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黛玉读明史,并未留心顾璘的仕途沉浮变化,却大概知道明年腊月,章圣皇太后病逝后,顾璘又将改任工部左侍郎,再回湖广,赴承天府安陆督工显陵。
湖广之境,江河纵横,水网密布。冬月将尽,黛玉与顾峻一道随表舅顾璘乘船北上。
顾璘为官一任颇有建树,也屡次总结地方积弊,向朝廷建言献策,奈何都石沉大海,无有回音。
其实,黛玉又何尝不知,湖广一地的宿弊,就是大明沉疴痼疾的缩影。武备边防废弛、宗室蕃衍庞大、杂税征敛无度、官吏旷废职守、府库财用亏空。
对比她从前生活的大观园,也是如此。一则庸才当道,尸位素餐,以至门户不紧关防不严;二则腐败滋生,收入减少,支用无度;三则主仆上下争权夺利,互相倾轧内斗,外忧未除,内患已生,先自杀自灭起来。
足见无论家国,衰败之兆都无外乎这几点。
黛玉又不禁想到,将来起衰振隳的首辅张居正,他在经济、吏治、军备、外务上的大力革新,十年间通过严考成,重循吏,清邮驿,核田亩,几乎将有明以来的弊政,全部都扭转了过来。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他获得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力。没有权力的支持,再好的政策主张也只是一纸空谈。可手揽大政,威权震主,也是导致他身死未几,而戮辱随之的双刃剑。
她已经通过劝说表舅顾璘,让十三岁的张居正顺利中举了。也不知避开了辽王朱宪節的迫害,能不能使他的仕途更通达一些。
正当她想着张居正的时候,就在江中舟上,见到了他。
少年负手立在船头,迎着点点飘雪,观览山川水色。
蓦然相逢,两人皆是一惊,不言不语间,笑意如涟漪一般绽开。
“啊,是张秀才,不,是张举人了!”顾峻扬起钓竿,向张居正挥手。
少年微微拱手,颔首一笑,又回头示意船夫向那边的大船靠拢。
顾璘走上甲板去见小友,黛玉忙躲回舱中,隔窗向外瞧。
忘年交的两个人,各立船头隔着水道,叙过别后温寒。顾璘得知他上京赶考,冬月下旬就从江陵出发了,如今才到黄州境内,不由道:“你们雇的船走得太慢了,耽搁工夫,不如坐我的船上京吧。”
张居正有些犹豫,想要拒绝,身旁的大伯张钺却道:“这小船太晃了,你又晕船,在舱中待不住,站外头吹风迟早伤寒。既然顾大人体恤照拂你,也不要辜负他的一片好心。”
“可是……”
“将来你也要与为官做宰的人打交道,这时候遇到贵人提携,哪能羞手羞脚呢?”张钺一味鼓动他接受顾大人的安排,其实是想甩手回去了。
眼见北上的天气越来越冷,带来的货也卖不出去,他不想受老鼻子罪,又惦记着家里的生意,不愿再继续走了。
张居正也猜到了大伯的心思,他不愿勉强人,只得让游七收拾盘缠书箧行囊,奉上家乡土仪,主仆二人依言上了顾璘的船,再让大伯载着一船土产回江陵去了。
顾璘很喜爱张居正,一面盘考他四书五经,一面又细讲了当年他考进士的经验。
黛玉这才知道,表舅顾璘与前首辅杨廷和一样,都是弱冠之龄就进士及第的才子。
史书上的张居正直到嘉靖二十六年才金榜题名。如今提早三年备考,最迟嘉靖二十三年也该考中了。
听到顾璘的细心点拨,张居正收获颇多,连连诚称谢:“承蒙顾公教诲,学生受益匪浅。”
顾璘越看张居正,越觉得少年仪容俊秀,谦光照人,更兼博学广闻谈吐有致,再看幼子只知嬉皮笑脸,一味掇竿钓鱼,没个正行,越发不满。
见刘嬷嬷从厨舱里端出了菜肴,顾璘隔窗道:“阿峻,既到了黄州,你背个苏公的《前赤壁赋》听听,背不出中午就别吃饭,在船头继续钓你的王八好了。”
“爹……让我背个《念奴娇·赤壁怀古》就好了嘛,《前赤壁赋》那么老长……”顾峻登时苦了脸,扔下钓竿,趴在槅窗上求饶。
顾璘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背!”
彷如令行禁止一般,顾峻两股一并,摇头晃脑道:“壬戌之秋……”
黛玉在舱房中吃过饭,听到顾峻才背到“扣舷而歌之”,就卡在了“歌曰”后头。
再看他一面急得抓耳挠腮直抹额汗,一面巴巴地望着桌上的菜肴吞咽口水,好不可怜的小模样,让她不由想起了不爱读书的宝玉。
一遇到舅舅贾政盘考他,宝玉便如孙大圣听见了紧箍咒一般,浑身不自在。诗词文章若凭空提一句,断不能接背的,这会子口内迟滞,就更搪塞不下去了。
虽说嘴上“三哥,三哥”地叫着,黛玉其实将顾峻看作弟弟一般,眼见主桌上的饭菜都要凉了,便偷溜到他身旁,隔着舱壁,蹲在地下小声提示道:“桂棹兮兰桨!”
