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赔你,一辈子都陪你
周日,学校放假,晋扬就领林夏青去他在羊肉胡同的小平房里巡视一圈。
可惜天气不够凉快,这会儿香山的红叶还没红,不然趁周末晋扬打算带林夏青上香山赏枫叶。
他的童年记忆里有一个很深的印象,秋天来了香山的叶子红了,姥姥会在家烙一种鲁省的麦饼,一张饼刷一层甜面酱,再卷一根油条进去,姥姥整整齐齐把卷饼码进饭盒,而姥爷则会背一大只军用水壶,祖孙三人挑一个周末太阳高照的日爬香山,途经碧云寺水泉院,挑一处长廊坐下歇歇,吃麦饼、大口喝水。
往日时光一去不复返,姥姥姥爷都已经不在了,晋扬失去他们便似乎失去了任何去香山的理由。
这些年他很少去香山,如今想起香山来,心中有凄凉有温暖,可偏头一看身边的林夏青,忽而感慨又是一个秋带走一夏天的热,他突然重新又有了理由和勇气去香山。
林夏青弯着腰在晋扬小平房的院子里低头侍弄花草,真瞧不出他是一个喜欢打理这些花草的人,草木无情,可人有情,能将一院子植物养的旺盛勃发的人,内心必然心细如发,有所热爱。
原以为他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是不会把时光漫付在这些无情之物上,等林夏青在他打造的绿野仙踪里慢悠悠地欣赏转悠了一圈,便开始感叹:园艺大师莫过如此,比她一个养一盆绿萝都屡战屡败的植物毒命师可强多了。
等进到厨房,林夏青就更震惊了,不是震惊厨房的装备齐全,而是惊叹这里太有人味了!
林夏青不可置信地说:“你平时在这还开火?”
煤气炉子,平底锅、汤锅、奶锅、西式烤箱……就连橱柜上摆的篾竹篮子里都还摆着几颗洋葱、胡萝卜和葱姜蒜,一副这里经常开火做饭的场景。
晋扬羞赧地说:“被你识破了,这些都是这次你来刚添置的,以前这里就只有一只煤气炉子和一只锅,偶尔家里的保姆过来帮我收拾屋子,累了就在这里下碗面条垫垫肚子。”
林夏青弯起唇角,“我还以为你一手好厨艺,中午有机会能尝到你做的饭了。”
晋扬正色道:“你想吃我做的饭?只要你不嫌弃,我可以给你做的。”
别说是一顿饭,就是天上的月亮,只要她想,他都能想办法给她摘下来。
林夏青扑哧笑道:“逗你玩的,早瞧出来你不会做饭了,你忘了过年那会咱们包的饺子了?用惨不忍睹来形容都是抬举那些奇形怪状的饺子。”
晋扬挠挠头发,十分正经地思考说:“现在不会,不代表以后不会,以后咱们结了婚总得有一个人要做饭,我得挑起这个梁子。万一你半夜饿肚子想吃东西了,我总不能半夜把保姆从床上拉起来弄宵夜吧?”
林夏青钻出厨房,盯上了客厅角落里的一架古董钢琴,又瞄了一眼晋扬修长干净的手指,常言道君子远庖厨,这双干净秀美的手应该游走在黑白琴键上,弹奏出悠扬美妙的旋律,而不是耽于颠锅掌勺。
林夏青来了兴致,跑到钢琴边上问:“晋扬,这琴还能弹吗?”
晋扬说:“弹是能弹,一架好琴传个百年不是问题,就是好久没调了,估计走音得厉害。你想听?”
晋扬打算满足她小小的心愿,毕竟她前面那个想吃他做的饭的心愿已经落空了。
林夏青掀起琴盖,拉出琴凳,双手做出有请的姿势。
长腿落座琴凳,晋扬从嗓子里低笑出声:“你要不要和我一起?”
