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乘风道：“其实这些日子，我们一直在调查此事。按理说，我们重明观以夜罗香守山，能逃过夜罗香神威的法器并不多。纵然是不怕夜罗香的法器，若要在我们长白山广布法力，也是十分危险的，除非那法器当时正在睛明娘娘或藏法神秀身上。”
“那么有没有可能——”天玑道长目光扫过众人，说，“你们重明观的夜罗香本身出了问题？”
顾乘风同许燕飞、不辞仙姑、柳浊清、沐秋桑面面相觑，忖度片刻道：“现在下结论还为时过早，待我仔细调查，再与各位答复不迟。”
李冬寻道：“话可不是这么说的。藏法神秀金身的机密既然是在长白山泄露出去的，其中缘由一日未明，长白山便算不得安全之所，万一我们现在所言所行也在他人监控之下……”
许燕飞自然看得出来，白泽、玄鹤二派已然抱团，不等李冬寻言尽，她冷笑道：“我师姐才走几日，你们便如此迫不及待，要将我们重明观赶下仙门正宗之位了。”
天枢道长笑道：“许师妹这便误会了。李掌门的意思是，小心驶得万年船。再说了，若不是朱雀仙子紧盯着五麝神鼎，鬼迷了心窍，也不至于被狄樱钻了空子，闹到今日这番局面。朱雀仙子已死，我们本不该与她计较，不过许师妹你这般说法，倒好像你们重明观全无错处，尽是我们不对。”
顾乘风道：“眼下邪魔歪道已危及我们仙界存亡，家师是对是错，我们重明观弟子心里自然有杆秤。谢掌门、李掌门，二位既然觉得我们长白山不干净，不便商讨藏法神秀金身一事，那么二位且说个好地界就是了。”
仙家各位激烈地讨论开了。总之接下来几日仙界活动频频，热闹非常，魔界却恰恰相反，各方都安静得很，好像蛰伏地下的蝉，不泄半点声响。
境、人、妖、阴、阳、鬼、地、病八魔早有各自分工，不管他们心里作何打算，除了养精蓄锐以攻鲸海，再无力气花在别处了。常氏兄弟和西梁那位至贤大司马都将赌注押在兕虎神君一脉，不同的是，至贤大司马府上最近又多了门客，不是别人，正是冥火金尊。可怜他过去苦心经营，在西梁朝中安插心腹，那些人站稳脚跟却转头做了钟至贤的犬马。冥火金尊春风得意之时他们且靠不住，如今冥火金尊连洞府都不敢回，冥火金尊指望他们更是天大的笑话了。若冥火金尊只是个山妖河怪，投奔大司马府倒无人非议。他身为一方魔主，现在又来巴结钟至贤，便不怪私底下，大司马府中那些儒生对冥火金尊多有不敬，冠以丧家犬之名，极尽讥讽嘲弄之能事了。然而儒生终归都是体面人，与他照面相迎，高低唤他一声“尊主”，再虚情假意，冥火金尊也不好计较。
西梁皇室本就势单力薄，自失去付千钧，更成了空架子，在这节骨眼上，连押注的资格也没了。至于北魏那边，丞相整日里称病，外人看来，倒以为北魏朝政大权尽落镇国将军之手了。那镇国将军大小事宜虽多随大流之势，独在此刻，偏偏另辟蹊径，遣亲信私访东海，同茑萝仙子结了盟。
茑萝仙子一头答应不将北魏镇国将军与她暗结盟谊之事告知他人，西梁那位岳王才与她会面，她便将此事和盘托出了。岳王眉头紧蹙，踱步道：“这竟是怪事一桩。按眼下形势看来，明明兕虎神君那帮徒子徒孙更得先机，袁肃却投奔于仙子，实在奇怪。莫非那袁肃在我点墨山或在你东海安插了暗线？”
茑萝仙子笑道：“你们点墨山有没有他的暗线我不知道，不过我东海二十四岛绝不会走漏这等消息。岩华尊使已死在太和山，另两个叛徒我也让他们悄无声息地消失了。要在我眼皮子底下吃里扒外，哪那么容易？况且那日你我在点墨山的谈话，我回东海以后可一个字眼也未提过。九头翁对我的确忠心，不过他心思浮躁，不若元坤子行事稳妥，这等机要，我是绝不会让他知道的。”
“也许是我多虑了。”岳王捋须道，“不过他既与仙子你结盟，总归有所表示吧。眼下为了藏法神秀金身一事，三界局势紧张，仙子可得当心他两头下注哩。”
茑萝仙子道：“他两头下注，岳王你又何尝不是呢？”
