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梅晏清看着眼前那满眼期待的女子,终于想起了本应想起的、关乎那对夫妇的往事。
但见对方小心翼翼地看着他:“梅公子,你可是想起什么?”
青年的目光落在两人仍旧紧握着的那对玉镯之上。
仅仅片刻,他便觉得似乎有什么与先前不一样了。
——不一样的,或许是他那颗千疮百孔的心,此刻又被无情地揭开伤疤。
——何等讽刺啊,即便被蒙骗至此,他竟还能依稀记起自己似乎曾有一位师父,并将这对作为欺瞒之物的镯子珍若至宝…
“苏小姐真是医术高明。”青年含笑点头道,“拜你所赐,清此刻全都想起来了。”
女子显然松了一口气,欣慰笑道:“那真是太好了。流萤先前还忧心自己学艺不精,会否弄巧成拙,辱没了家门教导…如今看来,是流萤多虑——”
“我记得。”谁知他却忽然将对方话音截断。似是生怕惊扰了眼前佳人,青年以近乎低语的声调轻柔说道,“我记得,曾经我是有一位师父…”
女子闻言一怔,倏然察觉异样。
“…曾经?”
“确是曾经。”他看着面前这个对迫在眉睫的危险浑然无知的少女,心中竟生出一股近乎施虐般的快意,“那男人将少年从困境中拉出,供他温饱,传授他做人的智慧。可他同样是世间最虚伪的存在。他只将那少年视作一条忠诚的看门犬,心情好时便丢块骨头,心情差时就粗暴踢开。他蒙蔽了所有人,更是背弃了自己的诺言——他压根不配称为师长。”
“很可惜,那小乞儿已经死了。他死前最恨的,便是未能亲手了结那个男人的性命!”
“怎么会…”苏流萤瞬间睁大眼睛,连连摇头,“不对…梅公子,你一定是误会了!他们怎么会抛下…抛下那孩子不管呢?”
她面上有失望,有讶然,却唯独没有青年期盼的恐惧。
“……”青年心中莫名泛起一阵烦躁。
“一定是弄错了…究竟哪里不对?这针法分明是家传密卷所载,怎么会有错呢…”女子低声自语,最后却突然伸出手,“一定是那金针的缘故!梅公子,你确然记忆有失,不如再让流萤…”
这次,青年却抢先一步攥着少女的手腕,他不能容忍这女人再打乱他的计划。
“苏小姐,这金针是清年幼时患毒症,由义父大人亲手刺入的。当日义父耗费十年功力才种下这三枚金针,清对他的救命之恩很是感念。难不成苏小姐觉得记忆缺失是病么?恰恰相反——”
梅晏清颇为恶劣地笑道:“对清而言,那些记忆,才是本该铲除的毒疮。”
苏流萤仿佛被青年这般姿态所震慑,一时语塞:“梅公子,你有没有想过,也许实情并非如你所想的那样。也许他们不是丢下了那小乞儿,只是…”
“——苏小姐不是想知道这戏折子的后续么?”
梅晏清一把将挣扎的少女按在岩上,在她耳畔低语:
“其实真相便是…在那个夜晚,那对夫妇抛弃了他,独自离去。后来,听说侠盗背弃了他的理想,杀害了无数人,沦为十恶不赦的罪人。”
“而他的妻子满口仁义道德,曾以她所谓的道义为由,将那小乞儿无情地逐出师门,后来却对丈夫犯下的罪行置若罔闻——谎言,羞辱,还有伤痛,那是小乞儿这辈子都不想再记起的过往。”
“苏小姐,你说这样的一对夫妇,是不是世间最卑劣虚伪、人人当诛的恶徒?”
少女怔愣看着他,四目相对。
半晌,她那清澈的眼瞳中终于流露出一丝悲伤。
“小清,别这样说。若是他们知晓,该是多难过啊…”
青年只觉一阵恶寒,骤然暴喝:“别再叫这个名字!”
难怪他总是没由来地对眼前这女子心生厌恶——她与那道貌岸然的女人相似,总想用三言两语教化他人。
原来她们不过是一路货色。
伪善而狡猾。
“——你又知道什么?你根本不知那小乞儿为忘却那段记忆付出了何等代价,承受了何种苦痛,你有什么资格评判?是啊,他本该将这些彻底忘掉,若非拜你所赐…”
“不是这样的…”对方只是不住摇头,“梅公子,你说那位侠盗正如天上皎月,你还说…还说那小乞儿长大也会如他一般!他把能回家的凭证都给了那小乞儿,怎么会存着轻视侮辱的心?我想他一定有苦衷……一定是哪里弄错了!”
