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陛下恕臣女妄言。”
即便威压在侧，丹红依旧不卑不亢。
皇帝饶有兴味地看向丹红：“哦？说来听听。”
“臣女年幼丧父，慈母背离，孤身赴莫都求生。无父母之命，所得皆是天赐。”丹红垂眸阐述，语调沉稳又坚定，“幸得天眷，荣担县主虚名。丹阳自承天恩，日日寝食难安，恐行差踏错，辱没天家厚爱。”
铺垫了一大段话，丹红终于图穷匕见：“两年来，臣女无时无刻不在惦念圣恩，无心情爱小事。此身属国土君主，若非旧情牵连，本无意成婚。只是阴差阳错终不得明果，想来也是天意如此，当以此身奉国，以全天命恩泽。”
皇帝听她如此“公忠体国”的说辞，哈哈一笑道：“你分明是哪个都不想选，找这样冠冕堂皇的借口！”
丹红见皇帝大笑，即便被戳破也不觉惶恐，只腼腆垂眸，做羞惭样。
皇帝又笑道：“你既言身属国君，朕便将你许给右相填房如何？”
右相老态龙钟的模样在丹红脑海中一闪而过，哪怕知道皇帝可能只是说笑，她也忍不住面色一白。
见她陡然色变，皇帝哈哈大笑起来，不等丹红找托词，皇帝已然摆摆手道：“玩笑罢了。真要下这样的召令，王使安必要同朕讨要说法。”
丹红忙为王槊辩解道：“王使安对陛下敬重有加，忠心耿耿。断不会冒犯圣上。”
皇帝颇为玩味地看着丹红：“如此看来，丹阳你也并非对他毫无情意啊。只是朕这长辈闹不明白你们这些年轻人的想法，你们自去烦恼吧。”
他又话锋一转，正色道：“不过有一点，你与叶家的婚事就此作罢。叶复川对你十分关切，不如你认作义兄，以尝其恩深义重。”
其时，丹红不知皇帝为何下此命令。
她犹豫几息，点头应下这道圣令。
后来丹红才知道，她被王槊带走后，叶尚书的政敌借此攻讦叶氏家风不正，叶尚书怒而上表言叶家与丹红毫无关系，以此自保。
皇帝偏偏要叶复川做丹红的义兄，显然是不满叶尚书的举动。
他亲封的丹阳县主，小小一个六部的尚书，凭什么唯恐避之不及?
不论如何，此事终告一段落后。
丹红离宫后，径直回璇英园去，这回再没有拦路虎劫道。
不过在途径宫门时，她莫名偏头往无人处扫看一眼，像是寻找什么，又在护送她的内侍察觉前收回视线，目不斜视。
及至璇英园，家中女史随从皆喜极而泣，纷纷觉得丹红罹受一番折辱苦难，止不住关切问询。
丹红只捏着短短半个月自己臂膀下便长出的软肉，微笑地回应着亲朋的关心。
回到璇英园当日，丹红便收到许多邀约。
她在莫都的密友纷纷邀她赴宴，也是想借她们的名声与对待丹红的态度，为丹红洗去身上的非议。
丹红正收拾整理这些花笺邀帖，并一一回信。
外边忽然传来嘈杂声。
很快，守门下人来禀，请丹红沐浴焚香以作接旨之备。
如此郑重其事，丹红心知这道突如其来的旨意绝不可能是命令她认叶启泽做义兄这样的小事，心下也有了几分猜测。
她更衣至门外恭迎天使。
宣旨的内官展旨高声诵读，声音庄严肃穆。
洋洋洒洒一堆溢美之词，比丹红在皇帝面前说的话还要空泛，叫丹红都听不出来这形容的是自己。
圣旨所书，是破格提拔丹红为郡主。
陪同接旨的女史皆面露惊诧。
历来只有王公之女可享此殊荣。
丹红却神色淡然，叩首接旨，而后双手奉旨将其置于正堂香案上。
随内官同至的宫中内侍带着皇家的赏赐鱼贯而入。
璇英园上下一时热闹非凡。
丹红在上表谢恩的时候，还多问能否将赏赐兑换成财物救济穷苦百姓。
皇帝自然应允。
——这个破例的郡主之位，一为丹红名声受损的补偿，二来便是因她殿前那一番话。
所以丹红更要剖陈衷心。
反正这美名总是有她一份，而她现在贵为郡主，什么好东西以后享受不到？
册封郡主这日丹红忙到脚不沾地。
她都没有留意到叶启泽什么时候来访，又悄然离去的，还是闲暇时守卫来禀，丹红才得知此事。
她只微微怔神，便笑着揭过此事。
晚间丹红至方家赴宴，方家人见她全须全尾，亦松了口气。
几乎所有人看到她，都要担心她在王槊那儿受到苛待。
盖因他魁梧壮硕，又时时不苟言笑，长得就一副不解风情的模样。
席间还有许多方家旧故。
他们皆以丹红的态度评估这桩闹剧的走向。
“瞧瞧我，像是受苦的模样吗？”丹红便笑着解释道，“除却不得自由，我在他府上一切都好。本也是他分内之事，不过行事草率了些。”
