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中埋伏于经阁、训练有素的箭手暗卫见统军万禄国手势，趁曹一啸松懈仰天大笑之际，不约而同拉弓松弦。
万箭齐发，同一而终，避开贵人直直射向曹一啸胸膛。
箭镞与他的玄铁重甲撞出铁器的争鸣声，如天女散花般反弹至四面八方，裴既林和秦佑泽急忙挥剑挡箭。
“护驾——”
“蠢货！圣上还在，你下令放什么箭！”
沈从山护着圣上躲到玄柱后，一脚踢向下令的万禄国。
“我，我，不是提前说好，趁他不备放箭射杀的吗……”他支吾解释不出。
秦佑泽则看准时机，趁乱冲向益中军中，喊道：“小侯爷，帮我！”
裴既林灵敏地反身躲开一箭，又折手划破直面他冲过来的敌军颈面，利落轻盈，看懂他意思，给秦佑泽皇后静妃三人殿后。
将皇后静妃围在里侧，众人鼓足一劲儿，剑锋挥舞，一口气冲出益中军重围，与圣上汇合。
“爱妃！皇后，你们怎么样！”
“多亏了陛下，臣妾无事。”
沈从山问：“圣上，既然敌方已无人质在手，臣恳请下令，准许禁军进寺，将叛贼一举拿下。”
“朕准了。”
圣上转头，狠戾目光与方才秦佑承何其相似，高呼：“留下活口，关到大理寺，朕要知道他们一路从蜀中来，都是谁做的接应，又是谁起的头！”
“是！”
他厉声：“朕倒是要看看，朕这大齐江山，到底是谁人敢觊觎！”
嘴上说得气派，浮肿眼皮却没神气地耷拉下来，长久坐步辇的腿脚也踉踉跄跄地躲避这满地的断臂残肢。
眼前一刀，鲜血喷成一道强劲有力的血注直线，溅洒在裴既林白净的衣角和俊俏的面庞。
他敛眉，雨水将血冲刷，顺着长睫滴下，像悲悯神子留下几行血泪，可手下却毫不留情，声音冷冽地像雪后融化，混着冰碴儿的凉溪水：
“陛下，臣先护送您离开此地。”
圣上赶忙道好，秦佑泽开路，裴既林剑柄紧握在手，剑锋在前，利刃出鞘，锋芒毕露，晦沉地盯着圣上佝偻的后背。却在暗处敌军冲出来的刹那，已惊雷之势挥剑，攻守转换。
巧力手腕一转，挥过来的刀剑朝那人自己冲去，三下两下解决，干净利落。
“陛下，金吾卫的接应来了。”
震天喊杀声中，裴既林清清淡淡。
-
历时将近一月的兵变，终于在深秋落下帷幕，上京城肆叶已泛黄，街门里堆满未清扫的落叶。
朝中进行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清扫，权力变更派系争斗，盘根错节，千丝万缕。
那官海沉浮，朝升暮降，都是郎君的事，李明月想管都插不进手，只能叫人暗中留意了名单，却总是变了又变。
裴既林暂时兼领大理寺卿的差，这会儿被沈从山薅去帮忙审讯记档，也忙得不可开交。
女郎娘子这边比起外头飘摇风雨，倒是安分许多，大都关起门来想等外头动乱过去，再撑起门庭，结识逢迎。
总归是高门大户的女眷都被禁了一遭，身心受怕不说，那街坊竟然可耻地传起闲话，说益中军看到这么多如花美眷，闺中家秀，不定如何垂涎三尺。
叫人吞了黄连似的恶心。
又找不到这源头，自个儿知道自个儿的清白，可这怎好自证与外人说去？
只好咽下恶果，关起门户来，饭间夜里告诉自己阿爹郎君，把那逆贼狠狠惩治，非得好好出这口恶气不可。
李云清是激战前最后一批被放出来的女眷，胡姨娘哭天抢地，将她拥入怀中，愁眉苦脸：
娘子去了一趟没捞着好，倒拣回一身伤和坏名声。
只因李云清那夜被囚禁，清点人数时，她见李明月不在，怕自己人微言轻，先被拿来开刀，便耍了心眼顶了李明月的名，偷偷说自己是静安郡主，是尊贵的宗室女。
这下可好了，同年纪的小娘子一个一个地被接出来，她却和公主娘娘们被关押在守备最严的地方。
宫里娘娘们人家哪里认识她，只当是谁谁带出来的侍女，她也不敢提，饭也吃不饱，觉也睡不好。
好不容易逮到机会，想用姨娘教她的那一套，拿了身上金玉簪，偷摸儿的问守卫能否换过来，谁知守卫一脚将她踢回去，哐地甩上了门。
归家后也不敢与家人讲这么丢人的事，那肚皮上的淤青已肿得老高，支吾着一问就哭哭啼啼，胡姨娘更加留心街坊的流言蜚语，烦心地叫人将叫卖乞讨的统统赶走。
那一家忙着愁心，李明月在都尉府将养着，躲起清闲来，看花弄茶，弹琴书画，一派天真闺中女子之状。
殊不知那送出收回的花笺刻着暗语，第二日送来的笔砚胭脂来处与罢免落降的官员去处相合。
若真有有心之人仔仔细细地查证，兴许真能看出蹊跷，可她一个小小郡主，在人人自危中算哪根豆芽菜？
上京城无人会觉得她能起风浪，又有何人会闲着没事专门看她是否干涉朝堂？
有些时日不见琥珀，芳坠将它养的白胖一大圈儿，松顺的尾巴毛儿扫过她手里拿的信纸，怪李明月将自己忘在家中。
“乖宝，叫芳坠姐姐给你线团玩儿。”她被逗笑，藏起信纸不叫琥珀的爪子勾到。