“…是错了。”青年冷冷看着她,“错就错在小乞儿当初太愚蠢,又太懦弱。如果一切能重来,他一定先杀了他们……”
“不要这么说!”少女急切打断他的话,随即意识到失态,轻声说道,“不要这么说自己…流萤知道,梅公子不是这样的人…”
“那么在苏小姐眼里,清是个怎样的人?”
青年几乎忍不住发笑。因为这诡异的毒症,他自觉早已破绽百出——事到如今,难道这女子还看不出他的真面目?
“一个装模作样的世家子弟?一个染上疯病的江湖人?抑或是一个…任人欺凌嘲弄的小乞儿?”
“梅公子言重了。”少女却轻轻摇头,低声回应,“在流萤眼中,梅公子是我的病人…仅此而已。作为病人,每个人都是平等的。流萤不会因出身或病症而轻视梅公子,更不希望梅公子自轻自贱。”
病人?
梅晏清闻言一怔,旋即却笑了。
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
他想起初见这女子时,她轻抚他额头的温度。他也记得初见之时,她的第一句话便是——“你病了么?”
只是病人而已么?
他却忽然不知是该失落还是该嘲弄。
少女再度递出青年方才不肯接过的玉镯,小心翼翼捧在掌心,眼中发亮。
“所以别自欺欺人了,好吗?与其怨恨,不如查明当年真相。流萤也盼着《月影无踪》这出戏,能有个圆满收场…”
梅晏清听了,只觉后脑一阵剧痛。
那些本不该出现在脑海中的记忆再度浮现。
“今次我们将这镯子赠予你。惟愿小清今后能觅得真心待你好的姑娘,携手白头,不离不弃——”
是谁在说话?
听声音…似乎是她?
他忆起那妇人最后投来的寒冰般的眼神,以及她施展的凌厉银光。她向来只将自己当作一个奴仆,怎可能以这般温柔的语气同他交谈?
——难道…他真的是癔症发作?
——不。一定是眼前女子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动了什么手脚。她既然能看出那金针用途,难保不会是知道了什么,故意为之。
他忽觉烦躁无比,猛然将那玉镯抛入一旁寒潭,正如当年女人对他那样。
“不要…”
少女还未反应,只听“咚”的一声,那碧绿的琼玉便幽幽沉入潭底。可她没有丝毫犹豫,却纵身一跃,跳入寒潭之中。
青年凝视着那寒潭上的涟漪,久久无言。
“苏小姐,你还真是…傻得可爱。”
……
“…当日言着甚么同生共死,
而今显贵便易交结,腾达竟弃糟糠。
海神爷在上,且评此薄幸儿郎!”
梅晏清如此唱着,竟不自觉入了戏,想将那少女温软的双手握住,忽然扑了个空。
他是醉得深了。
否则,眼前怎么会浮现那一夜的火光与倩影?
那晚,他最终将溺水的少女从冰冷的潭水中救出。
两人衣衫湿透。潭水刺骨,少女冷得瑟瑟发抖。青年无奈,只好将她搂入怀中,靠体温和那篝火余温为她驱寒。
未料少女睁开眼的第一件事,竟是捧着那抹翠色递到青年面前,虚弱说道:
“咳咳…梅公子,镯子还你。下回可不要再弄丢了…”
青年心中涌起一股无名怒火。
“我说过,这镯子不过是件不值钱的旧物,本就该…”
“虽然流萤没能治好梅公子的病,但眼下不成,不代表将来不行。梅公子且等流萤再多读些医书,定有一天能治好你。”
少女却忽然握住青年的大掌,也攥住那镯子,竟将他的手攥得生疼。
“梅公子说过,这镯子是流萤的诊金,岂能随意丢弃…”
青年望着少女湿漉漉的眼神,只觉她的笑容格外刺眼。明明半晌前她还在潭中,险些丧了命,为何还能露出这般温暖明媚的笑容?难道她真的一点也不在乎自己的身子么?
“为什么…”梅晏清凝视着她,困惑地低语。
这难道又是她的一个诡计吗?
