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军帐,高骥刚至案前,帘帐倏尔掀起,陆深紧随其后。
嗅见血腥气,凝着他衣摆上晕开的血渍,高骥问道:“昼警暮巡,什么人值得陆司马亲自动手?”
“有人暗地里嚼舌根,说阿骏和公主私定终身,临阵脱逃。此等霍乱军心之言若在军中流散,后果不堪设想。”
“此事我略有耳闻。”高骥沉默良久,扶额问道,“我扶棺送丧,自恒州归来时,他已送公主去往胤京,为何现在还未出行州?”
陆深长叹一声:“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阿骏血气方刚,得遇佳人,咸池星动,也是人之常情。”
高骥不欲再提,展开舆图摊在桌案上。
“向云开的三千精锐已从关外撤离,曜辰换了主将,来势汹汹。仅凭我能调用的部分兵力,恐难抵三万大军。”
陆深凑近一看,是边关布防图。
顺势望去,西关内外车骑罗布,井然有序,符合高骥排兵布阵的习惯。
高骥剑眉紧蹙,如临深渊:“一旦开战,旷日持久。援兵若不能在七日内调度,恐怕无以为继。师傅,此局该作何解?”
西关与因陈间,两所驿舍已被朱笔勾勒,陆深上前,笔端划出弧度,直指因陈城下。
他极有耐心,像初来行州时那样,为晚辈答疑解惑:“吕述带回的粮草,可解燃眉之急。可敌我悬殊,终究不是长远之计。若西关不保,曜辰必以此路直入因陈。
“一旦跨越因陈天堑,过恒州,夺策州,一渡澄江便可破云州。届时大军如履平地,兵锋直抵胤京,天胤危矣。”
高骥撑在案上,听他继续分析谋划,额角隐隐浮出青色脉络。
“守则不足。因陈易守难攻,不如以退为进,着重调兵力护卫因陈,先盘踞此处守住要害,再从长计议。”
高骥看着舆图,认命一般叹道:“善战者,不能使敌之可胜,先胜而后求战。师傅,我明白了。”
陆深走后,高骥垂眼敛去其中晦涩,已然下定决心,破釜沉舟。
中军营外,炬火冉冉,候骑巡列。
吕述打着醉嗝出来,拨开甲兵,勾着陆深的肩,硬是把人拉上城楼。
“臭小子,胡子都没几根就敢来命令我了,真是你带出来的好徒弟!”
陆深扶住他晃晃悠悠的身子,拧眉道:“你喝多了。”
吕述嗤笑一声,提起酒坛仰面痛饮,喝得满脸酒渍。
“我吕述酒量好,就是喝多了,也看得清是非曲直。”
陆深劝道:“别喝了!”
“老陆,你别拦我!让我喝,让我痛痛快快地喝!”
二人扯着酒坛不肯罢休,直到望见对方饱经沧桑的脸,倏尔都止住动作。
吕述似是酒醒一般,释然一笑,坐于城头之上。
“时间过得真快啊,一眨眼,老高就去了!你说,下一个是不是就该轮到我了?”
陆深不知从何开口,坐到他身畔良久,低声道:“我还比你年长半旬,要死,也该我先死。”
吕述打了个酒嗝,忽而掏向怀中:“老高走前,把这个交给我……我们从小看着兄弟俩长大,阿骥阿骏,你说我给谁好?”
陆深瞥过他手上虎符,讶诧睁眼:“兵者,国之大事,岂能儿戏?”
“阿骥稳重,为人却太过仁厚,阿骏有匪气,行事又太过冲动,我实在打不定主意,才叫你来帮忙。”
吕述苦笑出声,将虎符交到陆深手上:“如果换做是你,该如何选择?”
陆深手心一颤,塞回吕述手中:“存亡之道,命在于将。既然老高将虎符交付于你,你当好自斟酌!”
吕述死死握住他的手,不肯接过:“我吕述是个莽夫,只知冲锋陷阵,不懂那些弯弯绕绕。协同调度你比我在行,老陆,你这一次,可不要叫我失望啊!”
