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透时，檐角的冰棱正往下滴水。
李止桑正盯着窗外透进来的丝丝缕缕的光瞧，便听见张如昭在外边轻声唤她：“殿下该起了，前院方才派人来催过三回了。”
铜盆里的水似乎泛着寒气，李止桑将指尖浸进去的时候打了个寒颤。本该伺候盥洗的六个侍女只剩张如昭一人，守夜的女使也不知去向。
似是察觉到了李止桑心中所想，张如昭道：“昨日沈大人将院里的那些个小厮、女使都遣走了，只剩下婢子一人伺候着。”
话音落在空荡荡的檀木雕花架上，惊起几缕浮尘。
大约是怕大婚之夜宿在书房的事儿被口舌长的说了出去罢。
“翠翠和涣涣都是心细的。”
张如昭听出了李止桑的话外之意，笑了笑，道：“婢子知晓，过会儿便将翠翠与涣涣寻个理由打发回来。”
这两小丫鬟都是皇后娘娘为李止桑挑好的，自然是不会出什么岔子。
“沈府的规矩倒是新鲜。”李止桑掬起一捧水，看着水面晃动的倒影，“连我常用的缠枝牡丹铜盆都能换成粗瓷的。”
张如昭笑笑：“许是殿下才来，沈府上上下下不知晓殿下的习惯，日后我去与院中下人说一说便好。”
张如昭是个做事妥帖之人，李止桑心里怎会不明白，她自然是一到沈府就将自己的喜好厌恶都意义告知了，不过是沈府管事儿的那位不够上心罢了。
亦或者是故意想给她这九公主一个下马威。
这边话音刚落，门外便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随着轻轻的敲门声一同响起的却是低沉的嗓音，带着不容置喙的气势：“老夫人辰时二刻就要用参汤，劳请殿下动作快些，不要误了老夫人的时辰。”
李止桑闻言，神色沉了一沉。
张如昭轻手轻脚地开了门。
珠帘忽地哗啦作响，乌木门枢发出苍老的吱呀声。
只见一位面色肃然的老妇人领着几名低眉顺目的小丫鬟走了进来，她着一身细锦素衣，约莫是跟在沈老夫人身边的老人了，浑身上下都带了几分不威自怒的气势。
李止桑不言，菱花镜里映出她乌沉沉的眼眸。
老妇人瞧着张如昭为公主簪上了那支九凤衔珠钗，冷冷提醒道：“沈老夫人向来最是不喜奢靡，沈府上上下下皆崇尚节俭。”
“放肆！”张如昭厉声喝止，却被李止桑一个眼神拦住了后边要说的话。
李止桑敛了敛眸子，慢条斯理地抚过素银簪尾刻的忍冬纹，忽然轻笑出声：“嬷嬷说的是，我既入了沈府，自然是要守你们沈府的规矩。”
李止桑抬手拔下鬓间的珠钗，眸间闪过泠泠寒光。
“只是这凤钗乃出宫前皇后娘娘亲手为我簪上，嬷嬷既说奢靡……”鎏金凤钗划过李止桑的掌心，带着阵阵凉意，“不如嬷嬷替我送回长春宫罢？”
满室死寂中，只听檐下冰棱“咔嚓”断裂。
老妇人脸色白了一白，九公主这话分明是将她架在了皇后娘娘面前，若是真想计较，高低安上一个犯上不敬的罪名。
李止桑倒也不愿在这儿与一个老嬷嬷多加纠缠，冷哼一声，取过那素银的簪子递给了张如昭，淡淡道：“快些罢，我们可别误了老夫人的时辰。”
窗外积雪簌簌而落，掩去了老嬷嬷仓皇退去的脚步声。
祠堂的穿堂风卷着香灰扑在脸上，李止桑迈进祠堂时，只见屋内已零零散散地坐了几人。
沈老夫人端坐在黄花梨圈椅中，秋香色云纹褙子倒是将她的脸色衬得有几分青白，苍老的枯枝一般的手指搭在缠枝莲纹瓷枕上，正有一下没一下地缓慢敲打着。
三足青铜炉里腾起的烟雾缠住梁间“克绍其裘”的匾额，将端坐在正中的沈老夫人衬得似尊褪色的菩萨像。
