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奚逐云(一)
奚逐云送过岑无月两枚鳞片制作的护符。
第一片在岑无月跃入灵脉后破碎;第二片在灵墟陡然暴动的那日破碎。
无论出于什么原因, 奚逐云都会选择第一时间赶去灵墟。
于公,灵墟一旦失守,世间人会死得百不存一;更何况还有私情。
只不过在赶到灵墟后, 奚逐云只见到谢还冲天的背影, 却没有找到岑无月的踪迹。
这反倒叫奚逐云松了口气。
虽然不知道岑无月为什么将灵符交给谢还, 但想必是有她的打算。
奚逐云顿时安心许多, 投身灵墟枢纽, 全力净化恶念, 做好了牺牲于此的准备, 却发现情势其实没有他所想象的那么严重,似乎是有人在替他分担恶念的冲击。
他分出神念向恶念流动的方向看去,便见到那只巨大的四不像动物正在风卷残云地吸入恶念。
而这动物的背上站着个小小的人影。
……岑无月。
要说奚逐云对岑无月是什么看法,那也属实很复杂。
他既不想岑无月变成自己,又觉得她像自己,偶尔也会想不明白她为何能与他有着全然不同的心态。
明明他们经历的是差不多的事情。
倒衬得他软弱无用。
——
那日谢还飞升之后, 奚逐云的所有身外之身都守在各条灵脉附近勘察, 生怕暴动再次发生。
可不仅没有暴动,甚至每一条灵脉都显出一种近似慵懒的平静状态。
就连之前因为失去压制、四处喷涌、进而融入了修真界每一寸空气的恶念,似乎都没有造成任何灾害。
修士们还在紧张无措,但随遇而安的凡人们却已经飞快地恢复了从前的生活。
数日后,太上门将宋观止的死讯公告天下,同时发出的,还有宋观止在这千年间的自书。
她将自己的想法、做法、杀过的人都详细记录下来,简直如同是一道罪己诏。
“几千年间根本无人飞升”这个真相几乎将所有人都砸晕了。
随后, 胆大的修士们前去探查了那一日动静最大的几个地方。
灵墟与鬼原都不复存在了;
那九名“飞升”的修士尸体陆续被发现;
谢还飞升后通过接引梯离开;
唯有当时的第三人岑无月仍旧行踪不明, 大多人猜测她确实死在了宋观止的阵中。
……系列种种事情接连不断,等奚逐云回过神来时, 发现自己身上的黑色纹路都减少许多。
作为圣山弟子,奚逐云仍旧是凡人们心中的圣人,但他已然敏锐地意识到一点:从今往后,他的职责可能要与从前单纯的“净化”不同了。
又或许,“净化”从一开始就是错误的解决方法。
“——你怎么会这么想?”岑无月诧异地问,“我觉得净庭山所做的事很了不起。”
销声匿迹近一个月的她主动登净庭山拜访,这次没喊救命,但奚逐云还是为她开了门。
……应该说,他上次开了门后,没有将那权限收回过。
“若将被压制千年的恶念释放也不会造成灾害,那不正说明过去‘压制’的做法是错误的吗?”奚逐云看得很明白。
人的七情六欲就如同撒入泥土的种子,总会发芽、总会生长,无论怎么拼命压制,仍会从砖缝中挣扎着冒出头来。
一味的压抑只能导致决堤。
即,过去几千年修真界坚持的无情道、太上无相真君所代表的一切,都是错误的。
“但至少过去这几千年,修真界活下来了。”岑无月道,“既然你已看清过往,现在便应该向前看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正靠在廊边,外边的树摇晃着树枝,将浅鹅黄的花瓣都抖落到她身上。
奚逐云忍不住多看了一眼那棵树。
——这会儿可没有劲风。
“比如说……”岑无月边笑边摘沾到脸上的花瓣,问,“考虑开山,收些新的弟子?当然,若是你准备改变净庭山的话。”
改变?
