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昭挣扎着从冰冷的玉石地面上撑起身体，每一寸骨骼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仿佛刚刚被巨人的铁掌碾过。剧痛从四肢百骸传来，却远不及他此刻内心的茫然与戒备。
他环顾四周，脚下是一片望不到边际的白玉广场，光洁如镜，倒映着天空中那片诡异的、仿佛淤青般的紫红色云霞。然而，这片神圣的白玉并非完美无瑕，在玉石的接缝处，正缓缓渗出暗红色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粘稠液体，缓慢而执拗地，在纯白画布上，描绘出亵渎的图腾。
远处的仙雾依旧缭绕，飘渺不定，如仙子起舞的纱袖。可吸入鼻腔的，不再是能洗涤凡尘的清灵之气，而是一股浓郁到化不开的、混合着腐败尸骸与陈旧香火的怪味，甜腻而腥膻，令人作呕。
天空之上，几名身着制式仙官服饰的天兵巡弋而过，他们的动作庄严肃穆，队列整齐划一。但那份神圣感，却被他们背上伸展着的狰狞丑陋、仿佛由惨白枯骨拼接而成的妖魔之翼，彻底撕碎。他们手中紧握的制式仙剑，本该清光流转，荡尽邪魔，此刻却被肉眼可见的不详黑气如毒蛇般缠绕，发出低沉的、饥渴的嗡鸣。
张昭尝试感应此地的天地法则，催动体内那枚刚刚成型的十二色印记。结果，却让他的心脏猛地一沉，如坠冰窟。
这里的灵气与妖气，并未像水火一般相互排斥、彼此消融。它们如水与乳，如光与影，以前所未有的姿态完美地结合在了一起，形成了一种全新的、既神圣又污秽、既有序又混乱的诡异能量。这是一种从根源上就充满了矛盾与疯狂的力量。
一只本该是祥瑞之兆的仙鹤从他头顶掠过，体态优雅，羽翼洁白。它发出一声清越的啼叫，那声音却在半途沙哑断裂，从喙中吐出了一口能将白玉地面腐蚀得“滋滋”作响的墨绿色毒液，毒液落地，化作一缕扭曲的黑烟，消散在空气中。
不远处的路边，一株仙家瑶草正迎风招展，流光溢彩。然而，它结出的果实并非能生死人、肉白骨的灵丹，而是一颗颗布满血丝、还在不详地缓慢眨动着的浑浊眼球，每一颗眼球的瞳孔中，都倒映着张昭茫然又冰冷的面孔。
在这一刻，张昭终于明白了除妖师在消失前，那句“你赢了，资格，你有了”的真正含义。
那不是胜利的嘉奖，而是一张通往地狱的门票。
这里没有仙界，更没有妖界。
只有一个将两种截然不同的存在，用最血腥、最粗暴的方式强行缝合在一起的，巨大而恐怖的“怪物世界”。几百年前那场惊天动地的仙妖大战，根本就没有所谓的胜利者！仙与妖，都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一个平静到没有丝毫情绪波动的声音，仿佛穿透了时空，突兀地在他身后响起。那声音很奇特，像是无数个声音的重叠，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却又诡异地统一成同一个语调。
“欢迎来到‘归一’之界。”
“当然，我更喜欢称之为……‘完美世界’。”
张昭猛然回身，瞳孔收缩如针。
那团熟悉的、能够吞噬一切光线的人形阴影，正静静地站在不远处的白玉广场上，仿佛亘古以来就伫立在那里，已经等待了千百年。
“你不是妖，也不是仙。”张昭看着它，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冻结的灵魂中挤出来的。
那团人形阴影的表层，那如同黑洞般的虚无开始缓缓散去，如同褪下的蝉蜕，露出了它隐藏在下面的本体。
