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180-190

作者:诉星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81章 一百八十一、祭祖 关关难过关关过。……


    饶是白翎口中又蹦出了新词汇, 是非也顾名思义,领会了他的意思,顿时气得发笑, 连道了三声“好!”


    白翎成功进境, 远远超乎他意料。


    因为是非无法针对境界高于自己的人卜算, 当双方境界一致时, 不算的结果便会趋于模糊, 须他费心破解, 未必精准。


    所以他虽然预知了白翎即将进境, 但没有算到,他把白翎放到孤立无援的境地后、白翎还可以进境成功。


    最离谱的是, 白翎进境十分迅猛, 几乎在霎那间完成。阴阳裂隙尚未闭合,保留着最后四分之一的出入口。


    是非笑不出来了。


    “方圆弈台”已经破碎,对其他人的压制纷纷瓦解。本命法宝遭到重创,对是非本人也造成了反噬, 令他口角溢出鲜血。


    混战的魔族们回到了此间,突然当中炸开,剧烈的爆响惊天动地。


    尘嚣散去,露出两道并肩作战的身影。


    左侧的男子黑甲红发, 提着饱饮魔血的巨刀, 自然是衣眠无疑。右边的却是一个女子身形, 从头到脚笼罩在长袍内,仅露出一双紫光闪烁的手。


    衣寐重生一世,仍是魔族。或许是造化弄人,也或许是命中注定。但如今的她心平气和,知晓千年已过, 阳关重启,天下必将大乱。


    于是她重回故地,作为当年亲历了老祖封存阴阳契之辈,隔着万千魔物,直视白翎,仿佛有话要说。


    是非忍不住嘲讽:“三大魔窟的精锐全部集结,居然打不过一个衣眠,还有个刚转生的食素魔修!”


    白翎心下稍动,趁乱往阴阳之交靠近。


    裴响与他相距数丈,四目相对,死死地凝视他片刻,见师兄弯眸一笑,方才动身。


    衣寐自然要为他们掩护,于是也传音回话,对是非说:“此地可是前往阴间的入口,对鬼修而言,不是最取兵不尽、用兵不竭的风水宝地吗?”


    又一声巨响传来,地下空间的一角轰然坍塌。磅礴的紫炎铺天盖地地涌出,与大片的碧水青风纠缠不休。


    紫炎自然出于顾怜之手,背负剑轮之人雄踞其上;水泽则似凌空的深渊,驾鹤置身其中。


    随着电闪雷鸣,她时而是长裙人形,时而是庞大到占据整片幽潮的蛇影。


    偃鸣立于飓风中心,犹想开口施咒,却因棋盘造就的壁垒被打破,被衣眠一眼发现。


    衣眠瞬间张开了沉音领域,罔顾力乏,道:“百年前就是你小子突然冒出来阻击我!那时候吃的苦头还不够吗?要不是你,本座绝不会错过……受死吧!!!”


    当年伪装成“尹真”的展月老祖知道若放衣眠去往兰林、和白翎一行人交锋,整个展月一脉的三代都将不复存在,于是临时对偃鸣下达指令,命他驰援诸葛悟和林暗,阻拦衣眠。


    彼时情急,顾不得偃鸣的功法被衣眠克制,战况十分焦灼。三人一魔打了个天昏地暗三月无光。


    正是由于偃鸣的出现,阻拦了衣眠的脚步,导致他错过了妹妹生前的最后一面。


    敌人相见分外眼红,新仇旧恨涌上心头。衣眠大喝一声,正欲飞跃而出,却被一只紫光荧荧的手按在肩头。


    衣寐说:“哥哥,阴阳契更重要。偃鸣道君不过是受人指使,别管他了。”


    这几句话的功夫,白翎和裴响已经逼近两界的裂隙。偃鸣和驾鹤先后归位,回到是非身前,拦住了他们。


    两大妖王身上,各有负伤。白翎意识到了什么,回头看向顾怜,却见那人背过身去,悄悄地咳嗽。


    能以一己之力挫伤两位妖王,决不是区区一具剑影分身能做到的。或许,真正的剑影分身远在新河郡,一路与他们同行的,其实是顾怜的本体。


    是非咬牙喝道:“死守裂隙,守住!只要撑到裂缝关上,我们即刻回道场!”


    驾鹤却白了他一眼,道:“别想了。”


    是非:“你说什么?!”


    驾鹤刚跟顾怜撕破脸,此时神色也不太好看,道:“我说你别做梦了!是非,这么多年了,真当我会听你的调令吗?我来这里,只是为了把道场彻底腾空!”


    “腾……你的意思是架空?!”是非抹了把脸,龟缩在一个聚宝盆状的法器里,瞪着她道,“你对道场干了什么!”


    “不是我干了什么,而是阿玉干了什么——咱们三个都在外头,道场不就只剩下她一位道君了吗?哈哈哈哈哈!”


    驾鹤仰天狂笑,突然一掌打在他胸口。


    是非旋转着飞了出去,与此同时,白翎和裴响一起越过了阴阳之交!


    在踏入彼世的一刹那,难言的冷寂漫上心头。白翎打了个寒战,就是这个瞬间,魂魄涌出了肉身。


    他已经体会过好几次灵魂出窍的滋味,但都不如此刻,没有任何阻拦与波折地脱离了躯体。


    好像他不是分离了灵与肉,而是仅仅褪去了一件外衣。


    死亡的阴气近乎温柔地覆上来,白翎感觉和置身水中似的,不自然地运动了一下。他依然能说话,不过字字皆像回音,在遥远的山谷回荡。


    “阿响?”


    白翎忽然发现,黑暗无边无际,仅剩他一人在此。他回头望去,才发现自己一念之间,已经飘出很远——阳间的温暖和光明缩成了一个白点,分不清在他身后还是上空。魂魄急于回到归宿,前行亦是下坠。


    不过他看见了,看见了裴响为何止步不前。


    阴阳裂隙所剩的空间太少,裴响不得不一手护着白翎的躯壳,一手撑住不断弥合的裂口。银丝暴涨,如密密麻麻的缝线涌出,却不是将开裂处补好,而是将它进一步撕开。


    胜雪的银光里,几条细线不断延伸,最后只有一条,缠上了白翎的指节。


    他明白,师弟在拼尽全力,为他保留后路。白翎立即转身,紧握着手中一缕银丝,毫无顾忌地奔赴幽冥。


    据顾怜所说,触及禁制只须深入一里地。


    白翎的心却突突直跳——不,心跳只是幻觉,因他过于紧张而产生的幻觉。一里地对修士而言,不足挂齿,但当进入阴间,白翎总觉得多往前一步、都可能永远回不去了。


    他拽紧了指间的银线,一步未停。因在无穷无尽的黑暗里,人对距离的判断极易失常,白翎不得不细细地观察四周,不放过任何微小的变化。


    渐渐地,他耳畔响起杂音。


    许多虚影自他身畔掠过,尽是死在刚才混战里的魔物。他们尚未登奈何桥,还没喝孟婆汤,保留着生前的记忆,路过白翎时一个个张牙舞爪,恨不能将他撕去一块。


    本来还算顺遂的旅途立时变得颠簸。


    亡魂与生魂相撞,荡开阵阵涟漪,层层烟气,白翎几次被撞飞,阳间的修为到了这里,竟如无物。


    可是,禁制出现了!


    一道剑影斜贯前方,带着生命的光与热,扎根在无垠的虚空之中。剑气千年不散,如彗星拖曳的光彩,越过白翎头顶。


    茫茫魔魂途径此地,潮水般掠过剑影。光阴逝水,魂灵亦如是,千载不变地冲刷着那柄剑,所谓禁制,原来是折戟沉沙。


    白翎精神一振,极力向前。然而更多的利爪从黑暗深处冒出,毫不留情地撕扯着他。


    魂魄并无明显的界限,白翎像是个气泡,被其他的泡沫拥挤着,不知何时便会破溃。他只得攥紧手中的银丝,在无休止的碰撞下,继续向前!


    他终于靠近了先人的剑。


    虽然只是一道剑影,但余威尚存,令魔物的亡魂不敢再靠近。浩瀚的仙气经久不去,连阴冥也被点亮。


    白翎震颤如烛火,试着伸手。地深处的吸力越来越强,就要把他永远地留在此处了。


    老祖的阴阳契,在哪儿?!


    “你是梦微的弟子吗?”


    一道温和的嗓音凭空响起,惊得白翎如水波晃动。剑影稍显黯淡,分出的光辉聚成了一具人形。


    在漫天飘摇的魂灵里,眼前的人形凝定如山岳。


    白翎双目微睁,一时没有相认——对面的男子负手而立看着他,眼里蕴含着宁和笑意。此人五官疏朗,比起优越的容貌,更引人注意的却是气质,悠远沉静,仿佛纵使日月俱灭,其也不改。


    白翎动了动喉咙,道:“展月一脉三代弟子,姓白名翎者,见过师祖……的剑影分身。”


    第182章 一百八十二、针锋 斯芬克斯之谜·斩月……


    于剑修而言, 剑影分身只有一道,毕竟影子只有一个。但众所周知,展月老祖有七把剑, 不知有没有七道剑影分身。


    白翎只知道, 眼前的剑影分身已在此滞留了两千余年。作为阴阳契的禁制, 守护此间, 分身与曾经的老祖本尊一般无二。


    既如此, 事态变得复杂。


    白翎陷入了沉思, 心道如何才能说服剑影分身, 将阴阳契交给自己?肯定不是到了这儿就能得手的,打也不一定打得过, 时间还紧。


    剑影分身倒是很清楚他为何而来, 直接亮出了白翎的所求之物。


    一抹金光,浮动在其掌心。那时以灵力编织的契约,若不到手,无法查验与更改。


    剑影分身微微一笑, 道:“你爱不爱看书?”


    白翎:“……看过全套的老祖笔记算么?”


    “哈哈,那真是不错。你该知道,我们这些‘拦路人’,在书中总是喜欢对‘过路人’提问的家伙。答对了题, 所求皆得, 我亦解脱若是答错, 有缘无分,你须代我长留在此,警示后人。”


    “……”白翎扬眉问,“这不就是水鬼嘛?你上来拖我下去,换你往生?”


    “你也可以即刻返回。再慢一些, 恐怕便赶不上了。”剑影分身彬彬有礼地提醒道。


    “开始问吧。”白翎果断说,“你要问什么?”


    剑影分身道:“好,第一题。你想拯救天下苍生吗?”


    “不想。”


    白翎以一种出乎其意料的快速回答了他,“下一题。”


    剑影分身露出稍许惊讶的表情,笑道:“可以,第二题。为什么?”


    白翎轻叹道:“我也是天下苍生之一啊,让我拯救世界?轮得到我么?我能做到?我会搞砸的吧。你要是问我老人倒了我扶不扶,我扶;你要是问我城墙倒了我扶不扶,我也扶;但你要是问天塌了我扶不扶——我只能说,我试试,不过大家还是快点跑吧!”


    他一口气说完,毫无掩饰,把走到今天、走到这里的心底隐忧,一概吐出。


    白翎从不认为自己在干什么拯救世界的行当,即便他现在好像背负着整个修真界的兴亡。


    尤其在见证了斩月、太徵、诸葛悟、林暗等如云的英杰前赴后继之后,他更是时不时恍惚,自己也算在与这些人并行吗?


    白翎到现在还是会趁无人的时候思索,自己在做什么呢。


    会做到哪一步呢?


    真的真的真的——可以做成吗?


    那么多为了人世奔忙的前辈,甚至心无杂念、指哪打哪的后辈,大家都在想什么啊。


    好像只有他一个,在世界中,人群外,游离着。


    剑影分身却点了点头,笑着问:“既然不救,那你希望苍生如何?”


    白翎怔住了。


    忽然,他的心底冒出了一个答案,一个早已听到过的答案。


    那时他听着不过略有触动,实际上没有真正地理解。时至今日,他竟产生了一刹那的共鸣。


    白翎说:“我想要这天下苍生,无需被拯救!”


    在话音落下的瞬间,剑影分身锵然粉碎。


    斩月仙师的形影化作了点点星尘,尽数融入阴阳契内。文字在上面粼粼浮现,原来在老祖发现天下为一、万物同源之后,立下的誓约如此简短。


    他的阴阳契并非与某人签订,而是对永恒的常世。


    若其身死,亡魂永无安眠,他将在地下苦修,抹杀千万个来生,使天下福泽绵延,不竭不灭。


    闪烁的金光如一枚微缩的太阳,小但明亮,升起后飞落在白翎的掌心。


    他托着这团灿烂的光晕,一切迷茫都沉于心中。答案得到了应验,他不必再困惑于自己的作为了,也不必再有承担人世命运的压力。


    因为白翎完全理解了记忆中的斩月遗言,世上从没有真正的“救世主”!


    即便他现在带着所有人的希望来到此处,取得老祖的阴阳契,也不意味着他在“拯救”着什么。或许以后的以后,他或许会被敬为先贤、奉为英烈,但那又如何?


    走得再高再远,也有来处。


    没有谁会拯救天下苍生,他们全部是天下苍生的自救。


    银丝缠绕指尖,像他的风筝线。


    白翎手托金光,折身返回,仿佛一尾逆流而上的游鱼,即将从深渊跃出水面。


    魔魂劈头盖脸地撞上来,皆在被金光照到的霎那飘散如烟。


    “咻咻”的声音在白翎身后响起,旋即掠过他耳旁,耀眼的光芒令他微微眯眼。


    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原来是离他远去的剑影在解离。无边无际的暗海当中,那柄璀璨的巨剑分裂成了无数剑锋,相继飞过白翎的身侧,为他保驾护航。


    剑光绚烂,白翎有短暂恍惚,突然生出了一点微妙的猜疑。


    当年的斩月仙师行事如此决绝,靠一纸阴阳契,把自己的生与死紧锁于人世。


    他若好好活着自然无碍,但他若伤天害理,自然会有新的有识之士经受考验,取契杀他。


    而他死后,将因契约亡魂永存,护佑人世。这样为生灵呕心沥血之辈,连自己堕落都防了一手的人……


    真的会堕落吗?


    阳关的出口近在眼前,白翎为之一振。很快,他看清了彼方的图景——


    简直是人间炼狱!


    裂隙像是一道时空的伤痕,不断地流溢着鲜血。离得越近,白翎手中的银丝越红,几乎变成了一截红线。


    外面很安静。


    魔物的亡魂忽然不再增加,是休战撤退了,还是在某一刻死光了?


    白翎的心像是提到了嗓子眼儿。


    牵引他的银线颤动了一下,白翎随之而起,穿过了一枚银线裹成的大茧。在他飞身而去的瞬间,阴阳裂隙闭合了。阴冷的气息骤然缩减,千年一现的天地疏忽,彻底消失。


    而在银线茧内,藏着白翎的躯壳。他回到了自己的身体,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拨开染红的银丝,向外探寻。


    “阿响……”


    白翎抓住了一只冰冷的手!


    这只手像冰雕雪塑,毫无血色,本来缠着的绷带都被割断了,印痕断断续续,显然是受伤后新生了皮肉。


    白翎呼吸一滞,心脏刹那缩紧。


    他几乎栽倒出去了,幸好,他跌入了熟悉的怀抱。


    胸膛也是冰冷的,贴着他的面颊。不过犹有心跳,浓郁的血腥气被此人身上的寒香压过,令白翎安心。


    两人紧紧相拥,白翎想一辈子不要放手。但是,周遭实在太过安静和诡异,裴响也不说话,白翎不得不松开了他。


    他先是与师弟对视,确认眼前人无恙。裴响眉目依旧,凛冽俊美,如同被淬炼过的仙剑,容色与杀气同时达到了极盛。


    他全身上下,灵光隐隐。白翎一见便知:“阿响,你……进化神了?”


