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音略微支起上身,那双琉璃似的眸子定定盯住崔承戟。她不期望崔承戟的答案,只是在心里觉得,二叔救过自己两次,只要二叔需要、只要对二叔有益,宝音愿意去做任何事。哪怕是入宫,哪怕是牺牲自己。
原本覆在宝音额前、骨节分明的手微微颤抖,崔承戟没想到宝音会如此谋划自己的婚姻。
才十二岁的小女娘,不该对未来充满期待么?在他看不到的逼仄角落里,宝音究竟经历过什么,才使得她这样早熟、敏感?崔承戟感受到心口一阵收缩。他曾在阿兄阿嫂墓前发誓,他会好好教养宝音,日后为她寻一门极好的亲事,准备丰厚的资妆,让她平安喜乐地度过一生。
“宝音,”崔承戟沉下脸,“没有哪位父兄愿意女儿妹妹入宫,这无异于将软肋亲手递到砧板上。”
“我答应过你父母,你的婚事、你的一切,我都会为你安排妥当,你不必自己操心。”
宝音垂眼。二叔是不是嫌她自作主张?
“从前将你丢在宋家,是因为我和父亲皆以为宋家的女眷们更适宜教养女娘,却没想到那宋家是个虎狼窝,生生磋磨了你七年。从今后,你只管同别的女娘一样,不必再为吃食、生存操心。”
崔承戟将这些话一一摊开告予宝音:“你只管做崔家的女娘,一切有二叔在。”
眼泪“啪嗒啪嗒”滴在宝音手背上,崔承戟低头一看,她眼眶红了一圈儿,死命咬着唇不肯发出声音来。
他最厌烦见女人哭。女人的哭,就像黄梅天的旧衣服,潮湿、阴郁、还幽幽不绝。在京都大理寺的时候,几乎每天都有妇人太太到他跟前向犯了事的夫婿求情,他懒怠应付。
只是这会儿宝音呜呜哭起来,因刻意抑制而微微颤抖的哭腔,几滴清泪落在手背,顺着经络滑入锦衾,消失无迹。他心里陡然无了那些烦躁,只剩下无边际的痛和愧。
他是宝音这七年黯淡童年的罪魁祸首。
他伸出手,指腹轻轻抹去宝音挂在眼角的泪珠子,滞声开口:“对不住。”
“不要对不住!”宝音扑进崔承戟怀中,双手握住他结实的臂膀,终于忍不住放声哭出来。
到底是稚气未脱,方才还隐忍着不许眼泪流出,怕二叔厌了自己;这会儿仅二叔的一句话便再也撑不住。不但是哭,而且哭得大声、哭得放肆,也不管那些眼泪鼻涕弄脏了二叔的寝衣会不会惹恼他了,宝音似乎要把这几年的不忿痛痛快快地吼出来。
“不要对不住……”她又重复一遍。好像不说这句话,她这几年的委屈就能自欺欺人地永远藏在泥土里,永远不会被人撅出来晒在阳光下。
她总是习惯隐藏狼狈。
崔承戟愣了几息,伸出手轻轻拍宝音的脊背。瘦弱的身躯在他怀中一抽一抽地喘息,泪珠早已浸透寝衣,隔着布料丝丝触及温热肌理,崔承戟平生第一次失了主意,只好将这场哭放任下去,等到宝音哭累了,两肩一耸一耸地抽动,再发不出声音、流不出眼泪,他附在宝音耳畔,轻声:“睡会儿吧?”
宝音用手背揩去眼泪,模糊地“嗯”了一声,搂住崔承戟的腰腹往里靠了靠,寻个舒服的姿势才闭上眼。
宝音从前最爱蜷着身子睡,那样让她感到安全。可如今在二叔面前,好像只要抱着二叔,哪怕仅是二叔的一只臂膀,她也能安心。
榕参端药进屋时,正瞧见自家那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少卿大人抱着小女娘,低声耐心地哄睡,不觉傻了眼。
“做什么?”崔承戟有些不耐烦地问。
榕参暗暗咂舌,面上仍旧平淡:“大人,该用药了。”
崔承戟一饮而尽,连眉也未皱一下。药碗重重搁在红木托盘上:“下去吧。喊贞杏过来,把宝音抱回自己屋去睡。”
榕参瞥了一眼:“大人,我就能抱——”话未说完,生生受了崔承戟一记眼风,榕参忙道:“是。”
“那还不走?”