岳王瞪着眼，起初稍显错愕，随即哼着鼻子，背对茑萝仙子，说：“仙子此言我竟不懂了。”
“岳王，我们都是聪明人，何必遮遮掩掩呐？当日，你把藏法神秀金身的秘密告诉我，想来是以为我得知这等机密，一定会夺走金身，再前往鲸海攻破东夷幻堡，放出群魔。可我偏要反其道而行之，让你将这秘密泄与兕虎神君那几个护法明王。站在你岳王的立场，由我攻破东夷幻堡，于你自然是最稳妥不过的。我既然走了险棋，你有所防备，实乃人之常情。你明知道钟至贤与境魔共利互惠，钟至贤对你又越来越不放心，你若把藏法神秀金身的秘密告诉钟至贤，等于一举两得，既让境魔知晓了这件事，又在钟至贤跟前表了忠心，岂不妙哉？可是你没有这么做。你将这秘密告诉常朝云，难道没有示好南淮常氏兄弟的意思？你早看出常氏兄弟听命于钟至贤只是权宜之计，他们迟早会与钟至贤反目成仇，所以你正好借这机会拉拢常氏一族。凡间的博弈本来只在毫厘间，钟至贤和南淮常氏都与兕虎神君一脉手足相依，关键时刻，那些护法明王站在哪边，还不是看哪边赢面更大？你在仙魔二界耕耘已久，又不似晋王、灵王那般骄奢无能，南淮常氏有你的支持，同那钟至贤抗衡，未必没有赢面。万一我输了，兕虎神君一脉大获全胜，你是头等功臣，到时候你与南淮常氏兄弟结盟，至少不必担心兕虎神君一脉出手坏事。我想凭你多年的筹谋，要斗垮钟至贤，还是有几分把握的。”
岳王神色木然，随即笑开了，转身敛步，故作轻松道：“看来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仙子的双眼。”
茑萝仙子道：“其实说起来，王爷若没有这等心机，你我也不会结盟。我活了几百年，什么人没见过？与人谋事，不怕千年的狐狸，只怕万年的猪，我这个人凡事只看个利字，什么大仁大义我是最不屑一顾的。你脚踏两只船早在我意料之中，不过你做得如此隐蔽而巧妙，我倒低估了你。”
“本王既然决计起事，自然要做万全的准备。一旦失败，不止我九族上下性命不保，恐怕与我为谋的门客，都不免灭顶之灾。”岳王叹道，“不过仙子才智超群，魄力非凡，我想仙子称霸神人魔三界是迟早的事。我为自己铺的后路，只是以防万一。仙子能理解我的苦衷，那是再好不过的。”
茑萝仙子道：“我能不能称霸三界，眼下说这些还为时过早。其实当真说起来，神人魔三界，最难称霸的便是人间。岳王封地上不缺老农，你只去问他们，田地里最怕豪猪野禽还是蝗灾？豪猪野禽祸害良田不假，老农总有法子治它，若遇了蝗灾，多半是要颗粒无收的。仙魔二道正如那豪猪野禽，看上去强大非常，其实都有各自修行的软肋，既要顾忌眼前，又不得不顾忌长远，所以仙魔二界虽各有各的立场，涉及共同利益的时候，各方大多不敢怠慢，总归是齐心的。凡人正如那铺天盖地的蝗虫，阳寿数十年，能顾好眼前已不容易，自然不会思虑长远之计。而凡人这连绵不绝的东西，正因寿短，一代有一代的利益，一代有一代的诉求，治他一时易，治他一世难，治他数十代竟是堪比登天了。凡间权贵之家不得持久，王朝更迭不得停歇，实在是莫可奈何的事。”
岳王笑道：“那么依仙子的意思……”
“我对统领凡间实在不感兴趣。岳王你大可以放心，我做了仙魔二界的尊主，绝不会干涉人间事务，你能一统中土大地，那是你的本事。”茑萝仙子莞尔一笑，盯着岳王的双眼，说，“至于北魏那位大将军，我也不管他与你是何关系。你是个聪明人，办事自有分寸。”
岳王笑道：“我与那北魏人能有什么关系？仙子过虑了。”
茑萝仙子道：“我这个人快言快语，岳王还要见谅才是。”
岳王道：“仙子言重了。本王与仙子既是盟友，我们两方自是一家，有什么话直截了当说出来，总比一肚子意见憋在心里来得痛快。说起来，有一件事，本王一直想不明白，还望仙子释惑。”
“王爷直言便是。”
“那鲸海的东夷幻堡乃妖??魔界，仙子只要将幻堡中的妖灵煞炁放出来，凭仙子当下的修为和道行，要统领仙魔二界简直易如反掌。为何仙子偏要棋行险招，要我将这天机泄与兕虎神君一脉？仙子聪慧过人，如此安排自然有你自己的打算，只是小王思来想去，终觉此行不甚稳妥。”