    白翎此前进境,到了化神后期。裴响则是从元婴后期,来到了化神前期。


    这样看不算跨级飞跃,可是在来阳关之前,裴响还处于元婴前期。所以他是在一日之内,突破了一整个大境界!


    裴响轻抚着白翎的面庞,哑声道:“师兄,我没事。此间的血气与死气太重,恰好助我,堪称机缘。”


    “人都变成冰块儿了,血也快流干了,还说没事?”


    白翎叹息一声,发现涓涓细流经过脚畔,是深深浅浅的血。他的目光随着这条血河流转,缓缓回身,立时眼瞳一颤。


    遍地尸体,尽是魔物。


    他们全部被剑气捅了个对穿,看起来像被一招齐齐毙命。


    白翎明白,纵使是新晋化神的裴响、灵魔兼修的诸葛悟、当世剑仙顾怜,也不可能做到这样。


    放眼此时的修真界,唯有一人得以如此。


    白翎的视线越过尸山血海,看见了一袭红衣。红衣如枫,枫红如血,许久不见的男子作为是非幻化出的星夜法阵中,那轮唯一的明月。


    相距甚远,双方遥遥对峙。


    裴响刚才全力支撑两界的缺口闭合,相当于和天道的运转规律对抗,分身乏术。所以,余下的所有人合力,抵御最终降临的“明月”。


    顾怜的“暮春”插在一旁,隐隐生出了裂纹。他屈膝半跪在展月身前,满身“千钧印”,因为持续以灵力与之冲撞,浑身华光阵阵明。


    衣眠的腹部被自己的巨刀洞穿,将其钉住,使他靠坐在一处砸出来的石坑里,生死不知。


    诸葛悟、贾济更是面色惨白,各有所伤。他们不得不护着衣寐和几个小辈,暂且退避一旁,戒备着敌方发难。


    就连两大妖王也在降妖符的作用下,被变成了一条区区一尺来长的小蛇、还有一只麻雀,受困于灵力凝成的兽笼中。


    而那枫红衣袍的男子,还用数把仙剑,悬空挟持着一名女修。女修水红法衣,手挽披帛,眉心一点花钿,正是多日不见的漱玉道君,林暗。


    白翎脱口而出:“林师姐!”


    林暗面色苍白,神情沉郁。


    她注视着远处的白翎与裴响,缓缓摇头。


    指着她的一把剑立即上抬,剑尖划过脖颈,以作警告。


    白翎皱眉看向闲坐半空、正在用玄天炉给是非修复方圆弈台的人,对方也似恭候良久,对他微微笑道:


    “你好啊,白翎。”


    第183章 一百八十三、彼岸 梦游黄泉,夜行十殿……


    是非之前被揍得鼻青脸肿, 现在有人撑腰了,喜形于色。


    他的玉板已经复原,但在展月面前, 他并没有高高在上地飘着, 而是在脚下聚出了一团小云, 跟在展月身后控诉刚才的遭遇。


    展月道:“但你还是让他们取得了阴阳契。”


    是非一噎, 指着白翎说:“在他手里, 让他交出来!”


    浓郁的魔血腥气, 不断刺痛着在场诸人的鼻腔。无需展月开口, 白翎已明白,拖延也无益, 现在没有人能告诉他该做什么, 他必须作出抉择。


    迎着展月漠然的视线,白翎抬手示意:“你是要这东西么?”


    他从阳关带回来的那团金光,已经全部融入了他的经脉!


    霎时间,场上诸人但凡还剩一口气, 都将视线投向了他的掌心。


    只见青年的手掌上,每一条肌肤的纹线,都变成了熠熠生辉的金色,像是灿明的岩浆在雪地流淌, 延伸出细密的纹路。


    在白翎举起手的同时, 最后一点光晕消失, 金色的灵彩顺着他的经络,继续攀升,很快遍布了整条手臂,像为他套上了半身透明闪亮的盔甲。


    展月毫不犹豫地操纵诸般兵刃,袭向白翎。


    这些铁器却在飞至半道时, 坠落的坠落、脱轨的脱轨,拍扁在周遭地上。


    裴响神色阴冷,凝神与他角力。展月立即换了一手,改用灵力化剑,再度向白翎杀来。


    这次白翎也调动灵力,与转眼成型的数十柄灵剑对撞。


    预想中的地动山摇并未出现,因为在他的功法抵御下,展月发动的剑雨直接消失了——万钧之力,如入水中!


    白翎稍稍扬起唇角,低声道:“这么下去不是个办法啊……”


    裴响会意,看向远处的诸葛悟。而在诸葛悟身后,已悄然捏诀,结成了一道法阵。


    展月若有所觉,目光往后撇去。


    然而,被迫伏地的顾怜突然冲开束缚,就近夺过了挟持林暗的剑,直刺向他!


    刚才因两股念力对拼而变形的刀剑们齐齐升起,同样冲向斩月。是非大惊失色,正欲为展月挡,展月已经面不改色地先把他抓来,充当缓冲的肉盾。


    林暗反手化剑,一剑劈开了囚禁驾鹤的降妖符。


    诸葛悟预备的法阵也在这时候成型,移到了展月头顶!


    三重阵盘飞旋展开,降下无数条金灿灿、明晃晃的降魔杵。囚笼顷刻成型,牢狱之效却在次要,主要是为了把烫手山芋转移!


    地下有相同的阵盘张开,层层对应,道道加固,很快结成了铁桶一块。


    顾怜刺出的一剑撞在栏上,竟然被猛烈的魔气震开了,可见阵法强悍。诸葛悟所使的虽为降魔阵,但实际上,此阵乃是他百年前那场事变之后就开始潜心打造的,专门应对展月老祖的法阵!


    展月与是非的身影都在消失,他们即将被传送到天南海北、最荒凉偏僻之处。


    最后一刻,展月的神情终显不快。


    他向白翎抬起了手。


    强烈的危机感在裴响心头炸响,在他的脑海中引爆尖锐的蜂鸣。若在以前,他会瞬息闪避,但这次的危机并非针对他而起,而是针对白翎的!


    裴响的呼吸凝滞了刹那,没有离开。


    他转过身,白翎忽然被紧紧抱住了——师弟选择了用肉身保护他。


    但在下一刻,有什么冷且硬的东西穿透了白翎的身体,钻过他的躯壳仍未滞留,直到把裴响也捅了个对穿。


    所有人都由于这突然的变故静默了。


    他们盯着阳关门前的两人,被同一柄利刃穿心而过的两人!


    白翎的头脑因剧痛而一片空白。


    他慢慢地低头,与师弟靠得太过紧密,所以什么都看不见,只能感到滚烫的液体从身前喷出,背后也涌了一大片。


    心脏破碎,人的身体便成了搅烂内容物的空壳。他们的心血流出来,混在一起,使两具躯体的相贴之处,变得如炭火般炽热。


    白翎想:果然还是……不够强。


    无数道呼唤他们的声音响起,不论负伤多重的人,都在同时赶赴这边。


    白翎的思绪却趋于朦胧,已开始无意地回顾过去:曾经在仙去山虚度的三百年,是不是做错了?


    他是不是应该更努力一些、再多做一些,到现在真正的生死之际,回看以前的轻快岁月——


    幻梦一般啊。


    耳边也有师弟的声音。


    从年少相识到现在,自翎第一次听见他这样茫然中透着绝望的声音,轻轻的,像怕把怀中人惊散了。


    裴响喃喃道:“师兄……师兄?”


    他问:“冰呢?为什么……为什么这次没有冰!”


    他能接受的最可怕的情况,是白翎和上次一样长眠不醒。不过,只要等到体表的冰融化,白翎就会回到他身边,回到这个世界。


    但这次没有结冰了。


    裴响对生命与死亡最为敏锐,他能清楚地感受到怀中有什么在快速消逝。展月的灵力凝成剑,从他们身后发动,没有任何预警,凝聚了全部力量。


    白翎的意识彻底模糊,撕心裂肺的痛楚终于远去了。


    他依稀感到,自己被抱得越来越紧。抱他的人正在极速自愈,骨骼与血肉再生的力度甚至挤碎了老祖的剑。


    可惜,白翎却在熄灭。


    当灵剑破溃的瞬间,裴响已经复原。当境界来到化神期,修《太上迢迢密文》者就已无限接近不死之身,唯有天遣能让他们止步。


    裴响却只想万事万物停留在此刻——停留住师兄的余温。


    他压抑着声音呼唤:“白翎……白翎!”


    白衣青年恍然间笑了,嘴唇微动。他仿佛想和以前一样,或温和、或调笑地回答。然而他满嘴是血,混着从喉咙反涌上来的脏腑碎片,一遍遍地溢出唇角。


    细碎的金光飞出自翎的身体,是老祖的阴阳契。


    众人誓死搏来的古老契约,唯一能杀死展月的宝物,最后还是在展月的倾力一击之下,随着白翎的生命烟消云散。


    许多人围到了白翎身边。


    他完全没有力气了,即便裴响抱着他、扶着他,他还是在下落。发丝委地、白衣沾尘,修长的脖颈只往后仰,以前柔和的肤色,泛出了秋天的淡青。


    裴响搂着师兄的头,他的身子便往下坠。他搂住师兄的腰,师兄的脑袋便靠着他慢慢下移。


    裴响的唇咬破了,却没有血可流。


    他苍白的脸像一片雪,眼睛则似火钳烫融化的两个洞,黑漆漆不见底,血流不出,泪更流不出。


    “师兄……”


    裴响也脱力了,不得不屈膝。他还想让白翎躺在自己膝头,好好休息——不论多久都行。可是轻轻的一声响起,白翎的手已经滑了下去,掉在地上。


    一张张熟悉的面孔环绕着他们。有些喃喃,有些不语。


    诸葛悟连用了几道保命的符咒,透支法力。他见收效甚微,怔然片刻,又施了一道护心神、防入魔的法印,按在裴响肩头。


    林暗试图帮裴响把白翎扶起来,可是一碰到白翎的后颈,就因指尖的冰冷停下了。


    她张了张口,说:“不怪你,白师弟。如果连你的功法都保不住阴阳契,我们任何人都保不住。但是……”


    女修深深皱眉,埋头无言。


    几个小辈赶到,唐棠层层推开旁人,把芥子袋里的东西全部倒在地上。装着丹药的玉瓶哗啦啦滚了满地,她找到其中一瓶特别的,是她终于敢用自己冠名的仙丹——


    可是医修的医术再高明,也救不活一个死人了。


    徐景苦笑了一下,想说“不可能吧”,怎么都说不出口。他看看大师姐,又看看满脸泪的田漪,最后看向顾怜——


    徐景说:“梦微道君,你有没有、有没有什么办法……?梦微道君!”


    顾怜远远地站在人群外。


    他满面空洞,竟显得有些恐惧,不知想起了什么,仿佛欲转身就逃。


    此时修为和资历最高的人,非他莫属。诸葛悟看向他,林暗也看向他。还有几个他根本没上过心的小辈们,一个个转头看他,却没有人说话。


    唯有裴响不看他。


    还有白翎,再也不会看他。


    黑衣剑修深深俯首,将脸贴在师兄的颊边。一滴一滴的闪烁滴落,倏忽不见。


    可是白衣青年的神色宁静,好像只是睡着了。这次,他什么都没有说。


    师弟生命里的星辰,安静地黯淡了。


    —


    涓涓的水流声在耳畔响起,伴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冷清。


    一阵难言的幽香浸透了全身。


    这香气无比陌生,似乎是魂灵燃烧后的烟气,又似淋过雨后,纸钱的灰烬。


    水声确实混合着雨声。


    天在下雨,淅淅沥沥不停。细密的雨水融入水面,形成了一层恒久的模糊,旷世愁绪皆结于此,当中一缕孤魂,顺流而下。


    两岸有许多魂魄在雨中跋涉,赶着去过奈何桥,喝孟婆汤,转世新生。


    没有哪个鬼注意到了忘川里的那个。即便在泼墨似的寒夜、凝血似的彼岸花间,那一抹白分外醒目。


    在阳间是温暖明亮的白色,到了阴间,也被染上了一层凄迷幻影。


    这一缕魂不知漂流了多久,偶尔有鬼咕哝:世下怎有这等奇鬼异事?搞不懂,还是先去喝热乎汤吧。


    沿岸的枯树枝上,倒挂着许多黑漆漆的鸟儿。


    忽然,它们不知感应到了什么,一齐发出泣血般的怪唳,飞到水底去躲着了。在天尽头,很快出现了两团飞旋相伴的鬼火,一黑一白,转眼到了近前。


    两团鬼火落地拉长,变成了人形。他二人的衣服也是一黑一白,皆为年轻男子外貌,头戴奇特的高帽。


    白衣那个手持哭丧棒,面如傅粉,帽子上写着“一见生财”;黑衣那个身背勾魂索,眼周泛青,帽子上写着“天下太平”。


    他二者不是别个,正是黄泉阴司,黑白无常。


    不过,最初的两位无常分别名为谢必安与范无救,现在这两位却不知是第几代了,名号亦不可考。


    白无常说:“没错吧?正该飘到此地了。按照转轮王的旨令,速速将他捞走便是。”


    黑无常道:“好。”


    二者沿着河岸逡巡,凡过路之鬼,无不拜服,一个个退避三舍。


    白无常又说:“你可晓得,这位是何等来头?”


    黑无常道:“不晓。”


    白无常笑了起来,露出猩红的舌尖:“他乃两位阎罗的座上宾——不止转轮王,连楚江王也传令照拂。看来上头又乱成一团了,所谓‘乱世出英雄’嘛!”


    黑无常终于多说了几个字:“公务愈发繁重了。”


    “嗯嗯,死得多呗,我们就忙活喽。”白无常眼里幽光一闪,忽然翘起兰花指,指向河中央,“我发现他了!”


    恰是两岸花盛处,浓艳的花色疑为笔尖墨饱,触纸便朝四周洇开。


    许多花瓣飘落水上,深碧色的水波被红花铺满,适逢水流缓慢,细雨纷纷,形成一片幽香的坟茔。


    白衣青年静卧其中,被凋零的残花簇拥着。


    他瓷白的面颊本无一丝瑕疵,如今染上了点滴艳痕,花汁似胭脂。衬着湿润的鸦青色眼睫,他不像什么孤魂野鬼,倒像一幅凝固的仙像,从某座神龛里遗落,飘飘荡荡,带着信徒的牵念,随波逐流到今天。


    天上一日,人间一年,地下十年。


    不知名的白衣亡魂已经漂流沉睡了很久,几乎融入了这些年来的阴间景象。


    听说有人在找他,找了许多次,次次闹得阎王殿大乱。


    可是天道治下,哪里能随意地逆转阴阳,白衣亡魂随着忘川流转四方,次次与寻他的人擦肩而过。


    那人却丝毫没有气馁,照来不误,寒暑无阻。


    也不知一个活人怎么能往返阴间这么多回——死亡的阴气是能消解执念的,不料碰上这么个犟种,连阴曹地府都受够了他。


    终于,那人在每次短暂的滞留期间,认清了阴间的四大判官、十殿阎罗,还在其中找到了门路。


    于是乎,楚江王与转轮王两位阎罗飞书传令,遣二位无常前来接人。再不把这尊迷途的大佛送走,整个阴间都不得安生。


    黑无常抡起勾魂索,勾住那道白影,将其拖过堆积的红花。


    碧波在白影身后拉开,一波才动万波随,转眼又被雨滴抚平、抹皱,消失不见了。


    两位无常总算看清了传闻主角的真面目,白无常用哭丧棒挑起他的下巴,赞许道:“嗯……嗯!不错。长这样不枉我们额外跑一趟,不过,怎么让他醒来呢?”