“属下查到一些事。三月初九的那只漕船突然延误了,日期未定。船主是个金陵人,现歇在品芳楼,船上只剩几个眼昏耳聋的看炉子的老头,其余人皆不见了。”榕参自怀中取出一枚铜钱,“这是属下在船上偷摸寻到的。”
这枚铜钱形制色泽与官制铜钱无异,毫无差别,唯铜钱反面的“靖州局制”四个字略为粗糙,且缺了短短一角笔锋。若不细看,难以辨认官银与私钱。
“果是同一批私银。”崔承戟捏住铜钱,眸色晦暗,“这些时日有什么人上过这只船?船主与什么人接触过?”
“没有,这船主每日只在品芳楼作乐,不与人接触,且每天入夜就回船上,决不肯在外过夜。”榕参道,“大人,要不属下今夜就剿了这条船?”
“他们这般做派,就是舍了这只船,等你去抓,好应付交差。”崔承戟眸光凌厉,“当务之急是寻到这些人制钱所在,方可将这腌臢事抽丝剥茧,料理干净。”
他摆手让榕参退下,眯眼沉思这桩私铸银锭案,那枚私钱被他捏在手中来去把玩。侧过脸,见宝音趴在他膝上,粉雕玉琢,睡得安恬。他忽而想起救宝音的那夜,他们本是查案之际碰巧路过一户农家,家中妇人临将生产,却遭贼人砍杀。他们便一路追拿这伙贼人,才误救宝音。
如今想来,那件事处处透着蹊跷,更遑论救完宝音后刺客偷袭了。他身上这毒调得精巧,至今尚无解药。足见供养这波刺客的,绝非等闲之辈。
宝音醒来时已在自己卧房中,贞杏坐在身边,手里攥只绣绷子,正绣迎春花。
“醒啦。姑娘饿吗?”她是最爱说爱笑的脾气,见谁都乐呵呵的,这也是崔承戟挑中她的缘故之一。
这会儿刚过正午,春光正好,自窗棂倾泄而来,木窗板雕的柿柿如意、年年有鱼竟也灵动如生。
宝音揉了揉惺忪睡眼,点点头。
贞杏旋即笑起来,拍拍荷包里的银子,声响清脆:“方才少卿大人走之前给了奴婢二两银锭,叫奴婢带姑娘去庆春园,它家的桂花鱼翅做得顶顶入味呢。”
“二叔走了?”宝音蹙眉抬头。
贞杏不知宝音那点害怕被人丢下的心思,笑道:“少卿大人忙着查案,自是不能时时陪伴姑娘。”
宝音垂眼:“是呀,我怎能耽误二叔的正事。”
贞杏哪里想到这么多,附和道:“是呢,是呢,少卿大人此番来靖州便是为了查私铸银锭的案子。”她扶宝音起床,引着宝音坐在妆台前。
宝音心中落寞,任贞杏替她梳妆篦发,换了件杏黄色宝相花纹齐胸襦裙,外罩霞红罗袍,端的是明媚秀丽。贞杏满意地围宝音绕了几圈,方扶着宝音的手,叫了马车,娉娉婷婷往庆春园去。
已是午后,庆春园里人迹寥寥,唯二楼的几个雅间喧闹不息。茶酒博士见这一大一小两位女娘衣着不俗,小的那位更是品貌妍丽,猜想着是哪家小姐千金出门游玩,不敢怠慢,忙引两人往二楼雅间去坐。
头一遭来酒楼吃饭,宝音心中难免有些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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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手藏在袖中绞来绞去,只低头跟紧茶酒博士,不提防路过另一所雅间时,那一双因见了宝音而饧眼偷看、几要醉翻过去的眸子。
“宝音?”身后熟悉的声音唤住她。
宝音浑身一僵,转过身,正是她最不想看见之人。
王蟠刚被灌了好几盅酒,这会儿见了宝音越发酥倒,不由勾唇笑道:“几日不见,妮子越发出挑了。”跟在他身后的几位公子哥儿看热闹般盯住崔宝音。
他上下打量宝音,望见她衣着之时,不禁蹙紧眉头:“这身不适合你。你太纤瘦了,撑不起红黄之色,不如给宋敏珠穿,她胖。粉蓝白倒是衬你,瞧着楚楚可怜的,男子都爱见你这样穿。”王蟠上前捉住宝音的皓腕,醉醺醺地道:“走,哥哥带你买几身新衣裳!”
