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空气，像无数细小的针，猝不及防刺入流萤被撕扯开的衣领，抑制住她的喉咙，来不及发出一声惊呼。仅管嘴巴张得大大的，却也只灌进了刺骨寒风。
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下坠去。
眼睛也被风吹得眯了起来，但透过指缝，流萤仍能看见方才还站过的窗边位置，一瞬间便探出了好几个黑发白面的脑袋。
有惊恐后悔的，有不知所措的，唯独没有敢伸手拉她一把的。
哪怕仅仅是马后炮做做样子的，也没有。
那些模糊轮廓越拉越远，流萤余光中的视线已被庭院里白茫茫的一片所替代。
鼻腔里也尽是冷冽的空气，夹杂着雪的清冽，也夹杂着死亡的气息。
终于“砰”地一声闷响，有什么东西结结实实砸在了流萤背上。
风声在耳边呼啸，盖过了她微弱的心跳，她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震得移了位。
但那种疼痛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更像是一种钝滞的失重感，将她整个包裹。
宝华楼是二层挑高的设计，为了与二层顶部的尖锥成流线效果，一层铺的瓦檐就对比普通的屋顶要宽大许多，并且四角上翘的弧度也大了许多。
刚好，兜住了四仰翻滚的流萤。
流萤狼狈卡在角檐的边缘处，一半身体悬在空中，一半压在冰冷瓦片上。
庆幸瓦片很厚，边缘处还积着昨夜刮过的一层新雪，这才救了她一命。
救生的本能再度被唤醒，头顶和后背剧烈的疼痛也瞬间传遍全身。流萤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喉咙里发出一声破碎而沙哑的呜咽。
但只有一声，她便开始全神贯注抓住角檐，向上攀岩。
十指间，尽是瓦片那特有的粗糙而冰冷的触感，即使磨破了手，这种真实无比的触感，也能促使她产生劫后余生的狂喜和兴奋。
流萤越抓越紧，终于是手脚并用，窘迫又艰难地爬了上去。
活下来了。
还没受多大伤。
挺好。
索性一个翻身，四仰八叉地瘫到瓦檐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感慨自己真是命硬。
凛冽寒风还在不断沿着流萤脖颈向上蔓延，不过这一次，却刚好能为她身体因死里逃生而产生的兴奋燥热降降温。
呵。
傻子。
救什么人呢。
流萤用手挡住眼皮，但穿破云层的日光，还是透过她的指缝，映出眼前一片通红。
她就那么静静等着卢访烟找人把她救下来，中途好像还听到了谁说要赶紧去通禀皇上。
流萤无力嗤笑一声。
也好，也算是救了他的心尖宠，总不能再吝啬给点值钱东西了吧。等会儿可得狮子大开口一把，万一是最后一次机会了呢。
流萤想着她即将得手的琳琅珠宝，终是合了眼，等再次醒来，周遭已是灯火通明。
不对，她的熠光殿从未有这么亮的时候，这是……
她居然还在宝华楼吗？！
“醒了？”
“怎么样？”
“可还哪里疼？”
流萤歪头一扫，还真是闻寻在跟她说话。其实方才听见声音，她就已然分辨得出了，只不过不太相信罢了。
外头夜色已是漆黑，闻寻却仍穿着晌午见她时的那身衣裳。流萤盯着闻寻腰带上几点鸭肉粥洒了的印子……难不成他得了信儿便一直在守在这儿了，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
可是，就算为了圆她得宠做戏，也不好当着卢访烟的面儿演得这么逼真吧？
流萤觉得不解。
这让卢访烟见了不得伤心死？他舍得？
可看闻寻狭长眼底那抹怎也藏不住的担忧，却又是真得不能再真。
流萤一时也有些校不清了，舔了舔唇，犹豫着开口，“没……没什么，凝婕妤没事儿就好。”
不料她话音才落，闻寻脸色竟倏地沉了下去。
尤其是眼中方才还被烛火映得火红的点点光亮，只一瞬间，便全然褪散，直比外头的夜幕还死寂、黑暗。
她说错什么了吗？
还是卢访烟到底也受伤了？
别呀，那她不就白救人了吗！
流萤激动着挣扎，想要起身斜倚到靠枕上好问个究竟，不成想动作太猛，一下子扯到后背大片瓦檐剐蹭的伤口，火辣辣地直钻心。
瞬间像是刚被烙铁烫过一般，光是吸一口气都能牵扯到皮肉。才动两下，竟就疼得她额前冷汗细渗。
遂不受控地嘶嘶哑哑皱起眉，闻寻立即也跟着泛起紧张神色，伸手便要扶她。
可眼见就要握住她的肩膀了，闻寻手上的动作却是蓦地滞住了。只隔着衣料蜷了蜷，而后利落收起，冲外头大喊了一声，速让太医进来！
