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支箭矢击中裴珩肩头,将他整个人带飞出去,落下那终日被浓雾笼罩的山崖。
“郎君——”青袍随从扑到崖边,只看见一队飞鸟展翅飞起,带出他的回声。他目眦欲裂,对着崖上的戢雪卫咒骂:“你们这群走狗,定遭雷殛!”
高程吹了声口哨,神情轻松地点了几名戢雪卫:“下去找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赵归梦看得分明,他面有得色,双肩舒展,似乎料定裴珩段无生路。
“你没抓到人,不怕师父责罚?”她看了一眼断崖,此崖名唤沉乌崖,高有百尺。每到春日,总有人来此踏春,甚至总会有几个青年才俊来次念上几句酸诗,彰显自己的勇气,似乎足以弥补自己不能上阵杀敌的遗憾。
“怎么没抓到人?”高程偏了偏头,示意他看那个青袍书童和裴珩的两名侍卫,“既然主犯已死,这几位就是证人了。”
赵归梦并不相信他的言辞,高程为何要杀裴珩?他自认做地隐秘,但赵归梦确实看到了他示意那名戢雪卫放冷箭。而裴珩似乎也有些奇怪,那中箭之姿略有些僵直,像是没练好就上台的角儿。
他真的死了么?
回到戟雪门,两人同去见门主周叙青。高程迫不及待地表示自己如何及时发现裴珩从驿站逃脱,又如何顺利地击败他,最后裴珩不敌,不慎从山崖坠落。目前生死不知。
周叙青未置一词,朝他挥一挥手,示意他退下。赵归梦也要告退,却听他说:“归梦你留下。”
高程不满地看她一眼,恭敬地告退。他就不信,她赵归梦还能把这次的功劳抢走。
“依你看,裴珩是死是活?”周叙青端坐在案后,提笔挥毫,不知道在写什么东西。他说这话时,并未抬头,语调一如往常。
墙角的白釉莲花纹香炉静静地飘出丝丝缕缕的白烟,赵归梦嗅到淡淡的梅花香,她低头盯着脚下的杉木地面,闻言莞尔,说:“师父,那处沉乌崖,您是知道的,高有百丈余。他裴珩可没长翅膀。”
周叙青落完最后一笔,将狼毫置于白玉笔山上,轻轻地朝上好的宣纸上吹了几口气,之间上面一团深浅不一的墨汁,完全看不出是什么。他对自己颇为失望:“想当个才子,真难啊。”
他又摇头,从书案后走了出来,长叹一口气:“可惜大庆最负盛名的才子就这么死无全尸了。”
赵归梦也叹气:“所以师父,你也别执着当个文人了。”
“你不懂,”周叙青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大作收好,“算了,不说这些。你看看你二师兄,我还没下令,都积极地去办事。你呢,总得三请四请,不能仗着自己聪明,就不出力呀。”
赵归梦笑嘻嘻地说:“还好咱门里有二师兄这样勤勤恳恳的老黄狗。”
周叙青:“……”
“行了,”周叙青掸了掸袖子,捋了捋长及胸口的美髯,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他懒得多费口舌,打发人出去:“你也奔波一天一夜,回去歇着吧。”
赵归梦忙不迭退出门去,回了自己的屋子,背靠着门,静默了一瞬,她取出床底的木匣。她从木匣中取出一支箭矢。这是一支铁骨丽锥箭,箭身是柳木,箭簇是三棱形,每一楞都有倒刺,整个箭簇小而尖锐。
如果她没看错的话,今天那支箭矢,就是一支铁骨丽锥箭。只是射箭的那个人,十分眼生,她从未见过。那支箭矢的力度,哪怕没有高程阻拦她,她也未必能拦得下来。
戟雪门什么时候来了个这号人物?赵归梦眯着眼,透过隔窗看天边。
烦、好烦、烦死了!赵归梦觉得心头有火气往上涌,打开柜子的抽屉,里面竟然是一个紫檀木木鱼。她拿出木鱼,三根手指捏着木鱼槌,不轻不重地敲了起来。
金乌掩进层云,看着竟要是变天了。往常天气不好的时候,她是不会出门的。
可是今天不行,她必须出门。
戟雪门的人都知道,他们的赵门使一到下雨天,就像炸了毛的猫,逮谁挠谁。当木鱼声在戟雪门响起的时候,他们都知道要绕着走。这也好,今夜无人打扰。
出了城,一路向西北,不多时便来到沉乌崖。崖底有个深潭,一条河由此向东蜿蜒而去,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若是不幸落入这深潭,只怕尸骨无存。
赵归梦抬头看向潭水上面挂的那道瀑布,瀑布声音宛若雷声轰鸣。身上开始泛疼,像一柄薄如蝉翼的刀片扎进骨缝,又抽出来,又扎进去,像拉锯一样,翻来覆去,没完没了。赵归梦皱起眉头,很不耐烦地照着自己的肩膀就是一拳——安分点。
可惜她的骨头不如她的敌人听话。一拳下去,敌人或许会闭嘴,但骨头会叫嚣得更厉害。
下雨了,她该回去了。太累了,身上也太疼了。
临走前,她突然想去瀑布后面看一眼。从潭水的边上,就能瞥见瀑布后面。定定地看了一眼那后面湿漉漉的石壁。
什么也没有。
转身离去。突然,赵归梦止住脚步,猛然回头。那湿漉漉的石壁上有几个拳头大小的凸起,毫无规律地顺着崖壁往上。黑黝黝的,在这寂静的夜里,在这轰隆的瀑布后面,静悄悄藏着。
“啪——”
一滴水落下来,砸在裸露的石头上。这是一处极深极窄的山洞,蜿蜒曲折。洞口攀爬着凌乱的藤蔓,它们默不作声地守护着这处外人不知的地方。
赵归梦划亮火折子,一路往里走。走了数十步,才感觉山洞渐渐开阔起来。
山洞最里面的地上躺着一个人。
她上前两步,离那人还有三步之遥的时候,不再靠近。她用鞭子轻轻触碰那人的手臂,确认他是昏了过去,这才靠近,低头打量。
狐氅已经破碎,发髻凌乱。脸色苍白,衬得脸颊上的血迹更暗。在幽幽轻晃的火光下,更显得如妖似仙,不是凡间人。只是此刻,他似乎是睡得不安稳,眼睫还在颤动。
她见青年薄唇轻微张合,似在言语。偏头凑近了,仔细听来,才听见他只是重复两个字“大哥”。
青年似有所感,还没有睁开眼睛便一掌击了出去,却被另一只手轻松拦住:“裴大人,这是做什么?”