“琥珀是想郡主了是不是，想叫郡主和它玩儿呢。”
“哎呦，姐姐看完信就跟你玩儿，琥珀这么乖，今日给你加餐好不好。”
她手中的信纸是今晨裴既林叫文竹送来的。
审讯敏感，不比从前他和朝臣宗亲打交道，又或以侯爷之位差人办事。有了文竹得罪李明月的前车之鉴，此次留了文礼在身旁。
文竹被打发在西侧门递信，桃石早早就遣开下人，自己候着。门开个小缝，漏出圆溜溜的眼睛，伸出青葱却有力的手，一把接过信。
桃石粗声粗气地问：“主子还有甚么吩咐没有？”
文竹木讷摇头。于是侧门那条只能窥见杏树影的细缝就甩上，人忙不迭地往主屋去了。
李明月听桃石皱巴小圆脸复述，那帕子掩着面笑出声：
“我都不计较了，你还替我记着仇呢，放开你那瓜子大小的心眼儿罢。”
“他裴小侯爷身边就这么两个贴身得力小厮能被差来给我送信，不是文礼就是文竹，你难道愿意被文礼那个多嘴的机灵鬼打听？”
丹杏闻言苦着脸：“可别了，文礼那小子是太会察言观色了。”
桃石记起丹杏说她前几遭奉命去请裴小侯爷时，文礼提溜转的眼睛，似懂非懂又不好意思问，小心思却不知道在心里转了几转，顿时笑得前仰后合：
“丹杏姐姐受累了，下次再有这样的差事，郡主便叫我去！我倒要瞧瞧这机灵鬼儿到底伶俐成甚么样子，难道比旁人还多处几个心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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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明月边听她们笑闹，边读着那言简意赅，一如他往常风格的信，却是慢慢收起笑面。
只因曹一啸当日惊言，众人皆以之为他绝路之下疯癫之语，皇帝也难得软和地安抚群臣，痛斥他狗急跳墙，挑拨离间。
裴既林还是放在了心上，实在是曹一啸话语中的细节与他这些年多地暗中所查的末节实在吻合。
况且涉及了李明月之母，仪和公主当年身亡真相，遂斟酌写信，告知一二。
他知李明月最恨被蒙在鼓里，别人替她做决定。
纸信不长，有些妄论猜想并不适合书写，没得叫人拦截，一告一掉脑袋。
他问她何时有空，还是见一面细谈。
宜早不宜晚，毕竟他说，“曹一啸和丽贵妃如今好歹还活着被关押在大理寺狱”，再一拖，查清罪名后，不日就要问斩。
“哦对了郡主，除了信，一块儿送来的还有这个。”
桃石一拍脑门，取出一道绿绸，“说您何时有空，便挂于咱们西阁楼上。”
她摸不着头脑：“这什么意思啊，我都听不懂文竹那个闷葫芦的话了。”
李明月却听懂，他忙得行踪不定，这是免了她再找人传信落空，细思后又吩咐：
“一会儿商铺里掌事要过来，还有采买账目的事要商议，今日脱不开闲，明日你去挂上，就挂到咱们阁楼最高那层朝南侧的外栏上去。”
桃石点头：“是。”
到半晌，日头高照，深秋染得她院子里的海棠叶也泛黄，芳坠提了小壶，指着摇椅上头的葡萄藤与她说起：
“赶来年再搭个架子，种一些紫藤缠上，旁边再种棵香桂，春日夏日秋日藤上都满满地开上花瓣，芬香扑鼻才好。”
李明月记起来：“院子里是不是还移栽了绿萼梅？”
芳坠笑：“郡主好记性，开春才移过来，今岁就能见花了。”
偷得片刻清闲日，二人微微笑着话闲，这时桃石引着来人进来。
一袭花青色步袍，头上梳着玉冠，朗朗正气，清清爽爽，比寻常郎君身量矮弱些，那人未敢直视她，规矩低头行礼：
“小人方卉，见过郡主。”
方卉声音不如寻常郎君粗旷，倒是细腻柔和，李明月一愣，微笑道：“方掌柜，快起来吧。丹杏，看茶。”
清婉疏淡，声音泠泠如山泉，又笑言：“久闻方掌柜大名，说你经商的本事在上京数一数二，给本郡主商铺打理得也是井井有条，今日总算得见到本尊了。”
“不敢，小人不过家中几代从商，多出的本事，都是祖辈积累的经验，郡主过誉。”
方卉恭谨地起身，这才露出全貌，五官端正，浅浅的双眼皮，眉毛像是刻意化浓化黑，与他细白面皮有些违和的粗重，却不叫人觉得直楞，反而给人如沐春风的真诚之感。
与李明月以往见的那些鼠目精明的掌柜无半点儿相似，是很容易叫人产生信任的面相。
方卉拿出袖中账目：“承蒙郡主信任，将天衣阁全权交给小人运营采买，天衣阁名声已经打出去，进项颇盛，小人已将这半年账目带来，请郡主过目。”
桃石接过账目，递到李明月手上，她大致翻阅几下，心中有底，又阖上，转而说：
“账目先不急着谈，本郡主另有其事，还需方掌事仔细去办，事成以后，必有重赏，不知方掌事有没有信心。”
“小人必当尽心竭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