    黑无常取出一道血咒黄符,白无常惊呼:“东岳大帝的敕令!哎呀,瞧我这记性,是有这么回事。快用上吧。”


    黑无常往符上轻轻一吹,蜡黄的符纸散作飞灰,竟如绸带一般,环绕着新勾来的亡魂飞动。


    此鬼影影绰绰的身躯随着灰烬融入,渐趋凝实,好像半透明的膏体上了色,慢慢亮起生机。


    忽然,他的睫毛颤了颤。


    连绵不绝的雨丝落下,沾在他面颊上,冰冰凉凉。


    远方的黑旷天幕,蓦地闪动了一下,旋即传来沉沉的雷声。这道惊雷仿佛一记咒语,直击青年眉心。


    他倏地睁开了眼。


    白翎猛然一晃,一时站不稳,被两位无常一左一右,刚好架住了。


    白无常喜欢同样穿白衣的人,对他笑眯眯、阴森森地说:“大人,请吧?你害得我们好苦啊——”


    第184章 一百八十四、阎罗 春雷乍起万物生。……


    白翎在看清眼前一黑一白两个鬼的时候, 思绪仍很混乱。


    他恍惚间以为自己回到了二十一世纪,问:“在我是不是该说那句话——你们在拍电视剧吗?”


    “什么剧?”自无常见他睁开眼,更喜欢他了, 好脾气地拄着哭表棒说。


    白翎指了指他的帽子“可以摸么?”


    白无常:“哎?”


    白翎戳了一下他的高帽, 惊讶道:“做工好好啊!不像假的。”


    白无常道:“如假包换!”


    眼看他俩要一唱一和地聊起来, 黑无常开口道:“不剩多少时间了。”


    他满身黑衣, 寡言少语, 且随身带着勾魂的铁链, 落在白翎眼里, 忽然刺痛了他的心扉。


    白翎稍稍歪头,不知怎地, 感觉自己见过一个这样的人。有些相似, 又不太相似——那人是谁呢?


    白无常扶上他的肩头,道:“好啦,先别想啦,走吧!”


    话音落下, 白翎浑身一轻。他终于发觉,自己的状态很奇怪:脚不是站在地上,而是沾着地的,时刻可能飘走。


    两位无常变成了黑白两色的鬼火, 挟着白翎飞掠。


    白翎更感到奇怪了。他记得自己有严重的恐高症, 以前学校组织的爬山活动他都不参加, 现在怎么能飞?


    等等,怎么能飞!这才是最重要的!!!


    白翎的脑子里一团乱麻,依稀浮现了许多画面。他不是第一回飞,以前也确实恐高,但有个人抱着他飞了无数次, 生生让他靠在那人怀里时,抹消了对高空的恐惧。


    更多记忆如水底沉沙被搅动,逐一归位。


    霁青道场、展月一脉,仙去山、嵌玉湖……


    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永远装不满的宝盂口水波荡漾,灵泉倒映着云影天光。


    仙家洞府层林尽染,风吹叶浪。窗外无尽夏,山里四季春。


    直到某天,在这两点间往返的日子结束了。


    不同的画面喷涌而出,无一雷同,时而是煌煌巨剑撕裂云海、时而是潮水般的兰花螳螂在月下映射寒光,每一幅场景都惊心动魄,刻骨铭心。


    但为何在生死之际,并无恐惧不安,只有历险探幽的畅意?


    两团鬼火的速度极快,掠过无尽荒原上浩荡前行的鬼魂。


    阴雨不止,鬼哭无休,古艳的红花如血如火,一路烧到了阎罗十殿。


    白翎想起了很多事,只有最重要的想不起来。他甚至想起了死时的场景——好多人围着他,有个人抱着他哭。


    到底是谁呢?


    森严的殿宇屹立在嶙峋怪石间,远方的高崖被夜色湮没。宫室朱檐墨墙,传出一声又一声哀嚎,许是拒不认罪、遂遭酷刑的厉鬼。


    殿外的亡魂排成长队,一眼往不到头。


    自翎见自己越过他们头顶,直奔殿内,道:“为什么我可以插队?”


    “因为你是大名鼎鼎的关系户。不然,哪里需我们兄弟两个专程接送你?”白色鬼火回答。


    白翎说:“我不想这么快去投胎——等下,我哪来的关系?”


    “等下见了,你就晓得了。”白色鬼火笑道,“你这厮好生古怪,别个死鬼都巴不得早脱苦海,前往新生,尤其是你这样来世应有福报的,为何你不想走?”


    “我总觉得忘了什么。”白翎诚恳地说,“我能想起来再走么?”


    黑色鬼火冷冷道:“你若想起来,便不会走了。”


    他们落在殿内,白无常化回人形,吐出长长的红舌头:“过于强烈的执念啊,会被留在地上的。不然死掉的家伙都要留下来等惦记的人,岂不是鬼满为患喽?”


    白翎安静片刻,问:“那我再也不能想起来了吗?”


    白无常说:“亡魂当然不能,但……请。”


    他将手一伸,示意白翎入内。大殿穹顶,鬼火森森,墙上画着色彩艳异的地狱图景,所绘正是有“剥衣亭”之称的寒冰炼狱。


    不知是用什么涂料画的,狱中血池翻滚,枯骨结冰,惨淡愁云之间,散发着阵阵混合彼岸花香的腥气。


    十余名阴差忙碌进出,押送着准备入狱受罪、或者好不容易捱到了刑期结束,将去转轮王殿被判投胎的阴魂。


    他们纷纷向黑白无常见礼,不乏些皮肉俱烂,遍体冻疮的惨状,看得翎眉梢轻跳,心说自己就算没有行善积德,也好歹度过了无甚大错的一生,被带到这来干什么?


    很快,他看见了殿尽头的宝座上,一名身穿阎罗袍服、头戴冥王冕旒的青年。


    对方见到他,笑呵呵地站起身,如生前般袖着手说:“好久不见啊白仙友,此去经年,别来无恙?”


    白翎看着那张不甚出彩,但令人见了便觉舒心的面孔,道:“你是……”


    楚江王说:“呵呵呵呵,没错,在下正是……”


    “你是萧缘!萧道长!!”


    白翎不禁笑了,奇道:“你怎么在这里?”居然真是他的人脉!


    “说来话长啊白仙友,在下当年魂飞魄散,本以为就此意消,不料诸多阴灵需受管辖,自然是死去的鬼管他们最为合适了。鬼死为聻,亦称作魙,鬼见畏之,如人畏鬼。”


    白翎抚了抚胸口,确实觉得离萧缘近了之后,心口像压着一块沉甸甸的石头,不太舒服。


    他道:“如果你变成了阎罗,那是不是也有别人……?”


    殿外突然涌入一阵阴风,卷来凄艳的红花。花瓣飞旋,凝聚成一道绮丽的身影。


    萧缘客气笑道:“说谁来谁了。”


    一位面如覆霜的美人缓步入内,纵使阎罗的冠袍繁重堆华,也难掩他她冰清玉洁之质。


    白翎招呼道:“宁真人,果然是你!怪不得阿花那把叫‘别寒’的剑总是显灵,原来你真的还在!”


    宁雪上下打量他一眼,神色依旧冷冷的,道:“我当初传与你的诸多典籍和法门,你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啊,真是抱歉。”白翎道歉道得飞快,“根本没学。”


    宁雪柳眉倒竖,凤目圆睁。


    眼看氛围不对,萧缘立即干起了老本行,拉架打圆场:“好啦好啦——故友相见,何必如此箭剑拔弩张呢?”


    他先劝宁雪:“白师弟连梦微道君的本领都不学,还会学你的吗?你那时候也算阴了他一把,就别惦记生前俗物啦。”


    白翎道:“什么我不学啊?是顾怜不教好不好!”


    萧缘又来劝他:“行行行,千错万错,梦微道君的错。宁阎王司掌魂魄转世投胎,当属十殿最忙,难免上火。你们不要起争执了,呵呵呵呵……”


    宁雪怒道:“闲言少叙,快把这厮送走!”


    白翎:“送走?我??”


    宁雪拂袖上阶,抢了萧缘的宝座,让他站着。


    萧缘并不计较,对白翎和言悦色地道:“白师弟,想必你在来的路上,已听二位无常交代了何谓‘执念’。”


    “嗯,听说执念会被留在地上,带不来阴间。真的假的?”白翎有些怀疑。


    萧缘说:“绝无半句虚言。太强的执念会把鬼困在阳间,那就成了冤魂,甚至怨灵。”


    白翎问:“那你们怎么在这儿?你们两个的执念,没有被阴间抹去吗?”


    短暂地安静片刻后,萧缘轻叹一声,略显惆怅。


    远处的宁雪幽幽道:“我们是死去的鬼,执念自然不散,因为无需如此。鬼者想起执念,可归人身,但我们顶多变回鬼——又有何益?念想留着,便留着吧。”


    自翎说:“那你们……”


    “我们在这里等。”萧缘笑道,“总有一天,会再相见。”


    不知为何,白翎的心弦被轻轻扣动。他理解萧缘的话,不仅理解,还无故涌起澎湃的思潮,好像他也曾一遍一遍地这样作想:


    总有一天,会再相见!


    白翎晃了晃脑袋,说:“你们想见的人都活着。虽然我不知道,她们过得好不好,但还活着……就挺好的?”


    萧缘点头笑道:“多谢白师弟相告。既如此,我便放心了。”


    宁雪以也有话想说,或有人想问,但最终没有开口。


    她淡淡道:“天理无情,不要再耽搁时辰了。白翎,这是一炷东岳大帝座下的宝香,有往生之效,你需在一炷香烧完前,想起被留在阳间的执念,方可归去。”


    宁雪将手一翻,凭空托出一座宝塔状的香坛,内里插着一线细香。


    白翎已无暇问东岳大帝又是怎么来的人脉了,愕然道:“既然我已经忘了执念——那就不会特别想回去啊!还怎么努力想起来?”


    “这就是极少有鬼能重获新生的缘故。逆转阴阳,哪有那么简单?且看你的执念,到底在你心中占据什么样的位置!”


    随着宁雪一声厉喝,鬼火从黑暗中显现,幽灵般汇聚到了一起。


    “嗤”的一声,住生香被点燃了。


    青烟袅袅,不偏不倚,飘向茫茫然不知深浅的天际。


    细雨和阴风不断地袭来,却无法动摇其分毫,直至青烟接通上下,在顶部的黑暗混沌当中,融化出了一个缺口。


    道道天光从缺口漏出,仿佛永恒黑夜里刹那的黎明。霎时间,整个阴间皆为之沸腾!


    新鬼哭、旧鬼叫,满树寒鸦狺狺笑。躁动若潮水般铺天盖地,连阎王的宫殿都开始震颤,四处抖落瀑布般的积灰。


    白翎惊讶地发现,周围的景象开始腐败。在阳光照进阴间的这一刻,与死亡相关的一切都如蛇鼠虫蚁,无所遁形。


    墙壁上浓艳的涂画迅速褪色,甚至像蜕皮一样,剥落一片片的墙皮。地板也在朽化,从光滑冰冷变得斑驳,裂隙里甚至溢出了血,透着炼狱的寒气。


    白翎正想转头问萧缘,就见身侧的楚江王也变了一副面孔。骨骼在皮肉下发生了形变,狰狞地往外暴突,将本来温和的容貌转为了青面獠牙。


    可怕的是,萧缘仍然谦卑地袖手而立,他露出罗刹鬼真容的脸上,亦保留着恭顺的微笑。


    再看宝座上的宁雪,芙蓉如面柳如眉,却是依旧。不过白翎凝神再看了一眼,便发现她的肌肤白到透明,薄如宣纸——


    忽然,美人的面颊凹陷,仿佛皮囊撑不住了,裂开一道缝隙,露出里面的枯骨。


    宁雪素手轻沾,抹平了表象的裂痕。


    她问:“如何,没见过画皮鬼吗?”


    白翎不语,盯着往生香。


    这种香的威力居然如此巨大,燃烧速度也极快,才一会儿时间,已烧掉一半了。


    他的心隐隐作痛,不知为何。明明是魂魄灵体,按理说五感尽失,怎么还会有心,还会作痛呢?


    白翎神思不属,下意识伸手进怀中,摸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


    他并没有想起来这是什么,只感到是个盒子,小巧精致。


    在碰到盒子的瞬间,白翎突然呆滞了须臾。往生香烧得太快,萧缘不禁提醒:“白师弟?”


    白翎却和入魔了一样,攥着什么东西,半天没动。


    宁雪亦面色凝重地起身,道:“一点都想不起来?你在干什么?白翎,执念无非几种,我与萧缘,所念皆是故人。你——没有放不下的故人吗?”


    白翎终于把盒子拿出来打开了。


    他看见两枚铁环——不,这是一对戒指,其中一枚的内圈,刻着他的名字!


    那另一枚上刻着的是……


    白翎心神震动,无意识地上前一步。天顶的缺口张得更大,洒落的金光更多,一道道倾泻而下,照亮了当中笔直向上的青烟。


    宁雪逼问道:“那人是谁!我问你那人是谁?”


    “那人是……”


    模糊的天光蓦地映在戒指上,白翎看清楚了。


    他喃喃道,“裴响——阿响!”


    在唤出名字的霎那,阴间的乱象停止了。白翎浑身一轻,顿时若不系之舟,飘摇而上。


    一道红线浮现在他指间,缠绕着他的尾指,不曾松开。


    白翎捻着这根细线,染得一手猩红。他抬头仰望,看见漫天阴雨变成了纷纷血雨,他蹭掉红线上的血水,露出皎洁的银丝!


    一声初春的惊雷唤醒了天地。


    阳和启蛰,万物复苏。


    白衣青年猛然坐起,发现置身于一尊青玉案上。四周种满了白玉兰树,莹白的花朵沐浴在淅淅沥沥的春雨中,满地乱琼碎玉。


    第185章 一百八十五、倏忽 准备英雄救美!!!……


    落花纷纷扬扬, 芬芳似曾相识。


    院中无人,静悄悄的。白翎一眼认了出来,这是他第一次遇见裴响的地方, 裴家别院。


    青年立即下地, 回头看了一眼古老的青玉案。他身上并无不适之感, 胸口的伤不复存在, 白翎往领子里摸了一把, 连疤痕都没有。


    灵气由他体内散发, 形成自然屏障, 隔绝了雨水。白翎凝水成镜,拉开衣襟确认, 伤口的确消失了。


    他顿时被一股强烈的不安压住了心头。


    上回一睡, 睡了百年,还是在没死透的情况下。这回死得透透的,他该睡了多久?


    白翎又找遍全身上下,发现准备用来向师弟求婚的对戒也不见了。


    他更是生出隐隐的焦躁, 快步出了别院。


    果不其然,白翎正位于洛东裴府。他看见了熟悉的锦簇花团,遍布宅内。


    但离上一次到访,不知过去了多久。裴府的格局无甚变化, 种的花却与以前大不相同。


    多数林木适值荣期, 花开正艳, 然而像无人莳弄似的,一味疯长。叶片与枝条未经修剪,葱茏地积压在花朵旁边,姹紫嫣红和欲滴苍翠堆作一处,竟如荒废了一般。


    白翎走出别院, 仍没碰到任何的侍从。


    宅内空虚,无人值守,人都去哪里了?