林夏青连忙怯怯地摆手:“我不会,我都没学过。”
别说这辈子不会,就是上辈子,她也永远是台下的观众。以前班级里有好几个会弹钢琴的男生和女生,学生时代,身上有点才艺总能轻而易举在人群中闪闪发光,而这些才艺都需要用金钱培养,林夏青两辈子都没机会做在台上展现才艺的明星,她默默移步到钢琴边上,打算静静聆听晋扬的演奏,当好一名观众。
谁知晋扬一把拉过她的手腕,林夏青整个人栽到他的怀里,然后一屁股坐在了他的腿上。
耳边依稀感受到他呼吸的灼热。
“去哪儿?坐我腿上听不是更好?”
真是要命了,听见他的声音,整个人就烧了起来。
林夏青在他腿上扭动了一下,没挣脱成功,晋扬在耳边轻轻嘘了一声,“《月光鸣奏曲》,要开始了。”
他弹的认真,林夏青发觉自己似乎被他反将了一军。明明先逾矩将她扯到他怀里腿上的人是他,可此时他面上却一派清明的正人君子模样,专心致志地在琴键上手指翻飞弹奏,而她则心里大珠小珠落玉盘,大腿根贴着他裤子的部位像着了火,这火势猛烈,一瞬间就燃尽她全部的躯体。
晋扬弹奏间隙,还有空开小差,在她耳边呢喃着问:“这几天你心里有事不愿意告诉我,看着你情绪低落,我心里也不好受。到底什么事?”
林夏青身体微微僵了僵,答道:“没、没什么……”
晋扬说:“你不说,那我就开始猜了。跟那天我们在图书馆面前看到的人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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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夏青呼吸都漏了半拍。
他好聪明。
晋扬见她垂着脑袋没回答,手指在琴键上停歇下来,转而将怀里的她把脸掰正正对自己。
“我替你查过,谭锋的身份没问题,档案显示他和现在的妻子二十二年前就结婚了,他和白宁的结婚时间比你父亲和乔姨还要早上一年,而且和白宁结婚后,档案上显示的记录,他也一直生活在新疆。从档案上来看,谭锋的身份无懈可击,他应该不是你失踪多年的父亲。”
林夏青听到晋扬调查后的结论,心口有点堵,可一想起白宁第一次见到她时惊慌失措的眼神,林夏青又立即笃信自己的第六感,白宁身上一定有问题,绝不像表面看上去那般温良恭俭让。
“虽然事实摆在这,但一切太巧合了,我爸爸当初去的是新疆,他年轻时候的照片我看过,谭锋和我爸爸长得几乎一模一样,而谭锋又是京大从新疆聘来的,我不太相信天底下会有这么多巧合。这种情况就像你随便打破一只碗,失去了一块碎片永远无法找到,但很多年后,你还保留着这只残碗,而那块碎片突然出现在眼皮子底下,你第一眼就认出了那块碎片,它的形状和碗口的残缺弧度一模一样,晋扬,试问这种情况,我该怎么说服自己,这块失而复得的碎片,不是我当年丢失的那一块?”
晋扬闻言,沉默了许久,摸摸她的脑袋说:“目前显示的真相和你心里的感受不一样,那一定是我们漏掉了什么重要的细节。”
林夏青惊讶道:“你信我的直觉?”
晋扬脸上一哂,笑道:“你真傻,真相和你,二者选其一,我永远只信你。”
林夏青感动道:“晋扬,我突然觉得我们会和学校里的那些情侣不一样。”
晋扬说:“什么?我们和他们不一样吗?”
