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等他察觉,这如芒在背的目光从何处而来,一个人就已经坐在了他的旁边。
刘秉抬头,看见了昨夜那位瘦将军。
先前只有篝火和月光,刘秉自己也忐忑得很,没看清楚对方的样貌,现在才算真正打了照面。
单看外表的话,这人其实少了些将军的威严。
在这张容长脸上,生了一套过于亲和、只偶露一点精明的五官,加上身量不高,仪态不修,应当很能和士卒打成一片。
但把目光往下微微移一些就能看到,在他束腰的布帛末端,浸着没清洗干净的血痕。他这一坐,也把他那双虎口指节都带着厚茧的手,搁在了膝上。
张燕清了清嗓子,开口道:“昨夜没来得及,我是不是还没跟你说过我的来历?”
刘秉不明就里,本能地缓缓将口中的胡饼咀嚼完毕,艰难地吞咽了下去,这才答道:“确实不曾。”
张燕在心中暗赞了一句好风度。
冷不丁听到面前人又道:“食不言寝不语,这是惯例的规矩。”
食不言?
呵,张燕在心中冷笑一声,他哪里知道刘秉这是什么拖延症,摆手就道:“那就由我来说,贵人听着好了。我姓张,单名一个燕字,军中也称我的别名,叫做飞燕。”
他是张燕。
刘秉懵了一下,竟没能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这张燕是何许人也。
幸好他这人不爱露出那等一惊一乍的表情,反应也慢了半拍,没让张燕看出异常。
张燕也没有跟他卖关子的意思,继续说了下去。
“五年前,我等黄巾响应大贤良师的号召揭竿而起。我人虽年轻,也知道这河北天灾人祸,没有活命的希望,还不如跟着干一票大事。短短数月,我的部众就已到了一万多人。”
刘秉没说话。
张燕也猜不出他这是懒得评价,还是继续遵照那个食不言的规矩,继续说道:“只可惜啊,大贤良师天命已至,病逝于广宗,地公将军与人公将军被朝廷所杀,我们也只能各自逃命。”
“第二年,我将兵马与博陵的张牛角张将军合并一处,向河北城池进攻,乱战之中,牛角将军被流矢所杀,临死前将手下的部将全部托付给了我。我感念他的重托,将自己的姓氏改了,从此叫做张燕。”
“随后的事情,我猜贵人也知道了。”
他撑着膝盖,别过头来,目光中的打量意味更浓,说出的话却仍是平静,“黄巾主力被朝廷剿灭,但我们可没打算听朝廷的话,回去种地领罚!常山、中山、河内等地的小支都归附到了我的手下,自此有了个名号,叫做黑山军。朝廷没这个人力出兵,干脆招安我们,给了我一个平难中郎将的官职。”
他伸手指了指一个方向。
秋风之中,营地内的“张”字军旗猎猎作响,直吹得刘秉在心中打个了哆嗦。
原来是这样一位出身的将军!
难怪他先前会觉得,比起正规军,这更像是草莽出身的人。
真是贼。还是个统兵不少的贼。
“你知道我跟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吗?”张燕嘴角一扯,似有一声轻嗤,“我等贼子出身,得了先帝的招安,勉强认个汉室臣子的身份,但也不是对谁都忠的。我的这些部将,名为副将,实为兄弟,也不乐意奉承那些尽会安享富贵、颐指气使的贵人!”
他确实开罪不起那些动辄就能拿出亿钱买官的贵人。但真要将他惹急了,贵人的脖子还比他们这些糙人好砍得多。
“……”刘秉的脸都要僵了。
他蓦然意识到,自己昨夜为了装作身份不凡而做出的种种举动,可能既有好处,也坑到了自己。
好处是,他流落到军中,这些人不敢擅自冒犯于他。
更应该庆幸,张燕出身黄巾,文化不高,在经历过招安后好像也没去过洛阳,发现不了后世的汉服和真正的龙袍存在区别,没有直接扒了他的伪装。
但这些人对于“贵族”的厌憎,远胜于寻常的军队。
这就导致,他觉得自己只是想要个刷牙的工具,说不定对这些人来说,就是一脚踩在了伤口上。
他觉得自己只是想喝口热水,免于被寄生虫折磨,对这些人来说,就是何不食肉糜的表现。
他觉得……
算了,不用他觉得了。
刘秉没有看错,张燕的眼睛里有试探有质问,还有一种蛰伏欲发的杀意!
坏了,他要想糊弄过去然后偷偷离开,只怕没那么容易,还得担心一下,会不会被直接杀人灭口!
若非他穿着这样一套衣服,恐怕早已没了。
怎么办怎么办……
若不是被张燕盯着,刘秉简直想要托着拳头原地转圈,勉力想出个解决的办法来。
偏偏面前审视的目光,让他绝不能做出与这身打扮不符的行为。
却不知他在这里急得团团转,假发下头出了一层汗,张燕也在心中打起了鼓。
面前这身着龙袍的青年直到此时才吃完了手中胡饼的最后一口,对于他的威胁置若罔闻,从袖中摸出了一块绢帕,垂眸认真而细致地擦拭着十指,将龙纹蔽膝上一粒微不可见的碎屑拍了下去,这才重新抬头看向了他。
白日看来,他的头发愈发显得油亮乌黑,与那稍显白皙的肤色、白净整齐的牙齿一并,都与这营地格格不入,像是一群乌鸡之中落了一只金凤凰。
明明这一次,他对于张燕的试探不是怒视和质问,可随着旈冕之上的珠串轻轻一动,一道流光映照在了青年的眼底,带给人的压力竟然更大了。
不对劲……
这很不对劲。
如果面前这位只是个宗室贵族,哪能有这样的表现。这不由让他投鼠忌器。
刘秉也终于在此时开了口:“你方才说,你认自己是汉室臣子?”