“到底是宫中来的娇贵公主。”坐在沈老夫人左手边一位年轻夫人阴恻恻开了口，忽而一声轻笑，腕间的翡翠镯子磕在汝窑茶盏上，叮当一声脆响，“新妇敬茶竟要阖家候上半个时辰。”
张如昭适时在李止桑的耳畔细声提醒：“这位是沈府的二房，宋姨太。”
噢，不过是个二房，说话倒是气派。
李止桑抬眼只是一瞅，旋即又移开了视线，淡声道：“不过半个时辰罢了，我若是心情不好，连我阿爹都要等上一个时辰。”
“如何你们便等不得了？”
此言一出，好似满室炭火的噼啪声都骤然死寂。
供案上错金香炉腾起的青烟缠住梁间垂落的经幡，那些褪成灰褐色的绸布条在刺骨的寒风中摆动。两侧的青铜仙鹤烛台积着的蜡泪，将融未融的烛芯在穿堂风里明明灭灭。
倒像极了这满屋子闪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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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心思。
窗外老梅虬枝忽地折断，枝上积雪砸在石阶上发出闷响。
“自是等得。”
另一位年轻夫人接上了话，对着自己身侧的丫鬟使了个眼色，又温切开口道：“想来也是九公主昨日劳顿，多歇息一会儿也是有的。”
方才那是沈家的二房，那这位想来便是沈家的主母了。
李止桑瞥见沈夫人攥着帕子的手倏然收紧，藕荷色袖口露出半截枯瘦手腕——那腕上戴的竟是褪色的红绳，连个装饰坠子也无。
她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忽闻沈老夫人手中佛珠“咔”地断裂，十八颗沉香木珠子哧溜溜地滚过青砖缝隙。
“宋姨娘倒是越发金贵起来了。”沈老夫人咳出几声痰音，脖颈见松垮的皮肉随喘息颤动，浑浊的眸子倒显出几分精亮，“辰时二刻的参汤，现下不过卯时。”
她枯枝般的手指突然指向窗外，“倒不如去听听下人房院内养的公鸡，个个都比你会报时辰。”
沈母不语，只起身去为老夫人拾佛珠。
宋姨娘染了蔻丹的指甲掐进黄杨木椅的纹路里，腕间玉镯碰出一声细碎轻响，她似是不服气，却也只好认错：“母亲教训的是。只是咱们沈家素来讲究晨昏定省……”
“祖母。”
宋姨娘的声音被沈时雨打断。
外边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雪，沈时雨玄色氅衣竟粘上了星星点点的雪粒子，他掠过李止桑身侧时，抖落几丝冰凉的雪在她指尖。
沈时雨抬眼便瞧见了李止桑发间那支素银簪子。
他怔了怔。
分明记着九公主最是喜爱环佩首饰，往常若是在宫中瞧见，她的发间皆是金丝凤钗，坠着宝玉的步摇会在日光下晃出奇异色彩。
这素银簪子倒是令他微微出神。
正是这会儿，沈母身侧的丫鬟端着两盏茶入了屋内。
沈夫人想打破室内滞然的气氛，笑道：“有什么话也待会儿再说，这会新妇先敬茶罢。”
李止桑便端起那杯斗彩莲纹盏，茶盏边缘还带着几分烫意，她不受控制地瑟缩了下指尖。
端着茶盏路过沈姨娘身侧时，李止桑忽觉裙裾被什么勾住。
便是在这时候，李止桑不受控制地踉跄了半步，茶盏也随之脱手。
——竟是直直地朝着老夫人砸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