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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 湄与雪

作者:花将离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师父,徒儿这就下山了。”


    青衣青年俯身作揖,对着槐树荫里闭目禅坐的白须长者行礼。老者未置一言,唯有银须随山风轻颤。


    “景明,风拂花影,是风在动,还是花在动?”


    青年指尖微蜷:“徒儿愚钝......”


    老者忽而展颜,广袖挥出云纹:“且去。莫要......”


    余音未绝,骤雨般的碎石声吞没所有言语。


    顾见春在潮湿的阴暗中惊醒,喉间还凝着半声未竟的呼唤。


    幽邃深处,断续水珠叩击着残损砖石。


    是了,此处不是栖梧山,是林家地牢。


    他奋力撑臂欲起,震落簌簌尘灰。斜倚在旁的木匣半掩匣身,荧荧微光自匣隙渗出,南海琼玉正在其中不住颤动。


    纷乱的记忆倏然重组——那蒙面女子凌空推掌时灼灼目光,僵持之际的熟悉的清叱,坠落瞬间那蓦然拍向自己的纤白手指。


    昨日这玉指还拈着青葭,朝他递来一抹翠色。却在生死关头,对方竟欲使出夺命掌法,本欲借力腾身回地面,怎料碎石如雨倾泻,双双坠入昏沉。


    “夜来姑娘!”


    顾见春的急唤撞在石壁上,激起连绵回响。


    琼玉震动愈发急促,分明感知到那抹气息近在咫尺,可遍寻乱石堆却始终未见对方衣角。胸中震如擂鼓,他发狠翻找着碎石,失而复得的欣喜与交手时的惊诧皆化作焦灼。若早知如此,宁可亲眼见她安然折返问剑山庄,也好过此刻生死难测。


    顾见春那血痕斑驳的十指几乎翻遍方寸之地,忽觉母镯震颤暗含韵律。屏息凝神间,终于在碎石深处捕捉到一缕微弱气息。


    “夜来姑娘!”


    顾见春踉跄扑去,强忍剧痛搬开青石,却见地面不知何时已凝结出晶莹霜花。


    霜花?


    顾见春指尖蓦地一滞,旋即更急促地扒开层层碎石。碎岩簌簌而落间,忽见一截凝脂般的玉臂半掩在尘灰里。


    “夜来姑娘...醒醒!”他屏息将瘫软的身子从石堆中托起。怀中人青丝散乱,霜睫如坠冰晶般轻颤,唇色褪尽似残雪,恍若困在永夜寒梦中的冰雕玉人。


    连唤数声未见转醒。待心神稍定,才惊觉这具娇躯竟冰冷如寒玉,细观时肌理间隐现霜花纹路——恰似在孙家初遇那夜所见异状。


    顾见春急扣脉门,只觉对方气若游丝,经络紊乱如冻泉暗涌。可遍查周身,除却几道浅淡血痕,竟寻不得半分致命创伤。


    “咳...”


    恰在此时,女子突然轻咳几声,似将醒未醒,神智仍陷混沌。


    “冷...”


    她冰凉的手指骤然揪紧青年衣袖,如同溺水者攀住浮木,将最后生机系在这抹温热之上。


    “救我...”


    “夜来姑娘,我在。”


    那素指死死箍住他的臂膊,这份求生意志令顾见春心弦震颤,刚欲催动内力,却忆起桑水河上功法相冲的险状,硬生生止住动作。少女仍在昏迷中呢喃:


    “好冷...好冷...”


    “得罪了!”青年心下一横,竟决然将人拥入怀中,可怀中身躯冷若玄冰,寒意顺着相贴肌肤直窜经脉,恍如那日舟中情景重演。他当即意识到这许是少女身上的寒毒发作,遂强忍运功抵御的冲动,牙关紧咬,双臂又收紧几分。


    霜晶渐渐覆满二人衣袍,就连青年眉峰都染上银白。刺骨寒意令顾见春战栗不止,即便栖梧山千里冰封的严冬,也不及此刻半分彻骨。


    恍惚间,似有晶莹飘落眼前。


    雪?


    顾见春神思微滞。


    “师兄,发什么愣?”衣袖忽被猛拽,力道之大险些将他拉倒。


    “小湄?”


