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听眠和李长青不大不小地吵了一架。
起因是因为老屋翻新。
竹听眠找来的都是本地老手,效率很高。
李长青有心参与,却被小安告知现在已经进行到了选择软装材料以及家具的进度。
已然没有他的插手余地。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进度也热火朝天地往前赶,李长青没机会拿出自己画的那些小家具,只能对小安说恭喜,再客气几句问问最近怎么都不见她。
小安回答说在忙眠姐的事情,她过两天就会来接眠姐走。
李长青呆住。
哪种走法。
还回来么?
为什么自己要那么在意?
这些都是需要琢磨的问题,并且一时半会得不出答案。
李长青试图编撰个理由出来,好让自己去问问竹听眠,做出这个决定时,他正蹲坐在梯子上等待装饰条和粘合剂彻底变得此生不再分离。
“长青,吃饺子呀?”辛大嫂在院里的篷布下朝他招手,“白菜猪肉!”
李长青立马就饿了,从梯子上跃下几步蹦着过去,塞两个饺子解馋没再多吃,并且拿出老妈给自己准备的一大盒卤鸡腿开始分发。
辛大嫂的饺子不能多吃,陈兰现在每天能有时间在家给儿子做饭盒。对于这两件事,李长青都有属于自己的理由。
老妈最近在家里做手工编织,马上到秋季旅游小高峰,游客都喜欢买一些本地的手工物件,陈兰手很巧,什么都能织,也算一项收入。最重要的一点,如今李长青终于赔清款项,虽然一样会照顾那九个家,但好歹金钱方面可以攒一攒,不用再尽数往外拿。
做木工到处接活,每个月也有好几大千,足够家里开支。老妈近些年在酒店做保洁,身体劳损得厉害,现在经济压力没那么重,李长青无论如何都不愿意老妈来回奔波。
起初还没能劝住人,到了还是老太太出面,很是威严地命令儿媳妇必须在家里陪着,陈兰这才答应,却也闲不住,每天变着法地给李长青做吃的,让他带来老屋给师傅们。
至于辛大嫂的事儿。
老辛头是出名的水管工,无论是技术还是人品都口碑良好,是个朴素的大叔,屋里有个八岁的自闭症儿子。老辛头从没放弃小辛,能力之内配合治疗,夫妻俩努力多年,至少在挣钱这件事上从不敢懈怠,半年前辛大嫂在城里工地摔伤了腿,修养了小半年,这会不太好找工作,干脆跟着老辛头来一起打打下手。
李长青晓得的,他们最近经常吃猪肉,是因为孙叔让孙明没事儿就往辛叔家送猪肉。
小镇就是这样,一切都在人情往来之中,不说也能明白,所以在场的师傅们连同李长青都没有多吃。
尝个味,夸赞一下手艺,十分流程化。
竹听眠从楼上下来时,几人刚吃完饭。
李长青看着她睡眼惺忪的样子,首先想到了三个问题。
看着人已经洗漱过,那么楼上的卫生间修缮情况应该还不错。不过,楼下这么敲敲打打,她居然真的能睡得着。
最后是心虚。
因为视线交汇的时刻,李长青叼着鸡腿骨。
最后一只鸡腿的骨头。
竹听眠非常亲切友善地同在场所有人打招呼,唯独到李长青这里变换了态度。
“李长青,鸡腿一点都没给我留,你好狠的心。”
罪名已然成立,李长青懒得狡辩,直接问:“要吃什么?”
竹听眠经过短暂且苦恼的思索,郑重回答:“豌杂面。”
李长青立马问:“不要豌杂,多加榨菜葱花对吧?”
“你都知道还要问?”