茑萝仙子撇嘴一笑，反问道：“王爷，你且答我一问：仙界何以为仙，魔界何以为魔，仙魔二界又何以敌？”
岳王忖度着，道：“不怕仙子笑话，本王虽与仙魔二界多有往来，仙子这三问，我当真答不上来。”
茑萝仙子道：“王爷心里早有答案，只是王爷素来谨慎，不愿直言罢了。仙之为仙魔之为魔，与凡间成王败寇之论并无分别。仙魔之敌明面上看来势如水火，其实二界的利益从来就不是泾渭分明的。我若攻破那东夷幻堡，先一统魔界，再同仙门叫板，自然有九分胜算。可是王爷，你可曾想过，一旦我攻破东夷幻堡，我便成了众矢之的，仙魔二界都视我为敌，莫非他们竟不联手对付我？再说了，我能有今时今日的成就，离不开中土一众小妖的帮辅，我若放出东夷幻堡里的妖怪，难保中土妖众不与他们争宠，甚或因我倚重幻堡里的妖怪，与我离心离德。要成大事，最忌一叶障目，更忌见利忘义，无视人心向背。更何况——”茑萝仙子转身眺向云丝透染的弯月，接着说：“王爷又如何肯定，你刺探的机密一定稳妥，竟不是藏法神秀已然察觉，将计就计，糊弄你们的？”
岳王眉心一抬，上前几步道：“仙子是说，藏法神秀使了诈，他那金身根本没法攻破东夷幻堡，反有可能是个陷阱？”
茑萝仙子说：“这倒也未必。不过小心驶得万年船。这世上最该防的不是敌人，也不是内奸，而是盲目自信。岳王以胭脂木窃取长白山上的机密，化不利为有利，其中妙处，堪称借力打力之典范。不过凡事退一步，多做打算，总不会有错的。眼下兕虎神君那帮徒子徒孙抢到了金身，仙门那些臭道士必然有所行动。不知王爷你可有什么情报？”
岳王笑道：“情报倒是有的。不过可惜，我的胭脂木已叫重明观的道士发现，往后再要打探仙门核心机密，那可不容易了。朱雀仙子到底是老狐狸，她临死前将不辞仙姑请上山去，希望她辅佐韦陀公子。二人所言，核心之处正在藏法神秀金身被夺一事。”
茑萝仙子睨着岳王，问得不紧不慢：“莫非朱雀仙子有所质疑？”
岳王道：“她城府之深，仙子是知道的。所谓吃一堑长一智，她在仙子跟前栽过大跟头，以致仙根尽断，对于藏法神秀金身被夺一事小心谨慎些也是理所当然的。”
“这么说，她不赞成仙门合力对抗兕虎神君一脉？”
岳王抿嘴一笑，说：“朱雀仙子其时已在弥留之际，自然来不及细细筹谋思虑了。她只提醒不辞仙姑，仙门齐攻兕虎神君固然是应对之策，若比之坐山观虎斗，未必更加高明。”
茑萝仙子道：“好个黄玉笙！她算定了境魔之流一旦放出东夷幻堡里的妖精魔怪，必会与我恶斗，到时候他们仙门兵不血刃，竟可坐收渔利。我狄樱修行数百年，瞧得上眼的对手不多，黄玉笙倒算一个了。”
岳王问：“仙子可有应对之策？”
茑萝仙子道：“依仙山一贯的作派，他们应该不会冒险，放任境魔一众攻破东夷幻堡的。不过现在仙门、兕虎神君和我东海二十四岛势均力敌，每行一步都攸关生死。眼下既然是这般形势，我还得仔细琢磨，从长计议才是。”
茑萝仙子原打算径直回东海，飞到半路，她却落至林中，施法召唤玉娇娥。在林中候了两天一夜，玉娇娥才姗姗来迟。茑萝仙子面露愠色，道：“你怎么现在才来？”
玉娇娥跪道：“仙子恕罪，那冥火金尊近日又因伤痛，急需阴年阴月出生的童女修炼。奴婢昨日才为他抓去一对童女，这便耽搁了。”
茑萝仙子声调温柔了几分，道：“你且起身吧。我又岂是不分青红皂白，肆意惩处属下的糊涂货？这些时日你留在冥火金尊跟前，也难为你了。”
玉娇娥起身道：“我原是叛徒岩华尊使的人，仙子肯不计前嫌留我性命我便感激不尽了，能为仙子留在冥火金尊左右刺探机密，是奴婢的荣幸，哪里谈得上为难二字？”
“你很聪明。”茑萝仙子浅笑着，“你知道当初，我为什么不杀你，反把你赐给岩华尊使么？”
“奴婢不知，望仙子赐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