利爪扣在执嫣小臂上，稳稳站定。
执嫣将它赶落，割下半块肉放在桌上，待红隼吞食殆尽，才取出三色绳结，用高骥教过的方法，系于红隼腿间，将它放出门外。
那日与向云开作别，回到殿中收拾细软时，红隼正停在窗边歪着脑袋看她。
它腿上系了三色绳结，高骏借此传讯，看来他已至天狼城，不日便会回到西关。
执嫣上前去解，靠近才发现，红隼一侧翅膀受了伤，无法再长途飞行。
她一路带着红隼回到天狼城，离开王都时，金都城的引水工程已浩浩荡荡开展了。
烛云台藏书万千，字字珠玑，执嫣看过的济民之法，雪漪早已烂熟于心。
她写下诏书，令向云开趁雪水未融，依地势凿井，地通暗渠，引水入城。待到来年春夏，括寒山冰雪消融，雪水顺着深井流入暗渠，便可解曜辰奔泉之渴。
直到天狼城与周边开通榷市，执嫣才知，雪漪让向云开即刻动工，是为牵制向云开的十万大军，把他困在金都城，再无余力挥戈东向。
执嫣只道雪漪心怀万众，却不想她自端居明堂，翻覆手段本不逊于宇文鸢。
望着红隼消失于天际，执嫣正待关门，忽然听到呼声。
“阿嫣，你这个月的北珠！”
自从回到天狼城，顿敦每月都会给执嫣送来一粒硕大浑圆的北珠，说是受执岚所托。
执嫣请顿敦进门小坐，倒一碗热水递给他。
“曜辰广开互市之后，榷市上可有天胤行商？”
顿敦一饮而尽，抬袖一抹唇边水渍，笑道：“天胤王上明面上还没有答复，可榷市里多的是出手阔绰的天胤人！”
圆润的北珠在指尖一转，执嫣问道：“这样一颗北珠，在榷市里能买多少匹马？”
“良种是不会拿到榷市上去卖的。你想要什么样的？什么皮色，多大年岁，喜欢温驯的还是性子野的，我都帮你弄来！”
“……是匹马就行，入夜就要。”
顿敦止住了眉飞色舞，拿着北珠喜滋滋地走了。
他送来的北珠近乎正圆，皮光润闪，一眼便知价值不菲。再看顿敦面上喜色，执嫣思忖片刻，将装着三粒北珠的崭新佩囊塞进怀中。
收拾好包袱，顿敦已策马回来。执嫣最后看一眼这方庇佑她和执岚生活十余年的地方，转身阖门，奔赴执岚记忆中的山河故里。
驰骋不过数十里，马已累得无法前行，执嫣见榷市在望，干脆弃马步行，让马匹顺着原路折返。
顿敦是个商人，月月送北珠之事他定然有利可图，断不会为了一颗北珠自毁声誉，没必要拿劣马来糊弄自己。只能是他背后之人不想让自己通过榷市，回到天胤。
夕阳落幕后，榷市愈发人声鼎沸，各色酒旗招展，欢声笑语难绝。
露台之上，一出鼓上舞，惹得看客连连称道。
“人美，舞更美！”
“听说这是天胤宫里的舞乐，果真是惊为天人啊！”
有少年声音淡淡，以曜辰话讥诮道：“这都是前前朝的把戏了，现在胤京早不兴这一套了。”
“看你小小年纪，口气不小，那你说说，胤京现在时兴什么？”
“如今琴弦复辟，宫中最看重的当然是瑶琴雅奏，《高山》、《流水》、《阳春》、《白雪》。”
少年话落，便被一个男声打断，他说着生涩蹩脚的曜辰语言，为少年的傲慢姿态向观舞之人道歉。
“好了，不要节外生枝！”熟悉的女声压低轻斥，被淹没在人群熙攘。
久别的酸涩涌上鼻尖，执嫣紧了紧包袱，抬眼寻见几个熟悉的身影打闹着上了马车。
瞥见马车上明显的“上”字龙凤纹案，执嫣眉心一皱，提步跟上。
马车一沉，息切之怨道：“我说的都是事实，至于这么小心翼翼吗？”
程赋生叹了口气，故作语重心长道：“来之前大哥千叮咛万嘱咐了，千万不要暴露身份，你难道忘了吗？弟弟。”
“谁是你弟弟？”息切之横眉冷对，扭头道，“小枝，你倒是管管他！”