门外沈承明应声而进。
居然把沈承明都找来了？
这是不是有点太大张旗鼓了。
流萤想阻止，却因一时紧张，又扯到了后背伤口，愣是疼得她硬生生憋回了话。
她今日来宝华楼，本是想借着晋位婕妤并加有封号的事儿好好“炫耀”一番，惹惹卢访烟“不快”。最好还能添油加醋传到闻寻耳朵里，他舍不得心肝宝贝受辱，必定会找时间多陪陪卢访烟以宣告她不可撼动的地位。
如此一来，卢访烟便能再度回到风口浪尖上，依旧是阖宫之中最最得圣心的宠妃。而后流萤才好避开些锋芒目光，继续策划逃离皇宫的大计……
流萤心不在焉望着沈承明给自己把脉，可惜那么完美的计划竟然失败了，还得另想他法。
甚至突然有些后悔。
倘若自己没多管闲事，真换作卢访烟摔下去，那么此刻，闻寻是不是能急得将整个太医院的人都找来？或是将向若蝶痛打一顿。
那样的话，倒也算殊途同归了。
反正怎样比现在这般，让只给皇帝太后看诊的沈承明亲自来医治她强。
意及此，流萤抬眼看闻寻，张嘴便说，“皇上，嫔妾的身子，嫔妾最知道了。伤得真不重，不过是蹭破了点皮儿，抹抹药，躺一阵子就好了。”
“你最知道？”闻寻冷哼一声，很是阴阳怪气。
又扫了扫沈承明，没见他把流萤的脉有什么不对劲的神情，才抿了抿唇，声带责备地说道。
“那你有身孕了，你又知道吗？”
什么？！
身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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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萤惊得瞳孔骤然紧缩，原本还假装不在意的眼眸顷刻睁得极大。
不可能啊！
每次侍寝后她都有吃药的啊，怎么还可能怀上？
难道是贺九仪给的药不对？也不能啊，他没有理由跟自己反着来啊。还是说剂量不够、药效不猛？
流萤脑海里频频闪着无数种可能，只觉得天都要塌了。手也下意识抚上疑惑源头，她的肚子。
可这动作在闻寻看来，却是流萤也意识到是她自己莽撞、后悔了的表现。
他终归还是叹了口气，声音也缓和了不少，似乎是想安慰她道，“也算你皮实，胎儿没事。”
沈承明彼时也诊好了脉，起身后退两步到闻寻旁边，拱手讲起了流萤的状况，“请皇上宽心。”
“贺婕妤气息平稳，脉象稳固有力，显然未伤及筋脉骨头，脏腑亦是安好。只背部和手部有擦伤，外敷内调静养，避风避水即能痊愈。”
沈承明向来只为太后和皇帝看诊，太后威严，他自是不敢怠慢。
而闻寻呢，他们二人之间好似因着值夜一事而产生了些含糊的默契，以至于“纵容他”的时间长了以后，沈承明在闻寻面前，总是能莫名地多两份自在与底气。
是以此刻，沈承明说起流萤的伤势，就不禁多加了几句有些“放肆”的感慨。
“而也臣不得不说，贺婕妤确实身强体健、气血充盈。若换作其他娘娘从二层高的位置摔下来，莫说还能保下腹中胎儿，就连自己的身体至少都要损伤大半。”
“能像贺婕妤这般近乎安然无恙的，真可谓是有神助也。想来，未尝不是有龙胎的福分庇佑。”
沈承明的话明明也是虚伪恭维，但有太医令的可信身份在那儿摆着，听起来就是要更加权威一些。至少闻寻便是听得频频点头，确实安心了不少。
他安心流萤身体无碍。
安心流萤腹中的胎儿也无碍。
遂挥挥手屏退了沈承明等人，从圆凳上起身，小心翼翼坐到了床榻边，连流萤的衣裙都没有压到。
闻寻看着流萤仍旧惊魂未定的神色，突然觉得有些好笑，不禁斜斜唇角，调侃她道，“知道后怕了？”
“二楼。那么高。你也真敢跳。”
闻寻本是想强调事情的严重性，但仍在错愕中的流萤，却只能听出嘲讽，下意识便张嘴反驳，“怎说我想跳，还不是为了救你的凝婕妤吗？”
说完，她也意识到言语有不妥，但话已至此，流萤索性一口气把她该得的也要完，“如今凝婕妤无碍，嫔妾也算功不可没，还望皇上能好好奖赏一番。”
谁料闻寻听了愣是一点也不接话。流萤偷瞄，见他又是跟方才如出一辙的阴沉脸色，不免也生出几分不耐烦来。
她本就因意外有孕而心慌意乱，自己都还没消化掉这个惊天消息，哪儿还有什么心思应付闻寻？
遂撇嘴一扭脸，面向床榻另一侧去了，赌气抱怨道，“行！就算我自作多情吧！”
空气随着流萤的声音而凝结，刹那间寂静无声，只剩她愤然不满的心跳在咚咚作响。
半晌，闻寻才低沉而又带着十足愠怒地挤出几个字，“你确实自作多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