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川幽篁山,虽地处东盛南隅,但深山之中,难免阴冷,近来又接连下了三日大雪,门外积雪早已没膝,天寒地冻,一时间也无病患上门。
正该是在屋内懒怠贪睡的时候。
却不想离忧早早起了,坐在床头睡眼惺忪,连叹几口气,片刻后,方葳蕤着起身梳妆。又至隔壁屋子唤醒了赵三儿,忙着要出门。
只怪那专治九尾灵狐惑心之术的药方,偏讲究“可巧”二字。
其中那味明心莲,很是难求,必得在冬至当日的大雪中采摘。若非冬至,或冬至却又不下雪,药效便大打折扣。
可巧,今日正值冬至。
离忧身弱,每至冬日更是懒怠。谁料自己本无意经营的杏林斋,一不小心成了享誉江湖的神医馆,身为斋主,此乃职责所在,终究是推脱不得。
可到底不愿一人受罪,离忧便顶着“小孩要多历练”的名头,硬生生把女学童赵三儿从被子里薅了起来。
赵三儿年方十一,孩子脾性,又正闹着觉,性子一犟,偏要带着小萝、阿荔两只灵宠一同去。
如此拖拖拉拉,一番折腾之后,一行人这才踏雪而出。
离忧等人隐居幽篁山已历八载,对山路早已烂熟于心,尽管雪深路滑,亦能行走自如。
前方一金一银两灵兽在雪中上串下跳;后有三儿穿着新做的银红绣蝶的袄子,正追着灵兽打雪仗;离忧头上削枝做簪,背上披着白鹤氅,缓缓跟着。
背后的药囊早已装满。
虽说山高雪厚,四下寂寥无声,也是常理。
可此行便是一只鸟雀、一头野鹿也不曾见到。
这着实不太对劲。
离忧摸了摸腰间的镰刀,不知为何,心中愈渐不安。
“赵三儿,慢些跑!”
待一行人返回山谷,离忧心中早已提了醒,四周张望着——
果然!只见前方雪地中一条血迹斑斑的足迹,蜿蜒曲折,直至一株老银杏树下。
那血色鲜红,远远望去,也触目惊心。
离忧心弦一紧,提裙小跑两三步,一把拉过三儿护于身后。右手抽出镰刀伸于胸前,警惕地环视四下动静。
三儿本跑在前头撒欢儿,忽而见白晃晃满地的积雪中一滩猩红,登时吓得噤了声,转头便往离忧怀里钻,一手紧紧攥着离忧的白鹤氅,一手怯生生地向树下指去,颤声说道:
“姐姐……那树下……有人!”
离忧只凭一把采药的旧镰刀防身,本不敢贸然靠近,可又听得有伤患,不禁揪心,便斗胆牵着赵三儿,缓缓绕至那带血的银杏树下。
不错,确有一青衣男子倒在雪中。
此人身长约八尺,体态修长,衣饰皆为青缎云纹,华贵非常,然而他遍体鳞伤,周身血迹未干,生死未卜。
赵三儿无父无母,自幼便跟着离忧,娇生惯养的,在这深山中长大,从未见过如此血腥惨状,顿时啊得一声便哭出来。
离忧紧蹙蛾眉,攥着镰刀的手,冒出一层薄汗。
杏林斋地处幽篁山谷,此地重峦叠嶂,人烟罕至。此人一身官中服饰非凡,平白重伤在此,实为可疑!
离忧止步挣扎片刻,颤声吐出口气,终于鼓足勇气,匆忙近前撇了一眼:
匍匐于树下之人,虽失血过多,但胸口略有起伏,仍有呼吸。
——还活着!此人还有救!
离忧强压心弦,冷静了下来,即刻转头向女学童柔声交代:“你别怕,先回去求援。记得多叫男丁,务必携担架来!”
三儿瞪着大眼睛,连连点头,泪痕未干,慌忙往杏林斋狂奔。银狐阿荔紧随其后,赤金狸猫小萝却留在离忧脚边,鼻尖微动、眯着眼睛嗅闻树下昏迷的伤者。
赵三儿边跑边喊,声音在山谷中回荡,很快引来斋内人等注意。
离忧远远见着已有人接应,稍感安心,正待仔细查看伤者情况。
却不曾想愣在当下。
此人一头黑发聚拢至头顶高高束起,皮肤略呈小麦色,掌中生茧,分明是个习武之人。
身上并无甚配饰,除腰间一宝剑,唯左耳佩戴有一枚玉质耳坠,颇为独特。
只见这耳坠雕有一条龙,龙身蜿蜒盘旋,栩栩如生。
离忧触了焦雷一般,仓皇起身,登时耳鸣目眩、脸色煞白。
一时,杏林斋众人已抬着担架蜂拥而至,在离忧脚边忙作一团。倒独剩斋主一人,独自呆立于雪中。
旁的人慌忙对自己说了什么,离忧一概不知,只颤巍巍兀自打了个寒战。
抬头间,这死寂了半日的山中之雪,终于被吵醒,悄无声息地又懒懒下了起来。
“沈将军!求沈将军救救院中的孩子!”
“沈将军!”
八年前,盛京慧心堂大火,也是这般大雪纷飞。
离忧捂紧身上的白鹤氅。
“到底还是来了。”
深藏心底的旧梦,避而不谈的往事,如地里一根尖刺,即使累累大雪覆盖着,却仍旧扎在那里,轻轻一碰便一阵钻心之痛。
“斋主!斋主!伤患如何安置?”
