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氏刚凑上前要跟值房里的老厢军套近乎,就有股子香风从巷子里扑过来,那种油汪汪的香像是一根丝线,牵着她和芸娘的脖颈似的,叫她们下意识便扭过头往巷子深处张望探看。
正是上学的时辰,南斋学馆涌出的学子很快填满了整条夹巷。伍氏抬眼望去,但见姚宅门前白雾蒸腾,围作一圈人墙,不用说,这勾人的汤饼香正是打那儿飘来的。好些年轻学子,书箱都还没背稳当,拔腿便往热气处跑。
“娘,这味儿真香。”姚芸娘忍不住扯了扯伍氏的袖口。
因伍氏一大早要过来,她只来得及喝了碗红枣粥,此刻被这浓香一熏,便又饿了。
她十六七岁,正是长个子、能吃的时候。她模样随了伍氏,长脸细目身段纤纤,且一看便是家里疼爱的姑娘,肌肤养得白净红润,头上双髻各插支米珠银簪,脖上还挂个沉甸甸的老银长命锁项圈,这会子被香味勾得踮起脚来,脖伸得老长,越过人群往热气处瞧:“娘,好似真是堂姊在那儿。”
伍氏暂不理自家那大馋闺女,先敲了窗子,跟那老厢军招呼。
“你怎的又来了?”
值房里,那老厢军蜷在两条长凳上睡了一宿,此刻正蓬头垢面,捧着粗陶大碗,已率先吃上这汤饼了,含混不清地抱怨一句,连头也没抬,挥了挥油手便放人进去。
伍氏这才拉起姚芸娘的手,忍下心中惊诧快步往姚家走。
远远便能看见了。
姚家门口的确支起了炉子,屋檐下摆了三张矮桌,七八个小板凳歪歪扭扭坐着人。
国子监的晨钟此刻正巧敲响,正在吃的学生赶忙一抹嘴就跑,后头刚出来、起晚了的学生也撒开丫子便往前冲。
眨眼功夫,三张矮桌和摊前的人群便空了。连昨晚那打过照面的、眼熟的两个学子,也赶紧仰脖倒净面汤,来不及咽,便抓起书箱,快步拐进大门。
之后再来买的学生,隔老远便嚷着要买蛋,跑到姚如意跟前脚步不停,抓了蛋塞了钱便狂奔。
待应付完最后几个火烧眉毛的学子,她正低头往身上布囊里塞,面前便投下两片瘦长影子。
一抬眼,便见到伍氏和姚芸娘两张削似的脸。
伍氏正有些挑剔、诧异地盯着她,姚芸娘倒先出声唤道:“如意阿姊早。”
姚如意刚打照面时有些愣神,但很快便低下头去,忖度着原主的性子,声如蚊呐地喊了声:“堂婶、妹妹早。”
伍氏斜着眼打量她,见她故态复萌,顿时鼻子都要气歪了:“好哇,你原是能干的?以往在我面前竟是刻意装鹌鹑呢?”
姚如意十分做作、从下往上怯生生地瞅了她一眼,手藏在袖里,偷掐了一把大腿里子,疼得一激灵,眼泪也含在眼眶里,要掉不掉的。
她可怜兮兮地分辨道:“婶婶总骂我,我…我见了你便怕。”
说这话时,她不知为何,忽而想起了她自己的小时候。
那时还在姑姑家住。姑姑让她住在旱厕和鸡窝跟前、臭烘烘的杂物房,没电扇,床板是三个大箱子拼成的,吃饭夹肉菜会被姑姑伸筷子打掉,手指被表弟用门夹断骨折也没人管,哭着打电话给她爸,十个有八个都接不到,好不容易接通,她爸只有一句:“别找事。”
本以为早已结痂忘却的旧伤,就这么与原主脑海中压抑自卑到极点的记忆撞在一处,
原只为糊弄伍氏而假哭的她,此刻眼泪却不受控制、接二连三地涌了出来。
人人都嫌原主以前不好、没用,可是这世上人本就有千万种,有生性开朗的人,便有生性内向的人,不论怎样的性格,都不应区分优劣贵贱。用激烈的言语、带着偏见去否定她的所有,实属是不公平的。
而且……姚如意心里也挺能谅解原主的,因为她之前也没了妈妈、寄人篱下好多年。不同的是,她虽苦却有外婆。时至今日她都还记得,外婆像天神下凡一般,就这么抱住了在瑟瑟寒风中卖卤料的她,一把将她从泥潭里扯了出来。
书中世界的这个“如意”,姚爷爷虽也待她极好,但姚爷爷到底是封建礼法下成长起来的男人,又有大半日都得在国子监里讲学,还得照顾学生,“如意”那样敏感脆弱的心思,显然没能及时得到正确有效的引导。
她所见到的、原主连残存留下的记忆里,都浸透了委屈与漫长的孤独。
“你又哭甚么?真就有这般金贵,半句重话都听不得了?”
