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芷琳没有调戏他的意思,而是那句客家话真这么翻译。
结果他在听到后,借着去洗手间,颇有一去不回头的势头。
五分钟,人没回来。
十分钟,程芷琳猜他可能去拉屎。
二十分钟,她开始担心他是不是没带纸。
好不容易等到人出现,啫啫煲也被服务员端上。
越过雾气,程芷琳望见他是从电梯方向跑来的,手上无端多了个纸袋,上面印着一行黑色logo。
再靠近,她甚至能看到他脸上起了层薄汗,血色由内而外透出,在暖光下粉扑扑的,像颗桃。
“这边空调太冷,我的外套跟你衣服不搭,所以我去买了件披肩,你看看合不合适?”他气息不匀,边说,边将纸袋子推给她。
程芷琳愣愣接过,一颗心顿时像泥煲里滚烫的菜品,滋滋冒泡。
她缓缓拿出纸袋里的黑色披肩,针织的,边缘坠着珍珠,披在身上很搭,本就偏温婉的黑裙披上后多了几分复古味道。
嘴张了张,程芷琳正想说些什么,沈观止先说话了。
“很适合,店员推荐的真合适。”他真心实意夸她,粉扑扑的脸上浮现出几分不好意思,“那个,我刚下飞机不久,有点饿。这个,能吃了吗?”
说话间,菜已上齐。
被酱料裹满的鱿鱼呈现出淡淡的橙棕酱色,加入红绿彩椒、青色葱段、紫洋葱片和米白蒜瓣,盛放于黑泥煲里,随着底部滚烫,正热闹地跳动。酱汁仍在沸腾,气泡浮上又破裂,溅在鱿鱼肉上,像在为它增添色彩。
随意拿了双筷子夹起一根鱿鱼须,酱汁滴落在小碟子,洇出小块不规则痕迹。
放进嘴里,舌头还未靠近,牙已感觉到滚烫。
她急忙吹了吹,等到萦绕在鱿鱼须上的热气散尽后才试探着咬下一口。
蒜葱香气率先侵占口腔,而后是鱿鱼沾染的的鲜甜咸香。
火候刚刚好好,韧劲与绵软各占五分,咀嚼并不费力,弹牙爽口,很是下饭。
桃姨被烫地眯起眼,放下碟子呼着气给黎嘉年发消息。
[小皇帝,煲好了,翻来食饭。]
她是黎嘉年母亲二十四岁时生两姐弟请来的阿姨,不知不觉已经跟着黎家二十多年。
自从黎嘉年父母去世后,她从自己儿子家里搬出,平时就住在小区附近。
因着是自己亲手带大的孩子,桃姨不免将他当成自己半个儿子,平日说话也不怎么顾及,但到底是有分寸。
那边等了会才回复:[就来,桃姨,帮我准备一杯椰子水或者果蔬汁吧。]
[桃姨:林小姐要饮?]
[JN:嗯,她应该是通宵了,需要喝这些。]
这么上心?
桃姨想起林予星,长得斯斯文文,和黎嘉年走在一起倒是挺般配。
没记错的话,那女孩子以前和黎欣是好朋友,中间断过一段时间,但为什么断了呢?
桃姨不知道,她也懒得去问,左右是小孩的事。
她解开围裙,将灶炉上的火调到最小,带着摊肚皮的别西卜出门买椰子。
外面阳光遍地,阴影被一寸一厘吞食,像跳动的火苗,灼热从脚尖烧到膝盖。
残余晨寒消散,露在外边的皮肤在阳光下如同凝固的霜膏,白到刺眼。
本该在睡梦中的人不等人叫醒,忽而往前坠去,额头处贴来掌心,将她脑袋按了回去。
林予星依旧困得睁不开眼,身边的人气息太过熟悉,她下意识摸了摸对方手臂。
有点硬,比以前粗壮,似乎有肌肉。
衣服面料软乎乎的,是纯棉料子。
她摸索半天,就是不说话。
黎嘉年忍不住说:"该吃午饭了,跟我走。"
话音未落,林予星立时坐直身体,不可思议地看看他,又看看他肩膀。
怎么回事?
