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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 验身

作者:昆仑白泽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晦暗不明的昏黄中,地上满是扭曲的暗影,烛火明灭间,张牙舞爪的影子像是地狱中爬出来的鬼魂,挣扎着想要冲破结界、摆脱束缚。


    大约是到地府了,沈明月想。


    可她不相信鬼神之说。


    但她也确实身处其境。


    “醒了,醒了,都准备好吗……”


    人语声夹杂脚步声,飘飘忽忽,由远及近,似从旷野吹来的晚风,穿过危崖幽壑,如泣如诉、如怨如慕。


    鬼神满衰听,恍惚自难辨。【1】


    她们会准备什么呢?


    “你命中该有一劫。”


    那位看手相的大哥的话音又在头顶响起。


    看来这一劫终究还是没能逃过去,死了也好,强过落入王老爷的魔掌。


    回想这由两世拼凑成的人生,真可谓是跌宕起伏,前世骤然而亡,未完的抱负化为执念残留世间,所以才有了此世的安庆收复战。


    一切终究是一场梦,到该结束的时候了。


    此刻,她本该平静安详,可心中却是悲愤激昂、感慨万千,与自己这短暂的人生做最后告别。


    “明月此生,无畏生死、无愧家国,唯有三憾不能释怀,一为山河之沉疴,二为慈父之叛逃,三为挚友之背道。”


    山河沉疴,需集整个民族之力挽救,非一人之力所能及,这重整河山之重任,只能交由万万千千的后辈来完成,她只恨自己未能看到红旗插遍华夏大地的那一日。


    父亲叛逃,毫无征兆,当时沪上沦陷,母弟尸首未收,她父亲将她托付给军校的朋友后仓皇而走,未留下只言片语,若有幸在这地府相见,她定要问一问为什么。


    挚友背道,她只能用沉重的叹息来慰藉,终究是自己太重情义,以为别人也与自己一样。


    但潜意识中她竟然将顾洲视为挚友,这是她自己都没想到的。


    呵呵,都无所谓了。


    她闭上眼睛,静静等待十殿阎罗的审判,良久,耳边传来熟悉又陌生的女子声音。


    “不是说醒来吗,怎么回事?”


    她复而睁开眼睛,屋内似乎明亮了许多,一个大大的面庞正对着她,脸上的担忧都快掉在她脸上。


    王夫人?怎么会是她!


    她也死了?


    可这女人温热的呼吸、转动的眼球,都表明这人还活着。


    而自己躺在一架黄梨花木大床上,头顶鲛绡罗帐,身盖金丝牡丹纹样锦衾绣被,柔软的面料在烛火下流转着珍珠般的光泽,打了补丁的粗布衣衫也被换成了藕荷色蚕丝寝衣,触手柔软细腻。


    离床不远的紫檀木香机上,鎏金兽首香炉正流淌出丝丝缕缕的淡青色暖烟,消散到空气中进入肺腑,是一股雅致的清新。


    这真实的听觉、视觉、触觉、嗅觉,无一不再向她证明一个事实:她没有死。


    “我到底死了没?”


    她喉咙干涩,声带被撕扯着,发出的声音并不大,动了动身体,全身骨节似乎冻上了冰碴,嘎巴作响,隐隐刺痛。


    “怎么会死呢?”


    王夫人声音温柔,甚至带着些谄媚,眸中的光也由担忧转为惊喜,继而开始含泪,手一挥,接过婢女奉上玉碗。


    用玉勺轻轻舀起淡黄色的汁液,送到沈明月嘴边。


    沈明月下意识扭头,戒备地看着这个女人,心中惊悚起来,不会是那姓王的说动了他夫人,二人合谋将自己弄到家里吧。


    王夫人将勺子往前送了送,解释道:“放心,这是我亲自蒸的川贝冰糖雪梨水,喝完嗓子就好了。”


    沈明月不知她意图,稍稍侧了一下头,躲开玉勺。


    王夫人并不气恼,似看小孩子淘气一般的无奈一笑,将碗交到另一个人手中。


    沈明月只顾茫然,不曾留意这屋内还有许多人,目光随着碗移动到另一个女人手上,这双手虽然白净,指节上却有着记录岁月的条纹,而这个女人身着的墨绿色衣裙,面料做工不输王夫人的烟紫色缎面绸衫。


    目光沿着女人月白色的交领向上,常嬷嬷似笑非笑的面孔进入眼帘。


    这着实能让人吃一大惊!