于是众人皆知丹阳郡主与王将军并未生出嫌隙。
丹红的身份算半个宗室女，她的态度往往也意味着皇家对此事的看法。
晚宴宾主尽欢。
丹红与老师旧友相聚，一时贪杯多饮了几口，宴席散去时，她已经有些醺醺然。
方夫人欲留她歇上一宿再走。
丹红摆摆手，拉着她随行的女官笑道：“夫人不必担心，自有人护送我一路。”
方夫人劝不动她，遂令方家的家仆跟着相送。
不过行至半路，“偶遇”了叶启泽。
丹红见他有话要对自己说，便屏退随从后，下车与他相谈。
叶启泽目光沉沉地望着她，声音低落地说：“陛下传来口谕，令你我结为兄妹。”
丹红早有所料，平静地说道：“你我终究缘浅。”
叶启泽看着她淡定又温和的模样，忽然很是想问，究竟是他们缘浅，还是丹红从未想要抓紧红线的另一头？
但他最终还是咽下这个问题，含笑后退一步与丹红告别。
分道扬镳后，丹红望着从云隙间浮出的月亮，心中泛出一缕一缕的惆怅。
距离璇英园不过半刻钟的脚程。
丹红朝随从挥挥手，在人影稀疏的回家路上踽踽独行，半醉的神思勾勒出无数熟悉的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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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一一与她擦肩而过。
从模糊的父母，到清晰的朋友。
最后定格在那个高大魁梧的男人身上。
丹红望着前方熟悉的身影，又缓缓眨了下眼，才最终确认了——
王槊是真的杵在她家门口。
和璇英园门外那两只石狮子并肩而立。
他的身形如山岳般厚重。
玄色劲装裹着虬结的肌肉，从丹红的角度望过去，只觉得他肩背宽得几乎能将整个门框堵严实。
那是丹红自家的大门，她避无可避。
可恶！
这家伙就是来堵门的！
王槊可真是阴魂不散。
丹红隐约记得，好像有一回与现在极其相似的场景，叶启泽前脚刚走，王槊便趁虚而入，装腔作势博取同情，害得她骑虎难下。
就跟扯到个线头似的，从前发生的事情又骨碌碌连珠似得滚出来，一幕幕在丹红眼前闪过。
丹红警铃大作。
别说似曾相识的场景，她还记得自己就是因为喝醉酒，贸然答应下叶启泽的求娶，闹出一堆糟心事。
现在王槊在这儿堵她，她可不能再重蹈覆辙。
丹红这般想着，便冷脸上前。
原想目不斜视地越过他径直回去，岂料门口悬挂的两盏灯笼被风吹得一晃。
丹红便瞧见古铜色的脖颈上青筋微凸，连着线条刚硬的下颌，在暖黄的灯光里泛着铁器般的光泽，玄色绸缎隔绝了向下，视线就只能往上走。
目光飘过去，再一抬头，就是和王槊对视。
没法忽视他了。
该死！
璇英园门口的灯怎么这么亮？
还偏偏打在这地方，引得她情不自禁看过去。
丹红恼得厉害。
索性也不回避了，气势汹汹向王槊而去。
但也不知是不是酒劲混着恼意造成的晕眩，丹红在某个脚踏出去的瞬间，忽有一种不听使唤的无力感，竟直愣愣往旁边的水渠一头扎去。
莫都多雨，大户人家门口都会挖置一道三尺来宽的青石排水渠，并不深，最多到腰腹位置。
图方便洗衣淘米，这些排水渠通常不会设盖。
几乎是眨眼的工夫，丹红便被搂进一个宽厚的怀抱中。
悬浮感转瞬即逝，又重重砸下来。
丹红砸在温暖的人肉垫子上，只听得溅起的水声里掺杂着一声痛苦的闷哼。
“怎么了？”
她立马支起身子，瞧见王槊腰背抵着水渠青石锐利的边缘，咬牙不语，唇色苍白。
方才丹红摔倒，他只顾着保护丹红，又人高马大，直挺挺栽下来，不知后背磕成了什么模样。
见丹红望来，王槊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不碍事。”
他揽着丹红的腰身，用力托举她翻上去。
丹红知道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利落地爬上去，接着反身拽住王槊为他借力脱身。
璇英园里的下人早就闻声赶来，急匆匆围上去关切。
“……请大夫。”丹红只紧紧拽住王槊的胳膊搀扶住他，冲周围下人着急吩咐道，“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