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无眠将手上的火浣布郑而重之的小心放回桌上。
这位以铁血冷面著称的镇抚司指挥使，此刻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翻涌着复杂难言的情绪——有对吕正雅十年卧薪尝胆的震撼，有对窑务司乃至朝堂蛀虫的滔天怒意，更有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
他缓缓抬起手，解下了腰间悬挂的、象征着镇抚司无上权威的玄铁佩刀。
这柄刀，伴随他出生入死，饮血无数，从未离身。此刻，他双手托刀，刀身平举，那冷冽的寒光在夕阳下流转。
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赵无眠对着吕正雅，对着他身后那无形的、传佛寺十八罗汉与慧明大师的英魂，对着百年前那场焚寺殉国的烈火，深深地、一躬到底！
“传佛寺高僧，舍身护国，宁为玉碎，此乃大忠！吕顾两家先祖，忍辱负重，传承火种，此乃大义！吕公子，”赵无眠的声音铿锵有力，如同金铁交鸣，带着前所未有的庄重与承诺，“十年饮冰，难凉热血；毁身毁容，不改其志！此等忠义，天地可鉴！镇抚司赵无眠，在此立誓！必以手中之刀，肃清国贼，荡涤乾坤！还传佛寺一个公道！还庸国一个朗朗青天！若违此誓，犹如此刀！”
话音未落，他猛地将手中那柄名震天下的玄铁佩刀高高举起，然后狠狠向下一掼！刀鞘末端重重顿在脚下的青石板上！
“咚——！”
一声沉闷如雷的巨响，伴随着青石板碎裂的细微声响，回荡在寂静的正堂中。那声音，仿佛敲响了蛀虫们的丧钟，也宣告着镇抚司介入这场滔天巨案的决心！
莫惊春、沈三和吕清直无不心神剧震。
镇抚司指挥使解佩刀立誓，这是何等分量！
三人望着赵无眠那挺拔如松、杀意凛然的背影，望着他脚下碎裂的青石，一股难以言喻的激荡之情在胸中奔涌。
吕正雅和倾城美人更是激动得浑身颤抖，眼中热泪盈眶。自己十年的苦，转佛寺和吕家的冤屈，终于有望昭雪了！
两人泪眼婆娑，望向赵无眠的目光中充满了感激和希望。
众人平静了一下心情，尤其是吕正雅，他那只独眼中，闪过一丝如释重负却又更加凝重的光芒。
“大人，还请看这个。”
他将那一张折叠的整整齐齐的泛黄纸张捧给赵无眠。
赵无眠接过，小心的打开。
纸张不大，上面写满了蝇头小楷，字迹有些潦草，显然是仓促写成。内容赫然是窑务司提领孙某人，与一个代号为“樱花”的外邦密使之间的通信！
信中详细约定了的时间、地点，更提及了某个东西作为此次交易的“大货”！
信的末尾，清晰地盖着窑务司提领的官印！
铁证如山！
“这......这是孙兆安的官印？”赵无眠的声音低沉得可怕，眼中寒芒暴涨，如同即将出鞘饮血的利刃。
“是。”吕正雅的声音依旧嘶哑，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沉稳，“此乃孙兆安亲笔所书密信残片。由他心腹密使传于皇都四方馆瀛国使臣，约定下一次通过官窑渠道走私瓷器、瓷土、釉料及白银分成的时地与暗号。”
“信使......在前往皇都时，被我截杀。此物......贴身藏于其鞋袜之中。”他顿了顿，独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锐利，“信中所指白银，与窑务司账册上近三个月年莫名‘损耗’的数目......暗合。”
“而信中所涉‘大货’，正是我吕家上下二十七口！”
吕正雅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穿云裂石的悲愤，那只独眼中仿佛燃烧着熊熊烈焰，要将百年前那场焚毁古刹的大火重新点燃！
“百年前，慧明大师率阖寺僧众宁肯引火自焚，骨化形销，也不肯让这祖宗心血、国之重器落入豺狼之手！”
“我吕家虽有错在先，但也付出沉重代价，可也不曾将技艺外传一二，可如今，竟被这等数典忘祖、认贼作父的蠹虫当做货物......亲手奉与仇寇！此贼！该当何罪？！”
最后一句厉喝，如同惊雷炸响，带着积郁百年的国仇、十年卧底的切骨之痛以及家破人亡的家恨，狠狠砸在铺子里的每一个角落！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而落！
......
