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当空,几骑身披玄甲的战马仍在低声嘶鸣。
“头儿,咱们素来夜行昼伏,究竟何等要事竟破例昼出?酉时未至便催命似的赶路,连口脂都教这毒日头烤化了。”美艳妇人以袖遮阳,眼波流转间却显困倦。
领头的刀客面覆寒霜:“晏无尘异动,急令我等驰援。且忍这烈日片刻罢!”
“阴九瓷,缘何次次都是你絮絮叨叨?”旁侧阴柔青年嗤笑,“莫不是怕见那冷面佛爷?”
原来这正是前日在无缘崖搜寻苏决明与碧天剑的宵衣卫,因为无缘村屠戮案善后而滞留双溪数日,此刻受急召披星戴月赶来。虽众人气度超然,却难掩连日奔波之疲态。
伪装成商队的镖局汉子们与这队人马擦肩而过,瞥见战甲上镌刻的官印,俱是心头震颤。
阴九瓷忽作娇嗔:“白磷惯会挑刺,莫非你见那秃驴不觉背脊生寒?”
崔白磷冷笑:“我行事磊落,何惧神佛?不比某些揣着明白装糊涂之徒。”
阴九瓷正待反唇相讥,却见刀客陡然扬手:“等等!”数骑勒马驻足,身后队伍应声止步。刀客铁甲泛着寒光:“方才粮队,暗藏蹊跷。”
阴九瓷眼波流转:“头儿,怎么了?”
刀客跃下马背,靴尖碾过泥泞车痕:“这车辙,深得反常。”他那锐利的目光穿过烟尘,钉在商队篷布鼓胀处。
“许是载货沉些...”阴九瓷话音未落,刀客已打马去追那半里开外的商队,横刀截断对方去路。
周慕白见状,急令车队驻停,额角沁汗,却递过通关文牒。金铁相击声里,对话隐隐飘来。
“黛州往汀州的商道,何时改走落鹰谷?”
周慕白长揖及地:“昨夜暴雨,冲毁官道......”
寒芒乍现,篷布裂帛声中,陌刀寒光凛冽,却未见端倪。
“运的什么粮?”
“汀州官仓粳米。”
“米价几何?”
“斗米三十又五。”
“火印字号?”
“永丰仓...庚字......”
周慕白应对刀客质询时对答如流,面上虽透着几分惶恐,倒也未露破绽。烈日中,苏决明被夜来牢牢制在臂弯下,二人蜷缩于草堆间。苏决明寒声道:“何必在此惺惺作态!”
“若想活命便闭嘴!”夜来反唇相讥,却将青年更严密地掩在身后草垛深处。
“......”苏决明喉头滚动,终是咽下了未尽之言。
“头儿,再拖延下去,天黑前可没法歇脚了...”阴九瓷策马缓缓靠近,纤指漫不经心地绕着发梢,“您瞧瞧我这憔悴模样...”
“想歇便自去客栈。”刀客回首,苍鹰般的目光却死死锁住队伍末尾的粮车。
阴九瓷眼波流转,嬉笑道:“哪敢抛下您独行?更何况妾身可不愿头一个撞见那秃驴。”
刀客温声应着,缰绳却已转向末尾牛车。寒光乍现,钢刀劈裂篷布,惊得老牛长嘶。
草屑纷扬间雪白米粒簌簌洒落。
“成色上佳。”刀客收刃冷笑。
阴九瓷瞥见镖师们惨白脸色,策马上前,涂着丹蔻的玉指轻戳刀客腰际:“瞧瞧您把人吓得!早说了,雨后车辙印深些也寻常...”
刀客正欲收队,突然返身劈向倒数第二辆粮车。刀身精准没入米袋,这回却未破分毫。
夜来握紧剑鞘,与苏决明紧贴身后冰凉的官银箱,刀锋寒气竟似近在咫尺。
天际骤然传来厉啸,墨色海隼盘旋城郭。刀客眯眼:“听说镇南镖局林家那对护主海隼,玄色啄目,白色传讯?”
