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染衣望着远处神采奕奕的士兵,听着他们如雷霆般的呐喊,心中蓦然涌起一股热流。
这些年岁各异的儿郎,有随祖父、父亲血战沙场的老兵,也有承继父辈衣钵的后辈。他们冠以叶氏一族的荣耀,身上流淌着叶氏最忠勇的热血,更是此番戍边之战的中流砥柱。
——这些,便是他素未谋面的血脉至亲。
而三千禁军之外,这场战争的胜利,又要多少叶家人的命来填补?
“染衣,看见他们,可有感触?”重新落座的叶守诚抿了口酒,突然问道。
叶染衣目光深深:“我叶家儿郎,无愧‘忠勇’二字。”
“哦?如此么?”叶守诚淡然一笑,“此次大宛发兵五万,君上却只愿派禁军三千。染衣,你可知其意在何处?”
叶染衣稍作沉默,回应道:“侄儿不敢妄测圣意…但这点兵力,如何抵御?君上分明借国难之名行压制之实,既猜疑叶家,又想借此削弱叶家根基!”
“呵,这你倒会错了意。君上并非刁难,事关沧州战局,他再昏聩,岂会在家国存亡的大事上马虎?”叶守诚拾起沙盘上的小旗为他演示,“你瞧,叶家尚有府兵一万,白敏之作为苍河关总兵,虽吃了败仗,白家在沧州仍存近三万残部。加之神机营禁军,勉强可凑出一支主力——”
三面小旗聚集在苍河关隘,直面大宛营地。
叶守诚笑了笑:“实则君上早年也曾领军打仗,此中盘算,他倒是没有糊涂。”
“是侄儿武断了……”叶染衣面露愧色,虚心点头。
“但莫要高兴太早。即便合兵一处,兵力仍远逊于大宛铁骑。打仗需考量兵力悬殊,却也并非全凭人数堆砌。倘若敌军尽是四蹄奔腾的战骑,纵有同等兵力,也不过是驱人赴死。永昭朝重文抑武多年,莫说粮草兵力,单论战马,便是燃眉之急。”
叶守诚话锋一转:“染衣,你可知九州最好的马场在何处?”
叶染衣摇头。
“在白州。”叶守诚笑了笑,有骄傲,也有怅然,“你尚未执掌家业,或许还不知。其实我们叶家,有着永昭最大的马场——那是你祖母的嫁妆。你父亲当年有急流勇退的底气,全赖此马场足以养家。”
叶染衣只觉心头泛起一阵悲凉,原来君上选中叶家是自有其算计。为制衡权术,他不择手段,恨不得将叶家敲骨吸髓,榨取殆尽。
何谓皇,何谓帝?
白手起家,苦心经营。一朝金口,满盘皆无。
然而他方想说什么,忽闻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来者未刻意遮掩行踪,只朗声笑道:“阿弥陀佛。今日的神机营好生热闹。”
人未至,声先达。那嗓音宽厚,显是位垂垂长者——
“这喧天的战鼓声,老衲远在南音山都听得真切。”
叶染衣循声望去,只见一老僧身着破旧缁衣,自南门缓步而来。他禅杖点地,步履沉稳,校场士卒却浑然不觉。青年目光一凝——老僧每一步皆踏在法门节点,身形看似缓慢实则迅疾,纵未刻意隐藏,常人亦难窥其踪。
这般精妙步法,若是行刺,除他与叔父外,满场恐无人能挡。
叶染衣指节扣住剑柄,却被叶守诚轻拍肩头拦下。
但听老僧微笑道:“天色渐晚,老衲可曾来迟?”
叶守诚神色缓和:“不迟,禅师来得正好。”转而对叶染衣道:“染衣,快来拜见慧海禅师。”
叶染衣陡然一惊。眼前这朴素老僧,竟是皇帝御封的妙法寺护国法师慧海?