    当他来到裴声居住的主楼外,终于听见了许多声音。医师模样的人进进出出,提着装满血水的木桶,或者沾满血污的绷带。


    里面的声音也变得清晰,竟然是伤患的哀嚎。白翎心下收紧,登上台阶,闻到了浓烈的血腥气。他想拦住路过的医师问明情况,对方却满面麻木地摆摆手,示意赶时间休要多言。


    白翎只好三步并作两步,亲自进大堂查看。


    当他走进去后,那个挥手不语的医师倒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呆立片刻,蓦地回头看他。


    此时的裴家主楼内,全无当年的金壁辉煌之状。从屋顶垂落的帐幔还在,但成了分隔伤患地铺的纱帘。


    所有的名贵器皿、奢华桌案一概撤下,空出地方,让病人与家属落足。医师在其间奔忙,看着不像医修,只是凡人街市上开药房的郎中罢了。


    可是地上痛呼或气息奄奄的伤者们,并非修士,而是毫无修为的凡人。他们的伤口溃烂严重,难以愈合,冒着黑腾腾的魔气,触目惊心。


    主楼共有三层,塞了近千名医患,几乎没有空闲处。


    日翎一时愕然——怎么会同时出现这么多被魔族所伤的凡人?而且,这里可是远离魔域的南方!


    一股药味混在血腥气里,飘过鼻尖。


    有个小童蹲在角落熬药,白翎问她:“小朋友,请问裴家家主在哪儿?”


    小丫头愣了一下,稍后,脆亮的童声穿过了整个大堂:“姨奶奶——”


    大堂尽头的帐幔后,放着一张桌子。有人在那儿批阅物资清单,因为被人团团围着,白翎刚才并没有看见。


    直到小女孩的声音响起,所有人都回头看来。


    他们发现白翎时,无不呆滞了一会儿,然后想起什么似的,震惊地傻在原地。


    重重人影中央,裴声也站起来了。经过短暂的错愕之后,她快步来到白翎面前。


    多年不见,当初蕴光内敛的家主已垂垂老矣,鬓边星星。白翎眼看着她走近,一时无法相认。


    不过,裴声纵使年迈,精气神不曾衰弱分毫。她满头银丝分毫不乱地绾着,以荆为钗,面容清瘦严肃,待确认真的是白翎不假,终于动客。


    白翎看着她朴素的黑麻袍服,道:“家主,请问现在是……是什么时候了?我的意思是,现在是哪一年,我睡了多久?阿响他……他在哪里,怎么没看见他?”


    凡是能活动的人,都聚拢到他们身边,难抑激动之色。连地上躺着的伤患也忍住痛楚,含泪望着他们。


    白翎说:“大家这是怎么了,为什么都是魔物造成的伤口?”


    裴声的声音亦含哽咽,放轻语气道:“白真人,你刚醒来,问题一定很多,我一个一个回答。现下是你长眠后的第十年——从你被各位仙长和阿响送到洛东开始。”


    “十年……太好了,这次才睡了十年!”白翎几乎有些惊喜,问,“然后呢?”


    “在你‘死’后,展月老祖着手准备飞升,意欲成为修真界首个飞升成圣之人。可是,他已经没有耐心等待了。而修习《太上迢迢密文》者,须以血气和死意祭炼,他……他撤去了人魔两界间的秘境,令整个修真界充当祭坛熔炉。”


    白翎:“……什么?”


    操控秘境隐现的权柄在拜日神教手里,此境一关,群魔倾巢南下,且大部分没有了魔尊统辖,只会肆意残害凡人。


    其后果可想而知。


    白翎沉默良久,道:“那现在形势怎样?修真界……人们还好吗?”


    话音未落,人群中响起了哭声。


    这声没忍住的呜咽像是打开了泄洪的匣门,接二连三的泣音响起,裴声容色灰槁,良久才说:“洛东只剩下我们了。白真人,所以没人守着你醒来。抱歉……我们真的没人了。”


    自手张了张口,由于过度震惊,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心中不可置信地想:


    怎么可能?曾经有数十万人口的繁荣城郡……如今只剩小几千人?


    怎么可能!


    “凡人面对魔物,如同蝼蚁面对象群,只能任其践踏。”裴声长叹一声,道,“每至夜晚,城内城外、各处邪祟横行,夜不安寝。若非有一群善炼丹药的小妖千里迢迢来助我等,恐怕我们也早陷入了弹尽粮绝之地,与其他诸多城池一样,沦为魔物肆虐的废墟了。”


    “小妖?”白翎一怔,问,“他们是不是叫‘大君鼎’??”


    “对,正是这些能妖异士,不知怎地感应到你命悬一线,一路从魔域找到了这儿来。不过,他们现在已更名为‘老君鼎’了,他们说你有什么……”


    白翎愣了愣,道:“我有新年限定发行的‘大君鼎’翡翠票折?”


    “没错,正是此物,时刻关切着你的命脉。”裴声说,“小妖们原本只是来为你炼丹的,不过仅数天之后,秘境作废,北方的数座大城沦为老祖飞升的祭品。于是,他们留在了洛东,为民众炼丹。因魔潮势强,道场反扑,太徵道君率领的义军不得不持续后撤,眼下只剩洛东、新河、莞州、株陵几座孤城,在魔物的围困下苦苦支撑。”


    良久无人说话,白翎忽然不敢继续问了。


    裴声道:“还有阿响……”


    “他怎么样?”白翎眼瞳轻颤,脱口而出。


    “他在十天前离开,去往霁青道场,主动献祭给老祖,愿作他飞升的替身。阿响以此换取老祖在飞升之后,驱逐人界的群魔。”


    最后一个字落下,满堂皆寂。


    裴声终是不忍地别开脸,泪水染湿了眼角细细的纹路。


    白翎的双目近乎空洞,轻声道:“阿响他去……找老祖了?”


    他顿了顿,情不自禁地追问道:“他一个人去的?!为什么!为什么让他一个人去???去……去献祭?!”


    裴声陷入了沉默。


    恰在此时,一群活蹦乱跳的小东西涌入大堂,争相叫道:“恩公!”


    “恩公你醒了呜呜呜你终于醒了啊——”


    “老君鼎”的小妖们蜂拥而入,一下子挤到白翎脚边,打破了凝重的氛围。


    为首的是老板小妖,尾巴摇得快起飞,兴奋地嚷嚷:“恩公你醒了,修真界有救了!!!”


    “……什么意思?”自翎不明所以,看向裴声。


    裴声说:“你醒了,你体内的阴阳契也随之复苏。白真人,我们又有能杀死老祖的机会了!”


    “那我师兄师尊他们呢?还有林师姐,你认识的——我们快点集合起来去讨伐老祖吧,去把阿响带回来!万一去晚了——我们要立刻出发!!”


    白翎终于能一口气说完。


    其实在刚听见裴响回了霁青道场时,他就差点转身往外走。然而事关重大,局势已差得不能更差,整个修真界好像下一刻就要倾覆。


    他硬是克制住了冲动,迫使自己冷静。


    以前不是越危急的时候越沉着吗?怎么关系到师弟,就难做到了呢?


    不知为何,裴声久久无话,既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她几度欲言又止,在白翎紧张的注视下,最后向他颌首道:“白真人,你随我来。”


    在众人的目送里,裴声将白翎带到了裴府后院的花林深处。白翎记得这片地方,曾是裴琳的葬身之处,百年前便鲜有人至,漫山遍野有花无人,如若桃源。


    一条新修的小路贯穿了林子,路两侧碧影纷纷,树叶沙沙作响。此间幽静非常,透着恍如隔世的气息,偶有鸟儿哀鸣。


    越往前走,自翎越感到心脏疾跳。他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一言不发,没再提问。


    直到他看见了林立的墓碑,以及一眼望不到头的坟茔。


    他走出花林,来到了一片坟场。


    时值黄昏,夕阳在天际迅速地下沉,陷进浓厚的铅云中。像一颗烧红的铁球掉进脏棉絮里,不由分说地融化出一个大洞,淹没进去,悄然无声。


    白翎的呼吸有霎那暂停。


    初春的凉风吹过,吹动他的发梢,也吹过无数的坟头草。雨已经停了,细草柔如丝玉,噙着一粒粒露珠,在风中相顾无言。


    大大小小的坟包挨在一起,有些坟前摆着祭品,有些坟前空空如也,甚至连碑都没立,孤坟野鬼,不知姓甚名谁。


    自翎忽然明白了,师弟为何会孤身远行。


    是不是能陪他一起的人,都不在了?


    “不是才十年吗?怎么……”


    怎么连最后一面都没赶上,一个都没有告别。


    白衣青年不明显地晃了一下,缓步走进坟场。他的背影沐浴在夕光里,夕光慢慢地黯淡,城中传来了魔物觅食的嗥鸣。


    自翎看见了很多熟悉的名字。


    他每当在墓碑上认出熟人,都会安静地站一会儿,垂眸看碑上的刻字——虽然已无暇也无力为死去的修士砌造仙像,所以白翎熟识之人的坟墓都混迹在众多凡人的坟包中,但,他们还保留着为逝者刻字留言的旧俗。


    从坟茔所处的位置,白翎可以大致推断他们死去的时间。


    诸葛悟、林暗、太徵、顾怜……或许是死去的凡人实在太多,夜里鬼哭不绝,所以裴声将仙人遗骨收殓于此,镇一镇绵长如雨的愁怨。


    碑上的刻字署名越来越少,等到顾怜坟前时,仅剩裴响一人留书。


    他的话很简短,只有一句:“莲台无妄火何故熄灭?”


    而在顾怜的墓碑旁,立着一座无字的石碑。自翎明白,这是裴响立给自己的——空白的碑面,等着师兄醒来,去为他书写。


    师弟在师尊也倒下之后,便存有死志了么?


    短短十年,师友尽丧,爱人长眠。白翎抚摸着空白的墓碑,神思不属,不知过了多久,远处有人呼喊:


    “师兄——白师兄!”


    听见“师兄”二字,白翎浑身一震。可是如血的残阳下,几道遁光穿云而至,并不是他为之心绞的人。


    遁光们落在地上。人影变得清晰,为首的居然是田漪和徐景。


    白翎总算是牵动了一下唇角,上前半步道:“你们……”


    “我们听说你醒了!白师兄,你感觉怎样?”


    田漪的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徐景更是原地乱转,把带着的一帮小小辈拢到身前,往白翎跟前推:“叫师叔,这位是见星真人白师叔。你们十年前见过的!”


    当初的小豆丁们已经齐齐长成了嫩瓜秧子,个个十多岁,一派少年意气。他们年纪小,但白翎只一打眼,就知这群孩子是上过战场的,每人的眉眼间都有所沉淀,全然不复只顾着吃喝玩乐的仙童模样。


    他们按照齿序,自报姓名,向白翎见礼。


    白翎下意识往怀里摸,又想拿几封红包出来,可是手伸进怀里才想起,芥子袋等随身物品都不见了。


    徐景阻止了他:“白师兄,你醒了就是天大的喜事,还客气干什么?你……你的脸色不行,你还好吗?”


    片刻后,白翎摇了摇头。


    他说:“阿响不好。”


    没人说话,皆知以前和现在发生了什么。田漪和徐景想起大师姐,同时低一低头,强捺悲伤。


    可是白翎不哭不笑,怔怔地站在原地,更让众人忧心。


    最后一点余晖寂灭了,天地陷入黑暗。


    白衣青年侧目望向无字的墓碑,许久后,田漪忍不住吐露了实情:“白师兄,裴师弟让我们一定看住你。万一你在老祖飞升前醒了,绝不许你去追他。我们……人界已无力回天,你要节哀啊!阴阳契在你体内,你一定要沉住气,那是最后的希望了!”


    白翎却轻轻地说:“节哀?我很难过吗。”


    “白师兄……”田漪道,“你哭了。”


    白翎后知后觉地触碰面颊,碰到了满手泪水。


    第186章 一百八十六、迎亲 为了天亮出发。……


    “嗤”的一声, 白翎点燃了屋里的烛火。


    须臾过后,他发现烛台里只有小半截蜡烛头,想来此物也是紧缺的物资。


    白翎又将烛火挥灭了。


    月光渗进窗户, 为一切陈设盖上白纱。这间屋子里装的, 是留给白翎的遗物。


    遗物不多, 几封信, 还有几件东西。


    东西一览无余, 锈迹斑斑的银铃, 半块残损的披帛, 数把无主的断剑。白翎一件件看过去,便知是谁留的。


    他拿起了信件, 一封封拆开。在南方, 纸张放着个把月,便会泛黄,之后生出细细的霉点,逐渐长满纸页。


    即便裴声命人好生收起了这些信, 信纸上仍洇开了连片的霉斑,像是青绿的颜料不慎滴落,染透了一列列风格迥异的笔迹。


    白翎一张张往下读,房间里安静异常, 除了纸页翻动的细响, 没有其他声音。他忽然有些恍惚, 感觉回到了上次醒来的时候。


    在他的仙像基座上,也刻着亲朋好友的留言。为什么那次睡了百年,醒来后大家都在,这次才十年而已,醒来就剩下他一个了呢?


    几个矮小的身影悄悄推开房门, 为了都能看见房里的场景,一个踩着一个,叠成了高高的罗汉。


    它们见青年未被惊动,又拖着毛茸茸的胖尾巴,竖着大大尖尖的耳朵,分散到地上,溜进屋中。


    它们围到白翎脚边,担心地仰头看他。


    可是从小妖们的角度,只能望见青年低垂的眼睫,一动不动,仿佛凝固了。


    老板小妖捏着白翎的衣摆,怀里抱着一块石板,上面显示着白翎的心脉状况。它看看石板,又看看白翎,捏着他的衣摆,不敢说话。


    白翎道:“你们来了啊。”


    他的声音很平静,几乎算得上温柔,更让小妖们慌张。


    白翎就地坐下,坐在小妖们中间。有年龄特别小的小妖幼崽立刻爬到他身上,蹲在他怀里或者肩头。


    这群毛绒绒的家伙围绕着白翎,他手里还剩两封信,一封是顾怜的,另一封没有署名,但白翎知道是谁。


    师弟的遗书信封里好像装了东西,稍显凸起。白翎停顿片刻,还是先打开了顾怜的遗书,取出一张短笺。


    顾怜的字照旧狂放,以他的习惯,通常是下笔便一气呵成,却不知为何,在短笺上涂涂改改,纠结了五六个开头,全划去了。


    最后留下的,是几句没头没尾的话:“白翎,我知道,你不服我。时至今日,我的确是个失败的师尊。冲玄死了,还有其他人,都死了。我不知道与你说什么,可能今夜一战过后,便轮到我。以后,阿响拜托你看顾,你应该比我做得好。我也托他守着你,但那家伙……总觉得不会听话。你俩都不听话,一点也不听我的。”


    眼前有些模糊,唇角却牵动了一下。


    白翎无声地缓了口气,拿起第二张短笺,这张上面没有涂改,所写的话亦与之前截然不同,令他渐渐皱眉。


    顾怜道:“但有件事,你们一定要信我——我说斩月已死,不是意气发言!不知为何,自他渡劫失败之后,我从未真正伤怀。我只有过一次锥心之痛,是在他渡劫的某个霎那,纵使远在道场,也似肝肠寸断。白翎,我总是怀疑——怀疑斩月真的死了,活下来的根本不是他。但我试探过无数次,也用法眼观测了无数次,他一概滴水不漏,对过去的事应答如流。难道,真是因他被灵台枷颠倒了爱恨对错的缘故?我不明白。被逆转了心神的是他,为何心死的是我?”


    字迹愈发狂乱,越写越快。


    最后一笔斜刺里捺出,或许是被鸣镝所惊,无暇续写,匆匆赶赴了战场。


    白翎蹙眉,陷入了沉思。


    其实,他早有过相同的疑虑。


    不知道是不是上辈子奇怪的电视剧看多了,他对于顾怜的反应,总有些不理解。


    此人明明对自家师尊一腔执念,提及老祖却总是一反常态,粗暴地喝止他人谈论,或者用“死人”这种话来代称。好笑是好笑,细究却经不起推敲,显得十分矛盾。


    而且在揭露尹真就是老祖藏在他们旁边的化身前,顾怜对其毫无察觉。他们俩甚至在找到新河郡的叶府府上前,同行共事了好一阵子。


    尹真——或者说老祖的变化有那么大么?还是说演技太好了?