“什么为什么…”少女稍显不解,随即明悟般笑道,“方才便说过了,梅公子是流萤的病人啊。流萤身为医者,救人本就不需理由。”
梅晏清像是听到了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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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天方夜谭,忽然低低笑出了声。
他想起年幼之时,也曾经有人诘问他:“杀人需要理由么?”
当时他无言以对,或根本不屑回答这愚蠢的问题。可后来,他确实杀了无数人,只为服从命令,因此无须理由。直到今日,有人告诉他救人同样无须理由。
——她与那对夫妇何其相似。养育她的人,定如他们般高洁无瑕。是了,闽安苏家,不正是以仁心仁术著称江湖的医道世家么?
“在雾村时,梅公子不是真心帮助过村民吗?流萤虽不懂江湖,可梅公子伏案抄方的姿态,陪着流萤用轻功赶路救人的样子,正是戏文中传颂的侠客的模样啊…”
少女踌躇片刻,终于鼓起勇气说道:
“流萤还记着梅公子抱着那孩子时的笑容,那定是发自内心的喜爱。梅公子,你一定很喜欢孩童吧?流萤相信,倘若一个人会对新生儿露出微笑,那么将他抚养成人、教导处世之道的那个人,绝不会如梅公子所想那般不堪…”
“家父常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做错了事不可怕,怕的是一错再错。既然如此,流萤断然不能让这样的机会沉入寒潭之中。”她自顾自地微笑道,“流萤只是确信,一切并非那小乞丐的本意,假如有重来的机会,他必定还是想做个大侠。”
“梅公子,流萤说得对吗?”
梅晏清怔忪地看着她,方想接过那对镯子。
就在此刻,周遭突有片片萤光聚集。那飞萤漂浮在池水之上,水波漾漾,光影婆娑,如梦似幻。
梅晏清本能地一怔,随即猛然醒悟——那正是他事先备好之物。
——是了,今日约她于此,原就是为了以这场萤火奇观取悦此女。传闻苏家千金不喜琴棋书画,不爱金银珠宝,唯独偏爱新奇巧物。
他反复思量,最终选择了这与其名相映的小飞虫。
要捉这萤虫并非难事,难在使其久留。故而他往那惯常夺命的丝线上涂抹蜂蜜,只为小小昆虫能稍作停留。
即便如此,这些犹如璀璨星火的萤虫也转瞬飞散,各奔归处。
“好美…”
梅晏清毫不意外地在少女眼中捕捉到惊异之色。她那如琉璃般的眼眸里,映着点点萤光。
少女却突然回眸,令他猝不及防。
“梅公子,你看,那些小东西仿佛在呼应流萤的话语呢!”
“是…是么…”梅晏清强笑接话。
少女轻抬手指,接住一缕微弱的萤光。
“明日,梅公子可随我一同去见家父,必能治好你的…”
“——不必了。”青年倏然惊醒,将她话音打断。少女投来不解的目光,他却只是垂眸,“不必费心了…”
他终于记起,今夜奉命而来,本就是为了演一出大戏。可他这个戏子,却不知不觉中将自己当成了戏中人。
何其可笑。
“清自知时日无多,此次从家中出来,也只是想再看看这人间…”面对少女的疑问,青年脸上显出恰到好处的踌躇,“苏小姐见谅,先前有所隐瞒…在下实则身中一种名叫阴阳逆从的毒。”
“阴阳逆从…?”
“是的,义父曾告知清,此毒原本没有解药。世间唯有至纯至净的天生药体,才能解此毒症。”青年故作伤感地背身叹息,“可惜这样的人百年难遇,何况天下之大,清也不知该去何处寻觅…”
他事先准备的谎言尚未说完,却听少女在他身后低语:“原来…只是这样就可以了么?”
“…什么?”
梅晏清未听真切,却感到对方话中似含泪意。
“梅公子,如果流萤能有办法替你解了这毒。这对镯子,可以作为诊金送给流萤吗?”
青年知晓对方已然上钩,于是暗笑道:“不过是旧物——若苏小姐想要报酬,改日在下为你寻一对更佳的就…”
他话未说完,骤然停顿。
原来不知何时,对方已悄然从身后将他抱住。
“不。”
“这镯子很好。我很喜欢。”
“这萤火也很好。谢谢你,小清。”
对方分明在笑,但梅晏清听来,那声音分外哀伤。
以至于如今回想,青年仍忘不了那声音中的悲伤与失望。仿佛她早已预见这场大戏的终局。
——不可能。
——计划天衣无缝,她若事先知晓,又怎会不逃,怎会不反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