林夏青重重点头道:“大学期间的恋爱你知道的,就像我小姑姑当年读大学谈了个男朋友,可是一到毕业他们就分了手。而你对我的坚定,你给我的感觉,突然让我心底有了很足的底气,我开始相信,我们不会和那些大学里的那些情侣一样,一毕业就各自纷飞。”
晋扬捏了捏她的脸,无奈道:“小傻瓜,你怎么会这么想?我从来都是一个很坚定的人,既然选了你,我就是决心要和你过一辈子的,我不许你对我们的未来那么悲观,我要你和我一样坚信,我们会有很长很长的未来,直到这辈子过完,我们会埋葬到同一块墓碑下面。”
就像我的姥姥和姥爷那样,他在心里说。
林夏青猛然抬头仰望他,咬了咬嘴唇,终于藏在心底许久的心事。
夏天高考过后那一阵,晋扬消失了,他说他奶奶急病,在京市伺候了一个多月,期间他们仅靠着不算频繁的书信和电报往来消息。
其实那会林夏青心里有一个不好的猜测。
她记得晋扬和她说过关于他过世小叔的事。
当年晋扬小叔爱上一个离异带孩子的南方女人,晋扬爷爷得知后气的棍棒相加,甚至动用关系让那个南方女人在京市混不下去,老老实实带着孩子回了老家。晋扬小叔得知父亲的所作所为,发疯似的为爱不惜抛弃一切南下寻人,最终惨死于一场南下的车祸之中。
晋家人不喜欢门楣不匹配的女人进门,林夏青有所预感,这次晋家老太太的“急病”是不是和她有关?毕竟临近高考那一阵子,晋扬整个人焊在了青市,完全对京市的家人不闻不问,一门心思扑在陪伴她高考上。
她一高考完,晋扬就风尘仆仆、马不停蹄地赶回京市,一个多月都没有再来青市。依照晋扬的说辞,是他的奶奶病了,可林夏青心里始终有个疑影,是真的病了吗?老人家平时身体好好的,怎么就突然病了呢?再灰心一点,林夏青都开始猜测,是不是晋老太太得知孙子和她的小儿子当年一样,找了个门不当户不对的对象,情急之下气病了?
林夏青的纤手搭上晋扬的肩膀,整个人窝在他的怀里,把身体重量全部倾倒于他,垂着脑袋嗫嚅道:“晋扬,有一件事你不许骗我,你家里是不是知道我们在谈对象?”
晋扬有点儿享受她像一个挂件一样安心挂在他的身上,回答道:“知道啊,我从一开始就没瞒着他们。”
林夏青用力咬了咬下唇,闭上眼,事情果然是她想的那样,他家里人知道了,然后他的奶奶急病了。
林夏青深吸一口气说:“另外一件事,你也不许骗我。”
晋扬:“嗯?”
林夏青:“你奶奶是不是被我气病了?”
晋扬大感意外,以为自己听岔了:“什么?”
林夏青心里有点儿酸涩,不受长辈祝福的感情,必然前路曲折,就算晋扬一意孤行地坚持,但有前车之鉴,林夏青不希望他像他小叔当年那样受到严重伤害,甚至在最好的年纪丢掉性命。
“你奶奶知道我和你处对象,一定很生气。在她眼里,我只是一个和你门不当户不对的乡下丫头,凭什么让她的孙子为我神魂颠倒,她肯定觉得她要重蹈当年小儿子的悲剧覆辙,因为我这个乡下女人,而失去她心爱的孙子。”
晋扬一阵哽塞,有点被她这些无端的想象给逗到,忍不住抬掌狠狠揉搓着她香软的脸颊。
无力地叹息说:“你这脑子百转千回,但也有百密一疏的时候。被你发现了,我奶奶之前那场病确实有古怪,但她不是被你气的,是被我。”
林夏青惊讶地挑起了眉。
“啊?”
晋扬说:“我奶奶说等你高考完就带你来家里玩,她要见见你,照片和电视广告根本不够她看。”
“啊??”林夏青彻底傻了。
晋扬:“我说她老人家太心急,也不怕把孙媳妇吓跑了,人家才跟我处了几个月对象,就火急火燎地要人上门相看。我怕你生气,觉得我奶奶他们这阵仗太咄咄逼人,便没同意。我奶奶觉得我藏着人不给她见,心里跟我怄气呢,老太太上了年纪就跟小孩似的爱闹脾气,一气急就把自己的胆囊炎给勾出来了。没多大事,已经出院了,又是一乐呵呵能吃能唱的老太太,只不过我一天不把你带回家见她,她就少不得甩我几个冷清的眼色,要我好自为之。”
林夏青长舒一口气,“呼……吓得我,我还以为是我把老太太给气病了,那我这罪过可就大了。”
晋扬感到意外地说:“你不反感我家里人这么心急要见你吗?你不觉得压力大?只要你愿意,我随时都可以带你见他们,他们不是不好相处的人,至于你说的当年我小叔的事,除了我爷爷,其实当年也没有什么人激烈反对。我奶奶比什么都看得开,她只要我这辈子找个真心喜欢的人过一生,她就比什么都满意,才不在乎那些世俗的门第偏见。”
林夏青的脸颊微酡,瞬间觉得自己这一出是给自己挖了一个坑,她才不想这么快就见家长,以后再说吧,就连晋扬的小窝都是第一次来,等他们再熟悉一点,那些都是水到渠成的事。
林夏青搪塞道:“你说的啊,怕吓到我,我胆子小,见你家人的事还是以后再说。”
晋扬哼了一声,薄唇在她的颊边轻啄,讨债道:“既然你找我算了一笔埋在心底的旧账,那我这也有一笔现成的账要算算。”
林夏青:“?”