裴珩睁开眼,看见的便是红裙少女一手攥住他出击的手腕,另一只手……
还在他胸口的衣襟,乱摸。
裴珩皱起眉头,双眼含冰淬雪,眼尾上挑,等待一个解释。
赵归梦依然笑得嫣然,脸上一丝尴尬的神色都没有,非常坦荡、非常自如地说:“你受伤了,我正帮你上药呢。”
如果她带了药,这话听上去可能会有几分可信度。
裴珩半垂眼睫,收回手,想撑着手臂坐起来。
“你左臂中箭,右臂脱臼,别折腾。”赵归梦歪头笑,“裴大人,我来帮你。”
她一面说,一面拉起他脱臼的右臂,眼睛还盯着他的眼,手上一个用力,只听啪的一声,这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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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位了。
裴珩面色如常,似乎都没有察觉到痛。他半躺着,两人的影子在寂静的山洞墙壁上缠绕,彼此的呼吸清晰可闻:“赵门使,听闻你有债必偿?”
赵归梦假装没有听见。
裴珩轻飘飘地说:“料想门使这鞭,用着还顺手?”
赵归梦刚刚还假装自己已经不记得了,现下却不由得用力闭了闭眼,心里“嘶”了一声。
这事说起来,是她自己造孽。
那是三年前的春朝节,草茸茸,柳松松,惊蛰雪初融,正是踏春赏红的好时候。
皇帝幼女元柔公主玩心大发,要宴请京中一干高门大户的郎君娘子,又请了不少久负盛名的才子墨客,要效仿王右军曲水流觞。
偏那日,赵归梦第一次奉命办差,抄了个贪蠹的府邸,跑了个记账的酸腐儒生。
这腐儒早年也念过两首酸诗,到了这地,也算他命大,门口有个熟人正要进去,认出了他,带着一起进去了。
赵归梦没有请柬,自然被拦着。只是今日让这人跑了,她这戟雪门也甭待了。
绕着院墙一圈,翻墙进去。用不了多时,她就找到了那儒生,正一手敛袖,一手举杯。
那人忽然见了她,顿时磕巴起来,几句酸诗也没念完,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口中求公主救命。
这时,大家才看到人群最外,站这个玄袍少女,沉着俏脸,挎着雪刀。虽然气势汹汹,但偏生得好颜色。
那时的她——既没有红裙,也没有软鞭。只有一股子劲头——这老鼠敢遛她?
元柔公主不说话,只饮着杯中酒,眉头一蹙,便有人发难:“大胆,此地岂容你擅闯?”
赵归梦目光逡巡一圈,她刚来京师不久,谁也不认识。正想着要不要搬出戟雪门的名号来,忽然感到一丝目光落在她身上——
此刻,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她身上,有好奇的、有看热闹的、有鄙夷的,也有因她出现而自觉被拉低身份而不满的。但那道目光不同,没有任何感情。
她抬头望去,正对上公主右侧的青年。
那人穿着宽袖飘飘的蝉翼绸衣,面如冠玉,眸若朗星,只是没什么表情。连那眼神,也是淡漠的,虽然看着她,却又好像没看见她。各色的眼神,就数他最让人不痛快。赵归梦如同一头闯进人间的小兽,浑身野性难驯,眼神凶狠地回敬他。
公主看到两人对视,忽然点名:“裴郎,你看如何?”
一声裴郎,清脆婉转。原来是公主的面首,赵归梦还直勾勾地盯着他。
裴珩的眼尾轻轻敛了回去,不知有没有看清底下人是何面貌,说:“戟雪门为君分忧。”
这时,众人才注意到少女的玄袍胸口上绣着朱雀纹饰,竟是戟雪卫,只是戟雪门何时有女子了?
公主摆摆手,眼中有些厌弃:“走吧。”
赵归梦伸出手指,指着地上跪着的颤颤发抖的男人:“我要带她走。”
艮头艮脑,不看眼色,那时候周叙青天天骂她。赵归梦可不觉得自己不看眼色,她辛辛苦苦追到这里,要是不把人带走,岂不亏了?
公主却不生气,笑说:“裴郎笔下生花,你若能以花为题,叫我满意,我便让你带走他,如何?”
赵归梦清泠泠地站在锦绣堆里,眼神从公主口中的“裴郎”面上扫过,倒也不怵,忽而一笑,心里有了个胆大包天的念头,清脆地道了一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