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远山剪影与绛紫暮霭交融难辨。
约莫傍晚,顾见春负书徐行,竹篱深处犬吠时断时续。炊烟织就薄纱,偶遇荷锄归家的乡邻寒暄,他皆止步作揖,含笑应答。
稚童阿庄攥着铜管疾奔而来:“先生快瞧!溪畔拾得的神奇竹筒!”
春妮夺过铜管迎光端详:“定是雷公遗落的烟杆!”管身荧粉随动作洒落,在她鼻尖缀成星屑。
阿庄挠着后脑:“万...这个字...”
“寿字都不识得?”春妮指尖轻点管壁,“先生教过的,南极仙翁掌中寿桃的寿!”
栓子劈手夺管猛吹,紫雾自管口氤氲:“管它甚字,看这吞云吐雾的仙器!”
顾见春俯身轻抚童发:“是寿字。那你们可还记得先生说过,路上的东西不能随便乱捡?”他温言如旧,眼底却暗涌惊澜。
万寿宫。
终是来了。
先生发威,童子们作鸟兽散,顾见春避过人群,足尖点地急掠。待返柴扉,药盅碎裂炭灰冷,苏决明已杳然无踪——
这空寂,印证了某种宿命。
未及细思,门外窸窸窣窣,他耳畔微动,心下了然。林间弓弦骤响。十余名黑衣人持箭围堵,衣摆上的金月纹昭示其身份——万寿宫。
这短暂的宁静又将被逃亡取代。
“噌”地一声,青光宝剑骤然出鞘,发出清越剑鸣。他指节叩在剑身上,轻轻敲击,像是某种暌违已久的仪式。
“好久不见。”
剑鞘处两个铁画银钩的篆字在暮色下泛着冷芒——
青山。
当五指扣紧缠剑柄时,那个总以慵懒示人的教书先生却仿佛被剑意重塑,眉宇间骤然凝聚起凛冽锋芒。
屋外拉弓搭弦,隐隐有火光耀目。
玄衣武士呈雁翎阵排开,为首者声如金铁:
“奉门主令,取碧天剑与苏氏遗孤!”
顾见春攥紧剑柄。魔宫势力自闽安起便穷追不舍,这些宵小虽武艺平平,却如附骨之疽纠缠不休,每次皆灭尽活口,不留证据。
想到少年已安然脱身,他眉峰稍霁。剑光流转间,昔日收敛的锋芒尽显。这场无止境的逃亡,终究要以剑作结。
剑鸣破空。
顾见春足尖点地,青衫已飞掠而起。弓弦惊破夜空,箭镞倾泻而下。那墨绿长衫翻卷如云,踏着箭翎凌空而起,剑鸣声中传来清朗长笑:
“来得好。”
剑脊轻旋挑飞倏然飞至的冷箭,余势未消的箭矢却齐齐射来。只听几声金石激鸣,首领靴尖方退半步,几支倒射而回的毒箭竟齐齐钉入脚下苍苔。
青衫化影毫无容情,那碧色剑鞘叩碎第一人肩骨时,弯刀才出半寸。第二人喉间寒意方起,顾见春那铁指已游向他腰后关窍。枯叶于剑气中翻涌成旋,十丈方圆,顷刻间竟无人能立。
“清风起时,最宜扫尘。此招名曰清风扫叶,倒是与你们这群邪祟不相宜了。”顾见春振袖收招,几人身躯应声而倒。
余众持械再围,剑尖微晃已入刀阵。左首者膝弯骤痹,恰似清风初拂落叶。
“松间夕照。”顾见春轻笑一声,鞘尖斜引双刀相撞。二人虎口迸血之际,剑芒如暮。哀鸣声中九环刀没入古松三寸,余韵犹颤。
那最后余下的虬髯大汉见状,牙关紧咬,倏然暴起,手中环刀挟风雷之势劈来。顾见春双指夹住刀背,腕间寸劲乍吐,直直打向对方要害。受击的闷响混着刀刃坠地声,惊飞林间寒鸦。
汉子踉跄急退,忽觉膻中穴一阵钝麻——原是顾见春脚上一踢,方才落地的剑鞘被他足尖勾回。只见他对着剑鞘一掌拍过,这剑鞘竟生生被他使成了暗器。剑鞘卷着气旋暴射而去,速度之快,竟能挟叶而飞。
“飞叶寻花。”
剑鞘破空,那汉子骤然跌坠,残叶悠悠荡下。
“你知道我要问什么。”顾见春上前一步,却不多话。
汉子瞪视着他,却一声不吭。
“何苦。”顾见春心有所悟,剑尖挑起对方面巾,却蹙眉看着齿间渗黑血的杀手,“万寿宫就这般教你们求死?”
尸身余温尚存,却有一道刺目银芒骤然划破天际。
不好!
顾见春惊觉回首,那垂落的手臂紧攥信号火铳,幽蓝冷光尚未散尽。
——此地绝非久留之所。
“苏大圣手!”顾见春开口喊道。
“苏圣手?”
“喂!苏决明!”