李长青:“……”
那你只有这个回答还不是每次都要想半天。
他顺手把垃圾拎出去,走时听辛大嫂笑呵呵地说:“小竹老板和你很熟悉。”
李长青压下笑容,匆匆回答:“不熟呢。”
返程遇到摊子上卖相优秀的无花果,李长青顺手买了一篮,还被摊子老板打趣:“长青啊,又来给小竹老板跑腿买饭啊。”
李长青说不是特地,顺路的事儿。
摊子老板可精,“你这路顺的,顺出十里地了都,就惦记小竹老板呢吧。”
“没有的事儿,”李长青板起脸,催他赶紧给自己称重。
拐进记月巷口,李长青从老屋门前的玻璃瞧见自己,他发现自己在笑,赶紧整理表情,一墙之隔,他听到竹听眠说话
“走吧,我希望以后这样的事情不要再发生。”
语调和语言都有些冷。
院里,老辛头拉着辛大嫂低声解释原因:“不多要钱的,小竹老板,我家这口子就是过来给我送饭。”
李长青默声走近,瞧见竹听眠脸上是鲜少能看见的严肃表情。
“送饭可以,在这里陪着也可以,但是她不是雇员,不能插手工作,我希望这样的事情不要再发生,不然就别干了。”她说。
老辛头和辛大嫂连连点头,没有再争辩。
竹听眠便不再多说,朝李长青伸出手示意他把面条拿给自己,不出意外地,看见李长青神色不明地杵在那,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
“上楼去。”竹听眠说。
其他师傅已经散开各自干活,辛大嫂看了老辛头一眼,安静地提着饭菜篮子离开。
李长青跟着竹听眠上楼,这才发现她把二楼南边那排房子打通,安排成自己的居室,甚至布置出一间漂亮的会客室,靠窗那面墙边支了张L形的桌子。
竹听眠已经绕去桌子后边坐下,同时收拾开面前的几本书,做好了吃饭的准备。
李长青安静地把面放下。
竹听眠抬眼看他,“有话说话,没话就出去。”
李长青同她对视两秒,直接说:“辛叔就是想帮着快做点活。”
“嗯。”竹听眠开始解开塑料袋,拿出筷子。
李长青接着说:“我知道你是想把事情做规矩些。”
“你又知道了。”竹听眠掀着外带盒盖,右手使不上力,左手也发挥不好,以至于这么低着头时,脑门顶瞧着像是在冒气。
李长青赶紧从她手里把那碗面抢救出来,打开盖子,抽纸巾抹了圈边缘,又重新还给她。
顺带着缓声说:“辛大嫂他们家不一样,他们没恶意的,你也,不至于说那么严重吧。”
没想到竹听眠直接把筷子放下,“这么好为人师啊?”
突然被架到没能预料的高度,李长青眨了眨眼,“我不是要教你。”
“也没少教,”竹听眠问,“合作合同白纸黑字,说明白了要雇谁,今天这家带老婆来,明天就能有别人带老婆来,这是工地,非雇员出了事你能负责吗?”
李长青看着她。
竹听眠干脆靠到椅子上,“也不是每个人都会带人来,多了一个人帮忙,我要不要多付钱?付了,别人会怎么想呢?不付,我就要变成占便宜的人。”
李长青低声讲:“话是这么说。”
竹听眠伸出根指头戳戳面前的桌子,“我不是可以心安理得接受别人不记回报帮助的人,他们可怜,没地方去,我就应该让他们有事做吗?李长青,世界上可怜的人很多,我凭什么要负责?”
李长青本也不想劝说什么,一是没有立场,二是竹听眠考虑得的确没错。
可真听到她这么冷硬地说出口,心里还是不太舒服。
“可能你之前的工作生活不是这样,但小镇里互相帮衬不是因为可怜谁,就是因为……我帮你,你帮我,日子就能过下去,以后你的生意总是要在这做的。”
他是真心希望竹听眠在秋芒镇的生意可以顺顺利利。
竹听眠没有立即说话,而是偏头看向窗外,热浪泼在瓦上,翻滚着模糊视线。
“我很奇怪,印象里你并不是一个喜欢强加论断的人,怎么总是评论我?”她缓缓转头看过来。
李长青皱起眉头,“什么时候?”
“说我没吃过苦,觉得我现在的一言一行都是因为之前的工作生活,你觉得我在俯视你们,因为我生活优渥尊贵。”竹听眠说,“我问你,我人生地不熟,今天所有人觉得我礼貌,明天就能有人因为我好说话而欺负我,那个时候我怎么办呢?我先说明自己底线有问题吗?”
没问题。
但你怎么就人生地不熟了呢?