陆深掌心紧握,半枚虎符在他手中似有千钧重。
“算起来,从胤京到行州,已过了整整十八年。我们刚跟着老高的时候,也不过是两个毛头小子……还记得结义之时,我们对着皇天后土发过的宏愿吗?”
对上吕述满脸哀戚,陆深双手回握,神色动容:“陆深从未敢忘。”
“今为兄弟,戮力同心。王事多难,维其棘矣,不遑启居,不皇朝出。以我血肉,复我嘉邦,黍稷不华,未敢言归!”
凌云壮志犹是昨日黄花,少年稚气已作龙钟老态。
同声语罢,二人俱已涕泗横流。
吕述抹去满脸泪痕,将坛中之酒一饮而尽,阔步离去。
酒坛自城头落下,四分五裂,刺入黄土,复归平寂。
陆深看着吕述的背影消失在城楼下,瞭望远处曜辰驻营,深深叹了口气:“十八年,弹指一挥间。人这一生,又能有几个十八年呢?”
身后脚步声近,陆深拂面肃容,但见吕述带来的小兵捧着酒坛,对自己卑躬屈膝。
“酒喝一半总是不尽兴的,这是我从因陈回带来的醇酒,还请陆司马不要嫌弃。”
陆深知道他打着什么算盘,抬手让他靠近。季则殷勤上前,打开酒坛。
陆深就势闻了闻,确是醇酒。接过未饮,只睨着他问道:“今夜不是你戍守城楼,说吧,什么事?”
季则将吕述给高骏拉纤,又闹着把人绑回军营的事添油加醋说了一通,见陆深神色有异,赶紧闭上了嘴。
“那高骏现在何处?”
“高校尉本已带着公主私奔了,可某天夜里,我又见他从吕将军帐下出来,躲着没让任何人瞧见。”
“见到高骏之事,你还同什么人讲过?”
“没有了没有了,陆司马您是第一个!”
“这话止在我这里了,你去吧。”
季则转身,忽见寒光一闪,首籍倏尔落地。
陆深洒酒洗刀,收入鞘中,离开的脚步猩红淋漓,映入逐渐失焦的眼里。
山川风物在眼前变换,阿银循着海东青,终于在驿舍止步。
汗血马通身泛着金光,迅如流星赶月。她认得,那是大殿下赏赐给阿金的马。
瞥见额间有疤的枣红色马,她掏出黑豆撒入马槽,拉过汗血马骑上就走。
忽有人飞身坐到她身后,阿银拔出匕首,一把刺穿他准备握缰的掌心。
血光落入眼中,被向云开用力扣住手腕。
向云开看清阿银的脸,几欲将她骨头捏碎:“你竟然没死?”
“拜你所赐,我好得很。可你想保的人,恐怕已经化为一滩烂泥了。”
向云开眼中寒光毕现:“你若不想功亏一篑,就不要再在天胤出现。”
阿银嗤笑一声,讥诮道:“向云开,你真当我是傻子?”
说着,阿银腕子一转,从他手中脱出,匕首狠狠扎在马脖子上。
马儿猛然吃痛,仰天嘶鸣,疯狂地向前奔驰。
向云开眼神一凛,夺过缰绳,蓦地扣住阿银的脖子,声音泛冷:“不想死就不要生事。若是贻误了战机,大殿下的人,我照样敢杀。”
阿银闻言,身形一僵。
大殿下自幼质于天胤,已回曜辰之事无人知晓。
向云开知道自己听命于大殿下,想必也知道和亲是假,是以提出确定和亲公主安然无恙才肯退兵。
阿银忍不住想起和亲前,向云开夜入公主寝殿的传闻,想到是公主把这消息透露给他,不免心中忿忿。
可他又说什么“贻误战机”,分明就没想过以和止战,这倒与大殿下不谋而合。
阿银掰着他的手,断断续续地挤出几个字:“我......知道......”