姚如意抬手抹了两下,抹不掉,干脆便让眼泪在脸上肆意横流,她抬起满脸的泪,看向神色忽然变得更生气的伍氏。
从前在她家便这般,她才说了几句,这姚如意就开始哭!现在还是这样!弄得她好像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一样。而且照今日所见,她并非天生的闷葫芦,原是对旁人都能好声好气的,独独对她这幅鬼样子,好似她如何磋磨她似的!
教她还不是为她好?好心当作驴肝肺,她伍氏心里又生出些恼恨来,重重哼了一声。
姚芸娘在旁边手足无措,一边掏出手绢递给姚如意:“阿姊先擦一擦”,又拼命拉她娘的袖子:“娘,你别说了。”
姚如意吸着鼻子,想了想,终于还是开口为原主剖白一二:“婶婶,我嘴笨,可我也知道你们嫌我厌我,可我…我也只比芸娘大一岁啊。还有退婚的事,芸娘因我受累,我自然愧疚,之前婶婶为此骂我,我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敢说,可人心都是肉长的,言语如刀,我总会难过……”
“现下阿爷病了,我自个不打紧,可阿爷不能没人管。”姚如意头越埋越低,“如今操持这般引车卖浆的贱业想必又丢了你们的脸,可我也是没法子,家里没本钱还欠着债,便只能做这些……”
伍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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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愣。她倒是没这样想过,毕竟大宋商业繁盛,早已取消了商户籍,如今不论是否从商都是良籍,一样也能科考,她也是商贾之女,何来伤脸面?何况姚季也只是个微末小吏而已。这姚如意真是……难道真是自己脾气太差?才把好好的人折腾成这样的?她竟有那么大能耐?
不,与她有何干系?还不是退婚这事儿闹的!伍氏不过一瞬便将自责的心思晃出了脑袋。
而就在伍氏愣神时,姚如意从原身想到自己、又想到外婆,悲从中来,竟抽噎得越来越大声。
伍氏立刻从恍惚变作慌乱,再叫她这样哭下去,她的名声还要不要?赶忙将姚如意一把拉进院门,嘱咐女儿:“芸娘快关门!你也别嚎了,至于吗?”
姚如意也在竭力忍耐,摇头噎气不应声。
伍氏彻底没辙,心里那些疑惑和不安也散去了——这窝囊样子还是和以前一样!
“你阿爷还没起来?”伍氏瞟了眼屋里。
姚如意用手背擦泪,点点头。
伍氏松了口气,便将手上的竹篮子撂下,硬声道:“好了,这些鸡子儿给叔父补身子,还有一封林家捎来的信也在此。”顿了顿,没忍住又瞪她一眼,“我闲得慌?专程一大早来训你?不过是顺路来送信罢了!”说着将信往她怀里一塞,扯上姚芸娘便走了。
芸娘扭头看她,欲言又止,最终什么也没说,便跟着伍氏走了。
姚如意听着她们脚步声越走越远,也松了口气,垂头靠在门边,静静地平复一会儿心情。她本来挺难过的,直到手不慎碰到身上装得满满的布囊,将里头的钱撞得哗啦啦响。
她瞬间又精神了!
先把门口的小摊儿收进来,关上门,她就蹲下来数钱,数完别说哭了,她整个人都容光焕发、眉开眼笑了。
今儿的茶叶蛋、泡面都还没卖完,但只刚那会儿,她便卖了三十五份泡面、一百来个蛋,一共挣了八百余文,这和前一日比简直发大财了!
只是她那三张桌椅根本坐不下,好多人都端碗站着、蹲着吃,当然也有见人多走了的。
门前狭小,还得尽早铺子开起来才行。
她抱着钱袋子,下定了决心——今儿得空便将那两间杂物房收拾收拾,晚间便去寻程娘子打听打听木匠的事儿,早做打算。
之前同程娘子往小货行街采买时,她便瞧出程家嫂嫂对附近哪家铺子货真价实、价钱公道都门儿清。想来独个儿撑门立户又拉扯孩儿的妇人,少不得要这般精打细算,才能把日子俭省着过下去。
正想着,忽就听姚爷爷屋里响起了窸窣声,她赶紧绞了帕子,把脸上的泪痕全抹干净。扬起笑脸,抱着钱袋,蹦蹦跳跳地过去敲姚爷爷房门:
“阿爷起来了?我能进来吗?您猜我今儿挣了多钱?说了得吓您一跟头!哦对了!还有您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