倾城美人沉默的接过赵无眠递过来的纸张，和桌上的火浣布一起小心的重新放入硒盒。
“大人！”
他双手托起硒盒呈给赵无眠。
赵无眠稳稳接过轻薄却重逾千斤的硒盒。
指尖传来的微凉触感，却如同握住了一块烧红的烙铁。他的目光死死定在硒盒表面，似乎要透过其看到里面的密信和刺目的朱红印章上。
他脸上的肌肉绷紧如岩石，眼中翻涌的杀意几乎要凝成实质，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与寒意交织着，从脊椎直冲头顶。
“该当何罪？”
赵无眠的声音冰冷得如同极地寒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冰碴，带着千钧的杀伐决断，“千刀万剐！诛灭九族！亦难赎其罪之万一！”
他猛地抬头，锐利如鹰隼的目光扫过吕清直，最后落在吕正雅那张布满烈焰伤痕、却坚毅如磐石的脸上，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吕正雅！吕清直！你二人献技举证之功，本官记下了！吕竞岩、吕棠音之安危，镇抚司一力担之！”
他的目光随即转向沈三，眼神已化作出鞘的利剑：“沈三！”
“卑职在！”沈三踏前一步，声如洪钟，腰刀刀鞘随之一震。
“即刻调集城外暗桩！持我令牌，飞马传讯镇抚司衙门！调‘玄’字队精干缇骑，昼夜兼程，秘密进驻浮梁！严密监控窑务司提领衙门、孙兆安私宅及所有关联产业！一只苍蝇，也不准给本官放过！”
“得令！”沈三抱拳，转身如风，身影瞬间消失在门外，只留下急促远去的脚步声。
赵无眠下过命令，目光再一次落在吕正雅身上，此时倾城美人与吕正雅正满眼欣喜的对视。他眼神中的冰寒杀意稍稍收敛，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近乎叹息的神色。
莫名的，他看向莫惊春，却发现这姑娘正在看着他。
......
莫惊春确实在看赵无眠，毕竟男人，尤其是长的好看还在工作的男人，是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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帅的！
可她没想到赵无眠会看过来，被现场发现，这就有点尴尬了哈！
轻咳一声掩盖尴尬，莫惊春立刻用力点头，小脸绷得紧紧：“大人放心，今日之事，所闻所见，莫家上下绝对守口如瓶！”
赵无眠阅人无数，怎会看不出莫惊春的小表情？！他嘴角微微上扬，冲着莫惊春点了下头。
看着赵大人“满意”的表情，尽管有些不合时宜，但莫惊春心里还是嘻嘻的夸自己是个小机灵鬼。
赵无眠不再多言，小心地将硒盒贴身藏好，对吕氏兄弟沉声道：“你二人，暂留此处，深居简出，听候指令。莫家三房，”他看了一眼莫惊春，“会护你们周全。”
吩咐完毕，他不再停留，大步流星地朝门外走去，深青色的官袍下摆带起一阵冷冽的风。他必须立刻行动，这张由百年前传佛寺大火引燃、如今已烧到庙堂边缘的暗网，必须在他手中彻底焚毁！
铺子里，沉重的气氛并未因赵无眠的离去而消散，反而沉淀下来，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压抑和山雨欲来的紧绷。
目送赵无眠离开后，倾城美人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立刻软倒在吕正雅怀中，脸颊贴在他伤痕累累的颈侧，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浸湿了对方的衣领。
这一次，不再是歇斯底里的狂喜或悲痛，而是一种近乎虚脱的、失而复得后的巨大疲惫和安心。
吕正雅早已在倾城美人持续的拥抱和无声的泪水中，神色一点点软化下来，身体也不再僵硬，在爱人倒下去的同时立刻将其保住。
这个毫无迟疑的动作，像是一个迟来了十年的回应，一个跨越了生死和毁容的无声誓言。
倾城美人的身体猛地一颤，随即更紧地依偎过去，发出一声满足到极致的、如同幼兽般的呜咽。
莫惊春默默地看着这一幕，心中五味杂陈。
她轻手轻脚地走到那排被撞歪的木架旁，小心地扶正。目光落在架子边缘，那里散落着方才吕正雅救瓶时磕掉的一小块粉彩瓷片，还有几粒被倾城美人发狠时踩碎的坯胎粉末。
她蹲下身，指尖轻轻捻起一小撮细腻的瓷粉。
微凉的触感从指腹传来，耳畔似乎还回荡着倾城美人和吕正雅讲述传佛寺焚寺护技时的悲壮怒吼，回荡着吕正雅揭露孙兆安通敌卖国时的切骨之恨。
风从敞开的门外吹进来，带着秋日微凉的气息，拂过满铺的瓷器。那些完好的、残破待修复的、素胚的瓷器，在风中发出极其细微、如同叹息般的清响。
叮......呤......
那声音很轻，很细碎，却像穿越了百年的时光，从山巅那场焚尽古刹的大火中传来，带着僧侣们最后的梵唱，带着十八罗汉浴血突围的呐喊，也带着眼前这对乱世情人劫后余生的悲泣。
莫惊春闭上眼，指尖的瓷粉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
那不是尘土。那是传佛寺的骨灰，是僧众的魂灵，是浮梁千年窑火不灭的根髓，是无数如吕正雅般沉默的脊梁，在破碎的岁月里，用伤痕和孤勇锔起这个民族最后的尊严。
碎瓷声里，风骨铮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