    再要么便如顾怜所言,他确实变了心。漫长的几千年过去,即使所念之人近在咫尺,四目相对,亦无所觉。


    当然,最后一种可能是……


    在他身侧的,并非所念之人。


    白翎阴云笼罩的眼底,骤然亮起了一点清光。


    他倏地抬眸,攫住了这片迷思。


    当初借太徵道君的心境回顾旧事,他曾目睹忘川渡劫,老祖陨落。旧河塔顶的活石人因为相同的功法与剑骨,意外成了老祖的替身,才让老祖在万雷轰顶之下保住了性命。


    可是,假如活下来的是替身,真身才是死者呢?


    小妖们忽然感到一股使它们战栗的寒意,个个炸毛,不安地挪动。


    青年望着短笺静止,眼中却仿佛酝酿着一片幽静的海。无数线索化作江河,同时汇入,形成浩瀚的漩涡,逐渐开始旋转。


    白翎站了起来。


    他清楚地记得,天雷结束之后,塔顶留下了一堆碎石块。那让所有人以为,承劫而死的是活石人,而从雷光中走出的白骨,定是斩月。


    但,天雷之下,万物不存。如果斩月因渡劫失败而死,灰飞烟灭了呢?


    活石人未必替他承载了多数雷亟,或许只是遭受波及,所以被击碎了石躯,徒留一副先天剑骨!


    那他怎能对三圣和顾怜的往事对答如流?


    因为——因为他曾是旧河郡人。曾经的那里人人得道,个个修仙,他不止会《太上迢迢密文》,他还修习了《片叶搜魂真迹》!


    在斩月被千劫加身之际,活石人身上的灵台枷和识海钥也因雷电而松动,他乘虚而入,在两大法宝的加持下,看见了斩月的记忆。


    白翎的头脑因为快速膨胀的猜想快要爆开。


    他手头没有纸笔,直接以手撑地,在地上写写画画,梳理思绪。


    小妖们看不出他写了什么,却知道有大事发生,吓得退开到数尺之外,紧张地围观青年自言自语。


    “一个修士能同时修两部神级功法吗?没见过这样干的啊……”


    “没见过不能代表没有。对,不一定是修不了两部,而是神级功法太少了!根本没几个人能拿到两部,有一部就谢天谢地了!”


    “假如他那么好运,又有祖传公用的《片叶搜魂真迹》,又意外获得了《太上迢迢密文》呢?……所以他被盯上,所以他成了两大叶家的研究对象!”


    白翎快速划动的指尖突然停住,在这瞬间恍然大悟。


    所有似是而非的疑点都串在一起,以往许多个让他感到违和、却说不清道不明的瞬间,在结合了顾怜的遗言后,终于织出了让白翎浑身冰冷的真相。


    现在修真界呼风唤雨的“展月老祖”,根本不是当初的“斩月仙师”!


    谜底藏在谜面上——名字都换了,人还是原来的那个吗?


    白翎转身就走,想立即把这个石破天惊的推论分享给众人。但,他刚走到门前,就站住了。


    推门的手已经落在门框上,骤然绷紧。


    房间外面,传来嘈杂的人声。偌大的裴府今夜忙忙碌碌,人们的脸上重现欢欣。


    因为,打败展月老祖的希望回来了!


    阴阳契与白翎同生共存,那是唯一能杀死老祖的东西。他已经请裴声和田漪等人传讯于另外三座孤城,召集幸存的人们,合力出征,发动殊死一战。


    所以,今夜是个不眠之夜。


    洛东的人们喜气洋洋,传递着久违的希冀和笑容。大伙儿都在收拾行囊,轻装简行,为伤患们准备担架。


    田漪和徐景让弟子们御剑去传递消息,他二人则集结仅剩的修士战力,安排何人开道、何人镇中、何人殿后。


    裴声也迅速出具了一份迁徙公示,呼吁人们作最后的拼搏,并下达了行伍的阵营规划,以求路遇魔物之际,迅速应变。


    一夜之间,群情振奋。


    裴响是展月渡劫的最后一块拼图,他已在十天前孤身前往道场。出征迫在眉睫,若无绝地反击,唯有引颈受戮。


    就算展月会践行诺言,用裴响一人赴死,换人界回归太平,也没有任何人愿意接受这份“垂怜”。


    活到现在的人,无不有亲朋好友命丧魔爪之下。


    罪魁祸首展月——人人得而诛之!


    白翎的手按在门上,却没有推开。他及时刹住了脚步,因为他意识到,刚才的结论决不能泄露半分。


    顾怜为何到死前才留书于他?


    为何不直接把猜疑公之于众,让大伙儿都想通展月的真面目?


    因为全天下人,都寄希望于阴阳契,寄希望于白翎复活,彻底诛杀展月!


    但现在白翎知道了,阴阳契能杀的人早已陨落,根本奈何不了即将飞升的鸠占鹊巢之辈。


    他也明白了,为何斩月已死,阴阳契仍存——他的魂魄被千万名旧河郡冤魂当作了活石人,他们为了保护后辈,全力将斩月的亡灵镇压在霁青河下。


    白翎在与斩月化成的怨灵交手时,曾看他寻找自己的剑。


    七柄仙剑,无一例外,远在彼时的霁青河畔,展月手边。


    而现在的斩月亡魂,已被尹真借机取走碧落幡后,借另外两具法力高强的怨灵形成古往今来第一可怖的三魂阵,埋在他预备渡劫的法场内,以那三灵搏杀的冲天怨气,当他祭坛灵焰的燃料。


    小妖们跟了过来,围在他脚边。


    老板小妖问:“恩公,你刚才心跳得好快。你要去救另一位恩公了吗?”


    “阿响……”


    白翎一直将师弟的遗书攥在手里,不曾打开。好像不启封、不看见里面的东西的话,就可以当师弟平安无恙,还在身边。


    可他其实不打开也知道信封里装着什么。


    那点凸起的形状,是一枚戒指。


    白翎本想用来向师弟求婚的对戒,属于他的那枚,已经被取走了。留下的这枚属于白翎——是不是师弟临走前想以此告诉他,师兄,我答应了?


    青年注视着门外某处,恍若出神。


    强烈的愤怒在心底激荡,他面上并无表情,心中却怒火滔天。


    在某个霎那,灵台里的功法发生了变动。一如多年前,与师弟心意相通的那一刻,“喜怒忧惧”中的“喜”,短暂地变成了“爱”。


    此时此刻,“怒”也揭去了假面,露出深藏其后的“恨”。


    白翎第一时间察觉了变化,依然是很快的闪烁,转瞬回复原状,但他隐约意识到,当功法修至大成,必然是他将“喜怒忧惧”的终极都感悟一遭,得出“爱恨”的后面二字。


    爱恨……情仇?


    白翎自认为小时候的成语填空做得不好。


    他定了定神,终究把裴响留给他的信拆开,取出剩下的这枚素银指环。


    不料当他启封时,信里藏的符箓应验了他的气息,即刻唤醒指环。黯淡的银戒散成千丝万缕银线,环绕在白翎身旁。


    “花谕?!”白翎咬牙道,“阿响留着你做什么!他、他连剑都不带——”


    岂不是送上门去任人宰割?!!


    银线安静地围着他,轻盈纤细得如辉如雾,只有白翎知道,每一根银线都能削金断玉,杀人无形。


    裴响却将此剑也留给了他……白翎总算惦记起了自己的剑,尝试感应片刻,发现“拂钧”和“凉紫”竟然在裴府外,而且一刻不停地移动着。


    原来那俩家伙自他死后,一直在为他的安眠之地守城。可惜城门失守,仙剑不得已退居宅门,日夜不息地斩除邪魔。


    白翎试着在心中感召,同时伸手向前,掌心向上。


    下一刻,一阵异动的涟漪在心头涌起,一柄熟悉的双色剑粼粼浮现,在他的掌上归位。


    剑身震颤不休,剑锋魔血尚温。


    白翎屈指一弹,振落猩红的血迹,道:“你们……倒是挺乖。”


    剑比人乖多了,白翎苦涩地想。


    剑吟阵阵,倾诉着思念。白衣青年忽然转身去屏风后,换了身衣服,然后才手握剑柄,推开了门。


    小妖们看见他的装束,目瞪口呆。白翎则满心满眼只有一个念头,大步走到阶下。


    他已经想到了,新的办法。


    死仇唯有血可解,他已经想到了无需阴阳契、也能杀死展月的新办法!


    满院的人看见他露面,无不停手,满怀希望地看着他。


    “见星真人!!!”


    “救世主——”


    白翎内外俱宁,双目澄净无波。


    他一袭红衣,立在檐下。风吹衣动,正红色的衣袍猎猎翻飞,明于星火,烈如朱砂。衬着他清俊皎洁的容貌,像是红花从彼岸而来,燃烧盛放。在他周围,细密的银丝浮动缭绕,如闲云,如飞雪,更似万载不灭的星辉。


    恍惚间,人们看见了许多先贤的影子。


    不论是墨蓝法袍的乾道,还是水红罗裙的女修,抑或满身柳枝的老者,以及背负剑轮的少年。


    到最后,纵使仙姿各异,出现在他们身上的风骨皆趋于唯一。


    山岳压顶又有何惧,修道者唯有持剑向前,力破万难!


    “各位准备得如何?”


    红衣青年向人们颔首致意,微微笑道,“我们天亮出发。”


    第187章 一百八十七、日落 嫁到红鸾星,人剑交……


    四城联合, 却没能等到天亮。


    往常的日出时分到来之际,上万名民众聚集在各自的城池出口,等待阳光普照大地, 驱散荒原上流窜的魔物。


    然而, 当东方泛起了鱼肚白, 火红的圆日冉冉升起, 一支万钧铁石凝成的长箭, 在众目睽睽之下划过了天宇!


    那支箭飞得极慢, 但所有人都知道, 是因为离得太远——真实的速度必然如地崩山摧、彗星凌空,裹挟着撕裂天幕的罡风, 途经昼与夜的边缘。


    一箭贯日!


    曾经斩月仙师以灵泉再造的太阳, 被霁青道场发出的箭矢射中了。霎时间,金轮疾坠,朝霞骤熄,整片天空陷入了黑暗。


    火球被箭镞蕴含的魔气污染, 极速闪烁着下落,灵力和魔气爆发出滚滚尘烟,随之砸进了浩瀚东海。


    天黑了。


    群魔狂喜,从被它们刨得千疮百孔的地下钻出来, 发出此起彼伏的长嗥。幸存的人们陷入了恐慌, 阵营大乱, 绝望的情绪四处蔓延。


    此时的白翎,正在屋中,与一人对坐。


    外边的声音还没传进来,而他和对面的男人已经僵持了快一个时辰。说是僵持,其实只是白翎示意他坐下, 之后两人各一瓮酒,沉默对饮,谁也不说话。


    酒是用来麻痹伤患的烈酒,远征带不了太多,索性把剩下的都堆在屋里,准备临行时一把火点了,以此吸引魔物。


    修士的境界到了元婴之后,道心便趋于稳固,轻易无法喝醉。甚至由于辟谷,酒水入腹催发,转瞬弥散在周围的空气中。


    于是两人一杯接一杯,一盏接一盏,根本不会醉地喝着苦涩的药酒,静候着出发的那一刻。


    白翎还算喝得克制,更多时候在想事情。对面之人却喝到最后,嫌酒樽太浅,直接抱起酒瓮,对着瓮口豪饮。


    淋漓的酒浆溅在他脸上发上,流满了衣襟。陈旧的赭袍已经褪色,主人却无心修复,酒水染得衣摆深一块浅一块,甚至滴在地上。


    贾济胡子拉碴,萎靡不振,形貌已如老叟。他斑白的乱发间,一双浑浊的眼睛衬着被打断的鹰钩鼻,浑浑噩噩。


    白翎坐在繁复的吉服中间,神色淡然。


    他双目清明,不过颊边一抹病态的薄红,不知是酒意熏发,还是喜服映染。


    时辰将至,青年起身道:“计划已经说了,我不会求你什么。贾济,你现在是太徵一脉的掌门,也是新河郡的城主。不信我也无妨,一切随你。”


    “随我?哈!”委顿在地的男人喷出酒气,道,“怎么随我!你都哄得所有人跟你跑了——你可是救世主啊白翎!我能留住多少人?我能护住多少人?你这十年是睡得爽了,可知我等是怎么过来的!”


    青年目视门外,浅浅一笑:“所以我该干我该干的事了。贾济,你可以不参与,没人逼你。”


    “一副要带我们去送死的口气,说没人逼我——哈哈哈哈!”贾济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把酒坛子一砸,满地碎片。


    他恶声恶气地说:“本尊可没力气陪你胡闹!我受够了,我已经受够了!我的妻子儿女全死在魔物手上,我受够了!!!白翎,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舍不得裴响那条命!让他去当展月的替身又怎样?他们好不容易谈妥,你非要去搅局作甚?!”


    听见师弟的名字从他口中吐出,白翎的双眼微不可见地一眯。


    他稍侧过头,对身后的贾济道:“怪不得你鼻子歪了,正不回来。贾济,晃晃你脑子里的酒吧,展月让整个修真界作熔炉,你以为他会履行承诺?阿响愿为天下殉是他慈悲,我可不许他白白葬送!”


    “那你待如何,你能如何!”贾济大袖一挥,道,“诸葛悟都死了,顾怜都死了!你难道比他们还厉害?我家师祖——太徵也死了!你身上有阴阳契又怎样?你、你说的那法子使出来又怎样?谁能保证,最后干得掉展月!指不定我们个个死绝,展月还活得好好的,哈哈哈哈——那真是修真界的末日啊!!!都是拜你所赐,白翎!”


    贾济说着又抄起一瓮酒,砸向白翎。


    青年纹丝不动,酒坛在触及他红衣的前一刻,似微尘入水,刹那消融,仅剩一圈圈涟漪,在空中扩散。


    白翎回望着他,神色幽幽。


    但不等他开口,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外面响起阵阵惊呼,旋即是一传十、十传百的骚乱。


    白翎推门而出,恰好目睹了长箭射穿红日的瞬间。


    剧烈的爆炸倒映在他黑漆漆的眼底,照亮刹那,然后永远地寂灭下去。


    白翎双瞳骤缩,喃喃道:“……果然!”


    自他明白展月绝非斩月的那一刻起,白翎就清楚地意识到,老祖渡劫之后,绝不会依约行事。


    活石人曾在旧河郡被折磨了八百年,他对此世的恨意无从磨灭,即便淹没了整个旧河郡,也难平复前半生遭受的痛苦。他能毫不犹豫地献祭苍生,难道渡劫后就会一笑泯恩仇吗?


    凭借对师弟的了解,白翎不信裴响想不通这点。


    他隐隐预料,师弟也准备了后手,就等着天劫开始。不过,他们恐怕都未想道,天劫开始得这样快!


    就在日沉东海的霎那,遥远的霁青道场上空,卷起了一枚云涡。


    这枚漩涡起初不显,在万千云翳之间,渺如沧海一粟。但是,在它的中心微微闪烁,少顷“噼啪”一声,爆开了一星电花!


    云涡以肉眼可见的恐怖速度,飞快扩张。它的中央是一片虚空,酝酿着颠覆九州的风雷。


    一滴雨从高天落下,被无数次雷鸣电闪照亮,映出了万顷河山。


    它穿透云层,拉出千里银线,倏地打在白翎眉心。


    “白师兄!”


    几个年轻人御剑而来,为首的是唐棠。她与蓬莱一脉坐镇莞州,依靠医术,救治了众多凡人。


    她一眼瞧见屋里的贾济,道:“都什么时候了还喝酒?!老祖把太阳射下来了,白师兄,渡劫要开始了!!”