崔白磷近前禀报:“林家少主失踪后,二当家林阔海掌权。晏无尘既在黛州求援,此隼现踪,其主必在附近。”
刀客颔首,转向神色稍缓的阴九瓷:“可歇够了?”
“岂敢...”女子勉强赔笑。
“出发!”
宵衣卫马蹄声渐远,粮车中二人这才惊觉后背已透湿。
待行至一处破落别院,周慕白终于松了一口气,方才率众人向夜来深施一礼:“此番多亏姑娘示警,这落鹰谷本是险僻之地,竟也有人寻迹而来。”
夜来素手轻摆:“江湖中人惯走偏锋,常行超常之举。既是非常道,自有非常人。”
周慕白恍然道:“难怪临行时少主再三叮嘱,遇事当与姑娘相商。若非姑娘暗渡陈仓调换银车,我等此刻怕已成阶下囚!”
“不过是些瞒天过海的小把戏,若遇明眼人终究难免交锋。倒是你们少东家的猎隼...”她话锋忽转,“送往问剑山庄的书信可有回音?”
周慕白屈指推算:“破晓时分雪隼已归。说来也巧,竟在途中遇见问剑令使,他们此刻正在据点相侯。少主当真是吉人天相。”
“哦?倒是凑巧。”夜来眉尖微蹙,“那扁毛畜生竟识得问剑山庄的人?”
“原是巧遇白老前辈。昔年两家交好时,白老与南宫前辈师出同门,常来指点少主武艺,雪隼倒还记得故人气息。”
夜来眸光骤凝——南宫孤舟此番竟是遣出心腹白头翁?
“说起来,咱们少主与南宫小姐的姻缘,还有白老三分功劳呢!”这素来讨巧的阿虎说起八卦竟也眉飞色舞。
“可不!若非白老穿针引线,那位千金怎会对咱们少主...”赵铁牛接话道。
“铁牛!再浑说当心少主罚你洗马厩!”
“得嘞得嘞!咱们少主风流倜傥,哪个姑娘见了不倾心...”
旁听的苏决明如遭雷击,昨夜百思不得解的破绽此刻豁然贯通。
林穆远温润嗓音犹在耳畔——
“苏小兄弟可知,南宫府千金与我自幼便相识相知...”
——是了,若两人幼时便相识,林穆远怎会认不出南宫小姐?苏决明霍然弹跳起来,指尖发颤指向夜来:“你!果真非南宫家之人!”
夜来慵懒轻笑,忽将少年拽至身前,纤纤素手暗扣其后颈,阴寒之气冻得苏决明唇齿皆僵。迎着众人疑虑目光,夜来温言道:“诸位莫怪,这痴儿昨夜惊了梦,又在说些疯话。”
两名身着素白长衫的青年使者趋步上前,环视四周未见林穆远身影,遂抱拳相询:“敢问林少东家现下何处?”
周慕白快步上前解释情由,却见两位白衣使者的目光在夜来与苏决明之间流转,似暗含深意。他连忙引荐道:“这两位乃问剑山庄特使。白老接获林家传书,已先行往黛州城查探,或能与少主提前会合。”
其中一位使者忽向前倾身,凝望夜来帷帽下若隐若现的面容,试探道:“可是夜来小姐?”此言既出,苏决明心头一紧,莫非先前错判,此女当真与南宫世家有渊源?
夜来掀起帷帽轻纱,颔首示意:“此处非叙话之所,还请借步详谈。”
三人转至僻静处,她将编排妥当的说辞娓娓道来。两位使者听罢,面露恻然:“庄主严令,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既得机缘相遇,还望小姐随我等前往黛州城面见白老。”
正苦于无计脱身时,转机却主动送上门来。
夜来垂首沉吟,睫下掩去眸中暗涌的流光,幽幽轻叹:“既是白叔叔亲临,夜来理当听从。只是林家诸事,还要仰仗二位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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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使者改口唤出“表小姐”的称谓,帷帽下的唇角掠过一抹冷笑——好个表小姐的名号...当即默然随二人策马而去。
令使抱拳道:“诸位莫怪,我等原是先行传信而来。如今白老口信既达,望各位依林少东家安排行事,我等必全力配合。现下我等需护送表小姐回黛州城与白老会合,先行别过,静候诸位捷报!”