李长青没吭声。
他明显察觉这才是竹听眠真正动怒的样子,立马在身边竖起一道墙,目光乃至呼吸都带着距离感。
竹听眠没有放任他沉默,“我在自视清高,你就是这么认为的。”
李长青想否认。
竹听眠才瞧出他想要摇头,立刻说:“别撒谎。”
“是,但没你想的那么严重,”李长青果然就不再撒谎,先承认,又解释,“主要是你付的款,就是很多人一辈子都——”
“你真说啊?”竹听眠打断他,又讲,“你也挺记仇啊。”
李长青:“……”
没人提买房子的事儿啊,你自己提的。
武断了。
李长青以为她真的不希望自己撒谎,这才知道了厉害,抿了抿嘴,没有重复,但也没有收回。
可沉默也能刺人。
“你才几岁李长青?怎么那么喜欢教我?”竹听眠收握了一下左手,开始荒谬地挖苦,“工作工作,我已经没工作了。你那么好心,你给我找份工作吧,要不然你干脆娶我养我好了。”
李长青很抵触听她说年纪,于是问:“为什么要提年纪?”
竹听眠气笑了,“你说呢?”
对峙无声展开,气氛并不融洽。
“已经二十四了。”李长青突然说。
竹听眠怀疑自己听错:“……什么?”
“可以。”李长青又说。
竹听眠一言不发,就看着他要干什么。
“我说我二十四了,”李长青总结给她听,“如果你工作或生活需要我帮助,我会尽我所能。”
“但是,”他一本正经地警告,“别再总开这种玩笑,什么娶不娶的。”
他最后一句话的音量呈阶梯式下降。
并未影响整体效果。
竹听眠相当震惊。
什么“你给我找工作”或者“你养我”这种话,真的特别幼稚。
竹听眠本不至于和这么一个弟弟讲这些,但那些随意断定的话从他嘴里冒出来,就是让人听得火大。
本来在认真生气,结果所有被李长青这句毫无预兆的警告扑灭。
这是在干嘛?
紧绷的情绪被掐断,竹听眠找不到合适的节奏继续吵下去,也努力过,最后还是没忍住笑出来。
“你,”她无法严肃,只好强硬一点,“滚出去。”
她居然还笑出了声。
李长青感到被轻视,固执地重申:“我没有在开玩笑。”
竹听眠催他:“快走。”
李长青当然也有脾气,他凶狠且愤怒地留下无花果,迅速转身出门。
*
老屋门框刷了桐油,要干两天,之后再上漆。
李长青短暂失去了去老屋的理由。
他尝试过陪奶奶卖水果,心不在焉地蹲在那,始终往一个方向瞧。
张桂香简直没眼看,直言:“记月巷02号,不知道路?”
李长青迅速收回视线,小声说:“不是看那边。”
张桂香懒得付出慈爱,让他快点离开。
他重新回到铺子,还是决定要按照草稿把自己设计好的、适合老屋的小家具给打出来。
孙明屁股着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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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样冲进来时,李长青正在刨木头。
“长青长青!长青啊!”孙明疯了一样,大喊自己在网上搜竹听眠几个字,居然真的搜出结果。
“她是一个钢琴家,得了好多奖!”
李长青停下手里的活,接过手机来瞧。
关于这个人的词条都是一个个光鲜瞩目的奖项,照片那一栏排列着她穿着漂亮裙子弹琴的模样。
除了荣誉,还有其它内容。
孙明喋喋不休:“我就手闲搜一下,没想到她真的很厉害!哇长青,这不是缘分嘛!你心心念念那漂亮姑娘不是也弹琴?说起来,像我们这种普通人,就什么都找不到……”
李长青没听进去几句,手指慢慢往下滑,看到了更多。
作为竹听眠的助理,小安代表她接受采访,表示竹女士目前正在修养身体,状况良好,具体伤情如何,大家可以等待保险公司的后续公示,并宣布竹女士参与的所有慈善项目并不会中断。
资助学生,特殊病基金,城市流浪猫狗,还有北极熊关爱项目,范围很大,甚至每个月都会往企鹅基金会寄送一件小毛衣。
以上种种,并不像她本人所言的那样不爱做慈善。
李长青坐下来好好看,可再往后,标题变得刺眼起来。
天才钢琴家右手受伤,竹家对外宣布从此和这个养女断绝关系。此前,她的养母数次对外说竹听眠在男女关系上很让家人困扰。采访文稿里附带着竹听眠的养母和养兄的照片,男人就是彼时带着豪车保镖来堵人的那个竹某。
李长青反复看这条通稿,眉头紧皱。
竹听眠如何处理男女关系是个人因素,但就这一条通稿来说,养母绝对不是出于关心,养兄也并没有如他所说的那么在乎。
关心一个人怎么可能舍得让她站在太阳下面弯身同自己说话,又怎么会向外说明知对她不利的话,现代社会,谈对象怎么就要被说得这么难听呢?
