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珩朝轻抬右手朝后一挥,众人便纷纷后退十步。
“赵门使,”他神态自若,丝毫没有流露出被人嘲讽的尴尬,“你想要的东西,我不能给你。但如果我进了戟雪门,你我都无法得到。”
赵归梦闻言乜了他一眼,裴珩也看向她,静静的风从两人之间吹过。
他说的有道理,虽然不知道他如何知道她这趟不是为了戟雪门,而是为了她自己。赵归梦心头有些失望,不想再继续浪费时间,道:“裴大人,再会。”
裴珩的目光从她腰间扫过,说:“后会有期。”
赵归梦随意地回了个礼,转身骑马而去。这几日来的奔波,又碰上下雨,旧病发作,耗尽她的力气。
进了屋,泡进热水里,满足地发出一声喟叹。她仰着头看屋顶,回想起裴珩感谢她高抬贵手那一幕,气愤地拍了一下水面。她胡思乱想,等水快要凉了,才起身裹了褥衣,钻进布衾,被冰得打了个寒噤。她这褥衣十分便宜,不知道什么材质,摸着粗糙,也不甚保暖。
真冷。真硬挺。
她忍不住想起来那个白狐毛大氅,一边摩挲自己被粗布料隔得发痒的手臂,心里也痒痒的。
真暖。真软乎。
有钱真好。她也想要大氅。钱钱钱,金爷银叔孔方兄啊。想着想着,眼睛沉沉的,这就睡过去了。从白日里直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这才缓过来劲。赵归梦起身,哐啷哐啷地从乱糟糟地茶案上找出一个干净的茶杯,倒了满满一杯隔夜的凉茶就往嘴里灌。
许是听见屋里传来的动静,院里的仆妇小声地问:“赵门使,赵门使,您醒着吗?”
“什么事?”一杯凉茶入肚,人彻底清醒。
“平国公来了,等了您半个时辰,在后院的亭子那呢。”
赵归梦三两下穿好衣服,走到院子里用凉水洗漱。
“门使大人,我给您收拾屋子?”仆妇问。
赵归梦抬起袖子,胡乱地擦掉脸上的水珠,说:“不用。”
仆妇望着她的背影,摇了摇头。好好的美貌娘子,整日不施脂粉、不好打扮也就算了,屋子里也乱得一团糟,她也是偶然间瞥见的。主子们没空收拾也是常事,只是这位门使大人从不允许她们进屋收拾。
这个不大不小的宅院,只有三进出,在这居大不易的瑞京,已是难得。赵归梦这个抠门的穷鬼,自然不会单租这样大的一个院子。这里属于戟雪门,是戟雪门四大门使的住所。
大师兄周符也是师父周叙青唯一的儿子,平日里对戟雪门的事物并不感兴趣,醉心诗酒。周叙青管教几次无果,反倒激得他直接搬离这个院子,一个月也回不了瑞京几次。
二师兄高程和她一样穷,自然都住在这里。只不过一个住东头,一个住西头,平日里两相不来往,互不打扰。
四师弟嘛……
后院的亭子四面挂上了厚厚的毛毡。一掀开毛毡,一阵香暖的热风扑面而来,平国公慕亭云抬头露出个灿烂的笑:“师姐!”
四师弟就是晋王次子,平国公。赵归梦随手拿起炉上烘烤的金橘,塞进嘴里,皱了皱眉,真是讨厌酸不溜的东西:“你怎么又来了?”
慕亭云受伤地皱着眉,他指了指桌上的红漆五层圆木攒盒,说:“泗水楼新出的点心,我大早上亲自去买来给你送来,师姐,你都不说谢谢。”
还嫌弃他烦。
他絮叨起来没完,赵归梦耐心告罄,敷衍地谢了他。这时,慕亭云挥退了下人,反手掩唇,挥退了下人,压低声音道:“出大事了。”
“什么大事?”赵归梦的眼神写满不信任。仿佛在说,你能知道什么大事。
慕亭云拍拍胸脯,急于自证:“我偷听来的,我爹和人在书房里谈话,说上奏裴暄通敌的人正是朔州知州,但是……”
他说话说一半,故意吊人胃口,却在赵归梦冷幽幽的眼神里被迫放弃这种趣味,直言:“他前几天被人屠了满门!”
赵归梦手上的动作一顿,狐疑地问:“你确定?”
“当然!”慕亭云道:“裴二这下麻烦了,这像是他杀的人,现在两边人都死了就更说不清了!”他转念一想,又说:“不对呀,按照行程来算,朔州知州死的时候,裴二都已经在回京述职的路上了。”
赵归梦道:“他在回京的路上,未必他的人也在回京的路上。”她眼睫半垂,敛去眼神里的深思。
慕亭云道:“有道理。而且朔州外面就是西戎,不知道这事和西戎有没有关系。所以这个案子虽然有朔北路提点刑狱司主审,但是皇上肯定还要派人去的。”
“谁?”
“还不知道,不是大理寺就是刑部呗。”慕亭云眼珠一转,说:“我觉得咱们戟雪门也得去。”
咱们戟雪门?赵归梦抬眼打量他。慕亭云被她这眼神瞧得心虚,连忙为自己辩白:“师姐,我也是四大门使之一呀,只是师父从不给我派任务,我能怎么办?”