    少女神色欢悦,似是喜极。


    “快点啦!倘若再不走,那雪就要融了!”


    是了。


    那是小湄上山后经历的首个冬季。


    隆冬时节,寒风呼啸。


    师父叮嘱他多照应些山上苦寒。可少女偏恋这银装素裹,晨起望见封山大雪,初遇琼芳的她雀跃难抑,非缠着要采撷枝头未染尘的积雪,说是古书载此雪水煎茶别有清韵。她捧着陶坛絮絮叨叨——


    “师兄可知?我南国故里从未飘雪。如今看来,雪比雨更惹人怜。”


    “此话怎讲?”他随手拂去衣上冰晶。


    “你看这莹白落地,顷刻间万物都褪了颜色。”少女踮脚拢着松枝积雪,“能用改天换地的雪水烹茶,可不就是神仙过的日子?”


    他故意逗弄:“若是沾了尘的雪呢?”


    “那就...堆个雪将军!”她眼底映着雪光粲然。


    他摇头苦笑——倒给自己揽了桩差事。


    半日采雪半日塑形,不知谁先掷出雪团,两人竟在林间追打嬉闹。兴起时踏着师门轻功,在雪压青松的枝桠间腾挪闪躲。


    少年人的玩心最是浑然天成。


    只是这纵情嬉闹,终是换得小湄高卧病榻咳喘连连,烧红的面颊倒似雪地里落了的梅花。


    师父罚他进山采笋,未满一筐不准归返。那小丫头却不嫌事大,叮嘱他要早日归来,继续为她讲故事。


    他花了整整三日,踏遍栖梧九峰,将漫山新破土的笋尖尽数收入竹篓。惊得山中松鼠缩在树洞整季,逢着人影便慌不择路。


    师父望着堆积如山的青笋,欲言又止,却终化作一声叹息。


    病榻上的少女眸光璀璨:“师兄上次说的故事,那位求佛的姑娘可曾求得与心上人相守?”他顿时语塞,自那日师父训斥后,这佛门典故便成了禁语。


    他灵机一动:“待你剑术胜我之时,自当续说下文。”


    岂料药盏方搁,少女已执着木剑跃下床榻:“择日不如撞日,那便此刻比试可好?”


    他懊悔失言,却记着师父“君子重诺”的教诲,反手将木剑负于身后:“小湄还在病中,我便单手相让,点到即止。”


    三尺木剑映着透窗天光,在轩朗静室划出流云轨迹。双剑相击的清响惊落檐角融雪,却未扰了案头经书。


    两人师承一脉,剑招本就同源,木剑相撞铮铮作响,缠斗数十回合,却仍难分高下。


    谁料未及破招,那少女忽地踉跄半步,娇呼着跌坐在地。他急忙探身搀扶,却见寒芒乍现,少女狡黠地挺剑直刺眉心。他眉峰微蹙,左手两指如铁钳般锁住剑刃,任凭对方如何发力都纹丝不动。


    “师兄赖皮!”小湄抽回佩剑跺脚嗔道,“分明说好不用左手的。”


    他这才惊觉情急中破了约定,却笑着反将一军:“小湄不也假意跌倒,诱我来扶?”


    少女顿时语塞,气呼呼扭身便走。此后数日任凭他变着法说书逗趣,始终冷着张俏脸。连师父前来劝解,也被她关在门外晾了半晌。


    白须老者佯装愠色:“既如此,再罚你去寒溪捕鱼,不满百斤不得回山。”


    他望着冰封的溪面苦笑,盘坐青石暗自运转周天。内力流转间,身畔坚冰渐融,竟真有鱼群循暖游来。竹篓将满时,忽见群鱼翕动着挤近岸边,终是心软收手。


    待他披着霜花归来,方知师父为寻他踏遍了栖梧山。老者鬓角凝着冰碴宛如雪松,见面却罚他抄书。廊下传来银铃般的轻笑,那小丫头正躲在窗棂后偷瞧。


    师父得空时,却来询问他捕鱼之法,他便详尽地讲述过程。


    师父继而追问:“既有这般简便之道,怎仅带回半筐收获?”