周慕白欲言又止,转眸望向夜来。只见她神情木然地隐在令使身后,再思及方才“表小姐”之称,顿时恍然明悟。
“诸位相助之情,代少主谢过。这位姑娘身负重伤,乃是少主贵客,还望...”话未说完便抬手召道:“铁牛!阿虎!你们随行...”
令使当即摆手:“问剑山庄素来独行,诸位见谅。”言罢携人上马绝尘而去。
苏决明从周慕白身后望去,见那女子帷帽低垂,竟是被挟持上马,疑窦丛生之际,忽忆起无缘崖上的变故,终是暗松口气。方才险些命丧其手...
管他甚么亲小姐表小姐!这等恶女走了正好——思及此他便不再多言,默然退回院中静候。
周慕白沉吟片刻,最终唤来雪隼,心想还是向少主汇报此事方能心安。
......
“两位大哥,连日赶路实在疲乏,能否在此稍作歇息?”夜来轻挽缰绳,语声婉转。
“前头有座废庙,倒可暂避暑气。”其中一人扬鞭指向远处。另一人却按剑沉声道:“夜来小姐当知庄主日夜悬心,此番莫要再任性了。”
夜来含笑跃下鞍鞯,指尖拂过马鬃:“白叔挂念,夜来自当谨记。”垂眸时寒芒微闪,说甚么日夜悬心,那老匹夫不过是急于捉她回去问罪——这两名令使形影不离,连如厕时都按剑守在外围,若不使些手段,只怕难以脱身。
她从革囊取出竹筒,笑意盈盈:“日头正烈,两位不妨尝尝山间清露?”瓷白指尖映着青竹纹路,晃得人目眩。
两名剑侍交换眼神,迟疑未接。
“连口蜜水都不敢饮么?”夜来忽而掩面哽咽,“我自知命如飘萍,只求见心上人最后一面...此后囚于深院,也认命了。”
年长使者终是接过竹筒浅抿,却在三息后轰然跪地。另一人惊觉有异,却已四肢绵软。
骨瓷娘子亲自制的药,果真好用。夜来将昏迷二人拖至丛中,手中锋芒一闪而过,两人顷刻断气。
她寒笑一声:“可惜,我可不稀罕做什么表小姐。”话音方落,那两匹骏马被她猛刺后股,嘶鸣着冲入密林。
残阳斜照古庙,蛛丝在断梁间泛着金芒。夜来足尖点过青砖,裙裾扫开满地积尘。
“铛——”三记钟鸣荡开,灰袍人如鬼魅般现于断柱之后。
“姑娘请看,这是黛州城防图,另有这些...”灰袍人将备好的物件呈上。夜来垂眸细观,朦胧视线下,却见精钢钩爪与蛟筋绳——分明是梁上君子惯用的器具。
少女眉尖微挑,似笑非笑地打量对方:“足下先前专精何等行当?”
那灰袍人略一踌躇:“发...发丘。”
夜来玉指轻拂,将奇门器械推回原处,独留一把匕首在案几上泛着冷光。
“有此利刃,足可破局。”
灰袍人向前倾身,兜帽下目光闪烁:“敢问姑娘欲行何策?”
“你且盯着那苏家小子,若有异动,及时联络。”夜来微微颔首,“本座须往石家酒楼走一遭。”
灰袍人眼尾轻挑:“石家酒楼?”
夜来眸中冷光乍现:“按令行事。其他诸事自有筹谋。”
灰袍人神色微凛,拱手应道:“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