向云开一松手,风沙灌入口鼻,阿银剧烈咳嗽着,呛出满眼泪痕。
饮马清溪潺潺,两岸浅草埋蹄。
阿银闭目靠在树荫下,拇指轻拂刀柄,日光打在她脸上,神色不明。
何人须发打在面上,阿银猛然睁眼,匕首瞬息出鞘,被阿金一手握住。
美眸一颤,阿银未作思索,利落抽出匕首,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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拔腿。
阿金知道她是气自己没有出手阻那一箭,夺步去追,又见她止住步伐。
阿银陡然转身,手握成拳,首柄一下下打在他胸口,只震得自己掌心发麻。
美目盈盈,琥珀色里珠玉零落。
阿金捧着她的脸,把她紧紧搂在怀里,笨拙地安抚:“没事了,阿银,没事了。”
他掏出羊首金铜刀,塞进阿银手中:“如果知道陆深那个老东西会威胁你,哥哥绝不会收走你最趁手的利器。”
抗拒渐渐消弱,泪水浸湿胸口,阿银听他说道:“向云开还不能死,等到时机成熟的那一天,哥哥会亲手杀他,替你报仇。”
“等?”阿银从他怀中探头,嗤笑质问,“执嫣让我等,你也让我等,究竟什么时候时机才能成熟?”
“山舆图已经到手,等到因陈部署完毕,我们就能里应外合,夷平西关,吞并天胤指日可待。”
“夷平西关……原来大殿下要的根本不是因陈山舆图,而是因陈山的攻防图?”
抬手拭去阿银脸上掉落的眼泪,轻笑道:“高骥诡计多端,怎么会轻易让人找到攻防图?殿下要的,就是最普通的山舆图而已。只是没想到,执岚不肯听命,他这个妹妹却实在叫人惊喜……她真的找到了殿下梦寐以求的宝藏。”
熟悉的名字在心头一跳,阿银对着血脉相连的哥哥,第一次耍了心机。
“混入西关的不过数十人,就算向云开以一敌百,里应外合也无法横扫天胤数万大军。大殿下向来算无遗策,我都能想到的漏洞,他难道看不到?”
阿金笑着拍了拍她的头,眼里满是势在必得的狂傲:“我的傻妹妹,向云开手里那点兵能派什么用场?他不过是声东击西的石子,大殿下根本就没打算让他立下战功。”
“大殿下手中无兵可用,支走向云开,他还要如何攻破西关?”
“你知道为何和亲诏书一下,殿下就让你盯着执嫣吗?”
“怕她偷偷溜进暗狱,发现执岚——”
“阿银,那批死士是殿下亲手培养的,他们本来早就该死了,是殿下让他们重获新生。”
琥珀色的眼睛被嗜血杀意侵吞,阿银后退几步,胸口突突直跳,箭伤撕裂开来,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不可以……哥哥,不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我们跟着大殿下隐忍多年,殿下生平所愿,你难道不明白吗?”
“我明白,可是……”
“没有可是。”阿金不明白为何妹妹变得如此优柔寡断,厉声打断她,“为了大殿下,我可以放弃一切。”
“也包括我吗?哥哥,你已经放弃过我一次了……往后的每一次选择,你都会为了大殿下而放弃我吗?”
她捂住胸口剧烈喘息着,阿金才发现她的异样。伸手要去触碰,却把她推得更远。
那个每每受了委屈就会跑到他面前,依偎在他怀里哭泣的妹妹,抬手擦去了脸上泪痕,把眼中未落的泪水逼回去,抖着唇扭头便走。
阿金僵在原地。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血脉相连的亲人,竟走到了如今境地。
是他为了殿下的大业让她陪侍公主和亲天胤之时,还是他眼睁睁看着向云开的箭射入她胸口而无力阻止之时?
阿金垂下眼,或许还要更早。
是在天胤为人所欺时,他第一次教她拿起匕首自保之时;是在不慎灭口时,他蒙着她的眼睛,教她剔下骨肉抛入枯井之时。
这世道弱肉强食,不论是崇礼天胤,亦或是尚武的曜辰,皆是如此。
阿金抬眼,阿银向西奔驰的背影在琥珀色的天地里逐渐变小。阿金一拳打在树干上,沁出血迹斑斑。
不论是对她,还是对大殿下,他不后悔已做的选择。
作哨一唤,不过须臾,一双白玉色的利爪落于眼前,雪白镶黑的羽翼矫健轻盈,将凛冽风声击打四散。
蜡封的竹筒被绑在腿上,海东青展翅无声,隐入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