不知那少年藏身何处……顾见春轻叹一声,折返屋内,俯身仔细查看。地面足迹凌乱,显然是搜查所致。经比对,墙角药渍足印确属少年人所有。他沿痕迹追踪,最终在碎石荒草间失了线索。
踢开掩人耳目的石块,凌乱草木间豁然现出新痕。顾见春拨开杂草,露出亲手开凿的暗窖入口。
心中稍安,正待俯身查探——
电光石火间冷锋乍现。
顾见春偏头闪避,剑刃擦过耳际,露出半截纤弱手臂,接着是眼熟的衣袂,最后是张沾满草屑的稚嫩面庞——
不是苏决明又是何人?
......
顾见春手腕微顿,长剑挑起柴堆,火星霎时飞溅。
煎药时他方觉后悸。自恃武艺傍身,竟未能防住暗袭,所幸少年误入奇门阵中,方才躲过杀劫。
“顾...顾见春。”
药香氤氲间,苏决明悠悠转醒。喉间如吞炭火,神思混沌之际,倒将那虚礼尽数抛开,直呼其名。
青衫剑客回身轻笑:“苏小公子这沙哑嗓子,倒似耄耋老者。”
苏决明:“......”
此人果真天赋异禀,开口便能令人缄口。
“恼了?”顾见春见苏决明面色沉郁,忙将陶罐递上,“风寒未愈少言语,饮了这剂便好。”
“且慢...”苏决明摇头如风中苇叶,“姜片辛温...劫伤肺阴...当易雪梨润燥......”声若蚊蚋却字字执拗。
“好灵的鼻息。”顾见春笑着拣出姜片,“可惜寒舍无梨,恐要辜负苏神医的千金方。”
“那便省去。”苏决明阖目侧首,再不作声。
火塘忽爆轻响,潮湿木柴溅出几点幽蓝星火——前日山雨浸润的松枝,此刻正吞吐着氤氲水汽。
两人一坐一卧,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起话来。
“说来,你何时学会我那阵法的?”顾见春揶揄道。
“咳咳…怎么了?你师门不许旁人偷师么?”苏决明红了红脸,死不承认。
“非也非也。”顾见春摸了摸下颌,故意吊他胃口,“只是觉得还——”
“还什么?”苏决明争着问道。
孩子心性。顾见春心里暗笑,可嘴上却说着:“还凑合吧。”
“你!咳咳咳...”
苏决明气得一阵咳嗽。
顾见春连忙拍着他的背,替他顺气:“我是说,你能看几遍就学会布阵,确是天资聪颖,比我当年强多了。”
“那是自然!”苏决明欣喜如得意小狗。
“此阵名栖山匿影,看似简却重变化。”顾见春正色道,“你现仅能欺人,需勤练方至化境。”
苏决明扶额:“那便容后再议。”末了,他忽又问道:“你那功夫怎练的?”
“什么?”
“飞身制敌之术。”苏决明比划道。
顾见春笑问:“想学功夫?”
苏决明急切道:“有没有好学又能一招制敌的?”
他暗淡的眼里泛起光彩。
“没有。”顾见春摇头,“纵有也不教。”
“为何?!”
“你学成定去寻仇。冤冤相报何时了?”
苏决明垂首,被中拳头紧攥。
“不报仇,教我吧!”
顾见春仍摇头。
“除非你发誓学成后不报仇......罢了,不必发誓——”
谁知话音未落,苏决明支起身体,竖起三指。
“我苏决明,以苏家列祖列宗之灵,与自身性命起誓,此生绝不用你传授的武艺复仇。若有违背,苏氏族人永堕黄泉,我必遭天谴而亡!”
“休要胡言!”顾见春蹙眉道,“门规虽禁授内功心法,倒可教你些外家招式防身。”
“当真?!”苏决明几乎跃起。
“然则须立三条规矩。”顾见春竖起食指,目光灼灼。
“其一,本门武学概不外传。你若不欲以师徒相称也罢,但若他日得见尊师,须行三跪九叩之礼。”
“理当如此。”苏决明频频颔首。
“其二,本门功法讲究抱朴守拙,德行为先。切记不可仗武欺人,不可妄造杀孽。”
苏决明愕然:“若遇索命之徒,难道束手待毙?”
顾见春正色道:“自保无妨,唯不可取人性命。”
“刀剑无眼,生死关头如何留手?咳咳......”旧事涌上心头,苏决明气息翻涌,又咳喘不止。
顾见春笑而不语,却正色道:“以暴制暴不可取,你会明白的。”
苏决明愣愣摇头:“不懂。”
药汤咕嘟沸腾,顾见春运功驱散其热气,待温度适宜,这才将褐汤递来。
“这回可别翻了。”
苏决明却为这功夫惊叹不已,闻言却撇嘴:“区区陶盏,恁般小器!”
苏决明饮尽汤药之际,顾见春双指疾点对方天突穴,顺势将麦芽送入其口。少年喉间苦涩顿消,齿间清甜漫溢,原是麦芽回甘。
“沧流截脉手这般用法,苏圣手觉得这手法如何?”