那是一个穿着朴素灰袍的“人”。
它的面容极其模糊，仿佛由无数张截然不同的男女老少的面孔，以一种诡异的流体方式层层叠加而成，前一秒还是慈眉善目的老者，下一秒就变成了天真烂漫的少女，再一秒又化作了狰狞暴戾的壮汉。这些面孔不断变幻，唯一清晰不变的，是它那双眼睛里，透出的那股对“大道”近乎疯狂的、不容置喙的偏执追求。
“我既是仙，也是妖。”它，那个被称为“黄雀”的寻道者，用一种陈述事实的平淡语气，开始叙述，“或者说，我超越了它们。”
“我曾是仙界的一名求道者，也曾是妖界的智者。我穷尽毕生，探寻宇宙的终极。我发现，无论是仙道还是妖道，当修行至尽头，都有其无法逾越的桎梏。仙道讲究秩序，却失之僵化；妖道追求自由，却流于混乱。”
寻道者的语气中，带着一种创造者回顾自己伟大作品时的狂热与自豪。
“唯有将两者融合，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方能诞生真正的‘大道’，一条通往永恒的终极之路。于是，我策划了仙妖大战。”
“在双方都拼到精疲力竭，世界本源都为之动摇之时，我动用了耗费万载光阴寻得的禁忌至宝，将两个濒临破碎的世界，强行‘缝合’。”
“我创造出了这个完美的‘归一’之界。”
它的目光骤然变得灼热，那万千变化的脸孔在这一刻定格，所有的眼睛都死死地锁定在张昭的身上，那目光仿佛要将他从物质到灵魂都彻底解剖。
“一切都很完美，只存在一个微不足道的瑕疵。”
“这个新生的世界，缺少一个能同时承载所有仙、妖法则的‘核心’，一个能够镇压一切混乱与秩序，让‘完美’得以永恒运转的，真正的‘神’。”
它的声音里，带上了毫不掩饰的贪婪与期待。
“而你，‘回归者’。”
“一个不受此界任何因果束缚，又能完美融合十二妖王之力，从一开始就游离在棋盘之外的异数。”
“你就是我等待了无数岁月，最完美的‘核心’原材料！”
一股无法形容的寒意，并非来自低温，而是从存在的根源，从灵魂最深处，顺着脊椎一路炸开，蔓延至张昭的四肢百骸。
他的重生，他的挣扎，他小心翼翼隐藏的秘密，他两世为人所有的不甘与努力，他所做的一切，竟然都只是在为眼前这个疯子，准备一份新鲜的祭品。
他不是棋盘上的棋子，因为棋子尚有自己的位置和作用。
他甚至都不是制定规则的棋手，因为那意味着博弈与对抗。
他只是……用来制作棋盘的木头，用来雕刻棋子的石头。
他只是……材料。
这种从存在根源上被彻底否定、被定义为工具的终极侮辱，让他那颗刚刚因为力战而归于平静的心脏，再次疯狂地鼓动起来，每一次跳动都像是一记重锤，擂响了战争的鼓点。
寻道者不再多言，它似乎很满意张昭此刻那双眼中即将喷发的、足以焚尽世界的怒火，那正是它所需要的“活性”。
它缓缓抬起了那只由无数虚影构成的手。
“现在，献上你的所有。”
“与我共同见证‘完美’的诞生吧。”
一道由仙家清圣辉光与妖族霸道魔气融合而成的灰色光束，没有任何征兆，无声无息地从它指尖射出。那光束并非能量，而是一种“抹除”的概念。
光束所过之处，坚不可摧的白玉广场，连同下方的空间，都如同被最强烈的酸液腐蚀，发出了令人牙酸的“滋滋”声响，被挖出一条通往绝对虚无的漆黑通道。
面对这必杀的一击，张昭将心脏处那枚十二色妖王印记催动到了极致。
他同样挥出一拳，打出了一道融合了十二种相悖法则的、比那灰色光束更加狂暴、更加混乱、更加纯粹的混沌能量洪流！
既然你视我为材料，那我便化作焚尽一切的烈焰！
既然你追求完美秩序，那我便给你最极致的混乱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