他怎么在这?
她又怎么拿他当靠垫了?
黎嘉年拿起手机看了看时间,并不理会她的疑惑,捡起她喝剩的豆浆杯丢进附近垃圾桶,走回伸手把人从石椅上拉起。
"诶?等等……"林予星扯回自己的手。
"去我家吃饭,别再吃你的垃圾食品。"看到她脸色苍白,黎嘉年不由语气不太好。
"不是,腿麻了。"
"……"
林予星感觉自己双腿爬满大水蚁,麻麻扎扎。
脑子也有点疼,甚至反胃。
看出她不舒服,黎嘉年伸出手:"扶着我,去我家喝点水。吃饱了再睡会。"
"啊?"林予星急忙摇头,"不用,我回去随便吃点。"
"我让阿姨做了四菜一汤,吃不完。你来分担下。"黎嘉年说完,靠近她,微微弯腰去看她表情,认真问,"你现在是不是头痛想吐?"
"……你怎么知道?"
"你猜?"黎嘉年叹口气,"我不知道桃姨会给你做椰子水还是果蔬汁,但能缓解通宵过后的神经功能紊乱。"
他怎么知道自己通宵?
林予星低头去摸自己黑眼圈:"很明显吗?"
"嗯,别被昌隆动物园饲养员看到了,不然会把你关进熊猫馆进行动物表演。"
林予星瞪他,才两秒就破功。
缓过久坐不动后带来的麻痹感,她往前边慢慢吞吞走边说:"那走吧,饲养员,我再去你那蹭顿饭。"
虱多不怕痒。
林予星想开了,人在低谷时还死撑着要面子讲尊严,对生存没有半点好处。
她唯一能做的也不过是等涨薪时再给予回报。
想到这,她抬头去看黎嘉年,问了句:"黎嘉年,你想要什么?"
他侧头看她:"晚上再陪我吃顿饭。"
"……我说的是其他的,包啊香水啊之类的实物。"
实物?
他什么都不缺。
黎嘉年看到两个人之间的影子在正午阳光下挤成一团墨,想了许久,仍旧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她。
他当然知道她在想什么,要报答他而已。不想牵扯太深,人情世故又在逼着她成长,于是学会礼尚往来。
“我有一套《机器人瓦力》定制金属拼装摆件,预测拼装时长四十小时。”他侧过头看她,眼中浮现几分不易觉察的笑意,“你帮我拼?”
她的手巧,耐心也足,很适合做这些精细手工。
林予星没想到他会提出这个作为交换,不死心问:“还有呢?除了这个?”
“晚上再跟我吃一顿?”
“……”
得,兜兜转转又倒回来了。
没了办法,她跟着黎嘉年回去吃午饭,等晚点再做安排。
至于他提出的那两件事,也晚点看看吧……
两人一前一后走回楼,再度进入小小的电梯间。
灰色金属映照出二人模糊身影,安静笼罩,电梯运行上升的动静在耳畔间轻响。
林予星为避免尴尬,找了个话题问:“晚上还是在你家吃吗?”
太尴尬了,一天两顿都在他家解决,哪怕心里知道这时候不好讲自尊,但她确确实实快被贫穷打倒。
租房五百,各种杂费加起来也要六百。
剩下四百就只剩吃饭。
普兰顿工作室发工资不准时,她如果不硬着头皮去跟華哥要,据周栗说能拖上两个月。
一千块,拖上两个月。
她的存款实在撑不住。
黎嘉年稍稍回头看了她一眼:“不是。”
她轻轻“啊?”了一声,又问:“那去哪?”
“去农庄。”
农家乐啊……
林予星原先跟着父亲在深城生活,随着父亲再婚,她在一次暑假过后,决定跟随母亲回山城。
然而母亲忙,于是将她放到外公外婆家。
六年级之前,她都是在大山里度过,那是她人生中最为自由的一段时间。
山中一切都让她感到新奇。
雨季后的野山菇,腐木上生长的木耳,山泉边生长出的蕨菜……
散养在山上的鸡,河塘边觅食的鸭鹅,用猪草喂养出的草鱼……
小时候司空见惯的东西,长大后却成了城里人追捧的山货,不惜花费高价去买。
归根结底,高楼大厦住多了,科技狠活咽进去去,开始想念最为原始的味道,最接近食材本身的鲜美。
"你不喜欢去农家乐?"黎嘉年见她不出声,侧头问她,"那晚上吃西餐?还是东南亚菜色?"