晋扬勾起唇角:“刚刚我为你谈了一首曲子,要有报酬的,我亲你一下怎么样?”
林夏青双手环上他的脖颈,难得主动地送上两片温唇。
两人的鼻息互相交缠,情难自己的时候,林夏青放松警惕轻启贝齿,晋扬便乘胜追击攻略城池。
他抬着她坐在钢琴上,琴键嗡鸣出一声巨大的乱音,林夏青觉得自己的心跳比这声震颤灵魂的乱音还要混乱。
“林夏青,什么时候能要你?”
“等你为我弹满一千首曲子的时候,一天一首,不准耍赖。”
“一千天?”
“嗯。”随便说的。
“我觉得你最好改一下。”
“为什么?”
晋扬舔了舔她涂了蜜一般的饱满樱唇,闷哼道:“我怕你先忍不住。”
林夏青:“!!!”
这人就这样被自己带坏了??
****
妈妈和周叔叔的婚礼定在年底之前,林夏青算了一算,考完期末考,她就得马不停蹄赶回青市给妈妈当伴娘了。
十一月初,姥姥带着妈妈入京置办嫁妆,顺便来京大看望外孙女。
姥姥对待妈妈的婚礼可认真了,满青市找不到她喜欢的电视机型号,她就揣着全国电视机票上北京的大商店来转悠,势必要给女儿挑一台气派的大彩电当嫁妆。
姥姥终于挑到满意的电视机,又马不停蹄买了南下沪市的车票,打算带妈妈上那儿挑缝纫机和其他时髦的家电家具。这些家电家具,到时候又得大费周章地找人给运回青市去。
妈妈有点反对姥姥这么铺张浪费,打算在青市置办这些就好,可姥姥说什么都不将就。她就是因为当年逼不得已的妥协才把女儿亲手送出去的,女儿是失而复得宝贝,女儿当年的婚礼她没能亲手操办,这回女儿再婚,说什么都得豁出老命操办的风风光光。
老太太心意已决,乔春锦就只能陪着老妈任性,这场名为全国到处转悠的置办嫁妆之旅,实则是母女二人的单独全国旅行,这么全国到处跑地转悠一圈,母女二人之间的冰川几乎融化殆尽,乔春锦人前人后已经很自如地挽上母亲的手臂逛街。
这日老太太在京市商店买完电视机,又在商场里给外孙女买了几身入冬的衣裳拎去京大,两个月没见外孙女,看见她比之前圆润了一点,满意地点点头说:“小晋这小子还挺能养人,比你周叔叔可强多了。”
这话在林夏青的耳朵里自动翻译成:晋扬是个养猪的好手。呵呵,怎么听着那么侮辱她自己呢?她真被晋扬喂胖了那么多吗?