奚逐云不喜欢这个词语。
但此时已经是不得不为。
可打开净庭山便意味着奚逐云没有了将“师门众人”留在净庭山内的借口、意味着他不得不去面对某个几十年来都刻意视而不见的事实。
——
奚逐云没有立刻下那个决定。
他思来想去,不确定地向岑无月提议:“或许,在开山之前,我可以先下山看看。”
“好的呀。”岑无月非常赞成。
奚逐云安静了一会儿,才接着说下去:“若你不介意的话,可否与我同行?”
这下岑无月就没有马上答应了,她想了想才问:“你要去哪里?”
“附近有灵脉的地方都可以,”奚逐云谨慎地说了一个很大的范围,“我会陆续收回身外之身,沿途观察灵脉的变化,之后再做决定。”
“那倒是可以一起,”岑无月点头罢,又问,“大约要多少时间?”
“……”奚逐云说,“或许数年,或许更久。……因为灵脉的变化有时很细微。”
岑无月陷入思考。
奚逐云稍稍等了一会儿便忍不住开口问:“你之后有要办的事吗?飞升之后,哪怕拒绝接引梯,你在这里停留的时间也有限?”
“这倒没有,”岑无月眨眨眼睛,“那天我上去看了一眼,谢还跟我说哪怕过了梯子也随时可以再下来玩的呢。”
奚逐云在心底悄悄松了一口气。
“我是在想,如果我答应你的请求,那你也得答应我一点什么吧?”岑无月狡黠地问。
奚逐云有些疑惑:“你明知道我什么都会答应你。”
他对她,只发出过一次请求。
“是吗?”岑无月站起身,绕着他走了一圈,冷不丁地说,“那我想看看你。”
奚逐云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听明白后强作镇定地问:“你不是正在看吗?”
岑无月“哎”了一声,凑过来好奇地伸手摸他的脸侧与脖颈,指腹仔细地摩挲,像在找什么东西:“奚逐云,我都是飞升的人了,你不会真的觉得能瞒过我的眼睛吧?”
“……”
“而且那天我在灵墟都已经看见了诶,就是有点远没看清……”岑无月说着说着,手指一顿,“……啊。”
她的眼睛亮了起来,用手指抚过奚逐云颈侧浮现的一小片白鳞,表情很满意。
被摸得发痒的奚逐云撇开视线。
岑无月只是满意一小会儿,便连声催促:“还有呢还有呢?”
“……不好看。”奚逐云说。
岑无月根本不吃这套:“好不好看,由我来下评判。”
奚逐云:“……”
他并不以自己的原身为耻,只是不想她觉得不好看。
……
……但话又说回来了,谁能真的拒绝得了岑无月的那双眼睛呢?
就算有,也肯定不是奚逐云。
——
奚逐云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一件事。
岑无月早在玄枢城就送过他白蛇面具。
这很难不让奚逐云猜想:“你早就知道我非人类?”
“也许只是你身上有那种气质呢?”岑无月无辜地反问,“比如说,你看我的时候会想到什么?”
顺着岑无月的提问,奚逐云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半晌才给出答案:“我看别物时会想到你,但看你的时候只会想到你。”
岑无月愣了一下,随即笑倒在他身上。
奚逐云收敛起她附近的鳞片,让它们服帖地铺平,像是一匹闪闪发光的柔软布料那样。
可岑无月偏要逆着调戏那些干燥的鳞片,叫它们失去控制地稍稍立起来,呈现出锋锐的姿态。
那滋味让奚逐云下意识地向内蜷缩身体,几乎把岑无月卷进去。
但在途中,他又控制住条件反射的动作,小心地用尾巴将她翻出来、围到最中央。
不知道为什么,岑无月笑个不停。
但她什么也不明讲,只说:“哎呀,奚逐云。”
——
总之,条件交换成功,岑无月和奚逐云的本体一道离开了净庭山。
临走时,岑无月频频回头张望。
奚逐云知道她在看什么:净庭山“同门们”并没有和上一次那样来送别。
但岑无月若是已经能看穿他的原型,也必定能看穿“同门们”的本质。
……多少有些作弄调侃他的意思了。
“上次,”岑无月意犹未尽地说,“净庭山的师兄师姐们送了我好多礼物呢。”
奚逐云抿着嘴唇不接话。
岑无月叹气:“可惜,差不多都用完了。”
奚逐云的眉毛立刻皱起来:“那一日凶险至此?”