    怎么会这样?还有比这更讽刺的事情吗?兜兜转转又回到原点,接二连三的“惊喜”让沈明月不知该如何接受,感觉还不如真死掉算了。


    常嬷嬷不知大姑娘心中所想,看着姑娘空洞的眼神和麻木的神情,只当是姑娘心中不愿。


    她可是被大姑娘害惨了,主君得知人丢了,将她丈夫,柳府官家安寿,痛打了二十板子,撤了管家之职。


    但鉴于此事需保密,主君命他们将功折罪,带领几个签了死契的仆役出门寻人,他们一家身契皆在柳府,又有子女留在府中为质,不敢不尽心。


    眼见朝中再次将婚事提起,主君下达最后的命令:“人找不到,你们一家也不用回来了。”


    性命攸关时刻,居然在安山发现线索,一只大夫人留下来的耳坠子,她狠狠给佛祖磕了几个头。


    此番虽幸运,能够死里逃生,但她仍未改颐指气使的态度:“大姑娘,可让老奴好找,不想姑娘竟是投奔舅舅而来。”


    舅舅?


    沈明月恍惚间记起了许多事情,莺儿说过,柳慕云的舅舅就在安山。


    柳慕云母亲姓王,所以,王老爷就是柳慕云的舅舅?


    哈哈,真是天大的玩笑。


    不过刹那,她便明白其中因果,但想到莺儿,再顾不地去深入研究,试图将头抬起来,迫切地问道:“莺儿在哪?”


    “那贱婢教唆姑娘出逃,将姑娘害成这样……也是报应,老天爷惩罚她,已经死了。”


    常嬷嬷略带得意地笑着,仿佛这个人死了就解了心头大恨一般。


    死了?不可能!上马车时还有口气,这才过去了多长时间,还能救。


    凉意自心底而起,借着悲痛的力量,沈明月起身揪住常嬷嬷的衣领,将她推倒在地。


    梨汤洒在氍毹【2】上,没有迸溅水滴,玉碗碎成几瓣,发出清脆的声响。


    “你们竟敢这样!带我去找人,我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沈明月声音嘶哑,喉咙间充斥着铁锈味,一口气在胸膛内激荡,寻不到出路,她几乎要晕厥,四肢脱力。


    周围的婢女慌乱起来,有人来扶摇摇欲坠的沈明月,有人去扶摔倒的常嬷嬷,而王夫人见如此状况,跟着慌张了几下,赶紧带人去正堂请老爷。


    正堂内,王老爷坐在主位上,用帕子擦了擦额头的汗珠,对下首之人做了个请的动作。


    下首的安寿端起茶杯,轻松地说道:“多亏了舅老爷相助,不然也不能这么顺利地找到大姑娘,辛苦舅老爷跑了这一趟。”


    安寿是今日午后才赶到王家,将大姑娘画像展开,舅老爷只看了一眼,就立即带人出去。


    王老爷心有余悸,当画像徐徐展开,露出女子柔美的容颜时,他早已吓得魂飞魄散,那上面画的,分明是凶神恶煞。


    所以他不敢停留,生怕露出破绽,直到坐在了马车上,双腿还是不住的颤抖,所幸顺利将人找到。


    他稳了稳心神,也端起茶杯饮了半口,“哪里的话,说来也真是巧,此前在慈恩寺就觉得她眼熟,只是一时没想到是自家外甥女。唉,说来惭愧,我与姐姐多年未往来,连姐姐故去也不知情,这个外甥女更是见都没见过。”


    “舅老爷莫要自责,原也是大姑娘被老爷娇纵惯了,半年前受些委屈,就在婢女的撺掇下跑出来,径直投奔舅老爷。”


    “这孩子胆子也是大,经年累月的,安山地界变化太大,我也置了新宅子,才让外甥女流落在外。”


    “怎的算是流落在外呢?舅老爷不是说姑娘一直在慈恩寺抄经吗?”