"噢,不是。"林予星收回思绪,"只是想到了其他东西。不过,我们午餐都没吃,就想着吃晚餐了?你周末没有其他活动吗?"
"叮——"
电梯门打开。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这狭小空间。
黎嘉年身上的香气被风吹散些许,却若有似无飘向林予星。
"没有。"黎嘉年忽而转头看她,"我单身,所以周末有时间。我朋友只是偶尔约我去骑马,射箭,他们有女朋友要陪。所以,可以随时来找我。"
林予星感慨:"真好啊,你有这么多休息时间。"
她没听出他的言下之意,只是羡慕他有大把时间可供挥霍。
黎嘉年欲言又止,最终叹口气,并未说下去。
他摁开密码锁,正好看到桃姨收拾东西从里面走出。
"哎呀,咁快翻来啦。"桃姨用粤语说了句,看到林予星在他身后,笑了笑,随即用蹩脚的普通话道,"那你们两个吃,恶魔狗我送去附近宠物医院洗澡了,晚点阿梅会送回来。"
"不留下一起吗?"黎嘉年问了句,侧过头和林予星极快介绍,"桃姨,跟我妈生前关系很好,照顾我们两姐弟二十多年。"
"嗯,我知道,我们见过面。"林予星点头,礼貌说,"桃姨好。"
"好好好,黎欣之前经常跟我提起你,你送她的画都还在老宅里放着呢,过年回去的时候可以顺带去看看。"桃姨对她并不陌生,见她还记得自己,更是笑得开心,"那你们去吃饭吧,我儿子女儿最近也搬来这附近住了,住得近,我中午回去做饭,跟她们一起吃。先走了啊,慢慢食。"
"嗯,好,那你回去路上注意点。"下玄关时桃姨脚步有些踉跄,黎嘉年不动声色扶了她一把,"有时间去医院检查身体,不要太操劳。你儿子也大了,有些事让他自己承担。"
"他要有你一半懂事就好咯。我们这些做父母放不下的,毕竟是自己的崽。怀胎十月,长大了,没了脐带,这血缘还是连着的。"桃姨边说,边拎起沉重的帆布包往门外走去。
黎嘉年让林予星先进门,他则是送桃姨去了电梯口,目送她离开小区这才回家。
屋子安安静静,仿佛又没有人。
没了別西卜在,哪怕多了个林予星也是诡异的静。
要不是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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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她洗完手自觉坐到餐桌前,黎嘉年会以为刚刚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林予星奇怪看他:"怎么了?"
为什么盯着她发呆?
"没什么,你太安静了。"他说完,走进卫生间洗手,这才在她对面坐下,"对了,你刚刚在电梯间里想什么事?都想出神了。"
"想我小时候的事。"
面前桌上,两碗米饭袅袅冒热气。
鱿鱼煲色香俱全,将其余香气力压下。
酿豆腐略略焦黄,中间肉末仍在冒油花。
白灼菜心躺在瓷盘内,绿油油地撒了酱汁蒜末。
黎嘉年看到旁边水壶有挪动过的痕迹,打开一看,是桃姨准备好的椰子水。
他在橱柜里拿了个白底印紫色鸢尾花的陶瓷杯,洗干净后被她倒满。
"一杯椰子水换你小时候的故事?"黎嘉年说着,将杯子放到她面前,"成交吗?"
林予星笑道:"好啊。"
那是一段很长却又记不清的故事。
十多年过去,细节模糊,只剩下微不足道的片段。
父母离异后,一开始林予星是跟着父亲的。去到深城,交给爷爷奶奶带。
而爷爷奶奶跟着姑姑一家三口住。
七口人住的不算拥挤,印象中甚至还算宽敞。住了快三年,父亲才因为要再婚,重新买了套房子。
"二十年前房子没那么贵吧?还记得是多少吗?"黎嘉年静静听她说起这些他曾经听过的故事,装作是第一次听。手上极其自然地给她夹了根鱿鱼腿,顺带问,"味道还可以吗?"