“我师父常说,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岑无月说完,顿了顿,认真纠正道,“——但这么仔细一想,其实我没真挨过刀。”
奚逐云站住脚步,片刻后调转方向:“你在此稍等片刻,我去取些东西。”
岑无月一把拉住他,好笑道:“拿什么?如今这个修真界没有能伤我的东西。”
奚逐云的眉毛还没松开,就发现岑无月的注意力早已跑去另一个话题。
她好奇地举起他的手,用脸贴了贴,纯然地发出疑问:“因为是蛇吗?你人形时的体温也很低诶。”
奚逐云几乎一瞬就忘记了自己刚才要说什么。
他张了张嘴,愣愣地说:“是。”
“冬天是不是也会冬眠呀?”
“不会。”
“诶,真可惜。”
“可惜……?”
岑无月笑眯眯地牵着他往前走:“没什么。”
第82章 奚逐云(二)
奚逐云到底往外投了多少身外之身?
这是个好问题, 而且除了奚逐云,没人知道答案。
在他收回第四十七个身外之身时,岑无月肃然起敬:按照这个量, 将身外之身全都收回之后, 奚逐云板上钉钉地可以直接冲击飞升。
可他偏偏为了净庭山, 将自己的神魂切成一片又一片, 奔波、消耗在净化灵脉上。
若是这一切的努力其实都没有意义, 对他来说或许是个打击。
因为他整个师门的人都死在了这“没有意义”当中, 岂非意味着他们的死本身就毫无意义?
但岑无月其实不这么想。
过去几千年, 修真界在宋观止的带领下确实走了一条歪路,也死了很多人。
无情道的修士们想尽办法地“清心”“断情”,自欺欺人。
譬如坐忘阵,它确实让修士们暂时“灵台清明”,但那些被强行抹去的情绪并不会凭空消失,而是散逸到空气中、与无处不在的灵气混合, 最后沉淀于灵脉内, 一步步凝成所谓的“恶念”“业障”。
如若没有一代又一代净庭山人的出现、牺牲,灵脉或许早在岑无月下山之前就全数崩溃。
那或许不止有一个灵墟,而是七八个大大小小的灵墟,修真界也会与炼狱无异。
不过像奚逐云这样的人,光是和他讲道理没有用,因为他这样的聪明人不可能不明白其中的道理。
他只是俗称的“想不开”。
——
奚逐云一身饰品,又是个名人,无论修真的还是不修真的几乎都认识他。
于是两人无论去到哪里, 都被一群人围着。
走过几处城镇后, 奚逐云主动摘除身上饰品,又戴上岑无月送的白蛇面具, 这样便大大降低了被认出的概率。
但是他忘了,如今岑无月也早不是从前那个低调的小修士。
前来送礼攀关系的、试图讨些飞升经验的、双膝一跪磕头喊师父的、还有提刀上门就来挑战的……简直数不胜数。
奚逐云看着看着,生出一丝疑惑:以岑无月不喜欢被人算计的性格,真的会选择在众目睽睽之下飞升后还刻意留下来、而不是去往上界吗?
奚逐云疑惑,但奚逐云不问。
他只会拐弯抹角地问岑无月:“接引梯后是什么?”
“等你飞升了自然知道。”岑无月笑眯眯地就是不告诉他。
奚逐云想知道的本来也不是第一个问题,他接着问:“等我飞升之后,也可以和你一样留在下界?”
岑无月伸手触摸灵脉顶部漂浮的水蓝色灵气,让那些微凉的灵气流从她指缝间穿过:“只要你想,自然可以。”
这些灵力仍旧携带着杂质,但对于飞升后的无垢之体来说,已经完全没有造成伤害的可能性。
此时的岑无月甚至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志来彻底清洗一条灵脉,让它们在当下回归最澄澈的状态。
岑无月并没有这么说过,可奚逐云见过她如同孩童玩水似的拨弄那些灵气,毫不费劲地将它们净化。
……事实上,奚逐云已经收到好几封传讯,隐晦地向他提到这件事,试探他的想法。
总有人会觉得,岑无月拥有如今的力量,理所当然应该为了修真界做些什么——就像一代又一代的净庭山人那样。
可岑无月并非此道中人,她并不热衷为素不相识的人牺牲、奉献。
她和他不一样。
奚逐云还在沉思,岑无月已经扭头好奇地问他:“你留在这里,是想要找出一条代替无情道的办法?”
