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时只是烟云空濛,料料峭峭,淅淅沥沥。
空气中早带着秋雨的寒气,直至洗绿的叶片滴下细丝儿砸湿他劲袖,裴既林才恍然是雨。
山雨给出预警,便不再藏掖。
淋漓细丝刹那汇聚成沉甸甸的雨珠,哗啦啦,哗啦啦,颗颗露珠儿般坠下。将水天冲刷成模糊的灰色,将土地浸没成黏湿沼泽。
放出去的探子回报,整个普陀山都被益中军围地水泄不通,留在寺内的步军禁卫寡不敌众。
圣上听到此消息后,两眼一翻,险些晕过去。
原本计划日出下山,此时却固守着那云巅祭坛,将祈礼反推了一遍又一遍。
“这个曹一啸简直无法无天,竟偏偏挑国祭日造反,完全不把朕和大齐列祖列宗放在眼里!京守备有回信了没有?关键时刻平日里吃的公粮都喂了狗不成!”
“回禀父皇,京守备想必此刻也是有心无力,关口被严加看守,只能通过信鸽穿书了。父皇且再等等吧,曹将军如此行事,公然造反,想必周城驻军增援很快就会到的。只是寺中皇后娘娘和母妃……”
秦佑泽站姿笔挺,眉宇紧皱。
万禄国上柬,提议将祭山的禁卫派下山,与寺里步军里应外合,先将娘娘们救出来。
裴既林清薄俊朗,眉目疏冷,见左右不言,思衬片刻,上前拱手:
“圣上,臣看不如将禁卫挑出精骑,分为两队,一队与寺内取得联络,臣以为寺内女眷暂时应无性命之忧,益中军将各位暂时软禁,只是想手上多个筹码好谈条件。”
“至于另一队,则悄悄探寻薄弱处,与山外接应。金吾卫不可在此时远离圣上,免遭趁人之危。”
群臣这才纷纷扬扬,有了声息:“小侯爷之计妥帖,切莫轻举妄动,万事还是以圣上为重。”
他们的夫人女儿都在寺内,万一强行冲突,那边不放人,伤了家眷可如何是好!万禄国之策太过直接了。
万禄国见无人支持,悻然退后。
圣上神色疲惫,叹:“既林说得有理,便按你说的办罢。”
“——陛下,有两名娘子声称是静安郡主的侍女,急色匆匆说有要事,请面圣!”
裴既林手指握紧,喉结滚动,气息凝滞,夜间不好的预感在心间突突直跳。
圣上讶然,“静安的侍女怎么到这儿来的?来人,传进来。”
桃石丹杏一身衣衫被枝桠划破袖角,脸颊也有脏兮兮的污泥,眼睛肿得如核桃大。她们实在无法丢下郡主逃走,一番商议后还是自作主张来求助。
远水解不了近渴,若真如郡主所料,无水无粮,无被无床,等到京守备搜山,不知要过多少日,郡主又要独自在山间躲藏多少日……
她们巍巍战战,心中盼了千遍万遍郡主安好,进殿便磕头下跪:
“圣上万岁!昨儿个夜间,山下寺里有歹人放火,趁机行刺,还要将各位娘娘、夫人和娘子都锁在西角门外的偏殿。咱们郡主当时见情形不对,想出来报信,可却被歹人追杀,与奴婢二人走散。圣上,求求您救救娘娘和各位夫人娘子,救救咱们郡主罢!”
丹杏桃石还是留了心眼,早在路上商量好说法,生怕圣上不肯单救李明月一人,故意提及百官家眷,并将李明月说成大义报信,恳请圣上出兵。
圣上道:“寺里的事朕都知道了,没想到静安一个小娘子,竟如此果敢无私,你们是在哪里失散的?”
丹杏桃石二接着交代,将李明月形象进一步润色,憋住断线般的眼泪,啜泣:
“若不是为了叫奴婢们出来送信,郡主也不会孤身走丢,现如今也不知人在何处……奴婢们万死不辞,愿上刀山下火海,只求圣上能开天恩,将郡主找回来!”
圣上喃喃道:“是得找,是得找……可派谁去呢?”
跟来祭礼的除了文官就是禁卫,多派出一队禁卫,他身边就少一份保障。
可若真如这两个小侍女所言,李静安所行大义,百官皆闻,若置之不理,过于无情……
他眯起臃肿的眼,打量座下面面相顾的官员,究竟谁会为着这个年纪轻轻又毫不相干的小娘子,置自己性命不顾呢?