老太太转头又朝闺女骂起前女婿,“也不愿霁光养不胖你,实在是前头那个太亏良心,娶了你却没让你过过一天好日子,杀千刀的,他算个什么男人?我闺女嫁她真是遭大罪了,一家子吸血鬼扒着我闺女吸血,瞧我闺女这些底子亏的,多少补品吃进去都补不起来,人瘦得比黄豆芽还单薄。”
林夏青正在食堂领着姥姥和妈妈吃饭呢,姥姥在那一个劲骂她爹,林夏青眼睁睁看见谭锋下了课走进学校食堂。
不仅她看见谭锋走进来,妈妈也看见了。
妈妈目不转睛地盯着食堂门口徐步而来的谭锋,表情很紧张很僵硬,看见妈妈脸上这种唾手可得幸福即将化为泡影的心悸反应,林夏青觉得自己要疯了。
谭锋那里铁桶一块,什么都查不出来,可白宁自露马脚,最近频频找关系打听林夏青的身份,甚至去学生处调动查阅了她的档案。这些都是晋扬前两天告诉她的,晋扬确定,白宁一定有问题,他已经请家里人在新疆搭线,追查白宁的身份和档案,只要再等待一段时日,关于谭锋身份的谜团,应该就有结果了。
可直到看见妈妈脸上那种十分惊忧惧怕被打扰而失去幸福的表情,林夏青忽然却觉得结果不那么重要了。
妈妈婚期在即,她不想在妈妈和谭叔叔结婚之前再生什么波折,她只想妈妈幸幸福福地做个新娘子嫁给周叔叔。至于谭锋是谁,白宁身上又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真相,这一刻,她统统都不想知道了,没有什么比妈妈获得幸福更重要。
如果一定要有一个真相,那也一定是在妈妈安心出嫁之后。
苦了半辈子,马上就要嫁给救赎了自己的青梅竹马,马上就要做这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这时候因为谭锋和白宁的出现而搅和得人生不得安宁,究竟是惩罚了好人还是惩罚了坏人?
不值得,太不值得了。
林夏青心有不甘,不想放过白宁和谭锋,可却不得不为妈妈的幸福而妥协让步。
本来打算年前这段时间风平浪静度过去,谁知好死不死,带姥姥和妈妈在食堂吃饭的时候,偏偏遇上了前来打饭的谭锋。
谭锋的目光先是对上林夏青,露出善意熟稔的笑容,而后又把眼睛对上林夏青边上早已脱胎换骨明艳照人的乔春锦身上,眼神一时有困惑,随后他的身体似乎瞬间遭受了什么巨大的痛苦,表情痛到扭曲,居然整个人伏向地面倒了下去。
他倒下之前,眼睛死死盯着乔春锦。
乔春锦害怕地后退了一步。
食堂爆发出尖叫声、呐喊声:有人晕倒了。
人群朝谭锋围去。
白宁出现在食堂门口,拨开人群见到倒在地上的丈夫,急疯了,可当她抬头不经意瞥见人群之外的林夏青,以及她身边站着的乔春锦,白宁似乎瞬间明白了一切。
她的眼神是恨,是和妈妈脸上如出一辙的惊惧已有幸福被打扰。
白宁在众目睽睽一点也不隐藏她对林夏青母女的敌意。
所以白宁是正大光明地在恨她们么?
望着白宁仇恨的眼神,林夏青心底有预感,一切都完蛋了。
***
年前的婚礼如期而至,林夏青考完学校的期末考,便马不停蹄赶回青市。
好在不用赶春运火车,是晋扬一路开车载她回的青市。
关于那个人的一切,似乎大家都默契不再提起。
乔周两家的接亲特别省事,两家相邻,周叔叔只需要在吉时将妈妈从姥姥家亲自背去隔壁自己家,前后不超过一分钟的距离。
白天接亲仪式完毕,晚上的宴席设在青市大饭店。
周叔叔和妈妈一对璧人在台上璀璨夺目,底下不少他们昔*日的老同学在起哄:“老周,快老实交代,你当年是不是一早就瞧上了咱们小乔?兔子不吃窝边草,你啊你啊,披着羊皮的大尾巴狼,一早就潜伏在我们小乔身边,这么多年总算抱得美人归,也算你煞费苦心了。”
周叔叔举着酒杯自豪地给众人大大方方介绍他的媳妇儿:“你们这帮老同学蔫坏蔫坏的,喊我媳妇儿小乔,喊我就老周,怎么,我有那么老衬不上咱们的小乔吗?嘿,你们别羡慕我周霁光,能娶到当初人人梦寐以求的小乔,是我修了三生才虔心修来的,我和小乔姻缘天定,你们抢不走的!”