“……嗯。”奚逐云回过神来,诚实地说,“依赖净庭山并不是个好办法。”
整个修真界的存亡,不应只由小部分人来肩负。
“你有什么想法?”
“或许……”奚逐云不太确定地措辞,“可以让人们互相帮助。一个伤心的人如果将心事对另一个人倾诉、得到安慰,应该就会变得不那么伤心?”
岑无月笑了起来,她坏心眼地说:“可是有的人心中,倾诉只会让另外一个人跟着自己一起悲伤,反而伤心加倍了。”
奚逐云愣了:“怎么会呢?”
“人类就是很复杂的啦。”
——
回收所有身外之身后,奚逐云思考再三,画了几份图纸。
在公告天下、广招能人之前,他特地先将图纸给岑无月看了。
岑无月看完,很顺手地就花一炷香时间捏出了个雏形来。
奚逐云:“……”有时,他也会忘记岑无月还是当世第一的偃甲大师这件事。
岑无月把玩着正好可以托在掌心的小塔:“你的想法是用这些塔来进行交流?”
“并非真正的交流,”奚逐云解释道,“只是让过于满溢的情绪有机会得到缓冲与中和。缺乏勇气的人,或许可以去获取一点点他人的愤怒;幸福的人,可以献出一些快乐给痛苦的人;体会过他人绝望的人,也许会生出一些善良;原本心情郁结的人,感受他人的快乐之后可能也同样得到快乐……目前只是一个简陋的想法,还有很多漏洞需要想办法完善。”
这也是他之后要广告天下的原因。
岑无月抬眼,好奇心十足:“我们先试一下?”
奚逐云的呼吸都停了。
他都没来得及想到任何推脱的借口,岑无月已经把塔转向他:“来,分我点什么试试。”
奚逐云深吸一口气,将手指搭上小塔。
输点好的输点高兴的输点积极的……
“唔。”岑无月说。
奚逐云着火似的抽回了手,动作之快几乎发出一声音爆:“怎么了?”
岑无月皱着眉细细体会半晌,深沉地分析:“你很焦虑很紧张,有些害怕忐忑……”
——好的、高兴的、积极的呢!?
随着岑无月的讲述,奚逐云都能感觉到自己的脸瞬间发烫,他难得强硬地抢走她手里小塔,起身快速道:“塔的设计果然还是太粗糙了,我再去改进一下!”
岑无月笑得打跌,而奚逐云一门心思夺路而逃,逃的一路上莫名其妙都很开心。
直到把自己重新关进房里,他看向掌中的小塔,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开心”是岑无月通过小塔传过来的。
……
奚逐云面红耳赤地想:这样的传导实在太过亲密了,得改,必须得改。
一个人的快乐如果共享给另一个人,那必然是变成双倍、更多倍的快乐。
一个人的悲伤如果倾诉给另一个人,那也应当会变得更浅、逐渐消失。
奚逐云如此坚信。
——
塔的可行性得到岑无月的认可后,奚逐云只剩一个决定要做:是否要打开净庭山。
不打开净庭山,他仍可以守着这座镜花水月;
打开净庭山,他便将净庭山人早已在紫霄州之变中尽数牺牲这个真相公开。
岑无月倒是不催他,她最近的乐趣是在钓鱼。
……净庭山的鱼简直像是为她而生,直钩无饵也会来。
有时候,那些自由行动的魂偶还会主动靠近岑无月、与她交谈。
即便知道这些并非真人,岑无月仍然和他们一个个聊得高高兴兴。
说来也奇怪,魂偶们都很爱去找她。
若是他们还活着,或许也真会如此。
奚逐云安安静静地立了一刻钟,便见到岑无月身边围了四个魂偶、又在欢声笑语中钓上来三条鱼。
看着看着,奚逐云也笑了起来,心中豁然开朗。
紫霄州之变噩耗传来,他便被永远困在了那一天。
几十年光阴流逝,他也是时候从那日走出来。
——
奚逐云广邀、净庭山再开。
这本身就已经是足够震撼的两个消息。
加上正值修真界动荡之时,又有岑无月本人在净庭山坐镇——虽说她不在邀请函内,但谁不知道她就住在净庭山——几乎所有能来的人都来了。
可以说这时候要是有人来净庭山把所有与会者都杀了,修真界将会青黄不接数百上千年。
……
但是,谁又敢在飞升大能面前贸然动手呢。
就算这位飞升的大能笑眯眯的、看起来脾气再好,那也不行啊。
君不见之前自不量力去挑战她的都是什么下场?