    他垂目应答:“万物有灵,实难全数捕获。三人所需,半筐已然足够。”


    那老者竟罕见地舒展眉目,温言道:“小湄,你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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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兄已臻至心境。”


    小姑娘误以为此言剑术精进,此后常寻机会要与他切磋。


    少女天资卓绝,于剑道更有独到领悟。当初他修习拳法转剑术时,少女旁观便能指正谬误,甚而与师父探讨剑法破绽。


    师父曾多次感叹,小湄实乃剑骨天成。他自知剑术造诣不及师妹,却因昔年承诺难以践行,常以经验与力道稍胜半招。这倒激起少女的斗志,愈是受挫,愈要勤修苦练。


    槐花几度开谢,转眼五年光阴流逝。师父赠予二人佩剑,其名青山白云。他执掌青山,小湄则持白云。意在青山白云,相依相伴。


    也恰是这日,一白眉老僧叩门化缘。师父素来不喜禅宗子弟,虽面露不豫,仍开门待客。这是他首次见到除了小湄以外的生人。


    老僧用罢斋饭,执意要为二人观相报恩。师父欲要推拒,奈何少年少女闻所未闻,兴致盎然地应承下来。见二人坚持,师父只得勉强允诺。


    那僧人说他心怀明月,当属大器,然成败皆系于水,切记谨记。


    “那我呢?”小湄听他说得高深莫测,笑眼盈盈地追问。


    僧人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摇头诵道:“清风来去无痕,白云何处归巢?姑娘与佛有缘,可愿随贫僧参禅?”


    师父突然拍案而起,他从未见过师父这般震怒,当即按剑欲逐僧人下山。


    那枯瘦老僧却身法奇绝,转眼间已隐入林间云雾,连师父也未能追上——其修为竟与师父不相上下。


    两人面面相觑,心头困惑难解,本以为会受责罚。不料师父此后反添慈色,待他们愈发宽厚亲近。


    两人手持神兵利器,剑术突飞猛进,然而不知为何,少女却总在关键一招败下阵来,愈是败阵,却愈是急迫。


    彼时老者点破玄机:小湄心境未成,需敛性静心,方得剑心真谛。


    少女愁眉苦脸,扯着他衣袖问道:“剑心到底是什么呀?”


    他支吾半晌:“许是...小湄拔剑的缘由?”


    她垂首端详宝剑寒芒:“挥剑还需理由么?”


    他复述师训:“师父说,持剑者当护苍生,卫正道,代天行法。”


    少女托腮沉思:“师父不也说过,天道循环,自有定数?既如此,何须你我执剑干预?”


    这话恰被师父听见,抚须冲他笑道:“小湄的悟性更胜你一筹。别看你是师兄,她日后造诣必在你之上。”


    他闻言怔在当场。


    老道抛出问题——


    景明,这槐花随风散落,是风在动,还是花在动?


    他犹自思忖,那少女忽展颜道:“师父,小湄悟了。”


    老者抚须颔首:“既如此,你二人便再试一场罢。”


    寒芒交错间,少女剑尖先抵他的衣襟。方知三载功成,老者遂命二人下山历练。


    二人早有心下山历练,听闻此言自然欢喜。小湄更是难掩雀跃,只道母亲允她出山,满心盘算着寻亲之事。


    临行前师父卜卦示警,特嘱“莫理闲事”四字。


    谁知初踏红尘,便撞见不平之事。彼时山匪猖獗横行,劫掠百姓无恶不作。少年侠气难抑,略施惩戒教训群寇。奈何涉世未深,除恶未尽反遭暗算,倒真应了师父卦辞。


    匪徒窃得小湄贴身香囊设局,此物乃母亲所遗信物,囊上绣纹暗藏寻亲线索。二人明知凶险仍赴约,围困之际,他奋力将少女推出险境。想着自己孑然一身,师妹尚有心愿未了,纵受酷刑亦无悔。


    濒死之际,他忽觉此生不过槐花飘落。


    再睁眼已是栖梧山中,满树槐雪寂寂,惟余青冢伴残碑。风雨剥蚀的石碑深深刻着“白云无归·湄拜别”,那字痕凌厉,竟似含恨。


    他心有不甘,掘开剑冢,白云剑断刃如霜,残片间犹见当年同练剑时的槐花旧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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