“不错。”张燕答应道。
刘秉颔首,“这很好。那么可否容我再问两个问题。”
“贵人请问。”
刘秉艰难地挤出了一个云淡风轻的笑容,脑子里在一瞬间闪过了无数个三国电视剧里故弄玄虚的片段,以及看过的小说里冒充身份的种种桥段,顺便又在心中痛骂了三声贼老天。
一时之间,他的心中只剩下了一个破釜沉舟的决断。
他问:“将军与卢公可有仇怨?将军能否战胜董卓?”
……
“他这是什么意思?”
张燕被这反客为主的问题给问懵了,竟忘记了方才是他要去试探青年的身份,一定要问出个所以然来。
现在反而是他被这两个问题打了个措手不及,先敷衍了两句退了回来,拉上了自己的下属一并参谋。
这问的都是什么跟什么?
“将军与卢公可有仇怨?将军能否战胜董卓?”
他指了指那报信的斥候,“你把先前探查到的情况再说一次。”
斥候抓了抓头发,又认真重复了一遍。
说到一半,就被一旁的文士给打断了,“等等,就刚才那句,重复一次。”
斥候不明何故,还是说道:“……尚书卢植等人将皇帝迎到雒舍,在北邙山下遇到了并州牧董卓,被那个西凉来的董将军迎回洛阳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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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文士沉默了一阵,转向了张燕:“将军怎么看?”
张燕:“……他总不能是随便丢出两个有分量的名字,让我觉得他确有身份吧?”
众人纷纷摇头。
不不不,应当没有那么简单。
孙轻发问:“不如将军先回答了那两个问题,咱们再来合计合计?”
张燕想了又想,对于他们这里没有聪明人也是没辙,只能先依照这个笨办法。
“他问我和卢植有没有仇?自然没有。卢植当年被朝廷委任,率领北军五校前来冀州平定黄巾,可还在广宗城下,就因攻城太慢,被皇帝论罪押解回京去了,我等虽是冀州人也是黄巾出身,但没人见过卢植。”
“对对对,”孙轻应和,“反而是后面接替卢植来打冀州的董卓,我还远远见过一次,结果这位没几天就因战败获罪,也灰溜溜回去了。”
要这么一说,是没有仇的。
提及往事,孙轻脸上也多出了一份回忆。
张燕瞪了他一眼:“先说正事!至于我打不打得过董卓……”
“董卓领了并州牧的官职,却违抗圣旨,屯兵在河东,咱们先前在河内,和他勉强算是半个邻居。”
说到这里,张燕话中的杀气又蹦了出来。“打不打得过他那些西凉匹夫我不知道,他与我屡有交锋,却真是欺人太甚!”
好几次了,董卓的人抢了他的东西。
现在还让董卓抢先一步在北邙山寻到了皇帝,抢在他前面立下了救驾的功劳,更让张燕觉得分外气闷。
也不知道等董卓护送着卢植和小皇帝回到洛阳后,会得到怎样的封赏。
先帝病逝之前,希望董卓在领并州牧官职后,能将军权移交出来,免得对朝局形成影响,然而董卓在军中威望很高,干脆拒不受命,也没人拿他怎么办,还让他与何进、袁绍等人牵线搭桥,有了朝中的后台。
现在轮到小皇帝当政,他恐怕会更为嚣张,谁知能干出什么样的事情来。
倘若……
“且慢……且慢!”
因一种奇妙的猜测,张燕的脸上顿时多出了一抹惊疑,可在能够自圆其说的解释面前,又顿时变成了恍然。
他一把从一左一右抓过了人,低声问道:“你们说,有没有可能是这么一回事。”
“董卓的嚣张行事,这两年间我们也听闻不少了,他现在从河东来到邙山,即将抵达洛阳,极有可能会威胁到皇权,甚至是威胁到皇帝的性命。”
“尚书卢植肯定不希望看到这一点,干脆在将皇帝从宦官手里救出来后另做了一件事。”
那文士狐疑着接话,顺着张燕的猜测说了下去:“将军是说,他让其他人改扮成了皇帝,然后让真正的皇帝先逃亡在外,直到寻到合适的助力回京铲除董卓?”
“可这说不通啊!”他摇了摇头,“就算真要这么做,他也该当让人跟着陛下,或者是让有人来接应。再不济,也该让陛下换一身衣着打扮。”
哪能像刘秉这么醒目。
万一他们一不小心提刀把他砍了,岂不是什么都完了。
张燕绷着下颌,挤出了一句话:“那你又要如何解释,他会问出这样的两个问题,还有这样的形貌特征?”
众人答不上来,便齐刷刷地看向了刘秉所在的位置。
只见此时此刻,他仍仪态端方地坐在那里,侧目望着那面“张”字军旗,神情中似有几分对于张燕逃避而走的怅惘,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个声音同时响起在了众人的心中。
“难道……他真的是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