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明玕苑,叶茉盈唤来犇石,托他明早去冯氏药馆买几副百效瘦塑汤的配药回来。
犇石爽快应下,刚退出去,身着官袍的谢绍辰走进兰堂。
青袍革带,玉树临风。
有些人,兼具皮骨之相,生来俊美。
想起昨晚的狎昵,叶茉盈不自觉烧红了脸,身体的排斥不代表她的排斥,不减损她对谢绍辰浓烈的执念。
“夫君可用膳了?”
“用过了。”
谢绍辰调转脚步走向西卧,没承想,身后跟个小尾巴。
叶茉盈学起贤妻,为他脱去官袍和革带,又从椸架上取下一身常服,正要亲手为其穿戴,却被扼住双腕。
没有燃灯的西卧,三联折屏遮住些许霞光,昏暗静幽。
“不必了。”谢绍辰淡着眼从她手里抽出常服,披在身上,一点点穿戴整齐。
昨夜的暗昧一扫而光,两人又变回熟悉的陌生人。
叶茉盈也不气,知昨晚的事儿始于一碗芙蓉汤,也知他的排斥源自何处。
啃硬骨头就要慢慢来。
将蓑衣拿到谢绍辰的面前,她简述起物件的由来,“妾身觉着夫君会喜欢的。”
随即吟诵起一首逍遥洒落的诗句,颇有意境。
谢绍辰可不觉得她能一眼识别出他的喜好,但也没有拆穿。他年少一件蓑衣一斗笠,扁舟随波千里游历,汇成一幅波澜壮阔的水墨画,原本十全十美,却被一滴“墨”破坏了意境,年少结孽缘。
他救过她,全无印象。
她赖上他,理直气壮。
想到此,谢绍辰忽然捏了捏还在吟诵诗句的叶茉盈,带了点牙痒痒的恨。
腮肉微疼,叶茉盈眯起那侧眼睛,浅浅的红晕自男人两指间蔓延。
雪肌粉透。
这样一个容易害羞的丫头是怎么敢的?
谢绍辰松开手,用手点了点带回的公牍。
叶茉盈了然,见好就收,可心里还是生出失落。
这人翻脸比翻书还快。
无事可做的叶茉盈去往东厢房,在嫁妆中翻找出几身短褐、布裙。
还是父亲了解她,特意为她备了方便外出的行装。
“墨柳”这重身份,府中知情者只有婆母、璇儿和婆母为她配备的车夫。赌气之下,她不打算如实告知谢绍辰,谁让他翻脸比翻书快。
不过志在悬壶济世的人通常惺惺相惜,谢绍辰应该不会阻挠她偶尔外出行医之事。
至于老夫人,以她当下的处境,再给公府添麻烦,就是得寸进尺,老夫人是不会容忍的,还会让婆母陷入两难。
权衡之下,她打定主意,墨柳这重身份能瞒一时是一时。
**
接连几日,小郎中都现身在市井垂柳下,见到脸色不佳的妇人,就会摇晃手中铜铃。
“大婶,看病吗?”
妇人送她一记白眼,当她是行骗的庸医。
小郎中吸引不到市井妇人,反倒吸引了附近一家青楼的倌人。
女子扭着杨柳腰坐到摊位前,没有路上行人的提防谨慎,松弛的好似不在乎被人骗娶钱财。
“近来总是腹痛,劳烦小哥看诊。”
看着女子抛出的碎银,叶茉盈来了劲头,晃了晃抬起的右手,搭在女子脉搏上。
与那日遇见的青楼女子病症相同。
“姑娘可有服用百效瘦塑汤?”