“斋主!”
她在风雪中挣扎片刻,终于晃过神来。
“来了!”
离忧低头,指尖轻拂泪痕,抬步款款往杏林斋走去。
“当年你浴火舍命相救,如今我把这一债还了你。”
“自此之后,恩怨两清罢。”
****
“速速安置于’一枕槐安’,先行止血,待我拿了药箱便来——千万小心,否则拿你们是问!”
两个男丁抬着伤者,一个年纪小的伙计抱着伤者的宝剑,皆是无咎阁借调来没几日,此时正微张着嘴,面面相觑——
今儿斋主是怎么了?
自他们来了这幽篁山,何时见过斋主这般模样,雷厉风行,一脸肃杀之气。
何况什么安是哪处,也从未听过。
“一枕槐安啊!神仙住的地方!”
为首的正犯难,却见赵三儿抱着银狐阿荔站在一旁,眨着大眼睛眼巴巴地看着。见众人呆若木鸡,故作老成地叹口气,朝身后努努嘴道:
“伤者等不得,便有劳我替几位哥哥带路了。”
这杏林斋,虽说建在幽篁山中极静谧之处,然则布局精巧,三进庭院,药房诊室齐备,药材器具一应俱全。
更有茶室书房,溪流环绕,杏林葱郁,名花异草,尽显超凡脱俗之境。
斋主离忧,本性清静无为,无心经营。奈何医术实在高明,无论何种疾患,只需一剂药方下去,午后就诊,傍晚即愈。
深山清净地,圣手菩萨心。
一晃八载,医馆虽偏僻,名声却渐传江湖,由妖至人,由鄂川至盛京,皆闻杏林斋之名。
如此一来,若谁家中有疑难杂症,且有勇气敢往鄂川险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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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遭者,皆不惜千里迢迢,慕名而来。
自此,幽篁山谷才比往昔多热闹了几分。
赵三儿带着众人一阵小跑,过了穿堂,进了第三进院子,中间有假山小溪并一间小石亭作茶室、而后便是那小片杏树林,林间雪径缠缠绵绵,可谓曲径通幽。
小径难行,三儿小心带路,嘴上也不闲着,道:
“那处院子原只供重病患者,冬日来的人少,便就一直空着,哥哥们刚来不久,自然没听说过。其中那间一枕槐安,也不知用得什么巧宗儿,冬暖夏凉,四季如春,厉害得很!”
“前几日姐姐还打趣说,这么空着倒也可惜了了,不如一日二十两银子,给有缘人住了。——可惜要价太高,我与这间屋子怕是有缘无分了。”
这边三儿还兀自叹着,众人却见山石草木间隐隐出现一扇院门,门上牌匾写着「天上人间」。
三儿“吱呀”一声推开院门,踩在院内台阶上,小手远远一指:
“呐,局中朝南最大的屋子,便是「一枕槐安」。”
一行人忙不迭将伤者抬至门内,方入这妙处,顿觉暖意扑面,与屋外严寒截然不同。
再看屋内陈设一应俱全,皆是精挑细选,既精致高雅又清丽脱俗;又有黄花梨木香几,几上焚着的不知是何香,暗香袭人,清新宁神。
——果然是神仙住所!
如此绝妙之地,斋主竟派给了这个顺手捡来、不知来头的伤患?
莫不是,这便已相看上了,有意留他做压寨夫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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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枕槐安」内温暖宜人,异香沁脾。
幽篁山冷僻,杏林斋向来是缺人手的,只得托无咎阁找人借调。
无咎阁手眼通天,坐享盛名,其手下虽都是妖族,但做事倒是十分周全。
如今伤者安枕于榻,已然换了干净衣服,伤口也一一清理。
只是面色苍白,昏迷不醒。
其脉象虚浮,料是失血过多所致;其伤密布肌肤,刀刀致命,必是经了一场恶战。
如此这般,以离忧的医术,也都好说。
唯独难在脑后有一处击伤,钝器所致,触及颅骨,只能暂行止血,不可轻率化瘀。
即使离忧,亦不敢轻断需几日可苏醒。
至于醒后之事,更是他的造化。
诊脉上药方毕,已是夜幕时分。
离忧自行添了盏茶,海喝了三口,茶已凉透,苦涩不堪。
离忧轻咳两声,转头瞧着伤者出神,左耳之上,龙纹耳饰于烛光下熠熠生辉,神秘莫测。
“金吾卫总调度沈回风,本是京城将领,却因何到鄂川这偏远蛮荒之地——莫不是冲着杏林斋而来?可他又为何受此重伤,九死一生?”
离忧眉头紧锁,内心忧虑重重,犹如烈焰焚心。
如此三日三夜,离忧未曾合眼,伤患却因高热陷入更深的昏迷。
重伤至此,三日已是生死大限。
若是放在寻常医馆,怕是早已摇着头,准备着选棺材了。
“你放心,如今我可是神医。”
烛火憧憧,离忧只觉晃眼,低下头,兀自喃喃。
你死不了。
她咬了咬牙,小心翼翼扶起沈回风,双手贴于其背部,调息运功,默念口诀,徐徐输送体内真气。
不多时,离忧已感力竭,汗水淋漓,喘咳连连,终于一口鲜血吐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