“竟是麦芽?”苏决明目露讶色,“确实很甜。”
顾见春眼含追忆:“我师妹自幼体弱,需常年服药。师父疼她,总去山下捎带麦芽糖。”
苏决明暗自惊异,这剑客眸中流转的温软怅惘,数月来倒是初见。
“后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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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嘛……”顾见春摇头,“陈年旧事,不提也罢。”忽又肃容道:“牢记方才所说,杀人救人一念间,有时救人比杀人更难。”
苏决明拂袖扬眉:“有何难哉?不出三五年,天下将无不可愈之疾!”
顾见春心下暗叹,这般年少轻狂的言语若出自旁人之口,定要惹来讥讽嘲笑。可眼前少年姓苏,便教人无端信了三分。他仍不忘规劝道:“江湖险恶最忌锋芒毕露,这话同我讲讲便罢,若被有心人听去,怕要招来祸端。”
苏决明闻言垂首不语,眉宇间透出几分落寞。
顾见春连忙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自是信你,苏氏医道传承百载,总要有人让它重焕光彩。”
“当然要光耀苏氏医道!”苏决明猛然抬头,眼中燃起星火。
“不过我说的救人,与你所想或有不同。”顾见春语声转柔,似在追忆往昔,“师父曾言,吾辈救人,救的实则是人心。”
“人心?”苏决明眸中迷茫。
“方才那些死士,我未动杀心,他们却服毒自尽。魔宫众人沉溺长生邪术,纵然屠尽此辈,又岂能唤醒半分清明?”
顾见春稍作停顿,目光望向远方。
“昔日我曾在越州救下一受辱女子,她却因流言投江而亡。我将那些长舌之徒尽数惩戒,可归去时灵幡飘摇,悲泣未绝。”
“半年前我于白州偶遇垂危乞儿,向我讨要肉包充饥。待我买回时,他只尝半口便含笑而终。若当时先送医馆...”他轻叹摇头,“一念之差,终成憾事。”
顾见春忽然挑眉轻笑:“月前我在闽安苏家救下一个臭小子,他分明自身难保,却执意复仇。若传他武艺,任其离去,岂非羊入虎口?”
苏决明侧首避开目光,沉默如石。
“救皮囊易,渡人心难。”剑锋轻颤,寒光流转间已架在苏决明颈侧,“就如我此刻取你性命,夺剑而去,易如反掌。”
霜刃凛冽,映出两张面容。
“但这般行事,与屠你满门的魔宫有何不同?”
苏决明眼睫微颤,咬牙道:“苏家血仇,必要以血偿还。”
顾见春收剑入鞘,眉目舒展道:“不妨事,待你我参透其中玄机,自当精进修为。”
“连你也参不透?”苏决明鼻腔里溢出冷笑。
“当然了。”顾见春抚着下颌青茬,“否则也不会被师父赶下山吧?”
“哦?再说五文钱的!”苏决明一听,眼中骤然燃起星火。
“哈哈,陈年旧事罢了。”顾见春拂袖转身,“病患该安歇了。”
“喂!说话说半截要遭雷劈的!”苏决明猛然撑起身子,“还有,我现在就要学剑!”
顾见春兀自笑了笑:“你可知道约法三章,其三为何?”
“怎的?”苏决明只当自己有机会学功夫,当即来了精神。可他忽觉天旋地转,整个人被锦被裹成粽子。顾见春指尖拂过少年睡穴,温言道:
“其三,师命如敕——”
苏决明欲要反唇相讥,却觉药香沁入肺腑,万千思绪化作云烟,沉入梦乡中。
夜风叩窗,他添了块沉香木:“且安睡,我在此守着。入夜后,便该启程了。”
炉中炭火毕剥作响,顾见春俯身拾起散落棋子。白玉黑曜在他掌心流转,映着跃动的火光。
再待下去,恐会牵连旁人——他们又该换去处了。
无缘山...
顾见春倏然想起那个山上凄美的传说。
......
“师兄你说,为何想见之人却不能相见呢?”
“常言道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兴许未能得见,只是机缘未到吧?”
......
彼时用以宽慰少女的话语,如今竟是一语成谶。
檐角长风猎猎,暮色染透窗纸。他执棋的手悬在半空,忽见风卷残云,恍若回到栖梧山巅。
......
“咳咳...落子无悔!”素净小手搅乱星罗棋局,那病中少女裹着暖裘,咳得满面飞霞,指尖却牢牢按住棋奁。
“...那此番胜负如何?”
“平局!分明是平局!”棋子叮叮当当落入瓷匣,她鬓边墨发乱颤,却笑得好不狡猾。
......
清风掠过,若有若无的幽香萦绕鼻尖。
——莫不是后山的槐花开了?
顾见春骤然惊醒,自嘲地摇头轻笑。暮秋时节,哪来槐花纷飞?许是残香入梦,竟教人恍惚至此。
“阿湄...”
寂静中仿佛传来一声轻叹。
问剑山庄。
想到那巍峨耸立的朱门大宅,与那山庄主人冷峻而拒人千里的面容,他心中泛起一丝怅惘。
此番下山,无果而返。相见之机,却又是遥遥。
——剑客未察觉的阴影中,数只野蜂正振翅穿梭,须臾间已消融在夜幕深处。