女子一愣,“有啊。”
叶茉盈点点头,执笔写下药方,字迹一笔一画,工工整整,“百效瘦塑汤伤及脏腑,不可再服用。姑娘要按我的方子及时调理,半月后复诊。”
从犇石那里拿到配药后,她细致研究过,虽不能完全确定百效瘦塑汤的配方,但可以肯定,里面含有大寒的毒性草药,通过损害脏腑,达到瘦身功效。
女子拿过药方,将信将疑,“你胆子挺大啊,连百效瘦塑汤都敢质疑,那可是供不应求的灵丹妙药。”
叶茉盈也不解释,叮嘱女子尽快调理。
等女子离开,叶茉盈收起碎银装进扁扁的钱袋,会心一笑。
开张咯。
青楼楚馆、勾栏瓦肆的女子,除了清倌人,或多或少都会病症缠身,有了第一人前来就医,就会有第二人。
冯、晏两家联合当地药商抬高药价,导致各大医馆诊费昂贵,不当红的风尘女子囊中羞涩,时常在市井寻医。
叶茉盈不慌不忙,等待愿者上钩。
**
回到公府,换回装束的叶茉盈照常先去往蕙馨苑请安。出乎意料,得了份差事。
“知府家的小姐得了心病,卧床不起,作为世交,理应去探望,由你代劳吧。那丫头喜欢蝴蝶兰,从花几上选一盆吧。”
话落,老夫人身边的秋嬷嬷迟疑地瞥了叶茉盈一眼。
知府家的小姐,与世子自幼相识,是老夫人相中的孙媳人选,若非叶茉盈突然出现,这桩婚事会是板上钉钉、门当户对的。
老夫人之举,是在提醒世子夫人,毁了一桩金玉良缘吗?
叶茉盈若有所思,含笑点点头,就这么应下了,次日,便带上亲自挑选的蝴蝶兰和珍贵补品,前往梅府。
梅家家主梅榆,官居扬州知府,是远近闻名的文豪,叶茉盈要探望的便是梅榆的嫡女梅楚悠。
因着两家是世交,往来密切,叶茉盈是由梅家大夫人亲自领去后罩房的。
后罩房通常是家中女儿的住所。
梅楚悠倚靠在病榻上,淡眉细眼,脸色欠佳,人也安静。
叶茉盈只一眼,便知梅楚悠的病症出自何处,可造化弄人,大婚已成,失意者的心病唯有自愈。
她送上见面礼,柔声道:“梅姑娘之症,气滞血瘀,心血不足,久卧不宜,合该多走动。”
知叶茉盈是太医之女,梅楚悠认真道:“我记下了。”
她缓缓抬眸,看向一身素裙却难掩姿容的绝美女子,默叹在心。
浅愁幽幽。
叶茉盈装若未觉,又陪着聊了一会儿,于晌午前离开,婉拒了大夫人的相邀,没打算在梅府用膳,可当她走出梅府大门,朝着自己的马车而去时,忽然被两道蹿出的身影左右架住。
“啊?!”
短促的惊呼溢出檀口,还来不及反应,脖颈上赫然多出一把匕首。
“别动!”
一对花白头发的老夫妻左右挟持叶茉盈,扬言要见扬州府同知谢绍辰。
“放了犬子,否则我们......我们拉她垫背!!”
等在马车中的璇儿大惊,“小姐!”
“你敢过来,我立即杀了她!”二人中的老妪松开叶茉盈,朝着璇儿和绮国公府的车夫大喝一声。
梅府厮役众多,不消片晌,数十护院手持钢刀,围成一圈,将老夫妻和叶茉盈圈在其中。
人墙之外,弓箭手蓄势待发。
可对方挟持着人质,弓箭手和护院不敢轻举妄动。
二人中的老翁手握匕首,紧紧扼在叶茉盈的脖颈间,目眦尽裂地吼道:“放了犬子!”
双方僵持不下,直到谢绍辰和梅榆双双赶来。
这对夫妻的儿子不是别人,正是前不久犯了盗窃罪的赌徒。
梅榆步下马车,站在人墙外,“你们可知,劫持的人质是何人?”
老妪磨牙道:“当然知道,是谢同知的新婚妻子。我夫妻二人蹲守多时,挟持的就是她,否则,怎么逼你们现身!”
梅榆试图稳住老两口的情绪,“凡事好商量!先放人!”
“知府大人当我们傻啊?放了人哪还有筹码?”
梅榆隔空点点他们,“为了一个败家子,要将自己搭进去,冥顽不灵!”