慧海乃一代高僧了尘大师的弟子。而这位了尘,正是当年在铁门关独阻中州群雄,并留下“无心既出,天下将乱”箴言的了空和尚的师弟。
相传慧海自幼遁入空门,十岁便与师叔辈辩经论道,至而立之年已成远近闻名的得道高僧。了尘圆寂后,慧海继任南音山佛寺住持,其大智若愚的德行深得帝王敬重。
——然而要说其“护国法师”的由来,却当追溯至当年六王夺嫡之变。
先帝病重时,谢允曾大肆清除异己。虽获太子之位,朝堂仍暗流涌动——或不满其革新手段,或质疑其德不配位,更有人指斥其残害手足、暴戾无常。纵是储君,亦难堵天下悠悠众口。待到先帝驾崩之日,皇城紧闭,无人知晓内情。丧钟鸣响七日之后,方宣谢允登基。
新君初立,举城风雨飘摇。有人畏其报复,有人暗谋叛乱。值此人心惶惶之际,闭寺多日的南音寺山门豁然洞开。但见一僧人手捧浑圆宝珠含笑拾级而下,足下竟步步生莲。
据说那僧人当时高声宣道:
“紫气东来,莲华宝绽。新主临朝,佛祖显圣,实乃永昭之福,当举国同庆!”
此言一出,顿解新帝燃眉之急。永昭向来崇尚佛教,南音寺更是一向以超脱尘世闻名。今连佛门圣地都承认谢允天命,他人岂敢妄议?
——而那步步生莲的僧人正是慧海,他手中所捧,据传为南音寺枯塔白莲所育宝珠,后被封为佛宝的“大光宝珠”。
后又三年,永昭帝借机敕封慧海为护国法师,改南音寺为妙法寺。那座孕育佛宝的残塔经数十年修葺,终成七层浮屠。据说塔成之日,南音山下万莲齐放,香客欢呼祈福,御赐塔名“莲华”。
可惜叶染衣向来不信佛门,对那位“护国法师”的传闻更是不以为然——
不过是深谙权变之道的老僧,却被君王御笔一挥,封为至高无上的护国法师。此举与那听信国师妄言,为子虚乌有的“鬼魂显灵”而勒令三军折返的大宛王有何区别?
然而百闻未尝一见。此刻见叔父神色郑重,叶染衣不禁再度端详这位传闻中的“护国法师”,却见对方平凡得惊人——
纵使他脱去僧袍混入市井,转瞬便会湮没于人潮。那张苍老面容,或许再见过十次,也未必记得分明。
叶染衣实在难以将眼前之人与那位手托宝珠、足踏莲华的得道圣僧视作一人。
“阿弥陀佛。”慧海含笑合十,全无护国法师威仪,“苦叶大侠之后果如传闻,实乃人中龙凤,气宇非凡。”
叶染衣肃然拱手:“老禅师折煞晚辈,先父苦叶之名,晚辈愧不敢承。”
慧海却笑道:“叶少主此言差矣。既承其姓,何愧之有?时也,命也。与其遮掩避讳,不如顺其自然。”
叶染衣目光微动。
此僧竟是他在帝都栖身以来,第一个以“叶氏少主”相称的外人,更是第一个道破他心头迷障之人。
他心神一凛,连忙再行一礼:“老禅师点拨,晚辈铭记。”
慧海微笑受礼,转而向叶守诚道:“闻叶将军自白州抵京,未及休整便受命出征,老衲特来为将军送行。”
“承蒙老禅师挂念,叶某不胜感激。”叶守诚拱手道,“素闻老禅师精研天象,一句谶言价值千金,灵验非凡。叶某冒昧请教,此番出征,吉凶几何?”
老僧淡然一笑,也不推辞:“将军是盼吉,还是盼凶?”
旁听的叶染衣微感困惑,难道打仗竟有盼着吃败仗的?却听叶守诚郑重道:“叶某不知。恳请禅师开示。”
“依老衲所见,将军福星高照,邪祟不侵,自当大胜而归,三军凯旋。”
叶守诚神色稍霁,似是舒了一口气:“承禅师吉言,叶某谨记。”
“然吉凶相倚。吉乃时运,凶为命数。”慧海话锋忽转,“将军问卜于天,所求究竟是时,还是命?”
“自然是后者。”叶守诚脱口应道。
“恕老衲无能,无法为将军解惑。”慧海遥望暮色苍茫的天际,轻叹道,“今日无风,却聚云啊……想来入夜便要变天了。”
叶守诚面色骤变:“叶某愚鲁,求禅师明示——这天何时会变?”
“忍。此刻唯有静观其变。”慧海摇头,忽然阖目。
“又是忍…当年您说忍,叶某只等来兄长死讯。今日再忍,又会等来什么?”叶守诚竟趋前一步,这也是叶染衣今日首次见叔父面露急色,“莫非我叶家注定是俎上鱼肉……”
叶染衣心头一紧。父亲?原来叔父所问竟与父亲之死有关?
