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界昼短夜长，酉时刚过，天已经完全黑了。
玄桐回到寝殿中，看见沈宁安安静静地坐在妆奁前，十八年间每每如是。
他走到沈宁背后，双手环住了她。
“姐姐。”
玄桐的声音带着无限疲惫和怠倦，他埋在沈宁的颈窝中，深吸了一口气。
男子的声音听上去含糊不清：“我回来了。”
沈宁一动不动，吃力地抬手覆在玄桐腕间。
她昨日并没有注意，背后的身体温度低得下人。
沈宁知道玄桐的体温比普通人低的多，但是不像现在这般，几乎感觉不到什么温度了。
她在生气。
她有很多话想说。
但是她一句也说不出来，心里非常不是滋味。
系统没有对她和男角色亲昵过度败坏男主好感度的提示，即是说目前系统还不稳定，她做什么都是可以的。
只是她偏偏又什么都做不了。
三个时辰前。
卓方告诉了她发生在这十八年间他所知道的事情。
十八年前她被剜心之后，身体中的妖丹并未消散，而是回到了玄桐体内。
妖丹是弱点但也是利器，能让妖血发挥最大的力量。
全觉醒下的玄桐不畏生死，和程醴相斗了十个日夜，两人从镇妖台打到了外头，一边业火铺天，一边冰封三尺。
冰本克火。
只是程醴修为高深莫测，成为魔修之后又大有进益，比当年的“无心长老”还更胜百倍不止。
对此卓方想起来那战来，仍旧胆战心惊。
强的人不可怕，最可怕的是不要命的。
玄桐全身的伤口不断愈合再裂开，裂开再愈合，浑身都成了个血人，却仍旧咬着程醴不放。
十日后，程醴终不敌，龙吟剑被夺，至今下落不明。
卓方：“你觉得那人会放弃吗？”
沈宁摇头。
不可能。
她比卓方更清楚，白霏是他一生求而不得的执念。
百年来的苦苦追索都没能他放弃，九道天劫都没能使他放弃，怎么可能因一次的失败使他收手？
“我也觉得。”
“所以他一定还会再来，想要去幽冥，龙吟剑必不可少......你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我也没办法，你家那位十八年前就把我捉到此处了，我全身上下的东西都给搜刮干净，你现在这幅样子我也没办法，忍忍吧......总之不管你是怎么回来的，我的小命算是保住了。我现在感觉很安逸，生活很美好，嗯。”
卓方想拍沈宁的肩膀，被沈宁一个矮身躲过去了。
他悻悻收回手：“你家那位知道此事吗？”
沈宁先是摇头，想了想，又点头，最后又摇头。
卓方：“......”
她总觉得见过肖霖后，玄桐的反应有点奇怪。
但是若说他感觉到了，又为何又会对她下命令？
还有，为何不着急让她快点恢复？
卓方问：“你是不是还不能说话？”
沈宁不想搭理他，用一副看白痴的眼神冲他翻了个白眼。
卓方不太在意被鄙视，打了个响指。
“我虽没办法，但妖界有一处镜泉，可安魂魄。你这种情况，和上次半出窍差不多，是魂魄离体过久，一时无法适应的原因。虽然我出不去，但你可以啊。”
卓方神秘兮兮地从袖中取出破旧的卷轴，在上面用手指画了个圈：“你看啊，我们现在在这里。”
卷轴妖王宫处出现一圈淡淡的粉色。
“镜泉在这里。”他手指移动至妖界最西边。“我看看......你需要穿过六条大街，再翻过三座大山，便能到镜泉。”
沈宁：“......”