    安寿这话拖着不长不短的尾音,看似疑问,却带着十分的肯定,提醒着上座之人说话要谨慎。


    “是,是……外甥女半年前到了慈恩寺,以替人抄经为生,那寺中女尼见她写字规整,便举荐到我夫人跟前,替我与夫人抄了半年的经文,积了不少功德,才让我们舅甥得以团聚。”


    半年,寺庙,女尼。


    这几个词语让安寿感到满意,捋着胡子点点头,心想这舅老爷倒是有几分聪明,这样一来,即便是大姑娘走失的消息泄露出去,也有人证、物证来证明姑娘的清白。


    “怪不得舅老爷一见画像,就知道去哪里寻人,原来是有这个缘分。”


    “血脉亲情,自然断不了……”


    王老爷面上笑着,袖中的手掌上的汗却出了一层又一层,心中默念几遍“罪过”,万分庆幸那晚没有酿成大错,自己挨的那顿打也是活该。


    “当时只觉得是缘分,今日一见那画像就更加确定,我这外甥女与长姐肖似……只可惜我姐姐已经不在了……她定然是还未能原谅我……”


    王老爷抬袖,掩面欲泣。


    “也是我不争气,功名功名没考生,家业家业没守住,令姐姐姐夫失望了。”


    安寿象征性地劝慰了几句:“舅老爷节哀,都是陈年往事了,亲姐弟之间哪里有真仇。”


    看着眼前人声泪俱下、委屈不尽,他端起茶杯大饮一口,遮住向下撇的嘴角,用茶水将心中的鄙夷压下去。


    好像谁不知道当年之事似的!


    这王老爷本名王怀,王老太爷去世后,由族中人出面,将他过继到了王老太太名下,他前两年还对老太太恭恭敬敬,待得知老太太欲将家产一分为二,留给女儿、儿子各一半后,露出原本面目,逼死老太太,独占家产。


    王氏得知消息,舍下生病的幼子,回娘家奔丧并讨要家产,可王怀与族中人串通一气,王氏不仅没有得到家产,甚至连葬礼都没让她参加,愤怒归来,才知幼子已夭折。


    接连失了两个骨肉至亲,且都没见到最后一面,这事放到谁身上都是蚀骨之痛。


    彼时柳公权将心都放在妾室李氏并二女儿身上,不仅没有安慰王氏,反而斥责她未能照顾好幼子。


    王氏一气之下与娘家断了联系,与柳公权大吵一架后,与带着大女儿回了营州老宅,


    安寿知这舅老爷不是个善茬,但也只能陪着他将这出戏唱下去,带着大姑娘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归京才是要紧事。


    此前安寿也提议过通王怀来找大姑娘,但柳公权深知此人的品行,终觉不妥,担心他会以此为要挟,向柳家要钱又要官。


    只是大殿下传出回京的消息,婚期在即,无奈之下才找上了王家大门。


    “我知姐姐心中怨我,连带姐夫都看不上我,想当初姐夫家中并不宽裕,若非我父亲解囊相助,他又怎能取得功名,步入仕途。”


    王怀掸了掸衣摆上的灰尘,意味深长地看了安寿一眼。


    这话中之音,安寿如何不明白,可大姑娘刚刚被找回,还未分辨真伪,他就揭短想要好处,真是一点远见都没有。


    再者周济主君一事是王氏父母所为,与这人可没有半文钱关系。


    “舅老爷此话就错了,我家老爷在任上,无圣诏不得离开,日日忙于公务,实在身不由己,但年节上也时常念叨起太公与太夫人来,还疑惑舅老爷是不是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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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记了他这个姐夫……”


    安寿玩笑间将责任推回去。


    见对方不接招,王怀尴尬一笑,想用喝茶来掩饰,但杯中水已尽,只能将怨气撒在小厮身上,“还不快给安先生续茶……”


    话音还未落地,外面一阵脚步声,随即小厮进来对王怀耳语几句。


    “快,快,去看看……”


    王怀起身,对安寿拱手为礼,“先生稍待,外甥女醒了,我且去瞧瞧。”


    “好,好。”安寿语调轻快,悬着的心彻底放下,开始计划下一步回京之事。


    王怀出门,见夫人在外焦急踱步,将她拉出连廊侧门,才轻声问道:“如何了?”


    王夫人抚着胸口,带着些侥幸说道:“还是老爷有远见,救了那小丫头一命,现在外甥女吵着要人呢。”


    她没想到这小丫头如此重要,将人带回来后,柳家的人只顾大姑娘,完全不管那丫头,大有任其自生自灭之意,是王怀执意命人将外甥女手中的药煎了,给那丫头灌下去。


    王怀却能看清柳家人的意图。


    “那丫头横竖都是柳家人,是常嬷嬷使巧,想借咱们的手杀人,不可能!快快将人抬过去。”


    “现在那边已经乱成一锅粥了,该如何是好?”


    “一群吝啬鬼,”王怀冷哼一声,“咱们别往跟前凑,且让她们乱去,只准备好吃食,安安生生将这尊佛请走就好。”


    “怎么?好不容易攀上柳家这门亲戚,不热络热络怎么成,就咱们家剩的这点家业,还能撑到几时?”