    徐景同时赶到,说:“白师兄,这些给你!前辈们留下的好东西……我们一直收在株陵。你带去道场吧,说不定能用上!田漪她留在城里,大家随时能出发。我们——我们还出发吗?”


    白翎接过他送来的芥子袋,稍微一探,竟然全是“熟人”。


    “益善盂”、“瑶池鼎”、“两不疑”、“观火宝钿”……甚至“灵台枷”都存在里面。只是作为有本命契主的神级法器,当主人陨落后,它们也陷入了休眠,不知何时才会醒来。


    白翎把芥子袋收好,道:“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


    徐景一愣,领悟了他的意思。


    天不会再亮,太阳不会再升起。随着日轮陨落,四方海水皆会上涨,修真界将被洪水淹没。唯有北方的霁青山,举世至高之处,还有一线生机!


    冰凉的雨丝扑面,白翎释放了千万条银线。“花谕”散入人群之中,温柔地避开每一个民众,却在有魔物侵袭时,即刻反击。


    慌乱的人们被奇景震撼,注目于身侧迤逦的银河。他们逐一回头,看向银河的发源处,那袭明艳飞卷的红衣。


    “这里就交给你们了。”


    白翎拍了拍徐景的肩,向近处的唐棠和远处的裴声颔首致意,微微侧首,感受到了屋里的酒气与沉默。


    他笑了笑,转而正视北方的霁青山,望向地平线上,逐渐在彼方凝聚的乌云和雷暴。


    白翎御剑而起,道:“我先走一步!”


    明暗剑光闪动,仙剑载着他化成火红遁光,飞向天尽头。


    在他身后,号角长鸣,最后的人族在雨中齐聚,于千万道银丝的庇佑下,开启了末世降临前的漫漫征途。


    而此时此刻,霁青道场。


    早在第一道雷声响起的刹那,拜日神教的教徒与诸多派系的修士们便已经严阵以待。


    确切地说,他们从十日之前,那个众所周知的老祖钦定替身独自现身于道场起,就全部守候在此了。


    十日十夜,万众寂静,只待天音。


    全性塔下,偌大广场,鸦雀无声。


    因修士们散发的灵气过于浓郁,倾盆的暴雨被隔绝在外,形成了一弯灿然的长虹。


    全性塔屹立在虹桥下方,似以塔尖撑起。而塔顶笼罩着重重宝华,显然有异象发生。


    是非一个人在广场中央走来走去,仰望着夜空中的虹色,拊掌大笑:“好,好——好!长虹形似天门,定是吉兆,预示着老祖即将渡劫成功,指日飞升!”


    他慷慨陈词,在场诸人却一个个面容凝重,并无欢欣之意。


    一刻钟前,所有人眼睁睁地看着全性塔顶射出箭矢,将初升的红日击落。


    那是老祖两千年前点燃的太阳,今日却被他亲手射下,人世好不容易亮起的天空,再陷永夜。


    尤其是拜日神教的教徒们,眼中难掩悲戚,只能祈祷在老祖飞升之后,把光明归还人间。


    忽然,地面产生了细微的震动。


    震感来自于四面八方,持续不断。在场的人们左顾右盼,发现远处的山峦在荡漾。细看之下,才知是山崩海啸,洪水滔天,因太阳陨落,天地失衡。


    与此同时,上空亮起了第一道雷光。


    雷声打破死寂,也震住了动乱。是非张开双臂,传音道:“各位!修真界千年大计,还看今朝!俗话说得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若是老祖飞升成圣,你们还怕以后没出路吗?结阵!乱党贼子快来了——”


    他话音刚落,一点红晕出现在南面的夜空中,幽微一闪。


    那是一点极明亮的光,由于飞遁的速度过快,点燃了沿途云气,在身后留下壮丽的曳尾。


    是非大吼一声:“结阵!!!”


    一呼千应,各家修士结印施法,架起琉璃般的结界。红光上个须臾还在百丈开外,在他们出手的瞬间,已到近前,直直地轰在灵力罩上。


    整座广场震了三震。


    唯有全性塔不动如山,仅掉落少许尘灰。


    茫茫烟云散去,露出一道醒目热烈的红影。来人踏着仙剑,居高临下,足尖剑光明灭,晃人眼帘。


    他穿着大红的吉服,黑发布满红衣,一齐在风中猎猎。狂岚缭绕,掀动了青年的幕篱垂纱——薄纱也换成了红色,此时此刻,竟如新婚的盖头,露出朦朦胧胧美人面。


    隔血雾观花,挑阴灯辨画,一道清润含笑的嗓音从红纱下传出来,倏地扣紧了诸人心弦。


    他说:“好久不见啊——霁青道场。故地重游,要这么大阵仗吗?”


    是非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道:“……白翎!你终于来了!”


    在场的人们齐齐为之色变。


    早闻见星真人云裳玉影,眼前一见,竟似来迎亲的一般,是万素群中一点红。山河皆暗,光华尽加他身,原来是他将撞击结界遭受的巨力全部吸纳集中,酝酿在手里。


    又一道雷劈下来,落在全性塔尖。


    白翎眉峰微蹙,扫视全场。


    塔下有三座祭坛围绕,呈三足鼎立之状,当中以结绳的碧落幡连接。浩浩荡荡的邪气从天下收来,归于坛内,燃起熊熊鬼焰。


    白翎不太懂阵法,但也能看出来,展月定是把祭炼人界得来的凶杀之气与三具绝世怨灵绑在一处,最大限度地供给他渡劫了。


    他尝试感应碧落幡,灵识却如泥牛入海,一去不回。不知是碧落幡已被剥去器灵,彻底沦为老祖的工具,还是他的灵识被什么禁制阻隔了。


    再瞧塔顶,也被结界护在当中。


    隐约可见捆仙索拘束着一道人影,令白翎眼睫一颤。


    师弟在那里。


    白翎一咬舌尖,尖锐的刺痛迫使他回神,俯瞰下方人群。


    他面不改色地道:“是啊,我来晚了——抱歉抱歉。不过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本尊此时驾到,不是刚好为老祖助上一臂之力吗?”


    “呸!没人会信你的鬼话,休要妖言惑众!”


    是非乘上修复后缩水了一半的玉板,飘到和白翎齐平的半空。隔着结界,是非打着十万分的警惕,冷笑道:“你为老祖助力,你能助什么力?”


    白翎道:“我自然是来,与老祖结侣!”


    此话一出,全场哗然。


    教徒和修士们如临原本大敌,突闻此言,眼珠子差点瞪出来,顿时和煮沸的汤锅一样,喧嚷连片。


    “他说什么???”


    “见、见星真人要和老祖结侣……”


    “开什么玩笑,他的相好天下皆知,难道不是塔顶的那个——”


    “肃静!!!都住口!”


    赶在有人把“裴响”二字喊出来之前,是非声色俱厉地打断了杂音。他手持仙符往下一掷,霎时有老祖手书浮现,强悍的灵潮从中散开,压得所有人低头。


    “一群痴呆……”是非咬牙骂道,狠狠地剜了白翎一眼。


    他问:“这就是你打的算盘?闹笑话整幺蛾子,好让他们提醒天道、承受雷劫的究竟是谁?白翎,你以为老夫想不到吗——偃鸣!”


    他一声令下,许久不见的鹤灵妖王缓步出列,张翼飞到空中。


    镇妖印烙在其额上,形同刺青。偃鸣吐出一个“默”字,凡是修为低于他的人,都说不出话了。


    白翎鼓掌道:“不错,跟衣眠学的?不如你改个道号吧,以后叫‘沉音道君’怎样?”


    一道雷鞭破空袭来,同样被烙上了镇妖印的驾鹤道君现身,二话不说,向白翎发动攻势。


    电闪愈疾,雷鸣渐快。


    白翎的激将法已经生效,亦不多言,专心接二位妖王的招。


    是非立刻看出了端倪,道:“注意留手,别让他一直积蓄受力!”


    天空爆发阵阵灵光,广场遭到波及,滋开无数条深不见底的裂缝。


    驾鹤一面毫无保留地倾泻法力,一面抽空呵斥:“又要打、又不能打,你行你来不然少搁那叫唤!”


    是非催动镇妖印:“你逼我的——”


    偃鸣双目一睁,忙挥出无数鹤羽,朝白翎钉去。


    然而,箭雨似的羽毛全部被白翎消融,空中散开的波澜像是经历骤雨的湖面,震颤不休。


    青年抬臂格挡,从红袖后露出半张面容,弯眸笑道:“多谢二位,已经够了!”


    他翻手往下,按住了结界。


    结界与他角力,又被他收放,力能生力、生生不息,不过眨眼功夫,白翎的掌心便有光球急剧膨胀,结界轰然破碎!


    教徒和修士们站立不稳,不少被震得七窍流血。是非离结界的破溃最近,差点从玉板上翻滚下来,好悬才定住身形。


    马褂少年的瞎子眼镜掉了,摔成八瓣儿。


    是非下意识去捞,却在这个瞬间,被一点寒光直刺颈项。


    剑尖没入皮肉,遇化神期护体灵障如遇无物。


    是非愕然抬首,面前似有血海翻涌。红纱舞动,白翎持剑架住了他的命门。


    是非不敢置信地低语:“你……你怎会……法力大涨至如此地步?不、不可能!你干了什么?!”


    “要感谢你们让我认真生气吧。大概,帮我打通了一节关窍。”


    白翎望了全性塔顶一眼,漫不经心地说。虽然雷霆一直劈下,但天劫刚刚开场,现在尚未到最佳时机,须沉住气。


    刚好让他有空,与眼前的童颜老叟清算血债。


    是非说:“不,功法进境也不可能有这样的效果,你肯定干了别的!你那功法不是要谈情说爱吗?怎又和生气相关??你身上……你身上为何有许多人的气息!叶忘行,冲玄,顾怜……不止,还有谁?!”


    “阁下莫不是在说他们的法器?”


    白翎神色放淡,一字一顿地道,“我身上带着的,尽是遗物啊!你是不是——应该负责?”


    “凉紫”暗光一线,承载着白翎爆发的灵力,一概注入了是非身躯。幸好在许久以前,太徵道君便将此人的致命弱点告知了白翎,今日方能用上。


    霎时间,失去了墨镜的少年人眼瞳扩散、面色癫狂,好像溺水一般,浑身抽搐起来。他双膝下跪,双手徒劳地抓挠,可是两手空空。


    教徒和修士们顿起骚乱,不料刚刚还合力迎击外敌的两大妖王临阵叛变,兵指广场。


    白翎紧盯着是非,看见他的容貌和身形都在变化,随着修为提升,返老还童愈发剧烈。


    白翎终于笑道:“塔顶遭劫的并非老祖,咱们心知肚明。不过是非道君——你可知被你藏起来安心渡劫的家伙,也是个彻头彻尾的西贝货?你这一千年来,在给贼人当狗!真正的斩月仙师——在所有人脚下踩着,早就成怨灵一具了!!!”


    第188章 一百八十八、还阳 大结局(上)……


    是非的眼底一片浑噩, 不知听不听得见了。


    他摸索着伸手进怀中,召动法器,欲作垂死挣扎。


    白翎无奈道:“你还在坚持什么?在阳关的时候, 一有危险, 他就抓你过去当肉盾, 你忘了吗?最初的斩月可不会这样吧, 仔细想想啊是非道君, 忘川渡劫之后, 你效忠的还是原来那个人么!”


    “是与不是……你分得清?!”


    是非咬牙大喝, 祭出了方圆弈台。不过此物被损毁太多次,已经无法单独使用了, 必须配合玄天炉。


    白翎奇怪道:“我当然分得清啊, 种种迹象都表明他变了个人,被旧河郡的石像冒名顶替了,你分不清?”


    白翎见玄天炉出现,止往话头, 稍稍皱眉。


    出乎他意料,刚才已经把积蓄的所有力量转移给是非了,此人依然能苟延残喘——境界到达大乘期后,是非的外表仿佛稚童, 尚有自控之力。


    可惜了, 只差一点!


    差一点, 就可以把是非变成无法自主的婴儿了。然而,是非发现修为暴涨之后,犯下了修此道者的通病。


    许多以前由于境界差距算不了的事,现在都可以卜算,他当即要一睹为快, 预知后事如何!


    玄天炉吐出密密麻麻的符篆,強化方圆弈台。


    晶莹的命线像触须一般,从是非的指尖伸出,试图拽住自翎,对他的结局一探究竟。


    是非的境界迈入大乘,命线居然成了实质,如同抽打陀骡的鞭子,约束万物沿着既定的路途运转演变。


    自翎发动“神行术”,闪避之余,不禁想起了在太徵心境中经历的旧事。


    那时的是非为他与裴响算命,浑身摸爬滚打染出来的市井气,对谁都察言观色,笑脸相迎,即便位列三圣,仍将姿态放得极低。


    若说展月非斩月是换人的缘故,是非又因何与从前判若两人呢?


    白翎出神之际,不慎被命线划开了胸襟。怀中的芥子袋掉出来,登时被命线扎破。


    白翎呼吸一滞,伸手欲捞,又被缠上。他不得不闪开,不料益善盂明晃晃地飞出袋口,嘭的一声,在空中变成了一个大胖小子。


    器灵显形,穿着红肚兜,头发只留着脑门儿上一撮,跟寻常人家挂的年画娃娃一个样儿。


    他冲玄天炉猛吸一口气,把炉口狂喷的灵符全吸进了肚子里,对方喷多少、他就吸多少。


    白翎头回见识益善盂的器灵,甚至没想过这家伙懒出泡儿了还能有灵。不过,益善盂专存无形之物,和装有形之物的瑶池鼎相对,用来吞玄天炉的灵符恰如其分!


    炉子见状急了,也“砰”地现了形,是个穿花瓣儿襦裙的小姑娘,生气地叫道:“我辛辛苦苦炼的符,吐出来!你快吐出来!!”


    命线席卷,益善盂急得直挠头。虽然灵体不会被实物所伤,他没什么好怕的,但其他往下掉的同伴还没醒呢!


    益善盂对着落下的法器们张嘴:“噗噗噗噗噗——”


    强化灵符如蝗虫般飞出,倾泻在坠落的法器上。终于,大家都被唤醒了。宝光外泄,白翎注意到,有不少符融入了被禁锢在地面的碧落幡。


    幡面闪过一抹幽光,白翎立即放出了一缕灵识,隔空轻唤:“醒醒!”


    其他法器先化为了器灵。


    空中响起接连不断的砰砰声,瑶池鼎摇身一变,成了一位知书达礼的少年管家,广袖一挥,把源源不断的命线收入袖口。


    观火宝钿则是位火眼金睛的仕女,环顾左石,飞至驾鹤道君身前,敛衽行礼。


    她很快又变回了朱红的花钿,贴在驾鹤额心。驾鹤眼前的白绸粼粼融化,令她得以视物。


    驾鹤扬鞭向是非挥去:“老贼受死!”


    是非情急之下,抄起方圆弈台格挡。方圆弈台却知没有玄天炉的增益,接此击必碎无疑。


    棋盘在是非手里坏了太多次,实在忍无可忍,化成了器灵。


    霎时间,驾鹤的雷鞭结结实实抽在了是非身上。她运了十成十的力,且有观火宝钿加持,威势撼天动地。


    是非口中鲜血狂喷,满天的命线齐齐断灭!


    益善盂扒在白翎肩头,缩成了一个肚子圆滚滚的不倒翁。


    他一边嚼嚼嚼一边说:“我还有符没吐完,你要不?”