乔春锦在旁边娇羞搡了他一把,低声道:“越说越离谱,小心他们不喊你老周,改喊你老不正经。”
周叔叔把得意的眉毛横到天上去,意满志得地说:“天大地大不如新郎官大,天上地下,今天就我周霁光最大。春锦,这一天我等太久了,你最先是我年少时的一个梦,那会我就喜欢你,谁都看得出来,后来你成了我周霁光人生里的遗憾,我觉得我的人生因为丢掉了你而永远不会完整了。可上天待我不薄,没想到人生都快走完一半,我又和你重逢,你知道吗,从我重逢第一眼见到你开始,我就没打算让你跑掉。乔春锦,这辈子你再也跑不掉了,你是我周霁光的,谁也抢不走!”
他的眼神有意无意地扫去宴会厅门口。
虚掩着的门露出半张轮椅。
轮椅上的人是谭锋,不,确切说是恢复记忆的林书山。
而为他推轮椅的人,是白宁。
短短两个月,白宁消瘦得如同一具骷髅,在她身上再也见不到当初的神采飞扬与优雅从容。
她的丈夫要和她离婚,不要命,也要和她离婚,就算她让他们唯一的女儿,昔日他最爱的女儿跪到他面前,求他不要离婚,谭锋还是决绝地要和她离婚。
白宁实在拿他没办法,甚至低声下气地陪他来青市参加乔春锦的婚礼。
他看着昔日的发妻改嫁他人心如刀绞,她又何尝不是呢?丈夫不再爱她,整日对她横眉冷眼以对。
而在婚礼现场,亲眼目睹丈夫眼眸中对另外一个女人的爱意、不舍与歉疚,白宁崩溃了,彻底崩溃。
她摇着轮椅上的谭锋,苦苦哀求道:“林书山,我是骗了你,当初你遇上雪崩是我救了你,我的新婚丈夫也死在那辆车上,但他没你幸运,死不见尸。老天冥冥中安排,我失去一个丈夫,却救起了你,你醒来后谁都不认识了,误以为你自己是我的丈夫,你在我的生命里开始扮演起一个合格恩爱的丈夫角色。有时候我觉得老天很残忍,它在我心口捅刀子,又在我的伤口上抹蜂蜜,谭锋死了,死无尸首,你却活生生地来到我的生命里,与我契合,填补我灵魂的缺口,你比谭锋更适合当我的丈夫,我们亦夫妻亦挚友,这些年我们在科研上有永远聊不完的话题,彼此进步,彼此成就。我们这些年的相处,你不能就这样轻易地判它们死刑呀!你和乔春锦结婚只有几个月,但我们实实在在地一起生活了二十年。林书山,我才是在你生命里占据大部分重量的那个女人,就算我当初骗了你,骗你是我的丈夫,骗你心安理得顶替我丈夫的身份活了二十年,可你不能就这样全部抹杀掉我对你的真心。你能不能正眼看看我?看看这个一心一意爱着你的可怜女人?从你重逢乔春锦的那天起,你就不再正眼看我了……”
白宁声嘶力竭地哭喊,她好绝望,她最爱的人像一个冰冷的木偶,对她没有任何温度了。
林书山冰冷地蔑视她一眼,嘲讽道:“白老师,你不应该当老师,你是一个天生的演员,害得我妻离子散,你不是可怜的女人,宴会厅里面那个站在台上此时正接受众人祝福的女人,才是可怜的人。她和我是年少夫妻,当初我们相爱甚笃,为了将来给她和肚子里的孩子一个优渥的物质条件,我才只身远赴新疆。是你包藏私心,贪恋本不属于你的温暖,将我强行留在你的身边二十年,可你要知道,小偷偷了别人的东西,终有一天是要付出代价的!”
白宁疯狂捶打他,“所以我不同意和你离婚,你就那么决绝地从楼上跳了下来?你宁愿死,都要回到乔春锦的身边?”
林书山冷静地说:“我宁愿死,都不愿背弃当初我对她许下的誓言。一生一世一双人,这些年是我辜负了她,没死,一双腿废了也好,我不配在她面前站着。”
白宁脸上露出深深的绝望:“疯子!你疯了!”
林书山贪恋地最后望一眼宴会厅台上的人,艰难别过头去,声线冰冷道:“走吧,这里不应该是我们的战场,我们这样的人凭什么打扰他们的幸福?”