他甚是委屈,满腔才华不得施展,还被师姐从门缝里瞧。
赵归梦站起身:“我去问问师父。”
“你急什么呀?”慕亭云赶紧道:“你放心吧,二师兄已经被派去干别的事情了,这次朔州肯定是会让你去的。”
赵归梦闻言顿足:“还能有什么事情,比这个事情更重要?”高程走了?她还想打探一下那个射箭的戟雪卫呢,眼下人肯定被高程一并带走了。不过,等他回来也不迟。她细细回想,只记得那人眼皮上有颗黑痣。半眯着眼时,黑痣显露。
“不知道,师父的安排,咱们就别管那么多了。”慕亭云拉她坐下,“这阵子也太乱了,先是裴将军,这会又是朔州……”
慕亭云顿了顿,小心地看了她一眼,“裴珩坠崖,戟雪卫还没能找到他的尸首呢。”
赵归梦含糊地应了一声。慕亭云幽幽叹息,又说:“那真是可惜了,听闻他过目不忘,不然也不会十八岁就金科及第,成了大庆最年轻的状元郎。偏偏才高还不气盛,待人又周到有礼,谁都没见过他失态,人人都夸,人人都羡,那才叫风光无限。我老爹恨不得裴珩才是他亲儿子。昨儿我看他心情不好,肯定是为这外姓儿子伤心呢……”
正说着,侍女在外禀道:“国公爷,赵门使,有人前来求见赵门使。”
谁能来求见她呢?戟雪门臭名在外,赵归梦除了慕亭云之外,在京师竟无一个好友。文臣清流皆鄙夷戟雪门成日里尽办些杀头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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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勾当,躲都来不及。不幸遇见了,当面说:“戟雪门,不愧是陛下的剑柄。”
背后说:“戟雪门,只不过是陛下脚边的一条狗。”
会是谁呢?慕亭云比赵归梦还要急切地探头看去。
帘外,站着一位中年男子,脸瘦削,着青色直裰,双手捧着三尺来长,一尺高的紫檀木盒,恭敬地对二人见礼,对赵归梦道:“赵门使,这是您上次预定的衣袍。”
慕亭云觉得这个中年男人十分眼熟,左看右看,才恍然大悟,指着他:“你,你不是那个孔氏彩帛铺的掌柜?”
孔掌柜笑着点头:“国公爷好记性。”
那哪儿是什么好记性,属实是他去得多了,花的钱多了,才有印象。慕亭云这头还在惊讶地问:“师姐,你终于舍得花钱买衣服了,买的什么?”
赵归梦可不记得这回事,但是孔掌柜笑得一脸确定。
让她狐疑起来。难道她梦里跑出去花钱了?
她上前一步,打开了那个乌木匣子,里面豁然是一件红金色白狐毛领大氅。慕亭云手快,展开大氅细细打量。大红色缂丝外层上用金线绣着繁复美丽的植株,袖口和领口缀有白色狐毛,两条系带上各有一颗圆润饱满的白玉珠子。整件大氅不显华贵,但利索漂亮,最重要的是看上去就很暖和。
“这件可不便宜,”慕亭云惊呼,“不过这样式我都没见过,掌柜的,你还有私藏啊。”
孔掌柜对着这位熟客解释:“哪能啊,铺子但凡有新样式,国公爷您肯定是最先看到的。只是这件是赵门使亲自画的图纸。”
“师姐,”慕亭云指着那金线绣成的葳蕤花朵,问:“这是什么花,我怎从未见过?”
“沙冬青,”赵归梦伸手抚摸那上面的金色花朵,神色有些恍惚,“它只开在朔州以北。”
“真好看,我都舍不得卖了。”赵归梦长叹一口气,颇有些惋惜。突然又觉得昨天晚上真不该生气。
礼多人不怪,裴珩出手大方。哪怕昨日她只是误打误撞,勉强也算不上帮他多大的忙,他也能不露声色地送来谢礼。这种周全的手段,又不叫人受到他的牵连。
“你有啥好东西都要卖,”慕亭云忍不住白眼道:“也不见你享乐,那么多银子都不知道藏哪去了。”
赵归梦幽幽望他一眼,诛心道:“你知道我当初为什么救你吗?”
这倒是从未提过,慕亭云睁大了眼,好奇地望着她:“难道是看我可怜?”
彼时,他被两个劫匪踩在泥坑,当真是慕小国公爷此生最狼狈的时刻。他想,师姐是一辈子的师姐,永远不能得罪了她——万一她出去乱说,他慕亭云如何在京师立足?
“不不不”,赵归梦伸出一根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笑得露出一双梨涡,慢悠悠道:“我当时见你绫罗满身,金装玉裹,加上你那宝剑……”
两人的目光一齐看向石桌上的宝剑,那银光剑鞘上镶嵌着三色宝石,静幽幽站成一排,无声地散发富贵之气。
“料想你非富即贵,”赵归梦继续道:“所以你的救命恩人,我当定了。”
她说完就出去了,身后慕亭云片刻后才从伤心中缓过来,大喊:“我不信,师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