一时寂静。
裴既林静立,余光察到圣上淡漠脸色,清矜温润的眼眸终于晦暗不明,他低眸掩住,鸦羽般睫毛遮住瞳孔和险些泄出的情绪,清声藏哑:
“陛下,依郡主行径,是要绕过普陀寺后山断崖,从一侧小路下山,此关口道路狭窄,凶险难走,鲜有人知。益中军常年驻扎西南,对上京地势并不那么熟悉,十分有可能放松对此处的警惕。臣请领一支精骑,以此路为突破口,一并寻找静安郡主。”
圣上打量他,深深沉沉,又扫向毫无表示的秦佑泽,半响露出笑面:
“既林啊,找静安一事就交给你了,静安是朕的外甥女,是仪和的唯一骨肉,你可一定要将静安平安带回来,不然朕都不知该如何向仪和、向太后交差啊。”
裴既林解出他施压之意,答语一贯温润,听不出情绪,承下:“臣遵旨。”
圣上拂须叹:“还得是年轻郎君,国之栋才,你们这些老货,一个个地出了事就知往后面躲,担当呢?忠骨呢?气节呢?真到用着你们的时候半点儿不吭声!”
秦佑泽此时请命:“父皇,儿臣愿与寺中交涉,还是尽早救出宗室内眷为好。”
圣上甚慰,却不知秦佑泽此刻满心忧虑不仅在他母妃,还有一同来的乔姎:她总会卷入许多是非,惹上麻烦……
-
乔姎的确是个麻烦会找上门的神奇体质。
李明月即使头脑昏沉,也不禁感叹。
本来二人磕磕绊绊地踩着泥泞的山路,雨水浸透鞋袜和裙襦,又不敢躲在树下,怕突来的惊雷将她们当作惑众的妖物,一并伏法。
乔姎抻起脖子,越过李明月,高兴眺望:“瞧!前方有个避雨的亭子!”
一竹亭伫立于此,潮湿幽静,远远见水珠从檐角连连缀着成一层雨幕,模糊了原本亭内外会相交的视线。
亭内两双精恶眼睛在雨幕的掩护下打量。
“大哥,你看哪里来的小娘子!这等深山老林里,莫不是精怪变的美人儿来投怀送抱?”
“呆子,叫你整日就知道听那说书的胡言,这世上哪来的精怪狐妖!看仔细了,后面那个分明是咱们要杀的小蹄子!”
两个浑身湿透的汉子躺在亭内石阶,隐于青苔雨幕后。
为首的脸上一道长刀疤,蓑衣下短褐沾着泥浆,靴筒旁堆着一对长刺长链的流星锤,正低喝与他头顶头躺着的小个子。
小个子一脸猥琐地舔了舔嘴角,歪脸直勾勾地盯着雨幕中愈行愈近的两道倩影,也压低声音,回曰:
“大哥您真是神机妙算啊!彪老大他们都觉得那小蹄子掉下悬崖摔死了,只有您觉得不对劲,要亲自下来查看……这下咱们宰了这小娘们的脑袋拿回去给主子看,准能立下大功。”
刀疤脸嗤笑,漏出黄垢浑浊的牙道:
“咱们脏活儿累活儿干了多少年,今儿倒真是运气好,瞧那还多出个娘们儿……嘿嘿,咱们也咂摸咂摸这细皮嫩肉娘子的滋味儿!”
说罢二人翻滚下地,顺势捞起流星锤,一跃而起。
“小娘子好颜色。”
刀疤脸目光黏在她素纱襦裙的碧纹衫上,雨水打湿,边缘变得贴紧透明,狼狈艳色。
“这荒山野岭的,莫不是等着和情郎私会?”
小个子则是溜到二人身后,形成前后夹击之势:“叫小娘子们下着雨等的情郎算不得好郎君,小娘子不妨看看我兄弟二人,我们可比你们等的情郎怜香惜玉多了……”
李明月吓了一跳,深瞳收缩,打起精神。乔姎白着脸,附耳气音言:
“糟了,这二人是追我的强盗那一伙儿的。”
见沉重的流星锤上还留残未洗净的血污,叫人不禁联想,上一个人究竟被砸成了何等惨状,被连筋带肉的永久留下一部分在锤上。
李明月垂眸,轻声细气,心知不可硬碰硬,吃些言语的软又何妨,先稳住再说,于是扮作天真娘子一派,愁着眉:
“二位说笑了,哪儿有什么郎君,小女子随家人来普陀寺进香祈福,却不小心走散迷路,亭内窄小,先来后到,我再另寻他处罢,便不打扰了。”
她一只手借长袖掩饰,将别在腰间的匕首悄无声息藏于袖中,余光扫过泥泞的下山道。雨打竹叶声里,小个子公然磨起了手上双刀。
“慢着,美人娘子,大雨天的你们衣裙都淋湿了,还是进来避避吧,再窄的石亭,咱们一道挤挤也装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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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个子邪肆眼神上下横扫,乔姎不适地闪躲,“况且,我们找你身旁这个小娘子许久了。”
李明月宽袖抬高,挡在身前,与他周旋:“哦,这样吗?我们不过迷路偶遇,我却并不知道她一介闺中女郎,竟识得这么多人。不知你们如何相识?”