    王怀不顾王夫人的忧虑,只呵轻声呵斥:“愚蠢!短视!”


    “你可曾想过,为什么柳家宁可让女儿在外流落,也不愿找咱们帮忙?你瞧他们匆忙的样子,指不定有什么隐情,只求别将咱们卷进去才好。”


    安寿一个管家,虽口口声声称他为“舅老爷”,却不见有半分尊重,这必然是柳家主君的授意,所以柳家这靠山并不稳固。


    这只是一半原因,另一半原因,也是关键原因,他怕寺庙奸情败露。


    王夫人在家虽强势,但在处理外事上依旧要王怀做主,她依言带人去抬了那小丫头,送到外甥女房中。


    到时只听里面哭喊声一片,掀帘而入,见外甥女用碎瓷片挟持着王家婢女,要求见莺儿。


    常嬷嬷却不在意,依旧对大姑娘威逼利诱,企图喝止她的行为。


    这一幕才让王夫人理解王怀的做法,心下生出佩服,若是闹出人命来,柳家一走了之,这祸事将全落在自家头上。


    她忙上前劝解,“外甥女快放手,小心伤了自己,我已将人带来。”


    两个力壮的婆子抬着莺儿进来,放到美人榻上,沈明月果然松了手去看莺儿。


    莺儿费力地抬起眼皮,做出一个“姑娘”的口型,她面色虽白,但已不是土灰色。


    手上传来的温度,融化了沈明月冰冷的绝望,她用舌尖抵住发颤的上颚,被震碎的字句如珍珠掉地,惊破了凝滞的空气。


    “没事了,莺儿,没事了……”


    王夫人听着这如同枯叶被踩碎的凄凉之音,鼻子微微发酸,赶紧命众人散了,上前抚着沈明月的背说道:“外甥女快别哭了,人都救回来,该高兴才是……我准备了吃食,外甥女随舅母去用些。”


    在她的一番安排下,房中恢复如初,好似什么也没发生过,沈明月吃了一碗粥后被送进浴房。


    常嬷嬷并两个婢女仔细检查了她的身体,连□□都没放过,而这才是她们的真正目的,确定大姑娘的完璧之身。


    沈明月只觉自己像案板上待宰的鱼,她没有反抗,咬牙记下了这份屈辱。


    此前常嬷嬷以为眼前之人还是柔弱的性子,所以用原来的法子来对待,现在见识到大姑娘的真性情,便也改了法子。


    她翘着嘴角为大姑娘擦洗后背,“老奴瞧着莺儿还未脱险,若是请京中的郎中瞧瞧,兴许好得快些。”


    沈明月不与她兜圈子,“常嬷嬷就别绕弯子了,不就是想让我痛快地跟你们进京吗?只要能救活莺儿,我跟你们回去。”


    “大姑娘果然识大体,姑娘放心,主君是姑娘父亲,自然不会亏待姑娘。”


    常嬷嬷担心大姑娘再逃跑,没提及回京之后的事。


    沈明月也没有再问,此后,不论生活喂给什么,她都要嚼碎了咽下去,等待强大之时,一并还击回去。


    浸泡在水中的躯体,像沉船一样陈旧、死寂,毫无生机,在光线到达不了的地方,暗自悲伤着、彷徨着。


    她的沉默,是无声的妥协。


    三日后,安寿卸下了半车的东西给王家,算是封口费,王夫人流着泪、带着笑将外甥女送上马车,而王怀心中的一块大石头就此落地。


    队伍出发,外面的风声越来越紧,车厢和棉帘子为沈明月隔出一方安静的天地,莺儿正枕在她腿上,呼吸均匀。


    她掀开帘子,看漫天飞雪扫荡着山野和村庄。


    这去京城的路可真是漫长啊!


    从出发时的春寒料峭、残雪未消,到现在的朔风凛冽、山寒水冷。


    侍从们立刻感知到这点动静,不敢怠慢,“姑娘,可有吩咐?”


    她没有说话,放下帘子,感到无边的迷惘和无言的绝望,有些无从说起的东西正在搅乱今后的人生。


    车轮滚滚向前,在苍茫的官道上留下显眼的车辙。


    印记又长又远,中间被一阵杂乱的马蹄截断。


    马背上,披着白色斗篷的人拿出炭笔,在字条上写下了一串特殊的字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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