白宁恨恨瞭他一眼:“你对我真狠。”
林书山冷漠地目视前方:狠吗?也许吧,至少他和白宁这副狗咬狗的样子是心安理得的,白宁应该感激他,他恢复记忆以后,她就算狰狞,也终于是真实的了。
白宁推着林书山的轮椅渐渐远离婚宴大厅。
隔着一扇门的林夏青感觉到父亲的离去,心中十分复杂。
晋扬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她身边,搂过她说:“怎么跑这来了?一会儿你不接妈妈丢的手捧花吗?”
林夏青甩了甩脑袋说:“哪有女儿接妈妈的手捧花的,这么多人看着,不得以为我想嫁人想疯了。”
晋扬暗中带上大厅的门,彻底阖上门缝,微笑着对林夏青说:“真可惜啊,到底是谁定的规矩,只能女的去接手捧花,你不嫁人我还想娶呢。”
林夏青被他逗笑:“没正经!”
晋扬说:“你正经,你大正经人,答应过我的事可不许反悔。说好忙完妈妈他们的婚事,就陪我回京见见奶奶他们,丑媳妇总得见公婆,这回你可逃不了了。”
林夏青仿佛被人抓住小辫子,有气无力哼了一声,“去就去,我又不跟白宁一样,是个大骗子谎话精。”
晋扬见她上套,笑得心满意足:“嗯。”
***
等晋扬千辛万苦把未来晋大少奶奶请到家里来,他发现全家气氛今天都怪怪的。
林夏青从进门起就表现得战战兢兢,一副没见过世面的小媳妇模样,这跟她以往天王老子来了都不怕的风格太不一样了。
林夏青坐在客厅,像一只稀奇的宠物那样被晋家人围观,有些抵挡不住大家的热情,便借口去上厕所喘喘气。
晋扬的小姑父坐在沙发上,从怀里掏出一张照片,慢悠悠地说:“晋扬,你小姑姑平时最疼你,为了你的婚姻大事,你小姑姑可是一早就操碎了心的,这些年背后没少为你相看合适的女孩子。”
小姑父俨然已经感受到晋扬的眼刀子杀过来,依旧笑嘻嘻地盯着手中照片上的女孩子说:“你要不要看看小姑父这回给你找的相亲对象?出身名门,祖上做生意发家后来精心培养后人成了书香门第,这女孩子才貌双绝,还是你姑父老战友的女儿,你要是和她做亲,我和我那老战友就是亲上加亲了。”
晋扬甩给小姑父一个你今天发什么神瘟的眼神。
小姑父继续不怕死地说:“你找的这女朋友,在荷县乡下长大。”
言下之意:和咱们家门不当户不对。
“单亲没爹,从小跟妈一起长大,孤儿寡母的。”
翻译过来:单亲家庭,说出去不大光彩,配不上咱们家。
晋扬脸色变了变,小姑父搞什么鬼?明知道他今天带女朋友回家见家长,居然当众说要给他介绍相亲对象?什么荷县乡下长大,就算林夏青是外星人,他这辈子都认栽了。
还有,林夏青是跟着妈妈长大不假,但人家有亲爹,还有后爹,亲爹在学术界的细分领域是拥有绝对话语权的学术大佬,后爹的枪杆子比什么都硬,就这,小姑父有什么理由嫌弃人家?
他已经生气了,小姑父再这么不礼貌下去,别怪他当众翻脸不认人。
“晋扬,听小姑父的,这回姑父给你介绍的女孩子你去相相,包你满意的。”说着,把相亲对象的照片递了过来。
晋扬一把推开他的手,气炸道:“小姑父,您今天干什么这样下我的脸?明知道我带我女朋友第一次见你们,她好不容易同意的,人家临进门的前一秒我都还提心吊胆担心人家临时跑路,结果人家这会儿去上厕所,你这么编排我的女朋友,说真的,还愿意叫你一声小姑父,全是看在小姑平时疼我的份上。”
晋苇笑呵呵地仰在沙发上,笑得有点接不上来气道:“哟,我面子还挺大。”
晋扬白她一眼,怨毒瞪着眼前这对给他掉链子的夫妻发泄心中不满。
林夏青从洗手间里出来的动静让晋扬瞬间变了脸,一副求爷爷告奶奶的表情向小姑和小姑父讨饶:您二位行行好,别再在我女朋友面前黑我了,一会儿媳妇跑了,我找谁哭去。
小姑父憋着坏笑说:“哟,这照片上的大姑娘水灵着呢,你不看看啊?”