“将军问天,自当待天命。至于叶家旧事,老衲爱莫能助。”老僧捻动佛珠,目光深深掠过叶染衣,“风急雪骤,将军终究血肉之躯,岂可强逆天命?”
“还望禅师指点迷津!”叶守诚躬身长揖,焦灼更甚。
慧海沉默良久,忽作长叹:“也罢。老衲今日便破例一回,与天争锋。大将军,且看仔细了!”
话音未落,他并指如剑凌空划下,沙盘应声裂出深痕。在象征苍河关的连绵沙丘上,老僧运指如飞,刻下四行谶言——
莫羡辕门战鼓鸣,华池焉敢锁金鳞。
会当海沸江河变,方见真龙隐东庭。
那字迹苍劲雄浑,气势磅礴。银钩铁画挟风雷之势,字字力透沙盘。未待叶染衣细辨,老僧沉声顿喝,霎时狂沙漫卷,遮天蔽日。待叔侄拂袖遮面再观,案上万里河山已化作一盘散沙。
江山千里,不过沧海粟,指间沙。
“隐东庭…东庭……”叶守诚神色变幻,当即携叶染衣郑重长揖,“多谢禅师指点!”
然二人再寻老僧,却见他早已远去。老者足不沾地,行不留迹。偈语落下,竟仿佛不曾来过。
“——叶将军,叶少主,老衲言尽于此,此别山高水长,望二位好自为之。”
……
“染衣,把这个收好。关乎叶家前途。务必妥善保管,切勿遗失。”
看着叔父找来纸笔,将那几句谶言仔细抄录,又郑重交与他,叶染衣终于忍不住发问:“叔父,您究竟向慧海禅师请教了何事?”
他只觉那僧人之语如雾里看花,令人难以捉摸。
“叔父不过与他谈天罢了。”叶守诚望向老者离去的方向,目光渺远。
“谈天?”
“慧海禅师虽超然世外,却深得君上倚重。问他,亦是试探天意。”叶守诚轻叹,“天意难测,他说苍河关一战实乃叶家翻身之机。不仅要赢,更要赢得漂亮。”
“侄儿不解。莫非打仗还求败……”叶染衣话音未落,骤然参透其中关窍。
诚然,此战叶家确有七分胜算。然战后呢?君上若仍命白敏之坐镇苍河关,叶家岂非要鸣金收兵退回白州?举阖族之力,竟为他人作嫁衣?
如此相较,倒不如佯败而据守沧州,作持久之谋——
兵权在握,朝中无将。或待寻得镇国公下落,或拖延不归,总胜过任人鱼肉。
叶染衣不禁为此念头心惊。他原只思量如何建功立业,如何避免无谓牺牲。然则方才两位长者寥寥数语,已在须臾间定下三军命运。须知若行此佯败之策,折损的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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止粮秣马匹……
叔父无愧于曾为将帅之名。这般杀伐决断,纵是叶染衣亦自叹弗如。
“那叔父以为…慧海禅师此偈何意?”
叶守诚却不答反问:“染衣,你可听过慧海禅师的传说?”
“侄儿略有耳闻…”
“你可知,了尘大师圆寂前,曾为众弟子各留一句谶言。予慧海大师的那句,便是——莫问凡尘。”
叶染衣摇头:“可传闻他曾鼎力相助君主登基,不惜以佛门为其天命作证……这岂非违逆了尘大师遗训?”