"可以啊,特别入味。"林予星没有觉察到不对,黎嘉年和黎欣相似的面容使她不自觉放下所有戒心,继续讲述她的故事。
二十多年前深城的房价的确不高,对比现在近五万左右的价格,那时才四千块不到。
随着沿海经济发展越来越快,吸引前来打工人口增多,房价呈现上涨趋势。父亲趁着房价还未涨得太离谱,跟姑姑一家借钱买了房。
“借了十几万吧,他自己监工。等房子买下来了,他就开始带着我后妈出现了。”
不是出轨,也不是小三,是自然而然出现。
林予星对自己后妈没恶意,甚至主动叫了妈。
没有出现狗血剧里的互相陷害,没有后妈虐待小孩,也没有看不顺眼对方的桥段。
后妈对她还算不错,总会拉着自己去吃甜品,甚至哄她睡。
她许久不见自己亲生母亲,便将这份感情转移到后妈身上。
日复一日,她们就保持着这样友好的关系,直至后妈和父亲住在一起。
某天,林予星上学即将迟到,父亲却迟迟不从房间里出来,她催促半天不见父亲说话,拧开门一开,就看到他和后妈睡在一张床上。
宽大薄被下,不知道二人是以何种姿势相拥。
只知道父亲拉高被子,双眼眼角微微泛起血红,满脸阴郁地吼自己出去。
林予星被吼地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愣在原地好久不动。
在做早餐的爷爷奶奶急急忙忙把她拉走,关门走出家上公交。
这样的事发生过两三次后,林予星想起自己初次看到时的心情,五味杂陈:“我问他们,是不是要结婚了,他们说是。我又问,那能不能给我房间装个空调?或者,让我见见我亲妈。也许,那个时候我已经预感到会被他们抛弃。”
空调,是她那间小杂物房唯一没有的东西。
夏天她自己一个人在那睡时总被热醒,主卧和爷爷奶奶住的地方都安了,却唯独她那没有安。
林予星从小颠沛流离,父亲母亲纷争不断,不是在山城就是在深城,安全感严重缺失。有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是哭着醒来。
眼见父亲婚期将近,不安发作,她想用空调试探他们的态度。如果不行,就让她回去见自己的亲生母亲,寻找下一个庇护点。
黎嘉年见气氛沉重,夹了块酿豆腐放进她碗里,温声道:“好了,你现在已经走出来自立,就别再去想从前,伤脑。我们换个话题,你有驾照吗?我们开车去农庄,你应该很久没开车了吧,要练练手吗?”
“你不用想办法安慰我。黎嘉年,我不信我的事黎欣没跟你说过。”林予星毫不留情戳穿,“现在这些事我也不过是说一说,不会再为它伤心。”
自从父母各自再婚后她就认清,她没有家。
她是被放弃的一方,不论在哪个家都会沦为血包。
她如果不离开,父母都会以交家用的名义,用孝道绑架她供养弟弟。
就像程芷琳,刚出社会,到手工资两千五。
不仅要养自己,还要养被丢出来的妹妹。
她的母亲等她能出来工作许久,一旦能赚钱便立刻甩出去两个包袱,只专心养着不成器、高中都未读完的儿子。
无数在广东的女孩都证明过这点,留下的要比逃出去的要多得多。
长年累月的驯化令她们忘记了痛苦,甘心将枷锁往自己脖子上套,锁链尽头连着家,拿着自己辛苦赚取的工资想着孝敬父母,却不知他们转头给了弟弟。
“我知道,所以我想问问你的想法。”黎嘉年瞥她一眼,“你将你母亲联系方式拉黑后,她打给过我姐,黎欣有和你说吗?她好像……找你有事。”
话音未落,林予星吃饭的动作顿住。
夹不稳的米饭从筷尖掉落,落入被挖空散热的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