    白翎冲倒地的是非一场下巴,道:“都给他。”


    “好吧!”益善盂听话行事,将最后的符篆尽数喷出。


    玄天炉急得乱转,可她百年如一日的“忠诚却不大聪明”,眼看是非伏地不起,居然也对他吐起了符篆:“好东西,都给你——”


    众目睽睽之下,是非被蜂群般的灵符团团围住,修为急速攀升。


    他缓缓离地,飘在半空,这一次,终于被推上了身躯无法承受的境界。


    人们亲眼目睹,符群越缩越小。其缝隙中,伸出一只稚童的手,向天空摇摆。


    他像溺水了一样,努力地往上抓,不知想抓住什么。


    一个老叟飘着小碎步,来到白翎身侧。


    是两不疑的器灵,作为太徵的本命法器,静静望着故人落得应有的下场。


    灵符四散,一个小孩掉下来。


    他仍在缩小,已是强弩之末,风中残烛。白翎纵身上前接住他,没让他在心爱的玉板上摔成泥。


    是非天灵盖放光,阵阵闪烁着。


    他完全是孩童的面庞了,神色却如痴如醉,好像老人回光返照,极力留恋着世间的一切。


    陨落已成定局,而他再未挣扎,耗尽最后的每个须臾,向上天求索。


    泪水从他眼角滑下,男孩忽然满面悲哀,似因目睹的未来饱经风霜,也仿佛洞明了过去。


    白翎把他平放在玉板上,望着他头部的光明渐趋微弱,不知是非在生命的末尾时刻,是否印证了关于老祖的真相。


    垂死的是非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


    他说:“原来如此……费尽心思窥视天命的人,终将被天命玩弄!白翎……白翎!”


    他颤抖着伸手,想让白翎靠近。


    雷声阵阵,电光隐隐。


    白翎无声地吐息一次,道:“你还想说什么?”


    “日落星移……双月……悬天!”


    是非抬起的手掉下去,砸在玉板上。当他说出最后一个字,玉板上的是非道君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死婴。


    白翎沉默,不明白这个普天之下最能勘破宿命之辈,遗言何解。


    按理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是非一定要他听的话,是什么意思?


    日落星移,双月悬天。


    难道太阳被射落之后,天上会有两个月亮?


    白翎立即想到了展月和斩月。他甚至从“星”字想到了自己,毕竟他道号叫“见星”。


    但这样说的话,“日”又是谁?难道……是道号“还阳”的师弟吗?


    两不疑的器灵飘过来,面色凝重地蹲在是非身边。


    白翎正欲飞身离去,到塔顶解救裴响,却被器灵唤住。


    两不疑道:“见星真人,是非的身上……有我熟悉的东西。你帮我掀开他看看。”


    “啊?”


    白翎用剑尖一拨,让是非翻了个身。松垮的太极马褂像是襁褓,把泛青的婴儿裹在当中。


    两不疑挥动灵气,吹拂着他,直到把婴儿脑后的绒发吹开,露出一个黑痣。


    说是痣,显得有些大了。


    白翎又望了塔顶一眼,道:“有什么问题吗?”


    “这……稍等。”


    老叟以手覆在死婴颈后的黑痣上,少顷,一物从血肉深处剥离,落进了他的掌心。


    竟然是一根契进骨头的长钉,灵台枷!


    白翎意识到了此事暗藏玄机,屈膝半跪,道:“他身体里怎么埋着这个?他……我知道了。”


    联系起以前的疑惑之处,白翎脑海中灵光一现。


    他翻出了是非的芥子袋,用力攥碎,想找到更多证据。没想到,这个执掌道场与神教近千年的人,随身之物寥寥无几。


    两个海螺掉出来,其中一个不知为何摔碎了,又被仔细黏好。另一个倒是崭新,挂着手工的小叶子吊坠。


    还有一物,挂着木刻的小月亮。白翎将其抓起,果不其然,此乃是非曾用于追随斩月脚步的罗盘。


    罗盘不曾损坏,指针仍在转动。


    可是,指针一直在转,片刻不停。


    白翎皱眉道:“是老祖藏起来了,所以指针一直转么?不对,藏起来的是活石人啊……”


    “恐怕从忘川渡劫之后,指针就不曾停过,因为真正的斩月仙师,已经葬身于霁青河中了。但,是非判断不了。他就算看着一直转动的指针,也想不通是为什么。”


    两不疑负手而立,叹道:“当年被颠倒心神的,是他。”


    白翎目光下移,落在是非的尸首上。


    他对旧事的认知,全部源于太徵的回忆,可是太徵的记忆一定对吗?全都对吗?


    因为展月淹了旧河郡,且身上有诸多钉孔,所以太徵在极度的悲恸之下,认定他是被颠倒了善恶爱恨的那个。


    但现在想来,展月的钉孔是被两大叶家禁锢所致。


    是非本想告诉太徵,自己中了叶忘家的绝招,欲向她求救——没想到此招无解,太徵在癫狂之下决定大义灭亲,永绝后患,对他痛下杀手。


    于是,未出口的真相永远没能出口了。


    三圣决裂,是非也明白自己失去了判断是非的能力。从那之后,他选择了绝对地信任、听命于展月,因为在他的心目中,唯有此人绝对正确,永远正确。


    可惜他同样判断不了,斩月到底还是不是斩月了。


    一道惊雷劈裂天幕,直击塔尖。


    眼前的景象与千年前重叠,依然是一座高耸入云的尖塔,塔顶有人渡劫。


    教徒和修士们见证是非陨落,人心涣散。灵气不再凝聚,豆大的雨点砸下来,在罗盘的表面绽开。


    白翎放下此物,将它和一好一坏、两个海螺搁在一起,都置于是非身边。


    青年回身对驾鹤道君说:“前辈,你们都自由了。能拜托你一件事吗?”


    驾鹤道:“说!”


    “外面这个鬼样子,还有很多人在路上。可不可以拜托你去接他们?修真界最后的人,都在往道场赶。”白翎说。


    驾鹤怒道:“他们是凡人,跑来道场找死吗?不好端端地待着干什么!太阳都被射掉了,他们怎么活?”


    白翎不语,只是定定地看着她。


    驾鹤骤然意识到了什么,道:“你……”


    她张了张口,飞遁南去前掷下一句:“本尊且信你一次!”


    白翎转向偃鸣道君,说:“也麻烦您帮个忙。接下来,在场诸位都是我与‘展月老祖’大婚的嘉宾,务必请他们一个不落,都好好看着,见证我与‘老祖’成婚。”


    偃鸣困惑地皱起眉,不过侧首清唳,挥出无数鹤羽,将广场围住。


    教徒和修士们挣扎喊道:“你们要干什么?!”


    白翎笑道:“说了——请各位入席,见证我的人生大事啊!”


    他飞身而起,在所有人的注视中,登上塔顶。雷霆和暴雨似将世界隔绝,苍茫的天地间仅剩他们两个。


    白翎一眼看见了师弟。


    数不清的捆仙索间,缠着一个人影。那些锁链不是捆着他,而是直接穿过了他的四肢与躯干,就像千年以前,旧河郡的两大叶家对活石人做的那样。


    裴响面色苍白,双眸紧闭。


    他连脖颈处都被锁链穿透,以保持着抬头的姿势。


    剑修的黑衣比以前更深重了,像是被浸透,与他冻雪一般的皮肤对比强烈,偏偏神色静寂,俊美的五官宛然如昨。


    “……阿响?”


    白翎的心怦怦直跳,低唤一声。


    那人没有反应,不知是不是把他当成了幻觉。


    白翎下意识地退后半步,少顷,一剑斩断诸多仙索,快步跌跪在裴响身前,扶住他面颊喊道:“阿响!”


    顾不得眼前人有无回答,白翎把他紧紧拥入怀中。


    浓烈的恨意未有一刻平复,只是蛰伏。在这瞬间,在拥抱对方、对方却遍体鳞伤的瞬间,“恨”彻底取代了“怒”。


    白翎双眼明亮,几乎有些痴狂地露出微笑——师弟又在他怀里了,师弟还在他怀里!


    他贴在裴响冰冷的颊边,往他耳畔喃喃:“师兄来接你成婚。阿响,你先看我一眼,好不好?”


    脸庞被什么东西扫过,轻轻的,痒痒的。


    白翎一怔,立即与他松开,让师弟靠在怀里。


    裴响动了动眼睫。


    他的喉咙上还留着捆仙索穿过的血洞,无法说话。白翎的芥子袋破了,手头并无灵丹,道:“为什么伤好不了?!阿响,展月是不是施了什么特殊的咒,你的伤——”


    手腕稍微紧了一下。


    白翎收声,裴响安静地倚在他怀里,不轻不重地捏他。咫尺之距,几次有天雷擦着塔尖而过,电光映照他们的眉宇。


    裴响嘴唇微颤,仿佛想说什么。白翎茫然片刻,忽然意识到,师弟让他看自己的手。


    剑修伤痕累累的手指上,戴着一枚指环。


    白翎愕然片刻,蓦地笑了。他牵动唇角,眉头却压下去,唇也抿起来,忍耐了好一会儿,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将自己的手也亮出来,上面戴着同样的指环。


    白翎用以前哄裴响的语气说:“阿响,我们已经结侣了。我说了算。现在,你安安心心地睡一觉,好吗?等你醒了,师兄带你回家。”


    他将师弟慢慢地平放在地,凝视着他。


    虽不知为何,裴响的伤口复原极其缓慢,让白翎有些不安,但眼下容不得拖延了。


    他从怀中取出一张旧河郡的面具,扣在脸上。


    裴响也定定地望着他,见他此举,黯淡的眼底漫起一分微光。他猜到了白翎想做什么,略摇头道:“师兄——”


    极嘶哑的声音,混合着不断涌出的血沫。


    白翎却已下定决心,温柔地摸了一下他的发顶,道:“阿响,其实我还有很多话想说。不过……先说再见吧。”


    他又微微笑了起来,和以前无数次看着师弟笑的样子相同。


    白翎重复了一遍:“再见。”


    青年红衣飞展,张开双臂,倒退着走向塔顶边缘。裴响强行撑地,支起上半身,浑身的骨头碎了,仍执拗地咬紧嘴唇,不肯答应师兄的告别。


    他目不转睛,眼中唯有那人。


    从他的角度可以看见,白翎举起的双臂间,有什么亮了起来。


    起初只是一点星芒,如夏夜萤火。


    而后光球扩大,和仙去山弟子廊舍的檐下,摇摇晃晃的引路灯一样。


    光球的边缘开始燃烧,源源不绝的灵力从青年全身涌出,汇入其中。


    他的两手间光芒愈盛,倒映在裴响漆黑的眼底,恍然似回到了牵手共舞的篝火前。


    塔底的广场上,人群安静下来。


    修士们率先发现了异样,一眼不眨地盯着塔顶,看那黑夜中的火光。


    拜日神教的教徒们紧随其后,不敢置信地揉眼睛、抹脸,屏息凝神,注目于塔尖膨胀的光轮。


    雷电交加,大雨滂沱,可是一轮红日在全性塔的顶端升起,是太阳——新生的太阳!


    无人敢言,偌大的广场静悄悄一片。


    少顷,有人跪了下去。很快,越来越多的人下跪,齐齐仰望着传说中的壮举。


    红日之中,一名道人张开双臂。此情此景,俨然和全性塔内、老祖改日换新天的旧闻一模一样。


    老祖最为世人所铭记的,既非功法,也非剑骨——真正令他流芳百世的,是他重新点亮了修真界的天空!


    轰然巨响,雷电狂飙。


    在新生的太阳离开白翎之手的霎那,天道发现了更符合“展月老祖”的存在。


    一道前所未见的苍雷贯彻天宇,直击在白翎身上!


    第189章 一百八十九、星移 大结局(中)


    在“花谕”的庇佑下, 上万人艰难地行进在高山深谷之间。


    外界全然是一幅末世景象,传言中的“天灾”、“浩劫”,正如所见。


    天空似倒扣的锅底, 人们小心翼翼地摸黑前进。大地仍在不断变化, 连魔物都偃旗思鼓了, 四散奔逃。


    洪水声远远传来, 偶尔大上一点, 都会引发人群的惊惶。在伸手不见的五指的夜里, 火把被暴雨浇灭, 每个人都变成了惊弓之鸟。


    队伍持续了数里长,死寂笼罩着上空。


    在最前方组织开道的裴声已经接到了无数封急报, 从最开始的“随行伤患过多, 行军迟缓”,到后来的“地裂新增大量伤亡,难以计数,药物告罄”, 再到徐景御剑前来,称后方因抢夺丹药爆发骚乱,有人故意将伤患推下悬崖。


    裴声沉默地听着,一眼不错地望着北方。


    徐景道:“裴家主?我们……继续前进吗?”


    “来路已经是一片汪洋了。”裴声反问, “若不继续, 此地也转眼覆灭该如何?”


    “但大家已经走不动了。”徐景苦笑道, “再走下去,魔物不吃人,人要吃人了。离霁青道场还有千里之遥,后路毁了,前路也毁了怎么办?大家根本不信能走到道场。”


    “就不该听白翎的鬼话!”


    一声粗嘎的喝骂从天而降, 贾济提着三四个人头,摔在裴声跟前的地上。他道,“死在家里,也比死在这黑黢黢的鬼地方好——连这儿叫什么都不晓得,以后尽是孤魂野鬼!”


    “……”


    裴声神情麻木,点头道,“我明白了。去,将我临行前备好的东西拿来。”


    贾济踢了一脚地上的人头,嗤道:“你还能让这些杂种推下去的老人飞回来不成?”


    徐景说:“注意你的言辞,濯缨道君!”


    又一道遁光袭来,田漪现身:“怎么了这是?后方有山崩迹象,必须加快行进!”


    贾济耸肩大笑:“哈哈哈哈——全活埋喽!”


    田漪忍无可忍,拔剑指着他眉心。


    裴声喝道:“肃静!”


    天地间雨声哗哗,远方的山顶滑落一块碎石。它带动泥沙,一直滚了半刻钟,才在谷底湍急的水面上溅起浪花。


    众人都明白,再不走,真的要被活埋了。


    可是人心惶惶,恐惧和疲惫已至顶点。修士们可以飞遁而去,但凡人呢?


    裴家家丁抬来了几只大箱子,取出一座花灯。此灯造型简陋,不过是以众多灯笼绑在一起,做成了一个巨大的球。


    灯罩用油布制成,可以防水,内部有特制的机巧,一旦点燃,所有灯笼都会亮起。


    裴声说:“请几位仙长,分少许灵力,保佑新火不灭。”


    田漪缓缓放下剑,道:“您……您是想伪造一个太阳?”


    徐景捏诀生火,道:“好,有假的也比没有强!”


    他们先后向花灯注入灵力,贾济愕然,最后也丢了一记灵火。花灯升起,后边的人群很快发现了光亮,惊叫声接连不断:


    “那是什么?”


    “是……是太阳!!!”


    裴声满面肃穆,凝视着照亮前路的灯光。离得近的都是裴府家丁,无人说话,默默配合着弥天大谎。


    然而,狂风突然席卷了山谷。


    花灯剧烈摇晃,眼看要落!


    三道灵力同时飞出,田漪、徐景、贾济一齐出手,稳住了那轮“太阳”。


    可是,风来得太急太快,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迅速逼近,又好像北方爆发了天翻地覆的变故,长风万里洗河山!


    花灯“嘭”地燃烧起来,像是瘪掉的鱼鳔。


    裴声面色发白,知道已回天乏术了。狂风摧毁了本就岌岌可危的山体,大地震动,滚滚的泥石倾泻而下,瞬间把前方的山道冲成废墟。


    贾济使出“搬山咒”,开辟新路。


    可是花灯即将坠毁,裴声厉声道:“仙长先救太阳!”