见她仿佛真与乔姎楚河分明,又诚心发问,刀疤脸狐疑搪塞:
“她自己不检点,忒的贱骨头一个,专挑那有了娘子的郎君勾搭,郎君被狐媚子勾走,正主自然忍不了,便寻了咱们哥几个来出口恶气呗。”
“知人不知面,她竟是这般败坏之人,只是到底性命一条,佛门重地,不好杀生的。”
那小娘子管得忒多,但言语之间又仿若软和,莫非是见无法转圜,真在考虑?
刀疤脸突然上前欲抓住她手腕,她敏捷躲开,不小心错步踩到身后乔姎,提议:
“到底是天子脚下,法度森严,不若叫我拉她去京府衙门处,请府尹定夺,判她个不知廉耻之罪吧,就不劳烦二位了。”
刀疤脸色眯眯地调戏:“别离开啊美人娘子,我领了银两要取那小蹄子的命,你却只是倒霉和她一道,只要你伺候得好,我就留你一命,哥哥拿着赏银带你吃香的,喝辣的,怎么样!”
“你告知这娘子的真面目,已经是好心之举了,但是小女子家规严明,还得早早下山,与家人团聚。劳驾请问,二位又是如何进来这被禁卫围地水泄不通的寺中?”
李明月本想再探清他们是从哪条路走上来的,余下的同伙又堵在哪条路上,欲寻出条生路。
乔姎却比刀疤脸先上套,抵着她,小声抖着恳求:“不要,别听他的……”
她没好气地抽出被她攥着的袖摆,小声:“废话,我又不是傻子。”
乔姎却察她是嫌弃自己拖了后腿,没了耐心,她忍住那丝夹杂在恐惧和没被丢下的侥幸中的愤恨。
“美人娘子,我的话你考虑得如何啊——”
刀疤脸见二人嘀咕,又见两娘子势单力薄,没了耐性,索性甩开那流星锤,朝她扑来。
李明月凌然抬眸,匕首寒光乍现时,刀疤脸靠近的腰腹绽开血花,她迅速绕过,往竹林跑,罗袜陷进泥水里,听见身后怒吼震落竹梢积雨。
“——该死的小娘皮,敬酒不吃吃罚酒!”
山道青石被百年雨水磨得发亮,李明月故意在转弯处假作湿滑,放慢脚步。
刀疤脸踉跄捂着伤口,追得太急,草鞋打滑撞上凸起的断枝,眼见刚拾起的流星锤也滚落草间。
李明月反身站停,发间宝钿随着动作散落,乔姎也被甩出去。匕首间滴下汇集的雨水,捅进他胸口时,像扎破浸水的绸缎,精准而透彻。
一回生,二回熟。
连同方才的血,顺着指缝流到湿滑的青岩,将苔藓染的鲜红,鲜亮。
忽起一阵山风正往她中衣里灌,贴向身型的一侧勾勒出她清薄纤瘦的躯体,正是这一只修曼的手,果敢坚韧地将匕首插进不属于它锋利冷锐外壳的柔软血肉。
乔姎看李明月拔出匕首,一身华裳沾满泥泞和血水,雨顺着她面颊留下,狼狈又狠辣,红艳艳的唇是世间恍惚灰白中的唯一亮色。
她是泥塘生长出来的血莲花,沾染了佛祖和观音洗不掉的满身罪孽。
“大哥——”
小个子手举双刀,一时怒慨,离近刹那,却被李明月无怒无喜的深黑无情眸一晃。
那么洁白莹润的小脸儿,风一吹就倒的深闺娇弱娘子,狼狈不堪地停留在雨水血水中,却循着他的怒声,直直盯着他。
只手折断的细腕绷着,柔软皮肤与冷硬的匕首对比鲜明,那青紫血管透露出孤注一掷的肃杀之气。
像玉面罗刹。
分明警告着,若再近一步,他的下场便如这般。
他记起隔着雨幕对她的猜想,从心底涌上寒意,也就是那一愣神,叫他无处躲闪从后方射来的利箭。
——嗖!
铁镞穿过他肩头,倒下瞬间见黑漆漆的马蹄,和放下弓箭从骏马翻下的清俊颀长公子,披风飞扬,步伐急促,越过他奔向血泊中绽放的莲花女郎。
小个子恍惚地闭上眼,心想,她果然是孤魂野鬼上了身,夺了魂,叫见到的人都中了她那副好皮囊的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