“你是小枝弟弟，自然是我弟弟。”程赋生凑近小枝，搓了搓她微凉的手，“是不是，小枝？”
此情此景，小枝已见怪不怪，只眉眼一弯，轻笑道：“你们要争去大哥面前争，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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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时候说我偏袒这个，那个不高兴，偏袒了那个，这个又闹脾气。”
听她搬出息博望，二人都泄了气，不再言语。
小枝掀帘看了眼窗外，忧心道：“高大哥出去一天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
那日高骥选择去向冰默，算算时日，确实也该回到天胤。
一行人来此，还大摇大摆乘着带有纹案的马车，所图必然凶险。
“你放心吧，他没准已经在驿舍等我们了。”
话音未落，身后顿起杀意。
执嫣跳下马车，见招拆招，转身欲走，猝然被扭过肩膀，用力拉近。
微垂的眉眼稚气渐退，仍带着几分少年意气。凌厉不羁撞进清冷如水的夜色里，撕裂出星辰熠熠。
执嫣出手打向他，试图趁他躲闪脱身，却不想他并未后撤，只闷声接住她一掌。
高骏趁她失神，抬手扣住手腕将她双手反剪，另一只手紧紧箍住她的腰，将人送上马车。
面巾拿下，小枝杏眼一颤，将执嫣拉到身畔，视线在她面上徘徊，颤声道：“姐姐，当日一别，再无消息，我还以为你已经……”
执嫣对上盈盈眸光，亦是百感交集。
小枝装束变换，粗长的辫子已梳盘成髻束于脑后，两条蓝色绳结自发间垂落，全无因陈初遇时的草野之气，反而多出几分温婉之姿。
程赋生挤入二人之间，握住小枝的手宽慰道：“人这不是没事了吗？高骏都还没怎么呢，你就别多愁善感啦！”
执嫣被程赋生挤过来，高骏下意识伸手去扶，待她坐稳，手便落于膝头，不再动弹。
上次天狼城一别，他放出狠话，她却将山舆图混在药瓶里偷偷塞给他。
原以为又是曜辰的阴谋诡计，谁知他混在樊裘的队伍里在曜辰转了一圈，再回西关时，曜辰竟广开互市，还派遣使臣入关，同天胤重提修睦之事。
是自己错会了她的好意。
息博望自胤京带来消息，圣上亦有互市之心，却囿于曜辰反复无常尚未能定夺，故而让他入榷市窥察一二。
上次借红隼传信报平安后，数月来再无回音，高骏心中惴惴，正好借着互市之机探听虚实。
承爵诏书已下，宫中数度催请，高骏都借伤势不愈拖延不应。
大哥虽嘱咐自己，若闻诏必须入一趟胤京，可他尚在人世，高骏不想，也不能越过他独行。
马车在驿舍停下，小枝本想同执嫣彻夜长谈、抵足而眠，忽忆起程赋生在马车上说过的话，又想到高骏望向执嫣又收回的眼神，依依不舍地握着她的手送她出门：“姐姐，半载重逢，高大哥定然有很多话想同你讲，别让他久等了。”
“不管高骏久没久等，反正我是等候多时了。”
程赋生眼见着门被打开，二人又在门口磨蹭了许久不肯作别，大步上前，牵了小枝的手就往屋里塞。
刚要关门，忽又大步出来，越过执嫣，径直走向拐角处，拉着高骏的手放在执嫣手上，给高骏使了个眼色，这才回房关了门上了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