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穗思来想去，最终还是拨通了任志高的电话。
电话响了七八声才被接起，任志高的声音带着一丝刚睡醒的慵懒，还夹杂着些许被打扰的不耐：“喂？这么早，什么事？“
“部长，“于穗深吸一口气，声音尽量保持平稳，但握着手机的指尖却泄露了她的紧张，
“刚刚接到正式通知，水利部农村水利水电司许博司长，明天上午十点要来视察''引水上山''工程。“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随即传来任志高听不出情绪的声音，那点慵懒瞬间消失了：“许司长？他倒是会挑时候。消息确切吗？“
“确切，“于穗肯定道，“市政府办公室刚接到部里的正式传真。“
“嗯...“任志高沉吟着，似乎在思考，“你那边的...险情，处理得怎么样了？“
他刻意用了“险情“这个相对温和的词。
于穗心头一紧，避重就轻地回答：“是一场意外事故，但救援及时，没有人员死亡。”
“受伤的工人也都得到了妥善救治，现场已经基本处理完毕。“
“没有死伤？那就好。“任志高的语气听起来似乎放松了些，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你也不必过分紧张。”
“部里领导这个时候来，恰恰说明对这个项目的重视。”
“这是好事，也是你们展示成绩的机会。“
于穗仔细品味着任志高的话，试图从中找出蛛丝马迹。
但他的话语滴水不漏，完全是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
听不出任何个人情绪，仿佛昨晚在西山宾馆的一切从未发生。
“我明白了，部长。“于穗咬着后槽牙，努力让声音听起来顺从，“我们会全力以赴做好接待和汇报准备工作，请领导放心。“
“嗯，有情况随时向我汇报。“任志高说完，便干脆利落地挂断了电话。
听着电话里传来的忙音，于穗无力地放下手机，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席卷而来。
但她知道自己没有退路，只能硬着头皮迎上去。
接下来的二十多个小时，苍岭**市政府像一架被疯狂抽打的陀螺，高速旋转起来。
于穗坐镇临时指挥部，周国平等人分头行动，调动一切可以调动的力量。
三号隧洞周边两公里范围内被迅速拉起警戒线，由**干警二十四小时值守，严禁任何无关人员靠近。
一条精心设计的视察路线被连夜规划出来，完美避开了所有可能存在问题的标段。
沿途，园林部门的工人打着应急灯，连夜铺设草皮、摆放盆花；
宣传部门的工作人员忙着悬挂起崭新的红色标语——
“发扬红旗渠精神，誓引甘泉润苍岭“、“安全第一，质量为本，决战决胜引水上山工程“。
所有参与项目的干部、工人被反复叮嘱，统一口径，只谈成绩，不谈问题。
整个苍岭市，仿佛被套上了一层华丽而脆弱的戏服，准备上演一出精心编排的大戏。
而在这场全民“表演“中，有一个人始终冷眼旁观。
罗泽凯回到住所，仔细清洗掉一身的泥污和疲惫。
还没等他喘口气，杨丽的电话就打了过来，语气急切地汇报了水利部司长即将视察以及**市政府如临大敌般的各项准备。
“罗**，他们这根本就是在弄虚作假！想瞒天过海！“杨丽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懑，
“三号隧洞的事故明明就是于**为了抢工期，不顾安全规范强行推进造成的，现在却想**...“
罗泽凯平静地听完，只是淡淡地说：“知道了。“
便挂断了电话。
许博...他默默咀嚼着这个名字。
这位许司长，是水利系统内有名的务实派专家，以作风严谨、厌恶浮夸著称。
他这个时候来，真的只是巧合吗？
罗泽凯想起了那天陈阳部长在电话里那句看似平淡无奇的话——
“也好，你趁这段时间，放松一下。“
放松？
当时他觉得诧异，现在却隐隐感觉到，这或许是一种暗示。
难道陈部长...？
一个念头在他心中升起，但他很快又摇了摇头。
没有确凿证据，一切只是猜测。
他现在能做的，只有等待。
第二天上午九点五十分。
苍岭市“引水上山“工程三号支渠入口处，红旗招展，标语醒目。
路面被高压水枪冲洗得一尘不染，两侧新铺设的草皮在初夏的阳光下泛着不太自然的鲜绿。
于穗率领苍岭市四大班子主要成员，身着整洁的正装，脸上挂着精心练习过的微笑，整齐地列队等待。
周国平站在她身旁，不时紧张地用手指梳理一下其实已经很整齐的头发，或者调整一下领带的位置。
所有干部都屏息凝神，气氛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九点五十八分，一支由三辆黑色轿车组成的车队，在一辆警车的引导下，平稳地驶入预定地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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辆停稳，工作人员迅速上前打开车门。
首先下来的是一位戴着银边眼镜、身材清瘦、气质儒雅的中年男子，正是水利部农村水利水电司司长许博。
他的表情平静，目光却锐利如鹰。
下车后并没有立刻与迎上来的于穗等人握手，而是先抬眼缓缓扫视了一圈周围的环境。
目光在那过于崭新的标语和鲜嫩得有些刻意的草皮上微微停留了一瞬，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于穗心中咯噔一下，但脸上笑容不变，快步上前，伸出双手：
“许司长您好！我是苍岭**副**于穗，欢迎您百忙之中莅临苍岭检查指导工作！“
许博这才伸出手，与她轻轻一握，力道适中：“于**，客气了。”
“听说你们的''引水上山''工程规模宏大，成效显著，部里很关注。”
“我这次来，主要是实地学习调研。“
他的话语官方而克制，听不出任何情绪。
接着，许博又与周国平等人逐一握手。
寒暄完毕，许博环顾了一下迎接的队伍，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有些疑惑地问了一句：“对了，你们**的罗泽凯**呢？今天没有出席？“
许博这句看似随意的问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在于穗和周国平心中激起了千层浪。
于穗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秒，但迅速调整过来：
“许司长，罗泽凯同志因为一些...个人原因，目前暂时不在工作岗位上，由我临时主持**全面工作。没能亲自迎接您，我们也很遗憾。“
许博闻言，只是轻轻“哦“了一声，点了点头，脸上看不出是失望还是别的什么情绪。
他没有继续追问罗泽凯“个人原因“的具体情况，这反而让于穗心里更加没底。
“那我们开始吧。“许博不再多言，在于穗和周国平一左一右的陪同下，沿着那条精心布置的“精品路线“开始视察。
于穗打起十二分精神，亲自担任解说。
她口才便给，数据详实，极力渲染工程的宏伟蓝图和已经显现的惠民效益。
言语中不时强调新班子在“克服困难“、“抢抓工期“方面的决心和魄力。
许博听得十分专注，不时点头，偶尔就一些技术细节提出专业性问题。
于穗和周国平凭借着事先恶补的知识和准备好的材料，勉强能够应对。
但许博的眉头还是在他听到某个关于施工周期的回答后，微不可察地蹙起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