——
圣山大会,修真界众人艰难地得出一个初步的执行方案。
随后,在奚逐云的坚持之下,又陆续纳入了凡人的意见。
而要将这一座座巨塔制作出来、插入各地的灵脉,磨合运行,又是近百年的时光。
这一过程中,也并非所有人都想着脚踏实地。
有岑无月逗留在此,便难免有人想要借用她的力量,简单快捷地一蹴而就。
不过反对的声音众多,也不止奚逐云一个,没有掀起什么风浪。
等一切尘埃落定后,奚逐云突然福至心灵:该离开了。
——
岑无月飞升后的第一个十年,奚逐云忐忑,不知她何时会再度攀上接引梯。
岑无月飞升后的第二个十年,奚逐云更加不安,只因他已经习惯每日都能见到她的时光。
岑无月飞升后的第三个十年,奚逐云想尽办法寻找她与世间的牵绊。
……
岑无月飞升后的第十个十年,奚逐云终于相信,自己也是她愿意逗留在此的理由之一。
当五光十色、绚烂不可言说的接引梯出现时,奚逐云只是用手指轻轻碰触,便果断地拒绝了它。
浮在一旁空中的岑无月问:“看都不看一眼啊?”
“你还想留在下面玩的,不是吗?”奚逐云笑着向岑无月伸出手,“上面想必是个你觉得一点也不有趣的地方。”
岑无月把手给他,仍旧满眼好奇:“那个不重要啦——你也该发现了吧?”
奚逐云疑惑:“发现什么?”
岑无月低头看看自己。
奚逐云也跟着打量她,看着看着,他发觉有点不对劲:这人形好像也并非岑无月的原型。
“好了吗好了吗?”岑无月催促。
“……”奚逐云震撼中带着一些期待地开口,把岑无月曾经对他说的话还给她,“我也想看看你。”
第83章 星玄度(一)
——头晕目眩。
这就是星玄度第一次见到岑无月时的感受。
星玄度的能力纵然很霸道, 但经过长年练习,他已能将其控制得很好。
不在眼前的人、事、物,他便不会特地触发能力去感知。
但就在眼前、被他注意到了的, 却无法控制。
星玄度许诺奚逐云那个“人情”时, 双方都没有太放在心上。
星玄度不知道奚逐云未来会在什么时候索取这个人情, 说明彼时的未来尚没有定论。
许多年后, 收到奚逐云的来信说“请替带着我信物的人算一卦”时, 星玄度也并未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但在数日的翊麟城外, 笑眼弯弯的岑无月出现在星玄度面前时, 他被脑中瞬间浮现出的大量讯息砸了个天旋地转。
星玄度所能看见的,是“必定会发生的事”。
只要变数存在,结果便没有固定。
星玄度一眼便知道岑无月的起点是那座隐藏的秘境,也知道她目前计划的终点是在宋观止死后飞升。
……可这中间关于“她准备如何做到这一切”的部分,却是一片混沌,无数的预知碎片打成一团、互不相让。
岑无月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改变主意的速度比闪电还快, 好像一眨眼便能来回切换十个主意。
这么活生生的一个人站在星玄度面前, 他却几乎看不清她的选择。
能这样做的人,必定是危险人物。
星玄度几乎是第一个察觉到岑无月本性的人,但他沉默地守住这一事实,并未告诉任何人。