而且竹听眠说了,她现在没对象。
这个养母在胡说八道。
传播这些话,只字不提竹听眠可能有多难受。
李长青难以想象对于钢琴家来说右手受伤是什么感觉,灭顶之灾吧,灾难,谋杀。
这些念头让他感到窒息,他把手机还给孙明,二话不说冲出铺子。
半道遇见买菜的辛大嫂。
“小竹老板真的很好,她前天饭点的时候突然到我家来,和我家小子很耐心地说了好久的话,又和我们一起吃饭,最后居然问我愿不愿意在民宿开始营业之后来管理厨房。”
先是孙明抬着手机过来,又遇到辛大嫂说这些话。
李长青开始怀疑老天是故意让他内疚到底。
他为自己说出口的偏见感到无地自容,并且脑子里只剩下三个字。
完球了。
这种情况道歉有用吗?会不会显得有些刻意,但要是上去就说自己了解过她的历史,竹听眠会怎么想呢?会让他滚吧。
滚就滚吧,被轰出来也是应该的。
李长青坚定地去到老屋,正逢师傅们到点下工,老辛头疑惑他为什么这个点过来。
“我来找竹……小竹老板。”李长青说。
“你找小竹老板?”老辛头说,“她昨天已经走了呀,她助理,就那个小姑娘开车来接的她。”
李长青语塞。
“她没告诉你?”老辛头很惊讶。
李长青肩膀都塌了,“没有说呢。”
“为什么?”老辛头问。
还能为什么,气我了呗,李长青心想。
他在老屋待到太阳落山,逛来看去,心中很是怅然。
他发现自己甚至都没有竹听眠的联系方式,唯一有可能说得上话的是小安。
可是说什么呢?
李长青变得不会打字,几次组织语言失败,只好改为发送语音消息。
“小安,我刚刚知道你们离开的消息,我之前和竹听……和小竹老板闹得有些不愉快,想说句道歉李长青你简直有病。”
李长青骂完自己,取消发送。
得是多有毛病才会找小安去找竹听眠传达歉意。
他重新构思。
“小安你好,我是李长青,我得知你们已经离开,以后如果你们要回来看看民宿,我可以……人也不需要你。”
依然没能藏住情绪。
这次李长青都懒得骂自己,熟练地取消发送。
无论如何讲话都显得词不达意,他原地转了几个圈,开始对着二楼自言自语。
“去哪了。”
“在这呢。”话音带笑,很轻,却清晰。
李长青被这突然响起的声音下的浑身一震,他猛地转身,竹听眠居然站在那里,偏头笑了一下。
李长青怀疑自己看错,先转头四处看,寻求真实参照,得到真实回馈后才怔怔地问:“你没走啊?”
说完又莫名地笑起来。
竹听眠也在笑,没回答问题,只说:“走不了,有人舍不得。”
暮色浮动,无声颁布星夜降临,一切都变得很有默契,像是如此一个时刻,必得出现点什么很新鲜的事儿。
李长青明知天光不明,明知自己的表情不可能被看清,但还是眼神一躲,下意识否认:“不是啊。”
竹听眠笑意更深,非要故意问:“你舍得啊?”
李长青深深呼吸,无处可躲,只好点头,已经没有胆量字句清晰,因为不熟练当面说真心话,所以声音很小。
他说:“舍不得。”
李长青希望竹听眠不要追问“为什么”,因为他自己都定义不了这个仓促涌出的情绪。
好消息,竹听眠像是听到了他的心声,没有非要追问原因。
坏消息。
竹听眠问:“李长青,有多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