“了尘大师深知其性情,方劝他不涉俗务,潜心向佛。然身处帝都这权力漩涡,谁能真正超然物外?或许当年他大开寺门,以谶言昭示天下,亦不过是欲令那场夺嫡之争平和落幕……”
叶守诚望着眼前沙盘一片狼藉,叹息道:
“又或许,慧海意在告诫帝王,今日能以谶言证他天命,他日亦能以谶言令他退下宝座。故只要慧海尚在,莲华塔不倒,帝王便休想恣意妄为。”
“盛世之中,莲华塔乃九州昌隆之象征。乱世之中,它却如一把悬于帝王头顶的无锋之剑。君上当年既认了它,如今便不得不受其制衡。”
叶染衣举目远眺,见那巍峨的七层白塔隐于松林之间。此乃永昭最宏大的佛寺,亦是永昭最高的佛塔,却绝非永昭最清净之地。
而对于那位方才离去的护国法师,他却有了新的认知。
“那慧海禅师今次要等的人,是太子,还是公主?”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谁能免黎民战乱之苦,谁能救众生出苦海,他便等谁。”叶守诚轻拍侄儿肩头,“而答案,方才禅师已然告知我们了。”
叶染衣想起那句谶言,苦笑道:“果然,他更属意太子么?难道公主殿下就毫无机会……”
“慧海禅师此次已助叶家良多,我们不可再强求。我叶家虽经公主举荐入局,却不必对她唯命是从。这些年君上扶持公主,并非有意废嫡,只因东宫权势过盛,在位者需权衡制衡——禅师谶言深意,或许正是要我们另择明主。叶家,才有出路。”
他轻舒了一口气,低声道:
“太子…他会是个好皇帝。你父亲虽曾应允赵皇后一诺,但公对公,私对私。在此事上,我们必须慎之又慎。”
叶染衣心头一震,环顾四周无恙,才压低声音问道:“叔父也要叶家提早站队么?”
他对叔父的立场不意外。以叔父眼光,自然更支持锐意改革的太子派。而荣华宫不过是帝王权术中平衡东宫的棋子。即使公主扳倒太子登基,背后赵相虎视眈眈,她终究是外戚操控的傀儡。
可叶染衣心底只盼着夺嫡之争落幕时,能借叶家之力护她性命周全——仅此而已。
“被捧上高台的金丝雀,终难化作翱翔天际的鲲鹏。”叶守诚目光深邃,“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染衣,叔父让你立誓,是盼你多为叶家着想。你终将扛起叶家的担子,叔父能替你出征,此事却无法替你决断。”
叶染衣惶惑垂首:“侄儿…恐难担此重责。”
“染衣,你可知你父亲当年为何而逝?”叶守诚忽反问。
叶染衣一怔:“不是说突发急病吗?”
“你父亲是叶家百年难遇的剑术奇才。”叶守诚苦笑,“你相信以你父亲那样的体魄,会因病骤逝么?”
“可那时仵作验过,叔父也说过,父亲身上无外伤……”叶染衣低语,想起先前叔父的突兀问话,心头一颤,“莫非父亲的死…另有隐情?”
“万事莫只看表象,世间也不乏杀人于无形的毒药。”叶守诚靠近低声道,“当年负责你父亲饮食的老仆早已自尽,我耗费近十年,只查出暗害者或来自皇宫。染衣,若想揭开十年前的谜团,你得亲自追查。或许答案就在那深宫之中,可若一生只当荣华宫的暗卫,你永远无法触及真相——”
“君上年事已高,叔父亦老矣。这天下,终归你们年轻人所有。此次出征,是为你的前程铺路,叔父只能帮到这里了。你大可将一切视为垫脚石,包括那对慕家兄妹、帝姬…当然,也包括叶家人。”
“不……”叶染衣眼神闪烁,本能摇头。
“染衣,上回你曾言,魔宫祸乱江湖,你欲率叶家之力剿灭邪祟,叔父还为此欣喜。多年过去,你终于也能独当一面了。”叶守诚慈祥注视着他,“你想做什么,叔父绝不阻拦。剿灭魔宫,这是件义举。但你要明白,若想倚仗叶家的力量,就须担起叶家的重担。”
“瞧瞧那些叶家子弟,他们自幼被教导忠君报国,唯家主之命是从。或许你对他们一无所知,可他们对你了如指掌。他们从小听闻苦叶大侠与昔日南叶北梅的传奇成长,也期盼有人终能率众重返帝都,让叶家重振雄风。因此这次我说进京面圣,他们无不踊跃自荐而来…”
叶守诚远望校场上纵情恣意的青年们,目光深邃。
“——他们做梦都想见你一面,也盼着你能续写你父亲苦叶大侠的辉煌…”
“可是我……”叶染衣心头阴霾不散,那是父亲之死的谜团,更是叶家的重担。
“咚咚咚——”战鼓声震彻校场,年轻士卒呐喊竞逐,一声大过一声,催得叶染衣胸口如雷轰鸣。
“染衣,你是叶家的希望。他们在等你,我也在等你。”
“——莫要辜负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