一来,他本来便能不说话就不说话;二来,他也有一些私心。
自出生开始便背上整个家族命运的星玄度总是羡慕着那些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的人。
可人只要活在世上,永远会有这般那般的不得已,因此几乎没有人能做得到这一点。
星玄度像是发现绿洲的沙漠旅人, 极度好奇地观察岑无月的一举一动, 又小心翼翼地与她保持距离。
但当岑无月主动找上门来的时候,星玄度就知道自己还是没躲过——岑无月是冲着他来的。
他只知道她要先杜绝他的能力, 可仍然不知道她会如何做。
等终于看不到她的未来时,他便知道她成功了。
再然后,星玄度心甘情愿破除了自己的舍缚。
……
岑无月的所有目的,最终总是能达成。
因此那日灵墟失控爆发、谢还突然打碎一道先前无人知晓的高空屏障时,星玄度只是恍然:原来今天就是岑无月抵达预定终点的日子。
他在无一人发现的情况下悄然离开星家,抵达灵墟。
那里早已没有岑无月的踪影,只有善后的奚逐云和太上门弟子。
星玄度稍一思索,便有了下一个目的地。
破缚后,星玄度只是失去了未来继续进行预知的能力,而不是变成傻子。
从前预知过的事情,他都还记得。
比如说……岑无月的师门秘境入口位置。
岑无月或早或晚都一定会去那里的。
确信着如此的星玄度抵达秘境入口附近,一番寻找,果不其然没有发现任何异样。
他没有感应秘境的办法,但只要守在此,便总能等到或是进去、或是出来的岑无月。
世上恐怕没多少人能和星玄度比耐心。
他在附近找了个位置,入定调息,分出一丝神念注意周围的动静,准备长长久久地等下去。
——
结果先等到的不是岑无月,而是从空气里突然走出来的曲燃。
两人面面相觑,剑拔弩张之间,溪涧好像都停止流动了。
曲燃一言不发地开始抽武器,丝毫没有问话的打算。
星玄度疑惑一瞬,才想起来:曲燃和岑无月是同门师兄妹这事儿,直到现在也都是秘密。
他向曲燃释放善意:“我都知道。”
四个字。
只是区区四个字,就让曲燃怒火中烧、原地跳脚:“你知道就你知道,了不起什么??我根本、一点、完全不羡慕!”
星玄度从没应对过如此暴躁的人,一时很是措手不及,甚至不知道曲燃为什么发火:“抱歉。”
曲燃怒目圆睁:“谁要你道歉了?!啊?让你‘都知道’的那个人都没想过要道歉!!”
星玄度明白了,他直白地说:“不是岑无月告诉我的。”
“你骗鬼呢?!不是她自己说的,鬼能猜得到她脑子里在——”曲燃的声音半路卡在了喉咙里,他沉默数息,道,“星玄度?”
“正是。”星玄度颔首。
曲燃理直气壮地为自己辩解:“你睁着眼睛的样子第一次见,没认出来。”
气氛松弛了些,但曲燃仍旧没有放下武器,而是警惕狐疑地打量着星玄度:“你在这儿干什么?”
“等她。”星玄度平和地说。
曲燃的眼神更戒备了:“等她干什么?”
这个问题把星玄度问倒了。
他动身时,不过是兴之所至地生出想要见岑无月的念头罢了。
“或许只是贺喜?”星玄度不太确定地问。
“你人都在这儿了,你问我??”