几位浪荡公子无不爆出大笑,纷纷起哄。
王蟠得了这些人的鼓动,越发要把宝音扯走,一壁拽她,一壁道:“长胖了呀,前时这腕子上还没几两肉的。”
浪荡公子们叫嚷道:“蟠兄,膀子都摸过了,还摸了什么?”
从王蟠说第一句话起,宝音就想跑了,只是被他们这群人堵在回廊,没个退路。等到王蟠捉住她手时,宝音尖叫一声,弓着身子拼命往回抽手。
一时间闹闹哄哄、吵吵嚷嚷,那茶酒博士愣在那儿也没了主意。按理说他该上前帮宝音,可王蟠这几人皆是靖州城有名有姓的官宦子弟,他哪里惹得起?只能一脑门子汗地说好话、求王蟠他们回屋去。
贞杏也急了,骂了句“混蛋”,便同茶酒博士道:“愣着作甚!去如意客栈请少卿大人过来!”她又补充道:“大理寺少卿崔承戟!”说罢,贞杏忙上前帮宝音脱手。
酒劲儿冒上来,王蟠登时发了脾气,他一脚踹开茶酒博士:“什么崔承戟,就是个焖鸡、烧鸡、葫芦鸡,到小爷面前就他娘的是个蔫鸡!”
手一使劲,宝音蹭的被他拽进怀里。放在宝音后腰的手狠狠捏了几把,才满意笑道:“哥哥想你许久了,今日你送上门来,合该是我们兄妹俩有缘。”
宝音觉到腰部被掐得生疼,那位置有一道细短的疤,去岁中秋王蟠用油灯烫的,烧破了她唯一一件好颜色的衣服,燎起一大片水泡。这会儿被他一掐,逼得她眼泪直出,她本能地扬起手反击,却被另一位脸生的官家子弟攥住手腕:“妹妹打疼了手,哥哥们是要心疼的。”
那人喷着酒气逼近,推搡之间,挂在那人腰间的铜钱吊坠刺进宝音眼里——“靖州局制”的靖字缺了一角笔锋。她猛然想起晨间二叔与榕参谈话时被自己偷偷瞥见的私铸铜钱,也是缺了一角笔锋。
这一行五六个人,白面锦服,皆喝醉了酒,皆是十五六岁最不服管教的年纪,皆略略懂了些男女之情,心思雀跃涌动——正是最最令人厌烦恶心的那类混账公子。他们记得崔宝音是宋家最没体面的表小姐,偏生醉酒忘了昨日宋家的祸事。这会儿见到宝音,还当是从前她寄养在宋家、被他们欺负了也不敢吭声的时候。
“放开我!”宝音陡然尖叫出声,声音似刀片刮过琉璃。
这几人明显一愣,只见宝音这会儿双目淬毒盯住他们,颇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架势。趁这个空当,宝音终于从二人手中挣扎出来。可退路依旧被他们挡住,前路是死胡同。
王蟠一笑:“妹妹往哪去?”又要上前。
宝音咬牙,决然同贞杏说道:“告诉二叔这儿有私银!”
说罢,宝音扭身,自二楼跃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