顾峻一个激灵,眼眸亮起,立马矮下头来跟着她念。顺了几句,再背到“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又卡住了。
不得已黛玉只好提一句,顾峻念一句。
主桌上寂然用膳的两个人,早就发现了有人“徇私舞弊”,但都不动声色。
张居正捧着饭碗,用眼角余光斜眼窥望,就看到两个小脑袋,隔着壁板抵在一处,呢喃细语。
青梅竹马,四个字跳上他的心尖,唇齿间不觉也酿出些微的梅酸意。
听那个丫髻的姑娘念道:“方其破荆州,下江陵……”
顾峻皱眉:“下什么来着?”
“江陵!”
“什么陵?”
三番五次之下,黛玉的耐心,被顾峻的愚笨消磨殆尽,霍然站起,鼓腮气道:“张江陵的江陵!哎呀,三哥你可真笨!”
张居正喉间一紧,差点被饭噎住,听到“张江陵”三个字,竟以为是在唤自己。
士林间通常以籍贯称达官显贵以示尊敬,叫做“地望”。例如孟襄阳、张曲江、王临川。虽说惟楚有才,但江陵之境,还没有张姓人家,敢僭称“张江陵”吧?
黛玉无意回头一瞥,见顾璘抬眸看自己,才后悔气急声高,暴露了身形。
她忙渥住脸,低头挪步到表舅跟前,轻声央求道:“舅舅,外头冷,你让三哥吃了饭再背嘛。”
这会子冻坏了顾峻是小,若是过了病气给考生,那不是耽误人家的前程。
张居正不动声色地轻瞥了她一眼,小姑娘满脸娇嗔,替人讨情的样子,很是惹人怜爱。不觉牵起了嘴角,又死死下撇,自己笑什么呢?
顾璘放下筷子,和颜悦色地道:“林姐儿,吃饱了么?”
黛玉点点头,正欲告辞避回舱房,就听顾璘问道:“张江陵是哪位呀?”
这可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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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回答?三十年后当国首辅,开启江陵新政的,就是眼前十三岁的少年人。
她犹豫了半晌,指着张居正道:“他年履鼎贵之位,竖震世之勋,必江陵此子也。”
顾璘抚掌大笑,对张居正说:“愿小友不负林娘厚望,肩天下重任,立非常之功。”
张居正当即站起,对着顾璘与林姑娘郑重一拜,面上虽淡然端静未置一词,但胸腔间心潮澎湃,无以复加。
都说“人生交契无老少”,此间舟中,他竟得两位知音挚友,实是三生有幸。
猝不及防间,黛玉一身襦裙装扮出现在张居正面前,关于林哥儿为何变为林姐儿,顾璘以一种自不待言的态度翻过此篇。张居正自然也心照不宣地不问。
原本黛玉以为有外男在,自己上京这一路,只能蜗居在舱房中吃住。
没曾想表舅见她博闻强识,口齿过人,也让她不避嫌疑,只管在主舱中与两位哥哥,一道读书习文,互相考难,以求学问进益。
能与江陵神童一道学习,机会千载难逢,黛玉也放下拘谨,谦声道:“小女才疏学浅,若有舛错之误,还望解元郎斧正。”
“林姑娘客气了,不过互相查漏补缺罢了。”
顾峻忙道:“哎,张举人在家行二,你喊他二哥就好了。”
又转头对张居正说,“林姑娘是我妹妹,不也是你妹妹?我爹喊你小友,咱们可差着辈了,你喊我贤契,我就喊你执友,不必生疏客套。”
虽论定了称呼,黛玉也没敢与这位将来的鸿枢元辅称兄道妹,每每巧妙地避开了“二哥”的称呼。
二人只把时文律赋,经史子集,背得滚瓜烂熟,一个满腹珠玑策问方略,一个才思敏捷对答如流,反之亦然。
徒留顾峻在一旁瞠目结舌,只觉左右坐着的两个人,必是文曲星下凡,自己望尘莫及,此间无有立锥之地。
每逢问答过后,张居正都有一种棋逢对手的兴奋与欢喜,又不免扼腕叹息,小林姑娘高才卓识,若是个男儿身,便可科举入仕,一展长才了。
顾璘坐在一旁,欣然看着他们温书考问,像是回到了年少时光,在清亮的读书声中,不觉昏然睡去。
正当大家学习热情高涨的时候,忽然轰然一响,三人回头望去,只见顾璘从椅中颓然滑落,摔到地上人事不知……
“爹!”顾峻忙跑过去,摇晃父亲的身体,又扭头扬声喊:“庄叔,刘嬷嬷,快来呀,我爹病倒了!”
张居正心头一凛,顿觉不妙,顾璘是这一船人的主心骨,若是他有个万一,顾峻是担不起事的。
黛玉唬慌了一瞬,很快就镇定下来,顾璘享寿七十,此时还命不该绝,眼下要紧的事泊船上岸,找大夫医治。
“先停船靠岸,找大夫!”两个人异口同声地说。
顾府的老管家庄叔忙将顾璘抱到了床榻上,掀开他的眼皮看了看,瞳孔已经散开了,心头急得不行,顿足道:“这才到蕲州镇,乡间野里的,哪能找到好大夫呢?”
黛玉想起黄州府蕲春镇,不正是名医李时珍的家乡吗?虽说他如今才不过弱冠之龄,但李家可是数代行医的杏林世家。
“有,找李时珍!”
两人又是异口同声,不由对视了一眼。
张居正道:“李时珍的父亲曾任太医院吏目,他家住在蕲州镇东长街瓦屑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