曲燃的态度太咄咄逼人,星玄度于是又深入思考了一会儿,再答:“还想知道她未来有什么打算。她之后应当比较悠闲,若是可以的话,我想与她同行。”
“……”曲燃索然无味地收起武器,“原来不是来报仇的。”
然后他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了。
无可无不可的插曲结束,星玄度再度进入等待状态。
不过只是片刻后,岑无月也从空气里出来了。
星玄度睁开眼时,岑无月早已熟门熟路在他背后编了一条细细的小辫。
“来找我?”岑无月笑问。
星玄度应了一声,回头去看她。
这还是星玄度第一次用自己的双眼而非神念去描摹她的模样,让他觉得自己这双眼睛在今日终于第一次派上了用场。
他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才发觉自己的失礼,克制地将脸转回去。
——却在半路又被岑无月捧住、阻止了。
她笑眯眯地说:“让你看,随便看,能看多久就看多久。”
星玄度几乎是下意识将脸颊往她的掌心方向贴去,闭上眼,发出惬意的轻叹声。
岑无月微微俯身观察他此刻的表情,好奇道:“我以为你在破缚之后会变呢?”
“有的。”星玄度轻声道。
换作以前,他不会放任自己与她肌肤相触这么久。
“我接下来要破碎虚空,”岑无月说起接下来的打算,“至于再之后嘛,我还没有想好。”
“你会留在这里?”星玄度问,“谢还似乎在越过接引梯后就不再出现了。”
“可以呀,谢还前两天还与我传讯说上面很无聊,准备下来玩呢。”
“那太好了。”星玄度发自内心地感叹,“若是无聊的地方,想必你也不愿意停留。”
岑无月笑了:“想我留在这里?”
星玄度几乎是接着她的尾音脱口而出:“想。”
岑无月又问:“我有什么好处?”
“……”星玄度有点为难,他思索片刻,仍旧选择像翊麟城那次一样,温顺地将一切的决定权交到岑无月手中,“我还有什么可以给你?”
“和上次那样,你和我其实都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岑无月露出苦恼的表情,“这样理想的情况可没那么常见。”
星玄度有些诧异,认真解释:“我已经得到了所有想要的东西,你只需要考虑你。”
岑无月的指腹落在他的眼角,语气揶揄:“不诚实。”
星玄度不解,但并不为自己辩解,而是诚恳请教:“为何这么说?”
“你想要我因为你而觉得开心,”岑无月理直气壮地指指自己,弯着笑眼问他,“这难道不也是一种‘想要’?”
星玄度微微怔忡后,也跟着笑了起来:“你说得对,我想要这个——但你还是只需要考虑你。”
岑无月“哎”了一声,情不自禁地摸他的头:“好乖,好乖。”
——
星玄度以为接下来便是近距离观看破碎虚空现场,再不济也是精挑细选一处风水宝地用来挑战飞升,谁知道先被岑无月拉着进了一趟她的师门秘境。
“什么?飞升失败吗?这么快??”里头的残魂慌慌张张地飘过来,一眼瞟到星玄度,立刻瞪大眼睛,“——我去,白毛!”
岑无月向星玄度介绍:“我师父说她家那边人均白毛控,所以我想还是让她在离开之前亲眼见识一下真的白毛。”
星玄度第一次听“白毛控”这个词。
但向思雨的表现让他立刻就理解了这个词的意思。
“嚯,”向思雨飘得很不稳,语气有种异样的亢奋,“虽然是个三无,但居然扎小辫,反差好啊,反差好!”
岑无月看了一眼,老实道:“师父,那都是我编的。”
“……”向思雨干咳一声,尴尬地转移话题,“眼睛的颜色也是天生的吗?难道是什么血继限界?”
岑无月认真思考,恍然大悟:“可能有关系诶!”
星玄度觉得应当没有关系,不过他只是很乖地站着听这对师父叭叭。
向思雨:“太酷啦!”
岑无月:“但是他已经失去血继限界了。”
向思雨:“……美强惨啊!!”
岑无月:“虽然也是我弄的。”
向思雨捂住脸,向星玄度鞠躬道歉:“对不起,我这个人……不是,我这个鬼不太擅长教徒弟。”
星玄度侧身避开不受,只道:“您教得很好。”
向思雨挪开手时,脸上的表情很精彩。
她向左看看一脸无辜的岑无月,又往右看看一本正经的星玄度,最后幽幽地飘走,嘴里似乎还喃喃地念叨着“什么锅配什么盖”“古代PUA大师”“斯德哥尔摩”。【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