“谁让我们老两口只有一个儿子呢!放不放人?!”老翁激动之下,握刀的手止不住颤抖。
锋利的刀刃擦过叶茉盈的皮肤,留下一条浅浅的血痕。
叶茉盈被迫随着老翁向后退,目光越过人墙和梅榆,落在不远处没有下车的男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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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挑帘看着这边,漠然如同置身事外。
老妪认出坐在车中的男人正是谢绍辰,立即高声道:“同知大人,再不放了犬子,你这如花似玉的夫人就要香消玉殒了!”
被激之下,谢绍辰仍是事不关己的模样,反倒激怒本就紧张的老翁。
似乎他们所挟持的人质,分量不够,不足以与他谈判。
老翁一咬牙,快速割断叶茉盈一小缕长发抛向空中,“谢绍辰,放人!”
“呃......”
“啊!!”
老翁话音刚落,一支箭矢蓦地射出,正中他的眉心。
瘦瘪的身躯轰然倒地。
随之是老妪惊恐的尖叫。
再顾及不上旁的,老妪使劲儿撼动着没了气息的丈夫,嚎啕大哭。
叶茉盈怔怔凝着一对老夫妻,颤着眼看向马车里手持窝弓的男人。
修长的手,不染鲜血,“猎物”却已倒在血泊中。
伺机而动的猎手,在僵持中,寻到了猎物的破绽,手起“刀”落,不留余地。
谢绍辰的弓,再次对准泣不成声的老妪,深邃的眸子微眯,半晌,垂下了手,“拿下。”
随行的大批差役蜂拥上前,与梅府护院一同将老妪包围得水泄不通,可老妪像是失去意识的木头,绝望地跪在丈夫身侧,衣衫染到地上的鲜血。
梅榆大步上前,将叶茉盈扯到车驾那边,心有余悸道:“还好毫发无损。”
站在车前的谢绍辰看向脸色苍白的妻子,没有纠正梅榆的话,她并非毫发无损。
给予叶茉盈关切后,梅榆走向人群那边,厉声下令:“将尸体抬走。”
随即看向老妪,“收监,听候发落。”
梅府前回荡起老妪撕心裂肺的哭喊。
等梅榆带着差役去往牢房,周遭恢复了幽静,久不出户的梅楚悠站在大门内,安静望着一对男女。
谢绍辰没有递过视线,装若未觉,带着始终缄默的叶茉盈回到公府马车上,“回府。”
坐进马车,在长久的沉默中,谢绍辰倾身,以食指轻轻触碰叶茉盈颈间的血痕,“回去要处理一下。”
他声音温淡,听不出关切之意,但所做的举动不是关切又是什么?
叶茉盈拿开他的手,没有故作柔弱,也没有逞强,她今日的确被吓到了,但更多的是唏嘘。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你今日......”叶茉盈深吸口气,慢慢缓释紧绷的情绪,“可有为我紧张?”
那时他坐在车中冷漠的样子更像是无动于衷,可恰恰激怒了老翁,致使老翁在激动中露出破绽。
而冷静下的计谋战略,可事半功倍。
千钧一发,是该足够冷静,可事后的冷静就会伤人了。
叶茉盈等着他的回答,苍白的脸映入他漆黑的瞳仁。
谢绍辰向后靠去,舒展的眉宇似乎从不会为谁波动,可在听到妻子的问话时,不自觉拢了眉头。
不过“是”与“不是”的简单回答,需要考虑这么久吗?
叶茉盈又问:“你射出箭矢时,可想过有伤到我的可能?”
不知是不是越在乎什么越会较真,即便他的箭法万分精准,可还是有伤到她的可能。他可有不顾她的安危?
马车途径一段凹凸不平的石头路,造成颠簸,谢绍辰看着极力稳住坐姿的女子,淡淡道:“没有这种可能。”
“同知大人,智者千虑必有一失,百密必有一疏。”
谢绍辰是在老汉露出破绽时射出的箭矢,没有疏失的可能,至少那一刻没有。可他没有辩解,她说的不无道理,百密一疏,没人能总是万无一失。是以,无论他怎么解释那一刻的笃定,她都不会相信。
越抹越黑。
可他的不解释,正是叶茉盈得不到的安慰。
疲惫占据意识,叶茉盈歪头靠在车厢上,闭上了眼。没什么是十拿九稳的,就像她认定的少年,并非记忆中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