6。
沈宁将卷轴摁下，用眼神示意卓方继续说当年之事。
卓方将东西收好：“你心脏内有百妖心，玄桐虽夺回了龙吟剑，程醴却带着百妖心消失了。然后玄桐带着你的尸体回到妖界，用许多办法都没法修复心脏......这是当然，世间哪有这等灵植？”
卓方说到处一顿，满面愁苦：“于是他又去了苍穹山把我带来了。”
玄桐会带走卓方，多半是知道他的身份。
“我告诉他若是想要达成所愿，唯有用‘逆生丹’。”
沈宁呼吸一凝。
她知道此物，顾名思义，可以起死回生。
需要十种稀世药材，以及......锻造者一魄。
世上万事皆有因果。
天道给赵子倾一双残腿，悲喜妖逆了因果，他虽能行立，但却折了半生阳寿。
而她的因果，却由玄桐替她承担了。
然而即便玄桐愿舍去一魄炼成‘逆生丹’，也不过一成的可能性而已。
舍魄之痛非常人所能忍。
他用自己的半条命去赌一个可能性，而且还只是一具尸体而已。
就算心脏重新生回来，没有魂魄，也不过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沈宁难受得几乎要窒息了。
难怪。
程醴一人能覆灭整个蓬莱岛，昔日更力压五派掌门，又使百年渊源的青云门一夜灭门。
玄桐既能跟这样的人打成平手，肖霖怎还企图通过逆转真元从他手里抢人？
岂非赔了夫人又折兵？
他必定知道如今的玄桐魂魄有损，想要赌一赌。
卓方继而道：“但用过‘逆生丹’也只能修复心脏处，若想要保存你身体不腐，除了入冰棺外，必需日日有人往你体内输送真元或妖力......诶呦！”
说着说着卓方跳了起来：“你又拧我作甚？你是没看到他那样子，要是我不告诉他此法，他简直会疯了！吃苦受痛的又不是你，你生气个什么.......诶呦呦，别拧了别拧了，我不说，我不说总行了吧！”
就算修为强大，也抵不住日日往外输送能量，何况只是为了维持一具不知能不能复活的尸体而已。
待沈宁松开手后，卓方避如蛇蝎地连往旁挪了半丈之距：“你别过来了啊，就这么说话！”
卓方抚平被沈宁捏皱的袖子：“真是......不要动手动脚，成何体统，要是你家那位吃醋来找我算账，我冤不冤啊！”
“我刚刚说到哪来着......总之十八年来，苍穹门数次派修士前来是为此故，肖霖想让你的尸体入冰冢，但你家那位霸着你的尸体不肯给，也不让我走，让我想尽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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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你招魂。”
沈宁非常清楚，门派中冰冢是为了因门派战死的英烈或者德高望重的长门长老所建。
程醴利用灵芝塑造的假尸体之所以能被封在冰棺中，不过是因为苍穹门想向外界隐瞒这一段“家丑”。
“无心长老”风头太盛，若想彻底隐藏此事，必需得给他尸体一个合乎常理的安息之处，故而还是将尸体按照门中祭奠长老的规格封入冰棺，葬于冰冢。苍穹门历史中故而并未记录程醴的死因。
但还有个显为人知的原因，甚至连肖霖也不清楚，这也是沈宁上辈子从番外中得知的。
一旦将尸体葬入冰棺，便是彻底绝了生机。
肖霖欲将她的尸体封于冰棺，心中所想不外乎想保留“白月光”，此行实质上在门派千年的规程中，已是逾越。
但一则门派中那群老头对沈宁心存内疚，二来肖霖坚持，最后也都依了后者的意思，给死去的沈宁戴上了个为门派牺牲的高帽子。
然而玄桐却半步不退，他还想救活她。
沈宁幽幽地看了卓方一眼。
卓方背后一个激灵：“你别这么看我啊，可不是我告的秘。你也看见了，我这几年来究竟过的是什么日子。哎，沈祖宗，你说他至于吗，我不就稍稍尝试了一下，结果刚从王宫踏出半只脚，就被逮回来了，九道禁制加紫金纹就关我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修，至于么.....”
“还有‘生死狱’......那地方，我见过一次，简直不敢细想......要你的魂魄再游山玩水三日，你可就看不见我了，那地方，进去了绝不可能活着出来。”
“至于后十年发生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本人正在坐牢中。”
*
经过一日夜，眼下沈宁的魂魄已渐渐适应了身体，虽语言功能尚未修复，但已能做很多小幅度动作。
她握着玄桐腕间的手寸寸缩紧。
沈宁和卓方分别的时候，卓方告诉他，想要玄桐知道她魂魄已归的方法很简单。
被傀儡术的控制的死人在镜中是没有五官的。
然而因为沈宁魂魄回来，语言能力受损，镜中会照出一张无嘴的脸。
末了，卓方还格外贴心地把自己的贴身小铜镜赠予她，哼着小曲回去坐牢了。
但是眼下的沈宁觉得这些都不重要。
满脑都是卓方说过眼前之人为了自己做过的事。
她想到今早醒来之时腹部的“暖宝宝”，正是玄桐在为她输送妖力。
沈宁无法想象，玄桐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去不计后果对一个可能这辈子都无法醒来的人付出，去面对一个用妖术假模假样维持生机的傀儡。
她想到这里，心如针扎似地疼，呼吸都开始痛苦。
“姐姐......”
玄桐叫了她一句。
“为何要哭？”
沈宁回过神来，感觉到脸上已经满是泪水。
玄桐一颗心倏然皱紧了，想伸手去拭沈宁的泪水，但双手却被后者禁锢，抽不出来。
沈宁又是生气又是心疼：
他真的——
——没救了。
面对这样的他，她又如何舍得离开呢？
沈宁抬手，一把将人扯下来，吻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