晋扬赶紧蹬他一眼,都什么时候了,林夏青马上回到沙发上坐定,小姑父还在他屁股后面拱火。
林夏青笑吟吟地问:“看什么呀?什么照片?”
晋扬一把抢过小姑父手里上下挥扬的照片,掩饰道:“没什么,我小姑父说我小时候长得像女孩子,还有穿裙子的照片。”
结果好死不死,照片失手飘去了地面。
晋扬干脆眼睛一闭,内心万般祈祷照片是背面朝上地落地,不然一会儿他都不知道该怎么跟林夏青解释这张照片了。
林夏青弯腰捡起落在晋扬脚边的照片。
完了,完犊子了,晋扬彻底心如死灰。
“咦——照片上的女孩不错哦?”
“是吧?给晋扬介绍的相亲对象呢。”小姑父不嫌事大地添油加醋。
晋扬被吓得赶紧睁眼。
结果猜猜他看到了什么?!
照片上的人是林夏青!!扎着高高的马尾,身穿一条严嘉莹给她设计的碧色连身裙,整个人像一株荷亭亭玉立在照片的正中央。
所以,小姑父给他介绍的相亲对象是林夏青?林夏青就是他口中那个战友的女儿?小姑父的战友是周叔叔?
林夏青实在憋不住了,放声笑了出来。
她一笑,满屋子的人都跟着笑,笑得肚子疼。
至此,晋扬才发现自己是被蒙在鼓里的那个。
小姑父搭搭他的肩膀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让你看照片你又不看,瞧瞧,吃亏了吧。”
晋扬向林夏青投去兴师问罪的眼神。
林夏青躲在晋扬奶奶的身后,连连讨饶道:“不是我出的主意,问奶奶。”
晋老太太傲娇地抱胸哼了一声:“你小子拦着不让我见孙媳妇,今天这出你应得的。”
窗外在落雪,漫天大雪,看来来年又是一个丰年。
而屋内漫笑嬉戏,年关将近,晋府上下因为新家庭成员的加入,显得格外喜气。
深夜,落雪的街头,晋扬带林夏青回他们的小房子里去,肚子里的账总要算吧?
晋扬真想今天就办了这让人又爱又恨的小妮子。
雪真大,才下了三四个钟头,地面就铺起一层厚厚的雪。
昏黄路灯下,鹅毛一样的雪落满肩头,晋扬在林夏青面前蹲了下来。
“雪大,路面有积雪,上来,我背你。”
林夏青跳上他宽厚的背,总觉得他应该没这么快消气,有这么好心背她?
果不其然,刚跳上他的背,就被他紧紧箍住大腿部分的肌肉,顺便颠了颠她的屁股,害她不得不将双臂紧紧环住他的脖子。
“林夏青。”
“嗯?”
“今晚和小姑父他们玩的过火了啊。”
“嗯。”
“一个嗯字就打算把我打发了?”
雪漫漫地下,他们在路灯下慢慢地走。
“不然呢?”
“你得赔我。”
林夏青仰头望着满天星辰一样坠落下的白雪,小小的人儿心中忽而有了倾世的依恋,天地无限宽,而她值得这辈子唯一眷念的,不过眼前一人。
她将脸颊乖乖贴在他的背上,声音兔子一样茸茸绵软:“好,赔你,一辈子都陪你。”
晋扬整个人身躯僵了一僵,喉咙是动容后的哽咽:“好。”
路灯下,一个长长的影子重叠着另外一个小小的影子,他们一起走呀走,仿佛此行一去便是世界的尽头。
晋扬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一个秋日午后,姥姥姥爷带着他一起爬香山。
姥姥有膝盖疼的老毛病,爬到半山腰爬不动了,姥爷在漫山的红叶之下,蹲下来说:“跳上来,我背你。”
小晋扬看着姥爷略微佝偻的背驮着姥姥,蜗牛一样缓慢而坚毅地朝山上爬去。
而今,他终于长成了大人,也找到了他想背一辈子的人。【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