    整条山道都被波及,田漪和徐景捏诀稳住地面,无暇他顾。慌乱中,裴声冲出了人堆,向即将坠落的“太阳”伸手——


    “家主!!”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寒光似洪水袭来,顷刻迫近!风雨达到了短暂的极盛,一条青滢滢的巨蟒赫然出现。


    此为妖族神身,盘踞于山岳之间。它把花灯彻底扑灭,甚至蟒口一张,将其吞入腹中。


    下一刻,万丈金光从它背后射出,驱散了满天夜色!


    耀眼的晨曦如千军万马,照亮东南西北大地,千里万里朝霞。日出高山,冉冉而升,昼夜兴替,风雨顿消。


    巨蟒惊讶地回头,望着来时方向。


    少顷,蟒吐人言,传遍了山道:“此地不宜久留,本尊受见星真人所托,来奉诸位前往道场!”


    振奋的欢呼铺天盖地,驾鹤直接往山道旁一横,填满山谷。人们争先恐后地攀上蟒背,裴声也被田漪接下,落在蟒头。


    徐景兴奋地喊:“师祖您来了!天亮了——白师兄成功了吗?!”


    贾济道:“他……是他干的?”


    “不是他,还能是谁?”


    驾鹤冷笑一声,抖擞青鳞,确认人们都被“花谕”化成的银丝牢牢定在背上,立时腾云驾雾而起,呼风唤雨而去。


    此时的白翎,却在承受着万钧雷劫。


    鲜艳的红衣被雷光淬炼,浓烈如枫。他戴着新河郡盛行的面具,向苍天舒展身躯,不闪不避,任雷霆在血肉经脉间流窜。


    饶是有《喜乐诸天奇经》护持,天劫仍不可小觑。浑身剧痛且不必提,每一分躯壳都好似浴火重生;最可怖的是灵台震荡,心境动摇。九天的惊霆像是直击神魂,稍一不慎,轻则走火入魔,重则灰飞烟灭!


    但白翎在笑,因为他的计划成功了——


    展月要裴响作替身蒙蔽天道,那他就以身入局,亲手拆了展月的春秋大梦!


    谁让展月骗取了斩月的身份呢?


    白翎顺水推舟,把斩月的丰功伟绩重现,于是他也成了“斩月”,加上裴响一共三个,看天道劈谁!


    一道遁光飞驰而来,乍一看空中的面具红衣人,还真被唬了一跳。


    但他转眼明白了那厮是谁,冲下方道:“展月老祖何在?!你爷爷到此,鳖孙速速受死!!”


    “你来迟了——”白翎清越的嗓音自面具后传出,隔着灼灼雷幕,隐含笑意,“谁是展月老祖?我就是展月老祖!塔顶还有个展月老祖,你呢,你是不是展月老祖?”


    贾济道:“我当然是展月老祖!本尊身负先天剑骨,又兼《太上迢迢密文》,我不是展月老祖,谁是展月老祖?!”


    刹那间雷云怒吼,电火狂飙!


    天道终于发现了这场旷世的玩笑,云层中似有太初之影显形,注目于下方高塔。


    白翎见目的达成,旋身飞入塔顶。


    裴响倚坐墙边,见他来了,微微一笑。


    黑衣青年张了张口,作口型喊了声“师兄”。他的脸色没有半分好转,笑意如浮光掠影,稍纵即逝。


    裴响俊美苍白的面容上,蒙着一层淡淡的青灰。这是死亡的阴翳,白翎心弦顿紧,像是勒出血来。


    他扶正青年的脸,低声道:“阿响?阿响!你……你的伤没有好?到底怎么回事,老祖干了什么!!!”


    “我什么都没干。”


    一道阴戾的嗓音在二人后方响起,令白翎脊背生寒。


    他凝定片刻,缓缓侧首。余光里一道枫红身影,提着圆溜溜一物,鲜血滴滴答答。


    那是贾济死不瞑目的头颅。刚才不过两句话的功夫,他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就被斩首了。


    白翎视线上移,落在展月——或者说尹真的头上。


    此人倒是摘下了面具,自知身份败露,不必再掩饰长相。他眼下的乌青依然浓重,如今想来,怕是夜夜难眠所致。


    尹真声音轻得如一缕幽魂。


    他道:“白翎,你果然厉害。”


    白翎佯装不经意地把师弟护在身后,摘下面具,微微笑道:“尹兄何出此言?”


    “看来你对自己的出身一无所知啊。”尹真也勾了勾唇角,说,“你真不知道,你是如何来到这世上的吗?”


    “……”


    白翎问,“你知道?”


    苍雷不断地劈向塔尖,试图击中渡劫者,却被塔身的法阵引渡,散入塔底的三座祭坛。


    无人在意,经过一遍又一遍的雷霆洗礼后,连接祭坛的碧绸愈发明亮。只有器灵们聚集过去,押着玄天炉,喷出一波接一波的灵符。


    一线灵识骤然复苏,映照在主人心境!


    白翎眼底暗闪,抬眸时恢复了旧友重逢一般、清闲随意的神态。他道:“怎么,尹兄能为我解惑?”


    “你是天道的赐福,白翎。”


    尹真淡淡开口,似对渡劫已胜券在握。他说,“我看见了那个人的记忆。你是他向上苍请求的,一定能扭转乾坤的人。那个人——终究是道心不坚啊,忧于天下还不够,竟忧于天下的千秋万代,自知大势已去,便向天道索要了负世的传人。于是,白翎,你来到了此世人间。”


    白翎清楚,尹真口中的“那个人”,就是斩月。


    可是,他一个来自现代世界的普通高中生——怎么会是上天钦定的救世主?!


    白翎说:“别开玩笑了尹兄。如果你说的是真的,为什么让我活到现在?你何必让师尊去捡我回来,不怕我毁了你的飞升大业么!”


    “留你,自然有留你之用。”


    一丈之隔,尹真总是黯淡无光的双目倏地抬起,下一瞬已至白翎近前,“为了你修的《喜乐诸天奇经》!”


    寒光交错,不知何时投下了七道剑影——斩月身陨,他的七柄仙剑沦为尹真的战利品,如今被他的先天剑骨操纵,剑尖尽指白翎!


    “师兄。”


    一声轻微的呼唤在背后响起,与此同时,两只冰冷的手抚上白翎双臂。他感到了背靠的怀抱,暗香刻骨铭心。


    裴响握住白翎的手抬起,在他耳畔轻语:“他可以,你也可以。”


    心随意动,指令不过是一念之间。七柄仙剑突然凝滞,似被两股同样强悍的力量撕扯,止步不前!


    尹真道:“真是阴魂不散啊裴响——这样了还能行动?……嗬!”


    他本欲对白翎出手,不料提着的头颅突然张嘴,狠狠地咬住了他!


    贾济的躯干不知还在否,脖颈的断口迅速生长血肉。尹真抽身而退,一息间连出百拳,将他新长的躯体轰成烂泥。


    “姓白的动手啊——我拖住他!你快使你那阴阳契!!”


    贾济不知尹真是当年的活石人,还以为白翎体内的阴阳契可以将其诛杀。然而,此时的白翎如坠冰窟,紧攥着身后之人的手,生怕放松一点、就将坠入无间地狱。


    尹真以为七剑被定住是裴响所为,殊不知,刚才的瞬间白翎能万分确认——


    驭使七剑的不是裴响,而是他!


    拥抱耗尽了最后一丝生机。


    耳后的吐息渐轻,师弟埋头在他颈侧,好像睡着了。


    “阿响?”


    白翎停顿许久,终于问出了他一直没敢问的问题,“我到底,是怎么活过来的?”


    尹真已经和贾济打到了塔外,剑光在血肉浪潮中明灭。


    尹真难以脱身,再看苍雷愈来愈强的迹象,决不能以替身历劫了,他必须亲身上阵,以平天怒!


    “都给我滚!!!”


    无数虚空同时出现,笼罩了广场。凡是离得近的人或物,全都被大力吸入,顷刻似泥牛入海,有去无回。


    白翎灵台发亮,《喜乐诸天奇经》作出了回应。尹真不止修了《片叶搜魂真迹》、《太上迢迢密文》,他还有《喜乐诸天奇经》!


    白翎顿悟了尹真那句“有留你之用”。


    功法臻至完满,必然要“喜怒忧惧”四字齐全。但如白翎只知“喜怒”为“爱恨”,不知“忧惧”为何物,想必尹真也有无法体会的字,要向白翎求解!


    他想也不想便猜到了,尹真——活石人,从未感受过的是“喜”,也就是“爱”。


    而他呢?


    忧惧……


    在生离死别的刹那,他甚至没有注意,这二字是否变了。


    虚空扑来,将他们吞噬。


    这是时空的乱流,无人可以违抗。白翎死死抓住师弟的手,喊他的名字,那双眼睛却再未睁开。


    无法匹敌的伟力令万物失散,他们也不例外。


    白翎手中一空,许多零碎的画面因光阴倒转,岁月逆流,蓦地呈现在他面前——


    他看见顾怜独对数十名千境魔修,鏖战了无数次日出日落,直到剑轮卷刃。不知何故,顾怜始终不用法眼观测敌方弱点,最后力竭而亡。


    他看见林暗守城殿后,女修望着城外一望无际的魔物,面色苍白宁静。她取出玉牌,留下一句“好好吃饭”,随后将玉牌一掷,跃入了魔潮中。


    玉牌下一刻被箭矢钉碎,她也被魔物淹没了。


    他看见太徵道君扎根在新河郡,与神树融为一体。她的意识消散,徒留千万片柳叶庇护民众,春风吹又生。


    他看见诸葛悟孤身回到霁青道场,和当年一个人去给问鼎一脉下战书一样。不过这次的战书仅填了邀战之人的姓名,受邀方写的是“霁青道场”。


    剑修大开杀戒,灵气和魔气翻涌不休,直至他神魂崩溃,在彻底陷于狂乱前,捏出“九幽黄泉印”悍然自爆。


    白翎看见了自己的尸体,躺在青玉案上。


    许是被秘术强留的缘故,外观不曾腐坏,只是越发透明,近乎泡影。


    时间是逆流的,此时大家都还在。师门三人围绕着他,师尊,师兄,师弟,一个不少。


    裴响掌心浮着一片雪白的羽毛,灵光微微,似从神明的指尖摘来。


    他眉宇间尽显倦意,眼底却蕴着笑,一眼不错地凝望着沉眠之人。


    诸葛悟说:“小裴,你须确认,一旦开始,便无法回头了。”


    顾怜说:“早就没法回头了!开始吧,不就是要每人分出一部分,把他凑齐吗?你们要分什么?”


    裴响道:“我要剔骨。”


    话音出口,另两人齐看向他。


    少顷,诸葛悟道:“每人剔除一部分骨骼,是应该的。人不可无骨。”


    裴响说:“我要给他,完整的先天剑骨。”


    沉默良久,顾怜气得拍青玉案:“你疯了裴响!你要是没了先天剑骨,用什么承受《太上迢迢密文》?为何修此道的如此稀少你还不知道吗,就因为先天剑骨啊!没有剑骨,你——”


    “我刚好可以与师祖同归于尽。”


    黑衣剑修站在白玉兰花下,依稀仍是少年。他平静地说出了惊世骇俗的话,道,“师祖钦定我作渡劫替身,正因功法与剑骨缺一不可。若无剑骨,我去献祭,他渡劫不是必败无疑吗?”


    顾怜:“……装什么大义凛然,这只是顺便的吧!你到底是为了什么,别以为我们不知道!”


    诸葛悟缓缓道:“小裴,纵使你有殉道之心,也要谨记一点。必须待我辈死尽灭绝,才可向师祖低头。否则他断不会信,你有俯首称臣之日。”


    “……是。”


    裴响颔首,尚不知往后的身边人一个个战死,而他须苦守约定,见证他们逐一离开。


    见顾怜仍不敢置信,裴响向他也端正行礼,道:“请师尊,成全弟子。唯有先天剑骨的再生之力,可令师兄复生,如此也不用你们割舍过多,两全其美。”


    “你当我在舍不得割肉放血吗?!”


    顾怜一把夺过他手里的羽毛,就要催动。不料一道柔和的女声响起,有水红形影踏花而来。


    林暗款步而出,笑着说:“几位藏在此处,教我等好找。复活白师弟这样的大事,在下岂能不来尽一份力?”


    在她身后,一年迈尊者亦现其身,对顾怜道:“梦微,你真是长进了。你弟子与展月的阴阳契一体共生,必须令他回魂!”


    太徵道君走到青玉案旁,林暗也在另一边站定。


    裴响双目微睁,太徵一抬手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言谢留待海晏河清之时再说,你向上苍讨来的玩意儿,现用了吧!”


    五人各据一方,同时施法。


    雪白的羽毛融入白翎眉心,他近乎透明的身躯流光溢彩,在黎明到来前的天空下,散发着朝霞般的光晕。


    裴响召动“花谕”,以银丝剔骨。


    鲜血将其染红,直至剔出一副完整的骨骼。或许,就是在这一刻,真有那么根银线潜入九幽,缠住了待归人的手指。


    另外四人一齐动作,太徵舍出本命柳枝,令其化为人体经脉;林暗持剑割腕,灵血似泉涌而出。


    诸葛悟灵魔兼修,自认法身不纯,遂将生魂割裂,分出一缕;顾怜定定地看着诸人行动,不知在想什么,最后挖出了自己的眼睛。


    两枚莹润的光球在他指尖浮动,注入白翎的尸体。


    骨血经脉、生魂灵窍,仿佛为空白的画卷上色,将淡褪之人一笔笔复原。


    裴响此时已气若游丝,见他剖出法眼,强撑着摇头:“师尊,你……你的修为会……”


    “人早晚一死。待我陨落前线,裴响,你再把我的真眼挖出来,去给那准备渡劫的死人!他定会以我的真眼观你,殊不知法眼已在白翎身上,他用真眼,根本看不出端倪!”


    顾怜的双眼流下血泪,境界下跌,人却畅快大笑,震落了满院白花。


    裴响咬牙起身,拖着满地鲜血,来到白翎身前。


    天光破晓,青玉案上的人从一具尸体,变回了有气息、有生机的活人。


    裴响满手是血,想为熟睡的他拨开碎发,最终只隔空轻拂。


    他轻轻地说:“我以为,只我愿意。不曾想,大家都在这里。师兄……我们算是你的家人吗?可不可以……快些来与我们团聚。”


    这是白翎死去的第一年。


    画面离他越来越远,白翎不知自己会去往何方。最终,他瞥见的最后一幅场景是自己死后不久、尸身还没淡化的时候。


    裴响说:“我要带他回来。”


    “他已经死了,白翎已经死了!”


    “死又如何,师兄只是走得太远,我要带他回仙去山!”


    “小裴,你现在心神不稳。阿翎并无你修的功法,如何能死而复生?”


    “渡劫可得天道赐福,我不能救,便让天道救!”


    “你真是疯了!裴响,你进化神才多久,就想渡劫?!你渡劫注定失败,你知道渡劫失败是什么样子吗——本尊决不允许!”


    紫衣剑仙怒极拂袖,墨蓝法袍的道人唯余叹息。


    而在两人转身之际,一道动静在后方响起。他们惊愕回头,看见那历来傲骨铮铮的师门末徒,竟向他们屈膝。


    良久,诸葛悟也直身而跪,对顾怜俯首。


    顾怜来回指着他们二人,最后不得已向裴响冷笑:“你可想清楚了。裴响,你要进境,唯有一个死字!我们可以杀你千次万次,但你能活千次万次吗?万一哪次,不论是我们还是你——任何一人稍一不慎,你也会没命!!”


    “世间他对我最好。”


    黑衣剑修跪在青玉案旁,握着案上人冰冷的手。


    他流泪道:“我愿意为师兄付出生命。”【你现在阅读的是 】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